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礼物-金色的序幕·开启的礼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夜,静夜。

    弯月如钩,为沉睡的街道染上一层银白色的薄膜。寒风起,黑云低压掩盖月色,街头巷尾骤然变得死灰。

    房间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桌前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前的男孩成彦裹着宽大的睡衣,头发乱得像鸟窝,注意力集中在激烈的竞技游戏里,肩部以下与黑暗融为一体。

    终于,在完成一次“双杀”之后,成彦注意到顶在颈后的消音器。

    “谁……”成彦肩部不自然地绷紧。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慌乱,也没有像其他被猎杀者那样因受惊而张牙舞爪。他的眼睛不时地瞟两眼电脑屏幕,鼠标就像吸在手掌上一般不舍得放下。宅男的神经早已被电子游戏和色情影片侵蚀,如近视患者的睫状肌一般僵直硬化。

    “杀手,麻烦你转过来一下。”我建议道。

    消音器一头已被成彦的体温焐得温热,而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我的食指则轻轻地缠在扳机上,随时可以取走这个网瘾青年的性命。

    “那个,能不能稍稍等我打完这局游戏?”成彦微微偏侧着头,有些腼腆地指指电脑屏幕,与我商量道。

    “嗯?”我搓搓鼻子,稍感意外。

    “人在塔在,中途退出的话会坑死队友的。”成彦说,“这游戏还蛮讲究团队协作的……”

    我被成彦的“职业精神”弄得不知所措,呆立了好几秒钟。这样有诚意且敬业的请求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行吧,尽量快些。”我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看手表,时间倒还充裕。

    在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时间里,我就站在成彦身后看他打游戏,其间还指出他几处操作上的失误,他也能够虚心接受。

    很快,成彦带领队友一波流推掉敌方老巢,自始至终他都像一个司令官,承担起攻守转换变节器的作用,在局面不利的逆风期,还会打字鼓励队友不要放弃,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在游戏中“耍花招”向队友发出求救类的暗语。

    明智的选择,如果他越过雷池半步,我会毫不犹豫用手枪轰掉他正在高速运转的脑袋。

    “好了。”

    游戏结束,成彦放下鼠标,泄了气一般双肩低垂,终于转过来面向我。

    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比我小不了几岁,双唇不自然地微颤着。面对死神,他终于表现出了应有的恐惧。好评。

    我解除手枪保险,将马克22枪口顶在成彦头顶。

    “等一下!”成彦忽然叫道,惊得我差点扣下扳机。

    “又怎么了?”我摸出手绢擦汗。

    “开枪前,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枪在你手里,我不敢报警的。”成彦说,怅然若失的神情写满了他整张秀气的脸,“虽然已经分手,我还是想最后听听她的声音……”

    “罗密欧,感情牌在我这儿可不管用。”我说。

    “给个机会吧,杀手大哥。”成彦哀求。

    “拜托,你真的很抢戏,至少让我把杀手规则先说明白你再发表意见好吗?”我不禁笑道。

    “杀手规则?”成彦朝我眨巴眼睛。

    “是的。”我俯视着他,清清嗓子道,“成彦,有人向我买你的命。现在,你有一次机会猜这个人是谁,如果猜中,权利就将反转!”

    “这……”成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则好像面对镜头般露齿一笑。

    这就是我的规则,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2

    我叫李悟。四年前因为“那件事”,被迫离开故土投奔远在墨锡兰的表叔。

    表叔家对面是一片白玉米地,到了成熟的季节,田地里玉米们从碧绿的茎叶间咧开晶莹如玉的笑脸,累累果实足以把粗实的茎秆压弯腰。

    无所事事的我和邻家青年阿光喜欢坐在玉米地里,看着镇上两大帮派在泥泞的道路上持枪火拼。今天黑方占领高地,明天红方得势追击。火舌劲吐,在蜿蜒的小径上掀起阵阵枪林弹雨。

    子弹击中我们身边的玉米,焦味升起盘旋,在田地里久久不能散去,仿佛将我和阿光包裹在浓郁的奶油之中,十分好闻。

    周末就比较无聊了,两大帮派放假双休,泥路前变得空空荡荡,我和阿光只能蹲着,看着天空闲扯。碧空如洗,远山如画,却填补不了我俩内心的空荡。而帮派成员们通常会穿上西装赶往镇头剧院听最时髦的音乐剧,这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坐在一起互相点烟品评音乐,分享不同的观剧感受,散会后还会微笑着致敬,依依惜别,然后周一上班重新操起冲锋枪对干。

