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我自己-200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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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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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

    爱丽丝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听到约翰急匆匆地奔走于楼下各个房间之间,心神不定。她要在赶飞机前对一篇投递给《认知心理学期刊》的论文进行同行评审,但她刚刚盯着同一句话来回读了三遍,却依然不解其意。闹钟显示的时间是早上7点半,据她猜测大概快了10分钟。她根据这个大致的时间和约翰加快的脚步,判定他急着出门,却有东西找不到了。她一边用红笔轻轻敲着下唇,一边盯着电子钟表上的数字,知道有个声音马上就会响起。

    “爱丽?”

    她把笔扔到一旁,叹了口气,走下楼去,看到他正双膝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双手在沙发垫下面摸索着。

    “找不到钥匙了?”她问。

    “是眼镜。你现在可别给我讲大道理,我要迟到了。”

    他慌慌张张地瞥着壁炉架,随着他的目光,她看到摆在上面的沃尔瑟姆古董钟的指针指向8点整。这款钟表以走时准确著称,但他真不应该如此信任它。家里的钟表几乎没有一只能准确报时。爱丽丝过去也经常被它们看似可靠的外表愚弄,现在只看自己的手表。果然不出所料,她走进厨房后,时光又出现倒流——微波炉上显示的时间是6点52分。

    她的目光掠过干净整洁的花岗岩台面,蘑菇碗里压着尚未拆封的信件,约翰的眼镜就端坐在旁边——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物件会遮挡视线,眼镜也没被什么东西覆盖住。聪慧如他,一个科学家,怎能对眼前的事物如此视而不见?

    当然,也有很多东西开始淘气地和她玩捉迷藏,隐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但她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也没拽上他一起找。就在不久前,她还花了一上午慌里慌张地搜寻黑莓记事本充电器的踪影,先是在家里翻箱倒柜,然后又找遍了办公室,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束手无策,只得放弃,去商店买了个新的,到了晚上却发现它就在自己床头边的插座上插着,她怎么会忘记检查那里?幸好约翰对这些毫不知情。她把这一切都归因于他们两人手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忙得焦头烂额,再就是上了年纪。

    他站在门口,只顾盯着她手中的眼镜。

    爱丽丝笑着对他说:“下次再找东西的时候,可以试着假装自己是个女人。”

    “我会穿上你的裙子的。别闹了,爱丽,我真要迟到了。”

    她把眼镜递给他:“微波炉上的时间还早呢!”

    “谢谢。”

    他就像运动员接过接力棒那样,抓起眼镜就向家门口跑去。

    “我周六回来时你会在家吗?”她跟着他穿过门厅,冲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

    “现在还不知道,周六实验室很忙。”

    他从门厅的桌子上拿起公文包、手机和钥匙,对她说:“一路平安,代我拥抱和亲吻莉迪亚。你俩最好别斗嘴。”

    她在门厅的镜子中看到他们二人的模样——一个是戴着眼镜、头发棕中泛白、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一个是身材娇小的卷发女人,双手抱在胸前。两个人随时都可以开始那场没完没了的争论,而此前已不知争论过多少回了。她咬紧牙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决定压一压火气。

    “我们最近见面的时间太少了,周六能不能尽量回家?”她问。

    “我知道,我尽量吧。”

    他亲吻了她,虽然急着离开,却在这个吻中流连了一瞬,短暂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对他了如指掌,她可能会觉得这个吻无比浪漫,会站在原地,满怀希望地认为它代表的是“我爱你,我会想你的”。但当她望着他匆匆走向街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时,她非常确信刚才那个吻是在告诉她:我爱你,但是如果我周六不在家,可千万别发火。

    他们曾经每天早上一起步行至哈佛园。都在离家不到1英里的同一所学校工作,好处自然不胜枚举,但最让她欢喜的是上班路上的相互陪伴。他们总会先去杰里咖啡馆,他点一杯黑咖啡,她要一杯柠檬茶,或冰或热,取决于当时的季节,然后继续前行至哈佛园。他们会讨论一下各自的研究和课业,所在院系的事务,聊聊孩子和晚上的安排。刚刚结婚时,他们甚至会一路牵着手。她十分享受每天两人晨间漫步的轻松和甜蜜,然而后来工作和事业带来的压力让他们变得精疲力竭、焦虑不安。

