一城春弄-新任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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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熙九年春,豫国边陲的墨城出了桩大事,城主即墨彦忽然驾鹤西归了。

    消息快马送入都城,嘉熙帝百官面前痛心疾首,回到后宫却是笑逐颜开,甚至还多吃了两碗饭。

    怨不得他幸灾乐祸,实在是等这一日等太久了。

    豫国建朝至今,将将两代。先帝太祖推翻前朝暴政时,身边有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立下过汗马功劳,此人便是即墨彦。

    但皇帝们都有个通病,打仗时重武轻文,治国时又重文轻武。即墨彦在天下大定后没落得什么好处,便学了回韩信,居功自傲,占据东西要塞哈兰城,不愿回都了。

    若是别人倒还好说,偏偏是即墨彦。开国功臣,手握重兵,太祖气得呕血也只能往肚里吞。且不说西域诸国都对哈兰城垂涎已久,彼时天下初定,急需休养生息,哪能再内斗?

    思考再三,太祖咬了咬牙,干脆将哈兰城赏给即墨彦做了封地,又挑选宗族女眷册封公主配为其妻。这样一来,就成了皇帝委任其驻守哈兰城,杜绝了不少隐患。

    好在即墨彦见好就收,没再兴风作浪,上交了一部分兵权,还特地写了奏折表了番忠心,自称自己一世人臣,定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如此一来,哈兰城便有了即墨彦这第一位城主,因其姓氏,此地被更名为墨城。

    所以说白了,墨城的来历并不像史书记载的那般光鲜,无非是情势所逼罢了。

    数十年转眼过,太祖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收回墨城,想方设法地削即墨彦的兵权。即墨彦却自己暗中招兵买马,勤操苦练,仍是一方霸主。

    太祖心中愁闷自不必说,几乎每日都对着日渐丰盈的国库打算盘。好在即墨彦婚后一直未能有后,他也从未开口许诺过城主之位可世代承袭,总算还能钻个空子。

    只可惜年寿不永,这个空子他等不及来钻,只能交给他的儿子了。

    如今墨城已经失去主心骨,要接手轻而易举,父辈的遗憾总算可以在自己手中圆满,叫嘉熙帝如何不心情舒畅?

    年轻的帝王负手立于御书房内,对着万里江山图咧嘴傻笑,直到八百里加急送来墨城的奏折,先前多吃的饭一下又把他给噎着了。

    即墨彦临终前留下遗嘱,墨城地处边陲,乃交通要塞,国之重地。为保万一,还是由自己亲定人选继任城主之位方可放心。

    这个人选便是他的养女。

    嘉熙帝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没错,是养女。

    这算什么?即墨老贼不经朝廷自作主张传了城主之位,没儿子就硬让养女上位,分明就是心怀异志,说好的一世人臣呢?你这是在逗朕?!

    折子里声称太祖也未曾言明不可父位女承,更历数豫朝数十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又将新城主品行之端、对国之忠细数了一遍,好话洋洋洒洒不下万字。

    嗬,那空子倒先让他们给钻了。这写折子的人也是个人才,站出来,朕保证不砍了你!

    嘉熙帝一手揪烂了折子,顺手又扫了桌案上的青玉笔架和镶金流纹端砚,恨不能当即发兵。

    御书房里的宫女太监都以为是自己伺候不周惹了帝怒,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皇帝心情时好时坏,当真应了那句“君心难测”。

    朝中官员都以为这是他失了肱骨大臣心中忧伤,知道内情的根本没几个。倒是有心细的留意到,之前辞官归隐的太常少卿忽然归都了。

    还是正午,御书房却是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嘉熙帝坐在案后,看着太常少卿对自己行礼叩拜完毕,慢吞吞地开口道:“无白,你叔公死了。”

    太常少卿即墨无白是即墨彦嫡亲的侄孙,他归都这一路早已听说这消息,并不惊讶,起身后瞥了一眼嘉熙帝,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那不是正合陛下心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嘉熙帝就来气:“别提了,原本是合朕的意,可谁承想他竟有个养女,城主之位就这么交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养女了!”

