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孙思邈传-砥砺真功(21岁—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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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叩求豪强 圣童苦读欲求仕进

    古今不少医药大师,年少时并非立志学医。如被称为“医圣”的东汉张仲景,据其在《伤寒论》“序”中言:“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张仲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立志学医。

    孙思邈年少时亦无意学医。

    现存孙思邈有关史料,无其父亲或祖上从医的记载。民间口头传说及某些民间文学读本所载故事,皆无史实依据。母亲的姓氏,刻于其父母合葬墓碑,谓为“雷氏”。距孙塬村数十里处,确有雷姓一族,其族人亦称系孙思邈舅家。据闻,以前每到清明,还有雷姓后人来孙塬村祭祖,缅怀孕育了千古大医的伟大母亲。

    令人费解的是,今日孙塬村,却没有孙氏族人。笔者访问当地村民,解释是孙思邈那时给皇上治病,风险极大,为保子孙安全,乃嘱改换姓氏。当地既无孙氏一族,自无传统族谱,方志更无孙氏家族演变记载。故孙思貌之父真名亦无可考,也无法确知其生平事迹。

    孙母雷氏一族,据现存药王山三方古碑推测,当年或为望族。

    碑一:“夫蒙文庆造像碑”。此碑于北魏神龟二年(519)刻石,为佛教四面造像,高一百零二厘米、宽四十二厘米、厚三十厘米,一九三四年于耀州出土。该碑系蒙文庆为亡父、亡妹、七世父母、因缘眷属所造。为首供养人落款是:“夫蒙文庆,母雷□□”,其他供养人除蒙姓人氏外,还有“清信士雷丰”等。

    其二:“雷明香造像碑”。此碑于北周天和六年(571)刻石,高九十六厘米、宽四十厘米、厚十九厘米,出土时间不详。该碑系命妇雷明香为亡夫所造。碑文显示,其亡夫系正一品高官,其兄雷□标为正二品,从弟雷显庆为正四品。可见雷明香家族之隆盛。

    其三:“雷香妙造碑”。此碑于隋开皇六年(586)刻石,高一百厘米、宽四十二厘米、厚二十厘米,一九二七年于耀州出土。建造该碑者雷香妙,亦系显贵命妇,亡夫即为柱国参军。单看碑上的雷香妙本人乘车出行图,即可窥知雷氏家族显赫之一斑。[7]

    不敢说上述雷姓豪族即为孙思邈舅家,但孙思邈舅家与上述大户必有某种联系,因那是讲究姓氏与血缘关系时代。如此便可设想,孙思邈舅家或为知书达礼之士。母亲雷氏则受过一定文化熏陶,心地十分善良。由此推论,若以门当户对为婚姻基础,孙家则不会一贫如洗,孙父本人更不至于目不识丁。孙思邈谈及儿时家境状况,用了“家产”二字。不过孙塬村位于关中北部黄土残塬地带,村民们住屋多用黄土夯墙,还有人全赖窑洞遮风挡雨,加之土地贫瘠,灌溉乏水,交通闭塞,可谓穷乡僻壤。故孙思邈儿时生活条件,亦谈不上如何富足。

    孙思邈在这种环境中成长,每日以学为业。孙塬村现存那一棵苍老古槐,见证过孙思邈幼时身影。他着一身青衫,穿一双麻鞋,或坐在树下边读边想,或与小伙伴你追我赶,有时则比赛爬树。他上的是村里私塾,却不以私塾先生所教功课为满足,放学后继续在家挑灯苦读。

    母亲对儿子总是宽容的,当发现儿子有些事做得不妥,则注意及时诱导。一回见儿子捧着一只肉乎乎的雏鸟,忙道:“娃,小鸟也有爸妈。你想它离开了爸妈,还能长大吗?小鸟妈妈见不到孩子,能不伤心吗?”

    “娘,是我不好。”孙思邈听了,忙小心地将雏鸟用布衫兜着,再爬上大槐树,将它放回小窝,且将窝里的杂草抚平。

    “娃,这就对了。往后,可不得伤害任何鸟儿。”

    “娘,我懂了。一定不犯,一定。”年幼的孙思邈连连点头。

    母亲雷氏就这样通过点滴之事,向儿子传输大爱之心。

    孙公与其他父亲一样,急切望子成龙。而任何圣人贤哲,孩童时代都会贪玩,孙思邈亦不例外。他在《千金翼方·序》中自称:“余幼智蔑闻”,即非天才。《旧唐书·孙思邈传》却载,孙思邈“七岁就学,日诵千余言”,虽不无夸张成分,仍可见其学业优异。能做到这一点,自与严父督促有关。得益于严父慈母育导,孙思邈奋发用功,埋头苦读。这幼时的苦读,也为他往后学习打下了深厚基础。这样至于“弱冠”,已经“善谈庄、老及百家之说,兼好释典”了。

    读书不是目的,只是成才手段。儿子长大后如何发展?孙公颇具长远眼光,早有宏大计划:让儿子走读书人正统之路,早入仕途,光宗耀祖。

    此说非为臆断。旧、新《唐书》中,皆记孙思邈拜见西魏重臣独孤信之事。独孤信本名如愿,因屡立战功,被太师宇文泰赐名为信。其时,独孤信为西魏太子太保、大司马、柱国大将军、卫国公,可谓权势显赫。而孙思邈不仅见到了他,且获得高度赞赏。独孤信曰:“此圣童也。”[8]

    此事发生在西魏恭帝二年或三年(555或556),孙思邈约莫十四五岁,已然才智拔萃。

    孙思邈身为贫家子弟,何以要见朝中重臣?此事涉及彼时举荐制度。原来在科举制度形成之前,古代文人欲入仕途,全赖朝臣或其他名士推荐。昔汉武帝就下过“求贤诏”,要求朝臣举荐“茂才”。自汉魏朝始,实行“九品中正制”,即将各阶层弟子分为九等,由不同层级的“中正”官举荐。此制度实行之初,效果尚可,后却专为门阀世族所用。至于北魏,一方面“九品中正制”继续推行,一方面延续权势举荐制度。孙思邈学问虽高,家世却卑,故未能进入地方“中正”推举视野。如欲入仕途,则务必由权贵推举。

    孙思邈因何人引荐,于何种场合与独孤信见面,古无确切记载。或赖于舅家雷氏某名士强力引荐?或于京郊某处与独孤信意外相逢?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要拜见声名显赫的柱国大将军,谈何容易!故这场载入史籍的会见,显系孙父煞费苦心的结果。为了这一会见,孙公必下了相当决心,费了相当力气。