    时至今日,他们分头上班已有一段时间了。整个夏天,爱丽丝一直拎着行李箱四处奔波,去罗马、新奥尔良和迈阿密参加心理学会议,还是普林斯顿大学论文答辩考委会的委员。今年春天,约翰的细胞培养物需要每天一大早进行一些漂洗工作,可他不相信有哪个学生可以始终如一地每天在实验室露面,所以干脆亲自上阵。她不记得在这之前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每一次分离似乎都合情合理,且只是暂时的。

    她回到书桌前继续看论文,却依旧无法专注,后悔没有和约翰就小女儿莉迪亚的事好好吵上一架。为什么他就不能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呢,哪怕只有一次?能要了他的命不成?她草草掠过剩下的内容,而不是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但鉴于她此刻的心绪和紧迫的时间,也只能如此。她写完评语和修改建议,整理完毕后将它装进信封里封好,心怀愧疚地意识到,也许她会漏掉这项研究在设计或阐释上的错误。想到这里,她又在心里暗暗咒骂起约翰,怪他连累自己损害了自身的职业道德。

    她重新收拾了一下行李箱。上次出差回来后,里面的行李甚至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她希望以后几个月可以少出点门。秋季学期的日历上只备注了为数不多的几场受邀讲座,她把大部分都安排在了周五,因为这一天她不用上课。明天就是如此,她将作为特邀嘉宾出席斯坦福大学的秋季认知心理学系列研讨会,进行首场发言。会议结束后,她就去见莉迪亚。她会尽量不和她争吵,但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

    爱丽丝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斯坦福大学中位于校园西车道和巴拿马车道交叉路口的科杜拉会堂。以她东海岸居民的眼光来看,灰泥粉饰的墙面、陶瓦砌成的屋顶和周围郁郁葱葱的园林绿化使这个地方看上去更像是加勒比海滩的度假村酒店,而不是一栋教学楼。时间尚早,但她还是径直走了进去,打算提前坐在安静的礼堂中,再过一遍自己的讲稿。

    让她大为吃惊的是,她走进去后发现整个会堂已经水泄不通。一群热情高涨的人将一张自助餐桌团团围住,就像城市海滩上的海鸥那样急切地冲向食物。她本想偷偷溜进去,却发现乔什就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双腿稳稳地踩在地上,分开的幅度略大,仿佛随时准备朝她扑过来。他是她在哈佛读书时的老同学,也是大家公认的自大狂。

    “这么丰盛,是为了欢迎我吗?”爱丽丝笑着开玩笑。

    “谁说的?这样的东西我们每天都吃。这是为我们系的一位发展心理学家准备的,庆祝他昨天获得了终身教职。哈佛待你如何?”

    “不错。”

    “我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你还在那里。要是你哪天待烦了,可以考虑来这儿。”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讲完一定要来我的办公室看看,我们最新的建模数据一定会让你惊讶得连下巴都掉下来。”

    “抱歉,我去不了。会议结束后我马上就要赶飞机去洛杉矶。”她说,庆幸自己有一个现成的借口。

    “哦,那太可惜了。我记得上次见到你还是去年开实验心理学大会的时候,很不巧那天错过了你的讲座。”

    “那你今天可有机会好好听一听了。”

    “哈,现在连你都开始重复利用演讲稿啦?”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系主任戈登·米勒突然从天而降,成为拯救她的英雄,安排乔什去分发香槟酒。与哈佛一样,香槟祝酒会也是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的一项传统,为抵达“终身教职”这一人人梦寐以求的职业里程碑的所有教员进行庆祝。在一位教授的职业生涯中,并没有多少可以彰显进步的荣耀时刻,但获得终身教职绝对是值得庆祝的大事,这是大家公认的。

    当人人手持酒杯后,戈登走上了讲台,轻轻敲了敲话筒说:“可以占用大家一会儿时间吗?”

    戈登说完后停顿了一下,整个礼堂中只有乔什突然被打断的响亮笑声仍在回荡余音。

    “今天,我们会聚于此,庆祝马克被授予终身教职。我相信他对获此殊荣一定激动万分。请让我们为了他日后能取得更多耀眼的成就干杯,敬马克!”

    “敬马克!”