    这倒是让即墨无白很意外。他离开长安已有四五年,一直避居故乡润州,已有些不问世事的意味。何况即墨彦本就和本家不亲,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个叔公一面,无感情也无交集,彼此情形也是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养女的存在。

    “我还以为陛下叫我归都是因为太高兴,原来是有了麻烦。”他身姿修长,褒衣博带,本就有几分风流闲态,加上说这话的语气,简直有些吊儿郎当。

    显然嘉熙帝对他这副模样已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起身踱步到他跟前:“无白,你自幼与朕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如今这麻烦,还需你出手相助才是。”

    即墨无白连退两步,神情惊恐:“陛下,草民已经辞官了。”

    嘉熙帝板脸:“辞什么辞!朕即刻让你官复原职!”

    “不不不,草民去意已决。”

    “混账!”

    见皇帝动了怒,即墨无白只能无奈垂头:“是,听凭陛下吩咐。”

    嘉熙帝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那好,你准备准备,尽快去墨城奔丧,顺便给朕将墨城的城主之位拿回来。”

    即墨无白早猜到他是这个意思,好笑道:“一个女子而已,未必能有即墨彦的野心,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不管她有没有野心,墨城这般要塞,也不能长期不受朝廷管束。若是让西域诸国有机可趁,中原岂不危矣?”

    即墨无白撇撇嘴:“那陛下不若大大方方娶了她,给她封个贵妃,一举两得,何须如此麻烦?”

    嘉熙帝想起探子回报那养女相貌丑陋胜似无盐,当即正色:“为君者胸怀天下,岂可贪图女色?!”

    “可是人家姑娘刚死了爹便去撬她的位子,未免有些缺德啊。”

    “所以才找你啊。”

    “……”

    嘉熙帝拍了拍他的肩,“此番你肯替朕分忧,是为挚友;收回墨城,是为尽忠,乃国之功臣也。”即墨无白还想说什么,被他竖手拦下:“此事就这么定了!”

    圣谕一下,再好的情谊也得靠边,即墨无白只能跪地叩首:“是,草民……微臣领旨。”

    这番谈话前后都很隐蔽,即墨无白接的是密诏。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朝廷上下多的是人精,墨城城主前脚蹬腿,太常少卿后脚归都,不少人都猜到了缘由。

    第二日,沉寂了几年的少卿府上忽而一下门庭若市,访客如云,十个有九个都是媒人。

    即墨无白吃不住这阵仗,装病窝在房内,一切都由贴身侍从杜泉代为处理。

    到了晚上,忙活了一整天的杜泉乐滋滋地抱着一堆画卷放在他跟前:“公子,您这趟回来对了!原来长安的达官贵人们都还记着您呢,光这一天就来了十八个媒人,个个都想将千金嫁给您呐。”

    即墨无白翻白眼,这哪是想嫁给他,分明是想嫁给墨城。

    “快啊公子,赶紧挑挑有没有合眼缘的吧。”杜泉是即墨无白乳母的儿子,大概是受其母影响,一向关心自家公子婚事。

    即墨无白看也不看那些画卷,拿了本书背身而坐:“不用了,叔公刚刚过世,谈亲事不合时宜。”

    杜泉一想也对,虽说即墨彦对即墨家族而言就像个外人似的,可毕竟还有血缘,不能落人口柄。只是想来想去,又实在为难:“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您不给回复,叫我如何回话呀?”