    孙公刻意安排这一场会见,其意不言自明,望儿得到提携。而孙思邈本人,无疑也有入仕之意。正如他后来坦承的那样:“吾初学医,未以为业。”[9]

    二 重新探路 十有八而志学于医

    孙思邈由志在仕途而终身从医,为人生重大转折。之所以发生这一变化,原因或许多种,其中之一,即孙氏父子皆亲历了“独孤信屈死”事件。

    少年孙思邈与独孤信这次见面,预期目的并未达到。独孤信虽对孙思邈高度赞扬,却仍嫌其出身低微,未承诺将他作为人才留在府上,或荐与朝廷。相反找了个借口:“但恨其器大,适小难为用也。”[10]意思是我这口池塘小了,容不了你这条大鱼。此显系推却之词。孙公听了,自然失望,于孙思邈也是当头一棒。他遵从父亲安排,想方设法拜见位高权重的大司马,所求自然不是这个结果。

    但独孤信既出此言,孙氏父子岂有他法?

    独孤信为安慰孙公父子,还留下一言:待斯儿弱冠,必定起用。孙公父子怀揣一线希望,怏怏去了。父亲勉励儿子:“娃,别泄气。大司马说了,还会举荐你。”

    “嗯。爹,我一定继续用功。”孙思邈回家即点上油灯,埋头攻读。

    孰料世事难料,第二年便发生独孤信冤枉罹难事件,使这一线希望彻底毁灭。此事发生于西魏明帝元年(557)四月,祸根却由前任太师宇文泰种下。

    北魏自分成东魏、西魏之后,东魏太师高洋于公元五五○年废君立国,改国号为齐。西魏太师宇文泰表面佯作镇定,心里却谋划着如何仿效高洋,也将原来的国号废掉。宇文泰,字黑獭,为一鲜卑化匈奴人,有勇有谋,然心狠手毒。其时西魏国君元宝炬已逝,儿子元宝钦即位。

    元宝钦年且二十,行事鲁莽,听得一点儿风声,竟在皇宫里拍着案几,大骂宇文泰不识君臣之礼。宇文泰早在宫里安插了心腹,把皇上举动侦探得清清楚楚。宇文泰却不发作,只待合适时日,寻个借口下手。

    借口终于有了。元宝钦那日饮酒过量,与几个同皇室关系密切的臣属密商,拟将宇文泰诱进中宫秘密处置。宇文泰迅即得知,顷刻率兵将皇宫包围,命心腹在皇上面前指证密谋情形,使元宝钦哑口无言。宇文泰与其他朝臣早就串通,齐呼元宝钦不守君道,务必废黜。

    元宝钦不知深浅,与众将领争执起来。一大臣一把将元宝钦揪下龙椅,脸朝下掼倒在地,并将一只脚踏在背上。元宝钦知大势已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禅让,只求保全性命。

    元宝钦觉悟已迟,宇文泰哪能容忍元宝钦再活在世上?但宇文泰表面谦让,头一天还亲护銮驾回后宫歇息。到了次日,宇文泰即命武士手执刀剑,闯入元宝钦住处,立逼他将满满一大碗鸩酒喝下。

    元宝钦虽已命丧黄泉,宇文泰却不急于接受禅让,只将元宝钦两岁幼子元宝廓扶上龙位,自己继续享受太师和大丞相尊号。时为公元五五四年。

    宇文泰上述动作,均与独孤信等重臣共商。独孤信心里虽同情元宝钦,却知不可逆转,乃不持异议。于是随着宇文泰权位益隆,独孤信也跟着再得提升。

    元宝廓顶着皇帝名号,在游戏玩乐和哭哭啼啼中过了两年。宇文泰正琢磨如何将其废掉时,自己却突患原因不明的怪疾,一旦发作,便发出狼嚎般的咆哮。吓得侍从们既不敢躲开,也不敢挨近。宇文泰自知活不长久,而亲生之子宇文觉还未长大,只好委托其侄宇文护监国。至于窃国计划,自然来不及实施。

    宇文泰撒手人寰后,其子宇文觉袭封周公爵位,实权即落入宇文护之手。宇文护亦有自己的算盘,只当了半年监国,便感觉不过瘾,立逼元宝廓禅位,随后将其杀害。此为公元五五六年。建国于公元五三五年、以长安为京都的西魏,就此寿终正寝。宇文护改国号为“周”,意在如古周朝一般兴隆。

    宇文护,小字萨保,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人,系宇文泰长兄宇文灏第三子,曾随宇文泰与东魏作战,立下战功。他自知威望与宇文泰不能相比,故对开国元勋独孤信等极为忌恨。后有另一重臣被宇文护买通,诬称独孤信私下与人串通,欲废太师。宇文护便以此为题,将多名重臣处死,同时逼令独孤信在家饮鸩自尽。于是一夜之间,独孤信一门被查抄,从天堂坠入地狱。时为明帝元年(557)四月十四日,距独孤信接见孙思邈约莫一年光景。孙思邈父子听到独孤信凶讯,顿如五雷轰顶,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孙思邈此时距“弱冠”还有四年,期待由独孤信举荐就仕的人生构想,自然彻底落空。

    “爹,别担心,儿会有出息的。”现在,反而是儿子安慰父亲。

    “娃将来想要干啥?”

    “爹,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可是您说过的。”

    “好,娃有出息。咱再谋别的门道。”孙公抚摸着儿子头,若有所思。独孤信命运突然变化,使他教子观念发生根本转变,乃知仕途同样风险迭加,不再强令儿子追逐功名。

    这就给了孙思邈极大空间。原来,孙思邈从小就迷恋医药,只是不敢大胆流露。而今他却获得机会,可在求仕与从医之间从容抉择。他虽对仕途有些兴趣,欲望却不十分强烈。

    孙思邈何以对医学一直迷恋?源于他本人从小多病。原来孙思邈并非天生金刚,而是幼时多病。正如他在《千金要方·序》中所说:“吾幼遭风冷,屡造医门”,以致全家日子越过越紧,最后难以为继。那数额惊人的“汤药之资”,竟使得孙家“罄尽家产”。

    这让少年孙思邈深为不安,觉得愧对父母。他同时看到,因病而致家境困顿者,何止自己一家,亲戚、邻里中亦人数不少。他由此想到,医药于己于人,实在至为重要。若能行医,善莫大焉。然而这一念头,他却只能藏在心底。因在粗通经籍的父亲看来,从医实算不得正当职业,自古皆归入方技者流。他既盼儿子光宗耀祖,自不允入旁门左道。