    爱丽丝和周围的人轻轻碰了碰杯,紧接着大家就迅速回到吃吃喝喝、相互交谈的状态中。当托盘中的食物接二连三地被大家拿光,最后一瓶香槟也终于见底时,戈登再次登上讲台。

    “请各位就座,我们准备开始今天的演讲。”

    他等待了片刻,屋里大概有75个人,他等着他们纷纷就座并安静下来。

    “今天,我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今年学术研讨会的第一位演讲嘉宾——哈佛大学享有‘威廉·詹姆斯心理学教授’荣誉称号的爱丽丝·豪兰博士。在过去25年里,她的卓越成就在语言心理学领域树立了众多一流的标杆。在语言机制的研究方面,她开创并始终引领着一种跨学科研究方法。今天我们很荣幸能请到她给我们谈一谈语言的概念结构和神经机制。”

    爱丽丝和戈登交换了位置,正对着所有注视她的听众。在她等待掌声平息的瞬间,她想起曾有统计数据表明,人们对于公众演讲的恐惧甚于死亡。但她却热爱公众演讲,十分享受任何一个能在全神贯注的听众面前进行自我表达的时刻——上课、表演、讲故事、组织一场激烈辩论。她还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遭到挑战的风险越大,听众越是见多识广、咄咄逼人,她就越是兴奋。约翰是位优秀的教师,但一直对公众演讲感到痛苦和惧怕,故十分钦佩爱丽丝在这方面的激情。他对公众演讲的恐惧也许不见得会超越死亡,但超过蜘蛛和蛇还是不在话下的。

    “戈登,感谢你的溢美之词。今天我演讲的主题是‘语言的习得、组织和应用背后的心理过程’。”

    这个主题她已记不清讲过多少次了,早就熟记在心,但她并不认为这是偷懒、重复利用。诚然,演讲集中讨论的是语言学的基本原则,其中有不少是她发现的,而且幻灯片中的一些内容她已经重复使用了好多年,但她依然非常自豪,并不因此就觉得羞愧或怪自己懒惰,因为这些内容,她的这些发现,依然适用于当下,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她的贡献不可磨灭,也推动着未来研究的发展;更何况她肯定还会将新的发现补充在内。

    从头到尾,她都无须低头看笔记,轻松自在、生动活泼地侃侃而谈。然而,当演讲进行到大概40多分钟时,她突然卡壳了。

    “这一数据显示,不规则动词的使用需要涉及心理……”

    她愣是想不起来下一个词。她对讲稿的遣词造句从不进行死板的限制,但此刻却连一个合适的词都想不出来。仿佛这个词从脑海中彻底消失,就连它的首字母、发音或有几个音节都毫无印象,一点儿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大概是香槟在作怪。通常在演讲前,她都是滴酒不沾。即便她对演讲内容已经滚瓜烂熟,即便是在最为随意的场合,她依然希望尽可能地保持思维的敏捷,尤其是在最后的提问环节——可能充满了针锋相对和即兴辩论,她希望自己能对答如流。但演讲前她不想因为控制酒量而冒犯到别人,而且当她再次被迫和乔什互损个不停时,喝下的香槟大概有点过量了。

    也有可能是时差的缘故。她苦思冥想那个合适的词语和自己张口结舌的合理原因,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她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忘过词,也从未在公众面前惊慌失措过。要知道,她可经历过不少听众数量远超于此的场合,见过诸多更加令人生畏的大场面。她默默暗示自己深呼吸,忘掉这一刻,继续说下去。

    她用“部位”这个并不合适的表达替代了自己忘记的词语,含糊了过去,放弃了自己正在阐述的观点,翻到了下一页幻灯片。方才的停顿对她来说仿佛是显而易见的尴尬,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当她望向听众席上的一张张面孔,想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卡壳时,却发现似乎没有人表现出丝毫的惊奇、尴尬或恼火。然后,她看到了乔什。他正对邻座的女士窃窃私语,眉头紧皱,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当她乘坐的飞机缓缓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LAX”

    一词映入眼帘时,她终于想起了那个词:

    Lexicon(词库)。

    莉迪亚已经在洛杉矶生活三年了。如果她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去大学深造,今年春天她就已经毕业了,那样爱丽丝该有多自豪。莉迪亚大概是她三个孩子里最聪明的那一个了,比哥哥姐姐都要聪明,可他们都上了大学——一个去了法学院,一个就读医学院。

    莉迪亚没有上大学,而是跑去了欧洲。爱丽丝希望她回来后能更清楚自己想学什么专业,想读哪所学校。但她却告诉父母,她在都柏林时尝试了一下表演,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感觉,然后立刻搬去了洛杉矶生活。