    即墨无白转头道:“那你便说公子我做不了主,婚事得由长辈说了算。”

    “……哪个长辈?”杜泉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能管他的长辈在世了。

    “墨城的新城主啊,按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姑姑呢。”

    即墨一族虽不如那些传承百年的公卿世家繁荣昌盛,族中在朝为官的也有不少,可是墨城却没有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报丧,这样一来,即墨无白根本没有前往墨城的理由。

    嘉熙帝将墨城请求城主继任的奏折压了下来,声称城主世袭关乎血统,朝中反应不一,还需再议。接着在即墨族人中钦点人选,打着替朝廷出面吊唁的名义前往墨城,领头的自然就是太常少卿即墨无白。

    临行前他授意,此事最多耗时三月,不可久拖。

    可怜的少卿大人从南到北走到长安不过一两日,又匆匆踏上了往西的远途。

    四月的长安还是绿意葱茏,越往西行越是疏淡。待过了安化、烛龙、宁朔、玉门这几个安西都护府的管辖重镇,眼中所见已经只余漫天黄沙。

    即使是官道也不太好走,这时节气候又反复,一行人走的很慢。族中一个远亲对即墨无白道:“这一行至少也得半月才能到,届时老城主只怕已经入葬了吧。”

    即墨无白只好下令加快速度,一面派人前往墨城送信。

    一连数日,墨城既没有送来消息,也没有派人前来相迎。即墨族人或多或少有了些怨言。虽说即墨彦生前和本家生疏犹如陌路,如今死后大家千里迢迢来为他奔丧,城里管事的连这点礼节都不懂吗?

    即墨无白却不急,闲靠车内,扇柄挑起车帘,向外望去。

    时近傍晚,天上乌云压顶,往下是绵延的高山。山势陡峭,有些甚至笔直而立犹如竹笋,山头却早已被风沙磨圆。山体是黄褐色的,山石质地特殊,犹如老人脸上遍布的皱纹,横向蔓延,盘梭了一道又一道。

    即墨无白在都中素有博文广识之名,在书中也见过无数次对墨城一带的描述,但亲眼见到还是深感震撼。

    杜泉在他身边小声嘀咕:“墨城城主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破地方?”

    即墨无白扇子一转,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破地方?连安西都护府都管辖不到,周围看似平缓,实则群山环抱,易守难攻,无论西域诸国还是中原,都对之莫能奈何,这才是聪明人该选的地方。”

    杜泉嗫嚅一声躲开,转头正好瞧见远处尘土飞扬,连忙示意即墨无白看。

    其他方向都一切如常,只正前方那一片天空沉黑如墨,狂风卷着沙石直朝几人呼啸而来,像是无处可逃的一张巨网。

    “公子小心!”杜泉喊了一声就钻回车内,紧紧拉上帘子。风沙紧跟而至,狠狠拍打着马车,车身剧烈的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

    奇怪的是,这阵狂风来得快去的也快,须臾便止。

    即墨无白揭帘去看,天上的乌云淡了许多。侍从们早就吓得钻到了马肚子下面,有的马受了惊吓狂奔而出,一路嘶鸣。诸位族人都缩在车马中不敢露脸,当真是人仰马翻。若非四周一片狼藉,简直要怀疑刚才那天气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杜泉大概是受了惊吓,声音都带着哭腔:“我说错了,这不是破地方,这简直就是鬼地方!”

    即墨无白白他一眼,下车去看那些族亲的情形,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不过是损失了几匹马,一些财物。

    正忙着收拾,远处又传来隆隆之声。杜泉刚拖着受惊的小身板儿下车,听到这声音立即干嚎了一声,还以为那阵狂风又回来了,待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队人马,马蹄阵阵,难怪会有这么大响动。

    “去看看是什么人。”

    即墨无白吩咐了一声,杜泉连忙擦擦眼睛小跑着过去了,很快又跑了回来,面露喜色:“公子,是墨城的人。”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个个脸上都罩着面巾,若非身着官服,简直要被误认为是马贼。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佩刀军官,他下马后,先将队伍中间一匹马上的人给扶了下来,这才转头朝众人拱手:“在下墨城屯兵校尉葛贲。盖因近日风沙肆虐,延误了送信,消息今早才送至墨城。得知老城主亲眷远道而来,吾等不敢怠慢,即刻出发赶来,不想几位竟已快到城门了,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即墨无白早就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看着。