    孙公之见不无道理,当时风气的确如此。在中国,早有“医道同源”之说,盖古之医者多操方术,而方术中包含巫术,故那未经简化的“毉”(医)字,下半截即为“巫”字。这在一些文化人看来,医者登不了大雅之堂,较官宦人士低贱了许多。

    医学却确实有用,倘若身体欠安,不仅浑身不适,还会耗光家产。于是孙思邈暗怀一念,即便做不了专职医生,也要粗通医学,业余时间给别人看病,就像张仲景那样。孙思邈便在完成私塾课业之余,偷着找一些医药书籍来读。为防止被父亲发觉,或被私塾先生没收,他将医书压在指定阅读的经籍下面,趁大人们不备才伺机抽出。

    但孙思邈家里没有医书,只能向人借阅。可惜乡下医书甚少,一般人还不愿借出,故每回借阅都需苦苦央求。偶尔借得一册半册,即需限期奉还。孙思邈便抓紧点滴时间,将所借医书整册抄录,再按约定时间还给主人。如此一来,反而使孙思邈另有所成,即加深了对借阅医书的印象,锻炼了他的记忆力。有时借不到新书,他便将读过的医书反复抄写,于是那整册乃至整卷医书,孙思邈皆烂熟于心。

    粗通医书加上本身多病,使少年孙思邈对医学愈加迷恋,只是尽量瞒着父亲。一日,这秘密被父亲发现了,当即大发脾气,还差点把所借医书毁了。父亲斥道:“读这种烂书有何出息?为朝廷效力用得了这个?”“爹,儿再不读了。”孙思邈扑在地上,忍受着父亲暴打,只用身子护着医书。

    现在,通过血淋淋的“独孤信事件”,孙思邈倒意外获得“松绑”。孙思邈庆幸有了这种机会,自此对医学更为用心,于仕途即兴趣大减。

    由热心功名到志学于医,此乃孙思邈人生道路之重大调整。他对这一转折记忆深刻,几十年过去,已届百岁的他,在《千金翼方·针灸上·取孔穴法第一》中自云:“吾十有八而志学于医”。

    孙思邈搔着白发,回想当初醉心仕途、叩问豪门之举,不由哑然失笑。他继续挥笔剖述心志,援引张仲景之言,婉劝至今仍痴迷仕途、轻贱医药之人:“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而忽弃其本,华其表,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进不能爱人知物,退不能爱躬知己,卒然遇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后震栗,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戆若游魂,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将至贵之重器,委付庸医,恣其所措。咄嗟喑呜!”[11]

    孙思邈上述感叹,未尝不包括对独孤信的痛惜在内。

    三 普同一等 对患者“皆如至亲之想”

    孙思邈立志从医之前,先试着给家里亲人开方用药。其所以如此胆大,全赖慈母支持。母亲雷氏,堪称孙思邈第一个良师。

    孙公心里虽望子成龙,却既无厚资,又无贵戚,只能逼着儿子埋头苦读,企盼从中读出个功名来。孙思邈之所以年幼多病,先天不足是原因之一,另一原因即精神负担过重。由于体内失衡,以致疾患不断。而乡下缺少高明医生,故往往药不对症,枉费钱米。

    那日孙思邈晨起出门,只喝了一碗麦糊,清可见底。这年大旱,粮食歉收,家里缺衣少食。孙思邈读书太累,又饿又困,至午间突然昏倒,私塾先生忙通知孙母赶来接人。众姐妹见了,一拥而上,齐呼“小弟”。

    孙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却略识医药,忙示意姐妹们别慌,猛掐小儿人中,使其苏醒。再摸小儿额头,烧得烫手。随即吩咐小姐姐们分头烧姜汤水,给小弟发汗、揉脚心,自己翻箱倒柜找钱。她将钱数来数去,感觉不够,便把陪嫁首饰也交给丈夫。

    孙公站在一旁却束手无策。因他一贯认为从医乃下贱之事,只盼着自家出个朝廷命官。他来到州府药店,却遇上一粗心店主。那店主只想着如何收取药资,也不认真听孙公介绍儿子病情,便提笔开方卖药,结果把药给开反了,本该用热性药,他却开凉性药。孙思邈服药之后,病情反而加重。孙母急坏了,再上街买药已来不及。幸亏她懂得一些土法治疗,包括艾灸、搓背、刮痧、用姜汤泡脚等,便将各种办法使上。谢天谢地,孙思邈病情终有缓解,完全脱离危险。

    这类急救方式,发生不只一次。有时某个姐妹病了,孙母也用此法。原来孙思邈外公略识医药,孙母受父亲影响,在娘家学得些土法治疗方术,为了保险,不到紧急之时不敢滥用。

    这事给少年孙思邈印象很深,聪明好学的他,便想问个究竟。此时尚未发生“独孤信事件”,孙母知丈夫对儿子前途另有安排,便不想干扰。被儿子问得急了,只好应道:“你外公所教。”孙思邈还想追问,母亲却再不说了。

    孙思邈脱口而出:“长大了,我也学外公治病。”

    “这话可别让你爹听见。”

    “娘,学治病也不好吗?”

    母亲一时无言。

    那时孙思邈尚幼,睁着大眼,表示难以理解。后来才知,穷困的父亲备受欺凌,每遭人欺辱,便感伤地道:“我家若有朝中命官,谁敢小看?”如此一来,孙思邈既知道朝中命官很了不起,又觉得不是朝中命官的外公也了不起。长大了学谁?好长一段时间拿不定主意。

    孙思邈对母亲感情极深,这不仅因为母亲把他抚养长大,且教会了他如何做人。孙母雷氏从小协助大人操持家务,聪明伶俐。嫁来孙家后,开头日子尚可,后来却越过越窘迫。为维持家庭生计,她每日劳作不息,月子里也忙个不停,因而落下痼疾,久治不愈。孙母起初对染疾不太重视,有时实在支撑不住,便于低矮土炕上躺一会儿。遇上雨季,天气阴冷,屋里物品都长霉了,这季节对孙母大为不利。孙思邈看在眼里,只想如何替娘分忧。

    第一次给娘治病的情景,孙思邈一辈子记得。那日孙母突然头疼欲裂,全身发冷,直流鼻涕,她却不肯休息,结果劳累过度,眼前发黑,栽倒在地。姐姐们慌作一团,大声呼唤:“娘,您醒醒……”孙思邈正在另一间屋子读书,忙扔下书本,奔向母亲。

    孙母不一会儿苏醒过来,深情地看着孩子们,勉强支撑一会儿,又昏了过去。见娘还处在昏迷状态中,孙思邈忽有所思,大胆提出去请医生。他曾在路上见过腰挂葫芦者,知道那就是医生。

    路口长着一棵粗大槐树,树干上满是裂纹,树下摆放着几块不规则形石头,供人们歇脚专用。孙思邈与姐姐手拉着手,仔细看每一个过往行人腰部是否挂着葫芦。他们站了半晌,直至日色将暮,也不见腰上挂葫芦者出现,只好失望地回家。

    让姐弟俩高兴的是,孙母已醒过来,然显得十分虚弱。她一一抚摸着孩子们瘦小的身子,安抚他们。孙思邈见娘病态,不由叹道:“娘,我要是能治病就好了。首先要把娘治好。”

    孙母将小儿拉到跟前,一边夸赞,一边鼓励:“娃,你就拿娘这病当作试手机会吧。”

    “不不,我可不敢。”孙思邈吓得连连后退。

    “那是为啥?”