    爱丽丝几乎崩溃了。黯然神伤之际,她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一局面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莉迪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爱丽丝和约翰忙于工作,经常出差,她又一直是个模范生,所以他俩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她,赋予了她很大的自由空间,可以恣意驰骋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为自己打算,完全不曾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样,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家人的管控。父母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为她树立了杰出的榜样,让她看到若是设定一个适合自己、独一无二的目标,并满怀激情、孜孜不倦地去追求,能够拥有怎样的人生。莉迪亚理解母亲对大学学历的看重,但她也拥有拒绝听从母亲建议的自信和胆量。

    更何况,在这场战役中,她不是孤身奋战。爱丽丝与约翰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便发生在他对这件事发表看法之后。“我觉得她这样挺好的。如果她以后想读大学,还是可以再去读的。”

    爱丽丝在黑莓记事本上确认了一下地址,按下了7号公寓的门铃。正当她打算再按一下时,莉迪亚开了门。

    “妈妈,你到得挺早啊。”莉迪亚说。

    爱丽丝看了看手表。

    “我是准时到的。”

    “你之前说你的航班8点到。”

    “我说的是5点。”

    “我的记事本上写的是8点。”

    “莉迪亚,是5点45分,我已经到了。”

    莉迪亚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又有些惊慌失措,好像一只站在公路中央的松鼠,看到对面驶过来一辆汽车。

    “对不起,进来吧。”

    她们都犹豫了一下,然后拥抱了彼此,就好像在练习刚刚学会的舞蹈,不太确定如何迈出第一步或由谁来领舞;又像是要捡起原本彼此都很熟悉的舞蹈,但由于太久没在一起跳而感到生疏。

    透过莉迪亚的衬衣,爱丽丝可以感觉到她脊柱和肋骨的曲线。她看起来太消瘦了,比记忆中至少要瘦10磅。她希望这是她太忙的缘故,而不是由于刻意节食。莉迪亚长着一头金发,身高5.英尺,比爱丽丝还要高出3英寸。剑桥的街头随处可见身材矮小的意大利裔和亚裔女性,莉迪亚在那里极易脱颖而出。但在洛杉矶,在每一场试镜的等候室里,外表和她相似的女孩比比皆是。

    “我订了9点的座位。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爱丽丝站在走廊里,探着脑袋环顾厨房和起居室。屋里的家具大都像是从旧货摊上淘来的,或是父母淘汰不用的,凑在一起倒是颇具嬉皮风格——一套橙色的组合沙发、复古风的咖啡桌、《脱线家族》

    风格的餐桌椅。白色的墙壁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沙发上方贴着一张马龙·白兰度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清洁剂味道,好像莉迪亚在爱丽丝到来之前刚刚突击打扫了房间。

    其实,屋里有点儿过于干净了,没有四处乱放的影碟和光盘,没有随手扔在咖啡桌上的书或杂志,冰箱门上也没有贴照片,到处都寻觅不到能体现莉迪亚的兴趣爱好的生活迹象。住在这里的可以是任何人。接着,爱丽丝在身后那扇门左侧的地板上看到了一堆男式的鞋。

    “跟我说说你的室友吧。”莉迪亚拿着手机,刚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爱丽丝就说道。

    “他们都去工作了。”

    “什么工作?”

    “一个是酒吧侍者,一个送外卖。”

    “我以为他们都是演员。”

    “他们的确是。”

    “这样啊,他们叫什么来着?”

    “道格和马尔科姆。”

    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但爱丽丝还是看了出来,她在说出马尔科姆的名字时脸红了。莉迪亚也发现她有所察觉,眼神开始闪烁,紧张地避免和母亲对视。

    “要不我们出发吧?餐厅说可以早点接待我们。”莉迪亚说。

    “好,我先去下洗手间。”

    爱丽丝一边洗手,一边查看洗手池边桌子上摆放的物品——露得清洗面奶和保湿霜、汤姆牌薄荷味牙膏、男士除臭剂、一盒倍得适卫生棉条。她思索了片刻,自己好像已经整个夏天没来月经了。上一次是在5月份吗?下个月她就满50岁了,自然不必担心怀孕的问题。她还没有感受到潮热或夜间盗汗,但并非所有更年期女性都会出现这些症状。她定会安然度过。

    在擦干双手时,她注意到莉迪亚的美发用品后面放着一盒特洛伊牌安全套。待会儿她还要再打听一下这两个室友,尤其是那个马尔科姆。

    她们来到一家名为“常春藤”的餐厅,这是洛杉矶市区一家很新潮的餐厅。坐在室外露台上的一张餐桌前,母女二人点了两杯酒——莉迪亚点了意式浓缩马天尼,爱丽丝要的是美乐红葡萄酒。

    莉迪亚问:“爸爸要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看来最近他们通过电话了,而爱丽丝上次接到她的电话还是在母亲节。

    “完成了,他自豪得很。”

    “安娜和汤姆怎么样?”