    先前被葛贲扶下来的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一身缟素,外面披一件黑色斗篷,脸上也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背后乌云黄沙,她纤弱地站着,似水乡的蒲草被移到了这漠漠荒原,格格不入,便分外惹人注目。

    杜泉忍着不再吐苦水,一本正经地向葛贲介绍了自家公子以及诸位族亲。那女子闻言,越过侍卫走了过来,在即墨无白跟前站定,柔声细语地问了句:“可是无白贤侄?我是师雨。”

    即墨无白对那位新城主的讯息知之甚少,只知道一个名字。

    她居然亲自来了。

    皇帝要拿血亲关系做文章,便是不想承认她,她倒好,一上来就叫贤侄。你还真以为我当你是姑姑呢?

    即墨无白只在心里过了一下,上前一步回礼,刻意字字清晰地道:“师姑娘有礼,叔公是无白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他这一走,我岂能不来?”

    血统大旗竖了,师雨隐在帷帽下的双眼只是云淡风轻地弯了弯:“贤侄有心了,虽然我以前从未听父亲提及过你这个侄孙,但你能来此一趟,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必定深感欣慰。”

    即墨无白嘴角猛抽了一下。师雨已经丢下他一一问候其他族亲,看起来真就是一家人的模样。

    不过族亲们刚才都瞧得清楚,已然觉出二人暗斗的气息来。

    彼此招呼完毕,师雨侧身做请,邀请众人同行,自己率先上马,一副主人架势。

    即墨无白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了一大截才上了车,咂了咂嘴摇摇头:原来不是软柿子。

    好在之后天气没再反常,不过这一路也耗了不少时间,进入墨城城门时已是入夜时分。

    城门口早有人悬灯恭候,却不只是守城士兵,走近了才看出为首的都是些官员。

    还在服丧期间,官员皆服素缟。即墨无白以为他们是来迎自己的,可实际上见面后,这些人只是上前敷衍地拜见了一下少卿大人,便纷纷迎向了师雨。

    陛下是未正式准许师雨继任城主,可他们有本事弄个代城主出来,师雨此时正被他们簇拥着叫代城主,场面叫人相当气愤。

    即墨无白看向师雨的眼神已经带了些怨毒,你根本就是个土皇帝吧!

    似有所感,师雨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仍是眼角弯弯,仿佛马上就会上来亲昵地叫一声“好侄儿”。

    城中已经宵禁,寂静无声,夜风清冷,马蹄和车辙在石板路上留下的声音尤为入耳。

    城主府邸在墨城北角,地势偏高,竟是一副俯瞰半城的气势。虽然如此,去府邸却并未多费劲,道路并不难行,车马行走如履平地,可见此处建造用心。

    很快车马停下,即墨无白下了车,一抬头便见侍从们持灯照路,眼神微动,走到门口向里望去,两排侍从不知有多少人,灯火延绵而去,竟一眼看不到尽头。

    “贤侄,这边请。”师雨亲自为其领路。

    即墨无白跟着她往里而行,不禁心生赞叹,的确是土皇帝,这里与皇帝行宫相比也毫不逊色了。

    虽已是半夜,客人到访,还是该备宴。只不过如今还在丧礼期间,无酒无肉,相当清淡。

    客人们净了手,由墨城诸位官员作陪,请去厅中入席。

    师雨少陪了片刻,再出现已经换了副模样,依然是一身缟素,但已除去斗篷面纱。自她走入,一直到上方案席后落座,在场众人的视线便没离开过她。

    服丧期间,面不施粉,衣不着艳。进来的人白衣素净,绸带束发,身姿娉婷,脚步袅娜。

    几乎所有即墨族人都以为,生长在边陲之地又能继任城主的女子必然是英武不输男子的,可这一眼见到真容,已然推翻之前所有设想。

    师雨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还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尤其是那双眼睛,也许是有胡人血统,轮廓微深,眼角微微上扬,有时不经意一个眼神,竟有魅惑之意。