    “因为您是我娘。”

    “若换了别人呢?”

    “那我就敢。”

    慈母深叹一口长气,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娃,给人治病,可不能分自家人别家人。都看作是你的亲人,这才对头呵。”

    孙思邈听了,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孙母与丈夫想法不同,一贯赞成儿子学医,只因是男人当家,才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态度。她知道医生给人治病下药都有个头一回,与其让儿子在别人身上试手,不如由自己担着。

    孙思邈懂得娘的苦心,甚是感动。思虑再三,才决定一试。到了下回,娘又有病了,孙思邈跪在娘面前号脉、看舌苔,问娘的感受。又看过姐姐们的舌苔,把娘的舌苔颜色与姐姐们做比较。最后对照书本,开出第一张药方。此为一治伤寒低热的方子,名“麻黄桂枝汤”。为了保险,细心的他特意把药的剂量减到最少。汤药熬好,孙思邈端着药碗,首先往自己嘴里送。

    “娘,这药,我怕有毒,我得先尝。”

    “娃,你没病,吃啥药。”孙母说时,挣扎着伸手要过药碗,接过来慢慢喝个干净。然后将药碗一放,抹一抹嘴唇,高兴地道:“有娃这份孝心,娘什么病痛也没有啦。”

    不料孙母喝下后发生呕吐,吓得孙思邈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再过一会儿,孙母精神却好多了。孙思邈后来分析,可能是母亲体内寒气郁结,无以排放,这一呕吐,将寒气带出来了。他由此乃知,体内有寒者,呕吐不是坏事。孙思邈照着伤寒早期症候下药,思路没错。

    慈爱的母亲,有意鼓励孩子沿着学医的路子往下走,乃对儿子劝勉有加。故孙母自此以后,自己若有个头痛脑热,便要儿子想办法。这样的次数多了,孙思邈有了一些经验,疗效也渐得提高。这让少年孙思邈大受鼓舞,于是对医药兴趣益浓,医术亦渐有长进。

    而在那时,孙公对儿子走上仕途的期待不减,为保证儿子集中精力读书,自己承担全部农活。他因长年劳累,体质大衰。一日,孙公从地里回来,刚放下耙头便跌坐地上。孙思邈吓坏了,惊叫着奔向父亲。只见父亲嘴唇发乌,脸色发青,忙与姐姐一道去路边找医生。结果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一个游医。

    回家路上,孙思邈突然停下,严肃地对姐姐说:“姐,我有办法给爹治病。”

    “那,太好啦。”

    “可您先不能让爹知道。”孙思邈拉着姐姐的手直摇晃。

    “好。可你不能……”

    “姐您放心。他是咱爹,还敢胡来吗?”

    姐弟俩意见达成一致后,便照着医书所说,挖了一些药草,兴冲冲奔跑回家,再如实告知母亲。这药草母亲也识得,只不知其药性。它们就长在路边,姐姐下地时经常见到,还大把采来当饲料喂猪。孙母将所挖的药草左看右看,认定确实载于医书,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才决定让儿子一试。

    感人的场面出现了。因担心发生意外,孙母、姐姐们、孙思邈都争着先尝汤药,争来争去,几乎露馅。最后是孙思邈趁娘不备,喝下两口。孙母接过碗来也喝下两口,这才端给孙公。孙公由孙母扶着,慢慢将汤药喝光,然后斜着躺下。看着母亲扶父亲一口口在喝,孙思邈不由得也做着吞咽动作,紧张得头发一根根倒竖。他无声地跪在父亲床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父亲脸色的变化,以测试药物反应。

    谢天谢地,父亲脸色渐复平静,后来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过这回,孙思邈请求娘别说出实情,因担心只是巧合。而到了下一回,孙思邈胆子便大了许多。

    那日孙公从地里归来,忽觉身体严重不适,僵坐不能低首,脖子硬挺,脸色青紫,嘴唇亦乌,全身盗汗不止,话也说不出来。

    孙母急了,忙央求邻里帮忙,村里却无行医高手,只请得一个稍知医术者。诊过之后,亦不对症,再请一个,还是如此。三天过去,孙公徒增痛苦,只能硬生生在家挺着。到第四天,孙思邈再也忍不住,乃悄悄伏在母亲耳边,低声说出父亲的病名,叫作“肝中风”,并说出书上所载药方,名为“续命汤”,接着背诵出药方内容,计有:麻黄、石膏、桂心、干姜、川芎、当归、黄芩、杏仁、荆沥等九味。以水一升,先煮麻黄,使之两沸,撇去泡沫,下药七味,煮取四升,去滓。又下荆沥,使之数沸,乃成。分四次服。等等。

    孙母见儿子记得清楚,心里便有了底。只问:“真是写在古书里的方子?”