    “很好,很忙,工作很努力。你是怎么认识道格和马尔科姆的?”

    “有天晚上我在星巴克上班,遇到了他俩。”

    餐厅侍者出现了,她们各自点了晚餐,又加了一杯酒。爱丽丝希望酒精能稀释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这种情绪重重地压在心头,好像随时都能冲破她们之间像透写纸一样轻薄的对话。

    “你是怎么认识道格和马尔科姆的?”她问。

    “我刚刚已经和你说过了,为什么你从来都听不进去我的话?有天晚上我正在星巴克工作,他们走了进来,聊着找室友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

    “是的,我工作日在星巴克工作,周六晚上做服务员。”

    “听起来没有多少时间去演戏。”

    “我现在什么都没演,但在上讲习班的课,还参加了很多试镜。”

    “什么样的课?”

    “迈斯纳方法课。”

    “试什么镜呢?”

    “电视和平面媒体。”

    爱丽丝旋转着杯中的红酒,喝下了最后一大口后抿了抿嘴唇。“莉迪亚,你在这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没打算放弃,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酒精开始起作用了,却和爱丽丝期望的效果相反。它反而成了燃料,点燃了那层薄如蝉翼的透写纸,让她俩之间的紧张气氛完全暴露了出来,并开始控制这场剑拔弩张又无比熟悉的谈话。

    “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难道等你到了30岁,还要在星巴克工作吗?”

    “到那时还有8年呢!你知道自己8年后会做什么吗?”

    “是的,我的确知道。到了一定年纪,你要学会负责任,要付得起医疗保险、房贷,要为退休后存钱。”

    “我有医疗保险,而且没准儿我真能成为一个演员呢,你知道吗?有人就做到了。他们挣的钱可比你和爸爸的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呢!”

    “这不只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吗?”

    “小点儿声。”

    “别告诉我该做什么。”

    “我不想让你成为我,莉迪亚。我只是不想让你限制自己的选择。”

    “你是想替我做选择。”

    “不是。”

    “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什么事?给人端超大杯的拿铁吗?你应该去读大学,你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去学习。”

    “我在学习啊!我只是没有坐在哈佛的教室里,为了在政治学考试里拿个A而拼命折磨自己。我现在每周要上15个小时正儿八经的表演课。你那些学生每周又能上多少小时的课呢?有12个小时吗?”

    “这不是一回事。”

    “不过爸爸觉得是,他还给我交了学费。”

    爱丽丝紧紧攥着裙边,双唇紧闭,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并不是针对莉迪亚的。

    “你甚至都没来看过我的演出。”

    但约翰来过。去年冬天,他独自坐飞机前来,看了一出她出演的话剧。爱丽丝当时要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腾出时间。她望着莉迪亚痛苦的眼神,却全然记不起当时在忙些什么。她对于演员这个行当本身并不反感,但是认为女儿这种一意孤行的追求,倘若没有学历的保障,就是一种不计后果的草率行为。如果她现在不去读大学,没有获取某一领域的基础知识或正规培训,如果她没有高学历,一旦在这一行里没什么起色,该怎么办?

    爱丽丝想到了洗手间里的安全套。如果莉迪亚怀孕了怎么办?爱丽丝担心她有一天会陷入生活的困境,一无所成,悔恨不已。她望着自己的女儿,感觉她浪费了太多潜力,挥霍了太多时间。

    “青春一去不复返,莉迪亚。人生很快一晃而过。”

    “我同意。”

    晚餐端了上来,但她俩谁也没有拿起刀叉。莉迪亚用人工刺绣的亚麻布餐巾轻轻擦拭着双眼。她们总是陷入同样的争吵。爱丽丝感觉她们像是在用头部撞击混凝土墙,不仅毫无成效,还给两人带来了永久的伤害。她希望莉迪亚能感受到她的期望中的深深爱意和明智之处。她想跨过餐桌,拥抱女儿,但两人之间隔了太多盘子、杯子,还有多年的隔阂。