    即墨无白的视线从她身上流连了好几圈,心里啧了一声:陛下亏大发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描像送往都城刺激一下嘉熙帝,师雨开了口:“有劳诸位远道而来,只不过此行耗时日久,丧礼却耽误不得,因此还要请诸位多担待,父亲三日前已然下葬了。”

    族人们神情不一,有的觉得她擅作主张,不将即墨族人放在眼里,眼神有些不屑;有的早就饥饿疲劳,此时只想吃了饭早些休息,并无多大反应,不过都一致转头看向即墨无白,唯他马首是瞻。

    即墨无白是无所谓的,反正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奔丧,只不过还得做做样子,便叹了口气道:“不想紧赶慢赶,还是来不及送叔公一程。”

    师雨立即安抚:“贤侄不必忧怀,今晚好好休整,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大家去陵墓祭拜。”

    被占了一路的便宜,即墨无白肝火略旺,抿了口茶降火,挤出个笑容来:“师姑娘看起来比无白还要年轻几岁,一口一个‘贤侄’,似乎不太合适啊。”

    族人们闻言大多有些幸灾乐祸,虽然师雨是个美人,但再美也不是即墨家的人。在他们心里,即使和即墨彦不亲近,墨城终究还是即墨家的,外人到底是外人。这便是长久以来为中原推崇的世家宗族观念。

    然而师雨却没有预料之中的难堪,顿悟般点头道:“说的也是,总叫‘贤侄’未免太过生分了,你我既然是一家人,我还是直呼你无白吧。”

    “……”

    即墨无白以前总被嘉熙帝笑骂脸皮厚,今日见了眼前这位,方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她的确不是软柿子,而是笑面虎。

    肆虐了好几日的风沙到了黎明时分戛然而止。天亮后,天气一下转好,阴沉散去,还露了日头。

    师雨起身很早,贴身侍女夙鸢进来伺候,她第一句话便问:“我那位大侄子睡得可好?”

    夙鸢有些想笑,想起此时还在服丧期间,又连忙摆正脸色:“听说起的比城主还早呢。”虽然师雨是代城主,但她为图省事总是直呼城主,师雨也没纠正过。

    “这么劳心劳力,真不愧是皇帝的至交心腹。”师雨说话向来柔和,便连语气中那点嘲讽也淡去了。

    夙鸢自然没听出来,还顺着她的话夸道:“可不是嘛,年纪轻轻就做了高官,还长得这般英俊,府里的丫头们私底下都偷看他一早上啦。”

    师雨不置可否地一笑。

    夙鸢扶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拿了梳子要给她梳头,却被师雨撇开了手。

    “先不忙这个,你想个法子,待会儿要去父亲坟前祭拜,我这些时日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在诸位族亲面前不哭是不行的。”

    “这……”夙鸢认真想了想,忽然匆匆跑出了屋子,片刻后返回,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布包塞给她:“城主若是哭不出来,就悄悄用这个熏一熏眼睛。”

    师雨打开布包,神情僵了一僵。

    那是一包剁碎的胡椒……

    即墨无白起得的确很早,他远道而来,还不习惯,虽然疲累,头一晚睡得也不尽如人意,干脆早早起了身。用罢早饭后时候还是很早,他又四处走了走。

    因为地势偏高,在城主府可以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象。远处群山连绵,近处城郭繁华,华丽的城主府就犹如肃穆得体的主人,居高临下地观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块大漠黄沙之中的绿洲,像是悠长黄毯上的一颗绿宝石,光盖四野。从最繁华的主城到周边附属城镇,说是一城,占地却比中原数州都大。