    “是,娘,绝对是。”孙思邈回答得十分肯定,当着娘的面又背诵了一遍。

    孙母听儿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了底。因少时在娘家的经验提示她:大凡载入古书的方子,皆经反复验证,非今人胡乱杜撰所能。孙母便瞒着夫君,依儿子记诵的方子,亲去药肆将九味药购齐,再按儿子所记方法煮沸,用粗瓷花碗盛着,送到丈夫跟前。

    药效出现了。第四剂汤药下肚,孙公即觉喉部滋润,发音顺畅,脸色亦渐转正常。

    “这医生是谁?得好生谢他。”孙公漱着喉咙,认真地道。

    “你感觉对症,是吗?”孙母收起瓷碗,抿嘴一笑。

    “蛮好,对症,蛮好。”

    “那就恭喜你啊,你儿子有点儿小出息啦。”孙母心里有底,这才细述两次治病经过。

    孙公大惊,忙将儿子叫来,考其学问。孙思邈先是两腿微抖,见母亲一再用眼色鼓励自己,心里便踏实许多。他深吸一口清新之气,跪于地上,不急不慌,按照父亲要求,不仅把私塾先生所授经典背得一字不漏,还任由父亲随意抽查,将抽中的几段医书也倒背如流,不打半个磕巴。

    “那你是想……”孙父听罢,让儿子立起身子。

    “爹,我想,我想……”孙思邈心房突然开始乱跳。

    “医药书,适当读一点儿,看来也不是坏事,但妨碍读正经书就不行了。医书读得再多,成不得经国大事。”孙公表情一本正经,说得有板有眼。

    “爹请放心,儿一定牢记。”孙思邈惊喜不已,忙再跪地向父亲磕头。

    “往后若给别人看病,也想着是自己家人呵。”母亲赶紧一边补充。

    “记得记得。都是家人,都是给自己亲人看病。”

    也就从这时开始,孙思邈于苦读传统经典之时,亦公开习读医书。家里人有些常见小疾,父母亦让他大胆试手。孙思邈治疗对象既为至亲,自是满腔真情,体贴备至,不敢有丝毫马虎,因之也少有失误。

    孙思邈给亲人治病的故事,在《千金要方·序》中有记。书曰:“是以亲邻中外有疾厄者,多所济益,在身之患,断绝医门。”(着重号为本书作者所加,下同)此即他之治疗对象,先是至亲,再是近邻,然后是其他关系密切的亲戚人等。

    有种说法,叫“父不教子,医不疗亲”。时至今日,此说还争论不休。明确主张给亲人治病下药者,有清代名医叶天士。

    而这一主张的最早践行者,当属孙思邈。他从给父母和姐妹治病而开始了医疗生涯,由此及彼,面对任何患者,皆如疗救亲人一般。因之不仅练就了严谨作风,大增医药知识,更孕育了非凡医德。

    行医近百年后,孙思邈总结从医体会,特别强调治病不分亲疏,视患者皆如亲人。他将切身体验付诸文字,告诫后人:“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12]

    孙思邈这一治病原则和精神境界,让人想起孔子“有教无类”的主张。

    四 出言不逊 治狂犬病栽大跟头

    古时学医,多赖家传。孙思邈初期因缺少亲人指导,较之具有家学渊源者,自然艰难了不少,所付学费也数倍于人。医药关乎人命,倘若处措不当,便须以病人性命为“学费”。孙思邈并非生而知之,行医初期亦曾受重挫,且遭过病人家属痛打。借用今日说法,叫作深陷“医患纠纷”中。

    那时孙思邈已近弱冠,凸显成熟。他长方脸盘,身高腿长,体态瘦削,行走如风。孙思邈通过给家人亲友开药方,已积累了一些经验,其疗救范围便逐渐扩展。他先是给邻居诊治,后扩大到周围村庄。先是患者上门,后即主动出诊。因他待患者热情,故在乡亲中口碑甚好。有时即便医不到位,患者也表示谅解。其时他还未拿定主意,此生是否就做个医者。他偶尔行医,只是想挣点儿收入,补贴家用,故于医术并不十分用心。

    因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孙思邈早期曾栽过大跟头,问题出在治疗狂犬病患者上面。

    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备急·蛇毒第二》中,有一段关于狂犬病治疗的记载和议论:“凡春末夏初,犬多发狂,必诫小弱,持杖以预防之……此病至重,世皆轻之,不以为意,坐之死者,每年常有……”

    这段叙述的后面,有孙思邈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那年春月某日,孙思邈早早出门,立于路口那棵大槐树下,同时将随身带着的大葫芦挂在树枝上。照当时的规矩,这就算挂牌行医,执照便是那个葫芦。就在孙思邈左顾右盼、期望有求诊者出现时,几个身强力壮者忽然来到面前。孙思邈以为是接诊对象,忙热情上前,主动招呼。来人却不容分说,揪住孙思邈劈面就打,又将他按倒在地。孙思邈急得大叫:“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原来他们是狂犬病患者家属,其中一人,即三天前从孙思邈手中接受药方者。患者家属见了孙思邈,别提有多气愤,一个劲儿吼道:“打死你这个骗子。你说能治好狂犬病,却把人给治死了。”

    孙思邈先是蒙了,待听出究竟,便知闯了大祸,只能甘愿受罚。他趴在地上,忙向死者家属连连道歉,且道:“对不起,真对不起。可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说咋办?咋办?”

    “当孝子,赶紧当孝子去。”

    “好好,我去,我去。”孙思邈忙作揖道。

    “你真的去?”死者亲属倒是愣了。

    “真去,真去。好汉做事好汉当。”孙思邈一贯为人诚实,敢于担当,决不诿过。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恳请死者家属带路。

    孙思邈这一诚恳态度,倒使死者家属有点儿难为情。见孙思邈态度坚决,便依了他。于是孙思邈由死者家属领着,一步一挪前行。走出三五里路,才来到狂犬病死者家里。门口场坪,果然摆放着一具简单棺木,棺木前烧着一堆纸钱。孙思邈见此,立即如孝子般主动下跪,虔诚磕头,表示痛悔。

    他在深刻反省自己的从医动机,反思自己三天前的轻率作为。

    将及弱冠的孙思邈,年轻气盛,将行医看得十分简单。其时,孙公因承受不了“独孤信事件”的打击,焦虑失望,痼疾齐发,不幸抱恨辞世。孙思邈一边干些农活儿,一边抽空为邻里治病。这时在他看来,从医再简单不过,能背熟几十首方子即可。

    时值早春,孙思邈因家里地少,庄稼活不多,便想如游医那样,也去村外长点儿见识。他选了个清风轻拂、白云飘浮的好日子,腰上挂了个小葫芦,俨若手到病除的大医家。他先在村口站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便到乡间大道神气地走着。还不见有人与自己打招呼,便在路口站着,将小葫芦置于身前,以期引起行人注意。他那古怪举止,终于引起过往行人的好奇,然仍无人相信他就是一个医生。这让孙思邈有些气馁,无聊地继续走动。

    总算有一男子见了他腰间的葫芦,表示出兴趣来,停步与他搭讪。孙思邈如获至宝,说话口气很大,拍着腰间葫芦道:“不会治病,敢挂这个?”接着神侃,称只看面相,便知对方生于长寿家族。家族老人中,有高寿超过七十岁者。

    “再吹,看你有多大本事。”对方仍不屑一顾。

    “本事?我还知道你肚内燥火,大便干涩呢。”

    “还有什么?”