    和她们相隔几张桌子的地方突然陷入一阵混乱,将她们的视线吸引过去。闪光灯咔嚓作响,一小群顾客和服务员将一个长得有点儿像莉迪亚的女人团团围住。

    “那是谁啊?”爱丽丝问。

    “妈妈……”莉迪亚的语气中透露着嫌弃和不满,这是她早在13岁时就已熟练掌握的语气,“那是詹妮弗·安妮斯顿。”

    她们用完晚餐,只谈论了些安全的话题,诸如食物和天气。爱丽丝还想再挖掘一下莉迪亚和马尔科姆的关系,但莉迪亚的情绪依然余火未熄,释放着余热。爱丽丝担心会再次引发争吵,于是付了账单,离开了餐厅,酒足饭饱却并不心满意足。

    “女士,请等一下!”

    刚刚接待过她们的服务员从人行道上追了过来。

    “您落下了这个。”

    爱丽丝踌躇了片刻,努力想搞清楚为什么服务员会拿着她的黑莓记事本。她并没有在餐厅里用它查看邮件或日程表。她觉得记事本应该一直在包里,但其中并没有。她一定是在掏钱包付钱时拿出了它。

    “谢谢你。”

    莉迪亚不解地望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与食物和天气无关的话,但始终没有开口。她们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公寓。

    “约翰?”

    爱丽丝站在门厅,握着行李箱的把手,等待着回应。她面前的地板上散落着一沓无人认领的信件,最上面压着《哈佛杂志》。客厅里的钟表嘀嗒作响,冰箱发出轻轻的嗡鸣声。她身后是一个温暖和煦的傍晚,而屋里的空气却阴冷污浊,仿佛无人居住。

    她捡起信件,走进厨房,手里拉着的行李箱就像一只忠诚的宠物跟随在她的身后。她的航班延误了,就算按照微波炉上显示的时间,现在也已经很晚了。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整整一个星期六。

    电话答录机上的红色指示灯没有闪烁,只是直直映入眼帘,让她不敢对视。她看了看冰箱门,上面没有留言,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依然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望着微波炉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了好几分钟。脑海中最初冒出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另外那个失望却宽容的声音渐渐平息为微弱的耳语。她想过给他打电话,但那个强烈的声音立即否决了这一想法,并一一驳回了所有理由。她想过不去在意,但那个声音此刻渗透了她的身体,在她的腹腔中回响着,在她的每个指尖上颤动着,如此强烈,无处不在,让她无法忽视。

    她怎会感到如此困扰?他只是在做实验,无法抽出身来回家罢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之前类似的状况已经不计其数了。这就是他们的工作,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脑海里的声音说她是个愚蠢的傻瓜。

    她在后门旁边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的跑鞋。也许出门跑跑步会感觉好一些,这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平时她每天都会跑步,已经坚持了很多年,视跑步如吃饭和睡觉,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哪怕到了半夜或遇上狂风骤雨,她也会挤出时间去慢跑。但在过去几个月里,她似乎忽略了自己的这一基本需求。这段时间太忙了。她系好鞋带,告诉自己没有费力带跑鞋去加州是因为她知道就算带了也没空去跑。但事实上,她只是在打包时忘记了。从位于波普拉街的家中出发,她总是一成不变地跑过同样的路线——沿着马萨诸塞大道,穿过哈佛广场到达纪念大道,沿着查尔斯河一直跑到麻省理工学院门口的哈佛桥,再跑回来。全程往返距离大概5英里多一点,用时45分钟。她一直向往参加波士顿的马拉松比赛,但每年都会非常实际地意识到,自己实在没有时间为那么长距离的跑程进行专门训练。也许未来有一天她会参加的。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她保持着绝佳的身体状态。她相信自己可以健健康康地跑进60岁。

    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十字路口处不时经过的车流拥挤在她穿过哈佛广场的第一段路上。在周六的这个时间,街上到处水泄不通,大家兴致高涨。人们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在街上逛来逛去——在街角等绿灯,在餐厅外等位,在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在并排停了两列的汽车旁等待几乎不可能空出来的收费停车位。在刚出门的这头10分钟里,她需要密切注意周边的动静,才能安全穿行,但一旦经过纪念大道,到达查尔斯河,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迈开步子,专心致志地跑起来。