    昨晚不过得窥一斑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师雨如今是代城主的缘故,整个城主府里男子都很少,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侍女,大多是汉人,也有不少是西域人。

    在这种边陲之地,颇有中原风姿的少卿大人本就引人注目,何况他又生的潇洒,面目亲和,即使一身缟素,也照样引得人频频侧目。

    最重要的是,他长得还有几分像已故的老城主。

    奈何少卿大人外人跟前太有分寸,端了一副高冷架子,目不斜视,谁也没理。

    高冷地转悠了两圈之后,杜泉小跑着过来告诉他,师雨那边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动身去祭拜老城主了。

    即墨彦的墓地在墨城一座高山之上,乘马车而去,大概要绕过半个墨城。

    师雨依旧一身缟素,覆了面纱。此地风沙大,女子出行大多是这般装束。

    她走到车旁,忽然转头道:“我听侍女说,无白今日一早便在府中转悠,想必是对墨城感到新奇,你我不妨同车,我也好沿途为你说一说风土人情。”

    即墨无白略感诧异,虽说二人关系上是姑侄,但毫无血缘,又都是年轻男女,此举未免有些不妥,即墨族人神情也都有些变化。

    但师雨显然是认真的,放眼其他墨城官员和侍从,似乎也全然不将这当回事。

    即墨无白这才明白为何她能接手墨城,也就只有在这块土地上,女子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也好,无白恭敬不如从命。”

    墨城是东西贸易往来最重要的城镇之一,汇聚了来自各国的商人。侍卫们将道路疏通,引领城主府的车马出行时,引来了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人。

    师雨命夙鸢撩开帘子,可以让即墨无白看清外面的情景。

    这块绿洲由北向南从高到低的地势极难规划,可城中划分十分严明,南面住民,东西商市,北面居官。

    因为缺少木料,城中房屋大多以砖石建筑,因为缺少雨水,屋顶不是斜向卧立。即使如此,仍然能在四处见到中原的印记。

    有的商铺前会放一尊小石狮子;有的会在门前别一截杨柳枝,竟是鲜绿的,不知是被哪位商旅从中原带来,在这里落了根。

    商铺鳞次栉比,百姓川流不息,片石铺就的大街可容两辆四乘马车并驾通行,除了风情不同,规格堪比国都长安。

    即墨无白从昨晚到现在都在观察此城,唯有此刻印象最为深刻。这块土地的辉煌是即墨彦一手创造的,他付出毕生心血,不肯放心交给朝廷,却肯交给师雨,必定有原因,而这原因才是他取得墨城的关键。他朝身侧看了一眼,不妨正撞上师雨的眼神,彼此皆报以一笑,心中却思绪万千。

    直奔北城门方向,沿大街行进两柱香时间,转了个岔口,车便踏上了往山上而行的路。

    眼见此间景色瑰丽,山势壮阔,即墨无白转头对师雨道:“此地看来是块风水宝地,叔公选此地建墓,想必费了不少人工财力吧。”

    师雨摇了摇头:“父亲在世时,也有不少官员劝他为身后事考虑,大修陵墓,但他都拒绝了。这地方是早就选好了,陵墓却是他去世后才草草建了一下,可以说连许多大户人家都比不上。”

    “哦,是么?”

    即墨无白这语气有些不对,师雨转头,竟还在他嘴角看出了一抹讥诮。

    “无白当真从未见过先父?”