    “还有你小便发黄,排尿隐痛。还有你早起口苦,牙龈一碰就会出血。”孙思邈越说语速越快。

    “这么说,你还真有点儿本事。”对方听了,不由愣道。

    “怎么样?不是吹的吧。”孙思邈脚下踢着石子,眼光向着树梢。

    孙思邈这话,果然把对方给镇住了,以为他的医术真了不起,便求他给开药方。孙思邈又看看对方舌苔,把过脉博,这才开方。那男子欢喜地接过药方,不知该如何酬谢,好在随身带了几个小烙饼,便都送与他。孙思邈见对方布袋全空,又拣出两个烧饼退还,道:“你家也不容易。”

    孙思邈得了这几个烙饼,别提有多高兴,只差没腾空飞翔。他手举那几个烙饼,一蹦三跳往家跑,不无夸耀地在小媳妇面前转来转去,展示劳动成果,同时得意地道:“往后再不用担心没吃的了,有我呢。”

    孙母拄着拐杖出来,听了也很欢喜,只问是否多收了人家酬劳。一再叮嘱,给人瞧病,可不能光想着回报。“谁家有了病人,本来就难受。怎能再给人雪上加霜呢?所以切记切记,只能收病人家一点点,你外公过去就是这样。”

    “嗯,儿时刻记着。”孙思邈连连点头。

    这回所挣报酬虽少,却使孙思邈看到一线希望,可以度过灾荒,因之劲头更足。第二天一早,他从屋里找出个特大葫芦,认真洗净,美滋滋在身上比试半天,才挂在身上出门。

    毕竟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成功,这使孙思邈胆子壮了许多。他于路口大树下摆了一块石头,用树枝和木板垒一个台子,仍旧站着,腰间新换的大葫芦十分醒目,甚至有几分滑稽。每当有人向他咨询病情,孙思邈有时现场解答,有时提笔开方。而当没人光顾,他则无聊地打着呵欠,揉搓面部。

    那日一患者家属匆匆走来,将孙思邈打量半晌,最后才问他到底会不会看病。孙思邈觉得受了侮辱,拍了拍腰间的大葫芦,脱口而出:“我什么病都看。”

    “那你会不会看狂犬病?”

    “狂犬病?”

    “就是被疯狗咬了。”

    “呵,这个好办。不就是中毒解毒吗?”

    孙思邈把这件事看简单了,其实此病他从未接触,只略知解毒之术,竟然一口应承。孙思邈听患者家属说过病人表现,提笔就写方子。当患者家属问收多少钱时,孙思邈头也不抬,道:“随意。不给也行。”

    患者家属从身上掏出两个铜钱,拿着所开药方满意而去。

    孙思邈回到家里,手持那两个铜钱,在媳妇面前高兴地敲着,显得非常惬意。媳妇则有点儿扫兴,因挣得实在太少,而这些日子家里差不多断炊了。孙思邈抱歉地道:“给好些人看了,可他们都穷,不好意思收人家的酬劳。”同时表示,明日还去路边等待患者。

    媳妇端过一碗清水似的稀饭,孙思邈接过来就喝。一阵疲劳袭来,他喝着稀饭便打起了瞌睡,手中饭碗掉到地上。媳妇见孙思邈累成那样,十分心疼。她捡起饭碗,给孙思邈擦一把脸,同时往他身上搭一条破毛巾。孙思邈睁了睁眼,深情一笑,继续入睡。

    第二天早起,孙思邈感觉脑袋发胀,很不舒服。媳妇腰系围裙,手端笸箩,劝他今日别再出门。孙思邈苦笑一下,指了指媳妇手中的笸箩,同时做着出门的准备。不经意间,谈起治狂犬病之事。

    孙母在隔壁听到了,不由有些吃惊。她记得父亲曾见过一人被疯狗咬了,他不会治,不敢下药,结果那人没多久就死了。

    “啊,这等难治?”孙思邈听娘这一介绍,全身发麻。

    “是啊。所以,治病闹不得玩的。”

    “娘,我得出去一下。”孙思邈说时,脚不沾地飞般往门外奔去。

    孙思邈又来到路口大树底下站着,招徕患者,腰间葫芦却移到了身后。见一过路人走来,孙思邈主动上前搭话,问人家是不是想要看病。

    “你才有病。”对方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是有病。”孙思邈抱歉地一笑,继续苦等。他急着找那狂犬病患者家属,说明情况,承认错误,同时建议患者家属赶紧另请高明,以免延误。

    时间白费,将近日落,孙思邈也没见着那患者家属。他先后接诊两个患者,所得回报还是两个铜钱。

    太阳西下。孙思邈拿着两个铜钱,步履沉重地往家走,到家后,将铜钱交给媳妇,没精打采地走进屋去,倒下便睡。媳妇走过来看看,推了推他。见孙思邈一动不动,便又将破毛巾盖在他身上。

    一连三日过去,孙思邈每天都早早地来到路口,希望打听到狂犬病患者消息,却不曾如愿。到第四天,孙思邈又早早在路口树下站着,且将大葫芦挂在树枝上。不一会儿,几个身强力壮者突然出现,孙思邈于是便有挨打的一幕。

    孙思邈诚恳悔过,在狂犬病死者棺木前磕头的举动,使死者家属很快消气,想拉孙思邈起来。他却因挨打太甚,几乎站立不住。死者家属看不过去,强拉他起身,硬往他手里塞了些吃的。孙思邈深深鞠躬,收下一点儿食品,然后拄着木棍,拖着两腿往家走去。

    孙思邈一瘸一拐,经过路口树下,见那个大葫芦还在枝头迎风晃动。他羞愧不已,忙将大葫芦取下,先欲往旁边水沟里扔,又想还能劈开做水瓢使呢,便又带回了家。

    孙思邈进得屋子,即动手劈那个大葫芦。

    “娃,怎么啦?”孙母腿脚已不太灵便,听得动静,扶着墙壁走来。

    “娘,我不想当医生了。”在娘面前,孙思邈泪水忍了又忍,终于控制不住,泄洪般直往外流。

    “娃,别这样。失手了,好生记着就得啦。”

    孙思邈望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忙用袖子将泪水擦干。他站上凳子,将大葫芦悬于屋前醒目处,出入都能见到,时时警示自己。

    这场风波过后的一段时间内,孙思邈虽仍坚持行医,却可谓谈犬色变,对狂犬病患者再不敢接诊,无论患者家属怎样恳求,皆远避唯恐不及。因这一硬生态度,以致“经吾手而死者不一”。[13]