    如此舒适和明朗的傍晚吸引了很多人来到查尔斯河边,但河滨草坪似乎依然没有剑桥街道上来得拥挤。像往常一样,四周的人都在慢跑、遛狗、散步、轮滑、骑自行车,有些女人推着婴儿车慢跑。爱丽丝就像一个在熟悉路段驾驶的经验丰富的司机,只需对四周的环境保持大概的认知。她沿着河岸开始奔跑,放空了思绪,只能听到脚下的耐克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保持着协调的节奏。她没有在脑海中重放和莉迪亚的争执,没有理会咕咕直叫的肚子,也没有去想约翰,她只是往前跑去。

    她像往常那样,在返程时到达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公园后就不再跑动,那是毗邻纪念大道的一小块修剪整齐的草坪。此刻她的头脑变得清醒,全身放松,充满活力。她开始慢慢往家里走去。公园的形状像一个漏斗,延伸出一条两侧摆放着长凳的宜人走廊,直到哈佛广场,两头连接起查尔斯酒店和肯尼迪政府学院。

    她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站在艾略特街和布拉特尔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正准备迈步时,突然有一个女人用大得惊人的力气抓住她的胳膊,说:“你今天想过天堂吗?”

    这个女人用犀利坚定的目光注视着爱丽丝。她一头长发的颜色和发质都像极了蓬松的钢丝球,胸前挂了一块自制的标志牌,上面写着“美国忏悔,信耶稣离罪”。哈佛广场上总有人在宣扬上帝,但从没有人如此直接与亲密地和爱丽丝单独接触过。

    “不好意思。”她说着,注意到车流中出现了空隙,便赶快逃到了街对面。

    她想继续前行,却呆立在了原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回头望向街对面,钢丝球头发的女人正沿着走廊追随另一个“罪人”。走廊、酒店、商店、毫无规律地蜿蜒着的街道……她知道自己身处哈佛广场,却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家。

    她又尝试辨认了一下四周,这次更加仔细认真——哈佛广场酒店、东山运动用品商店、迪克逊兄弟五金店、奥本山大街……每一处她都无比熟悉,她经常来到这个广场,已经有超过25年的时间了,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张地图,告诉她自己居住的地方与此处有何关联。在她的正对面,有一个黑白的圆形标志,上面标着字母“T”,那是通往红线地铁和公交车的入口,但哈佛广场有三个这样的入口,她无从判断这到底是哪一个。

    她心跳加速,开始出汗。她告诉自己,这都是跑步之后的正常反应。但她站在人行道上,却感觉更像是惊慌。

    她决定再往前走一个路口,然后又走过了一个,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仿佛每迈出困惑的一步都有可能跌倒。哈佛纪念品商店、卡都洛餐厅、街角的书报摊、街对面的剑桥游客中心以及那边的哈佛园。她安慰自己,她依然可以阅读和辨识,却毫无用处。这一切都脱离了熟悉的环境,独立存在。

    行人、汽车、巴士以及各种各样难以忍受的噪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神经,从她身边经过。她闭上了双眼,倾听着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耳后“突突”的脉搏声。

    “这一切都快结束吧。”她轻轻说。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刹那间,如梦初醒,那种感觉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突然就“啪”的一声完美回归了原位——哈佛纪念品商店、卡都洛餐厅、妮妮书报摊、哈佛园……她豁然开朗,立刻明白自己应该在路口左转,沿着马萨诸塞大道往西走。她的呼吸变得轻松起来,不再在离家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诡异地迷失方向。但她刚刚确实在离家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诡异地迷了路。她没有再跑步,但尽量加快了脚步。

    她终于转到了居住的街道上,这是一条安宁静谧、绿树成荫的住宅区马路,距离马萨诸塞大道只有几个路口。她走在这条路上,自己的家也进入了视线,她感到安全多了,虽然还算不上完全安全。她直视着房子的大门,双腿继续迈动,期待着只要自己走进门厅,看到约翰——如果他在家的话,心中像波涛一样汹涌的焦虑就能退去。

    “约翰?”

    他在厨房门口出现了,没刮胡子,发型活像科学怪人,眼镜架在头顶,吮吸着一根红色的冰棒,穿着灰色T恤衫。他已经一夜未眠。正如她期望的那样,她的焦虑正渐渐退去,但她的力气和勇气好像也随之消失,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想要瘫倒在他的怀中。“嘿,我正纳闷你去了哪里呢,打算在冰箱上给你留张字条。你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斯坦福啊。”

    “哦,很好。”

    “莉迪亚怎么样?”