    “没有。”即墨无白斩钉截铁,师雨只好不再多问,但她分明觉得他似乎对老城主有些不满。

    不多时到达山顶,墓在山腹之中,山顶建了凉亭,却是圆顶,颇有西域风情。亭中只设了一碑,上书即墨彦生平伟业,以作供奉祭拜之用。

    侍卫们分守四方,墨城官员跪了一地,即墨无白孝服加身,手奉皇帝吊唁诏书,执酒祭奠,领着族人们跪倒叩首,霎时间哭声一片。

    师雨从即墨彦蹬腿开始眼泪就没干过,这几日老人入土为安她眼睛才消肿,所以今日出门带胡椒,也是无奈之举。

    即墨无白在她旁边流泪,双眼通红,眼泪长流,简直叫人看一眼都觉得伤心。师雨心生佩服,明明和即墨彦素未谋面,看起来还有些不对盘的样子,转头就能哭得这么动情,这位大侄子可真不是普通人。

    岂能落于人后?她悄悄从袖中取出布包,借抬袖之际往眼前靠了靠。

    “父亲,您看,亲人们都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叔公啊……”

    姑侄二人痛哭不已,一个比一个伤心,场面好不感人。

    师雨生的娇柔,哭起来动情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即墨无白堂堂男儿,身居高位,抛却了姿容端雅的君子风范,泪水长流不止,形容憔悴难当,便叫人刮目相看了。再加上他容貌与即墨彦有几分相似,好几位即墨彦的心腹下属见状也不禁动容。

    到底是血浓如水的一家人呐!

    回去时,照旧是“姑侄”二人同车。

    师雨先上车,即墨无白因为太伤心,被几位官员扶着问候了几句,这才由杜泉搀着登车。

    他白净秀致的一张脸,双眼却红肿不堪,就连师雨也不得不一边拭着被辣出泪的双眼安慰他:“无白保重,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见到你这般难过,节哀啊。”

    即墨无白一直点头,神情的确是恢复平静了,只是双眼仍有泪光。

    师雨心中暗忖,为了今天,他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吧。

    正想着,车中传出一声沉闷的落物之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杜泉忙着扶即墨无白登车,不小心将袖中一截短小的竹筒遗落了。

    竹筒不知装了什么,大概是塞口松散,一摔就开了,强烈的气味瞬间在车厢中弥漫开来。

    师雨按紧面巾,凑近看了看,撒出的东西辛辣刺鼻,是几乎被压碾成泥的胡椒。

    她抬起眼眸,神情说不出的微妙:“这是……”

    杜泉眼神慌乱地看了一眼即墨无白,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解释。

    即墨无白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师姑娘有所不知,无白久居江南,喜食胡椒祛湿,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如今到哪儿都要带些尝尝。杜泉这是为我着想,才随身带了一些。”

    “不仅带了,还都碾碎了呢,杜泉当真贴心。”师雨夸赞一句,顺手将自己袖中那包胡椒往里塞了塞。

    这晚晚宴,因为即墨无白白日里的表现,墨城官员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不少人都开始与他这位少卿大人攀谈交流了。就连即墨彦最忠心的老部下霍擎都对他语气和善起来。

    即墨无白颇为惊喜,被胡椒辣得双目红肿也算值了。

    须臾,淡茶撤去,侍女们送来了美味佳肴。

    即墨无白低头看去,神情凝固了。

    一盘不知名的菜,看不到菜色,入眼是厚厚的黑色粉末,几乎堆满了整只盘子,辛辣刺鼻,简直闻一下就让人够呛。

    他幽幽转头看向上方的师雨,她正含笑望着这边,仍是和声细语,叫人如沐春风。

    “这是前些时候府上从天竺商人那里买来的黑胡椒,据说比任何一种胡椒都辣。今日听闻无白喜食胡椒,我特地命人做了这道菜,你可要好好品尝呀。”

    “……”

    即墨无白默默盯着盘子看了一会儿,伸手狠狠拧了一把大腿,脸上挤满悲伤:“多谢师姑娘了,只是想起叔公……唉,无白实在没什么胃口,诸位慢用,恕在下先行告辞。”

    他郁郁寡欢地起身,走出大厅时背影萧索,叫人不甚唏嘘,却在经过杜泉身边时,冷飕飕地朝他瞥了一眼。

    杜泉身上冷汗涔涔而下:公子我错了,以后一定收好东西,再也不会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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