    如果孙思邈知难而退,也就没了历史上那个大医孙思邈。个性顽强的他,拿定主意要做的事,就会坚持到底。现在他既已立下从医志向,便决心从患者需要出发,努力攻坚克难。面对狂犬病这一难题,孙思邈经过一段时间的迟疑后,毅然改变了态度,“自此锐意学之”。也不知经过多少实践,与患者或家属发生过多少误会,挨过多少打骂,孙思邈终于攻下这一难题。

    由于前期治疗狂犬病的教训深刻,取得的成果来之不易,孙思邈后来在写作《千金要方卷第二十五·备急·蛇毒第二》时,特别穿插了治狂犬病一段。他挥笔写道:

    凡猘犬咬人,七日辄应一发,三七日不发则脱也,要过百日乃得免耳。每到七日辄当捣韭汁,饮之一二升,又当终身禁食犬肉、蚕蛹,食此则发,死不可救矣。疮未愈之间,禁食生鱼及诸肥腻冷食。但于饭下蒸鱼,及于肥器中食便发矣。不宜饮酒,能过一年乃佳。

    他还针对猘犬啮人、治猘犬毒、治狂犬啮人等不同情况,分列十七个单方,供人们参考。其所列单方莫不亲验,且多来自乡里。如猘犬啮人方之一:

    捣地榆绞取汁,涂疮。无生者可取干者,以水煮汁饮之;亦可末之,服方寸匕,日三。兼敷之,过百日止。

    孙思邈又介绍针灸之术,曰:

    凡猘犬所啮,未尽其恶血毒者,灸上一百壮;已后当日灸一壮;若不血出,刺出其血,百日灸乃止。禁饮酒及猪、犬肉。

    审察孙思邈所列方术,有两个特点,一是大多采自乡里,而非仅录于古籍。二是简便易行,利于掌握运用。狂犬病多发生在乡下,受害者多为乡民。可见乡民在孙思邈心中的分量。时至今日,狂犬病仍是难治之症。孙思邈经苦心研究,最后却取得“一解以来,治者皆愈”的惊人疗效[14-1],不知活人多少。他最后得出结论:由此“方知世无良医,枉死者半,此言非虚”。[14-2]

    至于酬谢,众乡亲无不穷困,孙思邈能获得多少?

    孙思邈年轻时的这段经历,成为其毕生重要的财富。而他善于吸取教训,因之这一番失误,反而成就了一门学问。为了警示后人,他不怕自揭其短,一再谆谆告诫:“将来学者……皆须沉思,留心作意,殷勤学之,乃得通晓。莫以粗解一两种法,即谓知讫,极自误也。”

    五 至于弱冠 知方药本草不可不学

    孙思邈自“狂犬病事故”之后,痛感学识浅薄,乃与家人商量,出门拜师,专职学医。

    “你已读了那么多书。”媳妇指着屋里的简易书柜,低首阻道。

    “那哪儿够啊,而且没几本医书。你看,看。”孙思邈说时,从柜里掏出几本手抄医书,小心摊开,给媳妇看。原来孙思邈家无医药藏书,每回都是借一本还一本,所以自己留下的全是手抄本。这些手抄本经常翻阅,严重破损,只好补了又补。孙思邈一不留神,一页手抄纸掉到地下。

    “而且你已会看病了哇。”

    “差得远了。好些病人都不敢接,狂犬病就是。”

    母亲手扶墙壁,颤巍巍走过来,关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孙思邈见到老母,信心立减一半。我怎没想过这个?父母在,不远游啊。孙思邈忙扶母亲在炕沿坐下,道:“娘,没啥事。说晌午该下地了。”

    媳妇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扭头走向一旁。母亲很快弄明白了。她弯腰捡起那一页手抄纸,慈爱地道:“娘知你想些啥。娘倒没什么,可媳妇离得了你吗?况且她身子单薄。”

    媳妇这时转回,扶住孙母肩膀道:“娘,儿媳担心的是您哩,担心您想念儿子哩。”

    婆媳俩的确都想着对方。

    孙思邈见此情景,大觉为难,于是改变主意:“娘,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您老。”

    “那可是个事儿。娃要想真心学医,非得出门拜师不可。”

    “不了,学医的事,往后再说。”孙思邈话是说了,语调却不那么高昂。

    媳妇懂得丈夫的心情,表示再不拖丈夫后腿。孙思邈几经犹豫,终于拿定出行决心。媳妇羞涩低首,指了指腹部嘱道:“别离得太远,让我找不着你呵。”

    孙母内心赞同儿子出门学医,知不拜师成不了大器,只担心孙思邈离不开年轻媳妇。见儿媳回心转意,大为欢喜,亲手替儿子整理出门行囊,且频频叮嘱:“我娃行医,务必有菩萨心肠。”

    孙思邈内心深处,对老母和媳妇也依恋不舍,只能将别离之情藏于心底。他“嗯嗯”应着,走上几步便一回头,且约定以一年为限,成与不成,必回故里。

    孙思邈出得家门,仰望天空,但见蓝天悠悠,白云朵朵,眼前一切辽阔而空远。然而该上哪儿去,他心里却没底。想到家中有老母贤妻,孙思邈不敢离得太远,乃决定上华原、富平、铜官、渭南、咸阳等周围县城碰碰运气。他的愿望是能找到一家药肆,一边给人家干活,一边学些医术,这样耳濡目染,医术必能提高。

    孙思邈先去离家最近的华原,不想却没人接纳。他不灰心,转向第二个县城,却也找不着合适的药肆。他这才发现原来的想法过于天真,大多数药肆掌柜的都不肯收徒。孙思邈不甘心,马不停蹄转向第三个县城。走到半路,天却黑了,只能找一处店铺歇宿。孙思邈解开随身所带褡裢,掏出一串铜钱,付了当晚宿费,又将装有铜币的褡裢置于枕下。这有限的铜钱,是他预备维持一月的食宿费用。

    孙思邈睡到半夜,忽闻店外一阵喧哗,把满屋旅客全都惊醒。孙思邈醒来后发现,枕下的褡裢不知去向。他急得直嚷:“妈呀,我的钱没了,这可咋办?”

    店外立时有人应声:“你的钱也丢了?快来看看,是你的不是?”