    在莉迪亚那里以及到家后发现他不在时感受到的背叛和伤害,本来已经因为跑步带来的舒缓而淡去,却又因莫名其妙的迷路被恐惧替代,现在已重新占了上风。

    “你说呢?”她问。

    “你们俩吵架了。”

    “你在给她的表演课付学费?”她指责道。

    “哦,”他用已被染红的嘴唇吮吸着剩下的一点儿冰棒,“你看,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谈这事儿?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讨论。”

    “那就腾出点儿时间来,约翰。你背着我,偷偷地帮她,让她能继续漂泊在外,而我到家时你也不在,我刚才还……”

    “但我到家时你也不在。你跑得怎么样?”

    从他避重就轻的问题中,她听出了他简单的逻辑:如果她回家后选择等他,如果她回家之前给他打了电话,如果她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没有去跑步,那么现在他们可能已共度了一个小时的时光。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好吧。”

    “对不起,我已经尽量等你久一点儿了,但现在真的需要赶回实验室。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我们得出了非常棒的结果,但实验还没完成。我得赶在明早开工之前把数据分析完。我回家就是为了看你一眼。”

    “我现在就得和你谈谈。”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爱丽。咱俩在莉迪亚的事儿上一直看法不一致。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再说吗?”

    “不能。”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门,在路上谈谈吗?”

    “我不想去办公室,我需要待在家。”

    “你需要现在谈谈,你需要待在家,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黏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黏人”这个词击中了她脆弱的神经。“黏人”意味着脆弱、依赖他人和病态,她的父亲就是如此。她一生中一直在尽力不让自己变成他那样。

    “我只是累坏了。”

    “你看,你需要缓一缓。”

    “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他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喋喋不休,但她停顿了太久。

    “你看,我走得越早,就能回来得越早。你去休息吧,我晚上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他亲吻了一下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走出了家门。

    她站在他转身离去的门厅,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倾诉或吐露心声。她感觉刚才在哈佛广场的经历引发的情绪波动瞬间淹没了她。她坐在地板上,倚靠着冰冷的墙面,望着放在大腿上不停颤抖的双手,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她努力像跑步时那样调整呼吸。

    几分钟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可以厘清思绪,考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到了在斯坦福演讲时忘记的那个词,还有她迟迟未来的月经。她站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用谷歌搜索了“更年期症状”。

    弹出的一长串搜索结果占满了屏幕,多得让人吃惊——潮热、夜间盗汗、失眠、极度疲劳、焦虑、晕眩、心律不齐、抑郁、烦躁易怒、情绪起伏、迷失方向、意识模糊、记忆衰退……

    迷失方向、意识模糊、记忆衰退……这个有,这个有,这个也有……她倚靠在椅背上,手指插进黑色的卷发间梳理着,望着面前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的高高书架上摆放的照片——她从哈佛毕业、她和约翰在婚礼上跳舞、孩子们小时候的全家福、安娜婚礼上的全家福。她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那一长串症状。这只是一个女人要经历的一个人生阶段罢了,每天都有无数的女性身处其中,没有什么会危及生命,没有什么不正常,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她写了个字条,提醒自己和医生预约做个检查。也许她应该试试雌激素替代疗法。她又看了一遍各项症状——烦躁易怒、情绪起伏……她想起了最近和约翰之间咝咝作响的导火索……这一切都找到了根源。她心满意足地关上了电脑。

    她又在黑暗的书房中坐了一会儿,倾听着房中的寂静和邻居家烧烤架上的咝咝声响。她闻到了汉堡中烤肉的香味。不知为何,她不再感觉饥饿。她用水吞服了一个多种维生素片,没有收拾行李箱,读了几篇《认知期刊》上的文章后就上床睡觉了。

    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约翰终于回来了。他压在床上的重量把她弄醒了,但也只是轻微惊动了一下。她保持安静,装作仍在熟睡的样子。他工作了一整天,又加班到深夜,一定累坏了。他们可以明天早上再谈莉迪亚的事,而她也会为自己最近敏感多疑和喜怒无常的表现道歉。他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臀上,和她紧紧相拥。她的颈部感受着他的呼吸,沉沉睡去。她确信自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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