    孙思邈不知究竟,赶忙出去。却见一来自西域的红发胡人,被店家的两名伙计扭住不放。那红发胡人手里拿着两个褡裢,其中一个正是孙思邈的。他又惊又喜,忙道:“那是我娘亲手缝制,里面还有我的名字。”

    店伙计听这一说,便将红发胡人手中褡裢夺回,翻过里层细看,果有“华原孙”三个缝制的小字。

    “你还有说的吗?你这胡贼。”店伙计说时,举起粗大的拨火棍,劈头就打。

    那胡人连连哀求,说着谁也不懂的言语,还加上古怪的手势。孙思邈于是略知:他家里遭了大难,急需钱用,不得已做下这等坏事。

    那胡人还比划着说,他并未将店客铜钱全部偷走,枕下还留了一半。

    孙思邈回到铺位,往下一摸,果然还有若干铜钱,被那胡人慌张中挪了位置。

    见店伙计举着粗棍又要打那胡人,孙思邈猛记起母亲的话:待人要有菩萨心肠,舍得救人之难。他便将店伙计拦住,劝道:“我的盘缠已足够花了,既然这位大哥家有急用,就分出一些给他罢了。”

    店伙计一听满不高兴。其中一个矮胖的伙计道:“我等白忙大半夜晚,为你抓贼,你倒做起人情来了。”

    孙思邈一想,店伙计确是好意,该感谢他们才对。便从褡裢里抓过两串铜钱,分别交给两个伙计,且道:“劳烦二位大叔。”

    这番意外折腾,使孙思邈那有限资费去了大半。到达目的地,褡裢里的铜币所剩无几。孙思邈这下急了,得赶紧找个活儿干着,否则将饿得半死,还学医呢。

    这时,北齐高氏正与北周宇文氏对峙,彼此都想将对方吞掉。朝廷因兵力不足,见了年轻人就抓着上战场。孙思邈为避免被抓壮丁,生出一计,将那充当行医标志的葫芦别在醒目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哪个药肆要人干活。

    总算见到一家药肆,虽门面不大,门前檐柱旗幌上写的“医仙”二字却十分打眼。当街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一位两颊微陷的老者,手把一个算盘,看人目光阴郁。孙思邈大着胆子,上前揖道:“请问大爷,可需添一位伙计?”

    老者抬了抬眼皮,将孙思邈打量一番,冷笑道:“看来你一字不识?”

    孙思邈赶忙解释:“这位大爷,晚生熟读《诗经》《论语》《庄子》,还有《内经》《难经》……”

    “够了够了。连‘医仙’两字都认不得,还吹这经那经。去去去,去去去。”那老者一边说,一边将算盘珠子“啪啦啦”拨得山响。

    孙思邈连连稽首致歉,就这样给轰出来了。

    孙思邈将这座县城走遍,未找到一家雇主。他不甘心,转向下一个县城……眼见周边县城所有药肆问遍,也没找到愿意接收者。孙思邈先是有点儿怨气,再一想人家也有道理,初次见面,干嘛非得接受你这毛头小伙?他这一想,气便顺了许多。他耐着性子继续访寻,终在第七个县城的一家药肆落脚。

    “首先说好,你只是每天挑水、劈柴、扫地,做其他杂事。想偷着学医,做梦。”药肆掌柜长着一张门板脸,一副大嘴巴,说话的声音像打破锣。

    “一定一定,没事没事。”孙思邈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还有,你每顿饭不能吃得太饱,否则只想睡觉。”药肆掌柜继续发挥。

    “好的好的,保证保证。”孙思邈此刻尽管早饿坏了,却挺着肚子,表示吃饭不算大事。

    孙思邈就这样留下了。虽说第一顿麦糊饭只吃了个半饱,他却相当满足,将腰间布带紧了又紧,立即在店铺里忙开了。

    孙思邈后来才知,由于这一家掌柜心眼儿太小,根本留不住伙计。孙思邈进门那天,刚好有一个伙计主动离去,弄得阔嘴掌柜十分被动。

    孙思邈虽知掌柜在拼命压榨自己,却不计较,觉得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能有个地方混口饭吃就算不错了,何况还有可能学医呢。由于孙思邈懂得感恩,故走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肚里既少有牢骚,心里便觉得舒坦。因而孙思邈干活虽累,脸上却笑盈盈的,总显得那么乐观,对生活充满憧憬。

    从医药角度说,这一家药肆倒是合乎标准。有接诊先生,有自家药房,有制药工场,还有相对固定的进药渠道。老板本人对医药略通,开的方子治不好病也死不了人。

    只是孙思邈别想学医,掌柜防他如防家贼一般。孙思邈每天除了杂役就是杂役,水桶、镢头常不离身,而药房、工场则是禁区。当他稍一靠近,掌柜立即吼叫:“走开,你想干嘛?”

    孙思邈忙作解释:“我不干嘛。走路经过。”

    “绕开点儿不行?靠那么近。”

    孙思邈忙远远地避开。

    不过孙思邈也有些法子,凭眼睛耳朵“偷艺”。每当有患者进屋,孙思邈总设法朝患者面部看上两眼,通过“望诊”判别病情。而在接诊医生与患者交谈时,孙思邈则磨磨蹭蹭,一边在大堂抹桌擦窗,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得一句半句,分析病因及用药情况。这样日子久了,见的多了,孙思邈或多或少亦有些收获。晚上回到所住的斗室,他就着松明子豆大的光亮,记下白天所见,以备查阅。

    旧时有句行话,叫作“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而孙思邈不是正式学医,人家压根儿也不想带徒。故孙思邈虽说每天干杂活累得半死,却始终忍辱负重,少有怨言,为的是能偷着学得一星半点儿医术。

    孙思邈每天记录着点滴收获,自订的小本子慢慢写满。他十分珍惜这些成果,严实地藏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看,进行综合比较,借以充实提高。

    一晃一年过去,与阔嘴掌柜的约定期满,孙思邈才得以回家看望老母和妻子。孙思邈受药肆掌柜严密监控,所学自然有限。但较之先前,毕竟有所长进,为往后求学打下了必要基础。孙思邈这一阶段的思想认识,在《千金要方·序》里有记:“至于弱冠,颇觉有悟……故知方药本草,不可不学。”

    孙思邈在附近县城拜师学医之事,当地传说不少,各县区修建的多座药王庙,更是有力佐证。现陕西省铜川市境内,除药王山、孙思邈诞生地建有药王庙外,还有宜春县雷原乡青峰山药王洞、原同官县(现印台区)孙真人祠、铜川新区陈家坪村药王庙等,可见孙思邈在当地人心目中印象之深。

    关于孙思邈拜师学艺的故事,史书虽无记载,民间却口口相传。二○一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作者重访孙塬村时,听当地人绘声绘色地谈起这类故事,皆称孙思邈早年学医不易。缺乏家传的孙思邈,就这样步入了医学之林。

    而这只是孙思邈边干边学、坚韧求索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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