    相较于我略显悠然的隔岸观火,阿光则对帮派火拼时使用枪械的型号、音色、威力尤为上心,经常如数家珍般为我解说,也许他的确在此方面有天赋,有次血战后红方小头目在玉米地遗留下一支射光子弹的FN57手枪,阿光愣是只用掏耳勺就将手枪部件拆卸下来,无师自通组装完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表叔终于看不下去,组织开了几次家族会议,长辈们一致希望我能出去找一份工作,绝不能再和阿光这种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虚度光阴。

    家人威逼,我只能打包东西告别阿光,踏上陌生的前路。只是道路漫漫,又是身处异国他乡,表叔临行前给的路费在我路遇一位老乡后便请客殆尽。

    走投无路的我,同样想起了一位老乡、故友——柯刀。

    柯刀是我的同学,高中两年,大学一年,虽然每一个求学阶段他都没与我一起从头到尾走完全程,我们还是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柯刀在我出事前四年出的国,听说现在已经发了大财,演艺事业风生水起,我在国内下载剧集看到他的身影时还着实吃了一惊。

    关键是,我知道演员只是他的副业,他还有一项非常特殊的正职——杀手。据说他仅用了两年时间就荣升为杀手排行榜排名第一的王牌杀手,完成猎杀业务后每年缴纳的个人所得税也雄踞业界榜首,以至于去年他打算搬家离开德萨古斯,副州长都亲自出面,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当地给纳税人当好表率。

    回到表叔家,在长辈们诧异的眼神中,我拿起电话拨了改变命运的数字,那是柯刀前几年回国找我办事时留下的号码,但愿这几年他没有换过手机号。

    “是你啊……”电话那头的柯刀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慵懒口吻,受他感染我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对,我好像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嗖嗖”的奇怪声响。正当我要确定这是不是子弹呼啸的声音时,雷管爆裂声从话筒中蹿出,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裂。

    “你在哪里,现在方便讲电话吗?”我抚摸着很受伤的右耳,将话筒换到另一侧。

    “还行,在执行个任务。”柯刀说,“你有话就说吧。”话音刚落旁边又有几声惨叫传来。

    我删去原本准备好的寒暄用语,直奔主题,介绍了我目前身处的窘境。

    “哦,这么说,你也是有家不能回了?”柯刀说。周围环境变得安静,他像是进入了某幢空旷的建筑物,能听到被拉长的脚步声。

    “是的,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国了,所以希望你老兄给指条明路。”我说。长辈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一个个惊恐地盯着我手中频频传出奇异响声的话筒。

    在得知我想入行做杀手后,电话那头的柯刀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行吧,你先发个简历过来,我再给你写封推荐信。”伴随着破窗而出声,我听到有物体重重落在地上。

    “好,我准备一下。”我说,挂上座机,对长辈们报以生硬一笑,回到自己的卧房。

    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杀手还要投简历。我用一整晚时间按网上模板认真做了份自我简介,修改了三四遍才传过去。不到十分钟,便接到柯刀的回电。

    “你是体大毕业的啊……”柯刀略带遗憾地说,花洒水流声充满了话筒,应该是任务回来在洗澡。

    “少来,说得你好像不知道一样。”我说。

    “我们最近其实想招一个文学或者语言学的学士……你知道的,文化差异在交流上一直是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不能将就一下吗……”我咽了口唾沫,艰涩地说。

    “只能将就一下了。”柯刀不情愿道,我都能感觉到他满脸不耐烦,“明天来参加面试吧,记得带上银行卡。”

    “带银行卡干吗?”我不解。

    “像你这种资质,入职前要先参加为期半年的杀手从业培训班。”柯刀说。没等我发表意见,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带着向表叔借来的三万元资助,越过边境偷渡到德萨古斯,正式开始杀手生涯。

    时光荏苒。

    屈指一算,我干这行已足足三年,从青涩的见习杀手到年初考出杀手技能培训师执照,我的职业生涯渐渐进入成熟期,许多新晋杀手见了我都得躬身叫声“李哥”。

    不过有些尬尴的是,我至今尚未染指杀手界奥斯卡,连“最佳创意道具”、“最热心售后服务”这样安慰性质的单项奖也无缘。

    究其原因,我既没有柯刀那般经常客串肥皂剧的俊朗外表,回眸一笑都能收买大众评审团;也不具备叶小枪那样百米之内随意取人性命的迅疾狙击手法,充满人性关怀将疼痛降到最低限度;更没有卡尔文花样别出的猎杀手法,三十二种套餐任由被猎杀者临终挑选。

    我只是死板地接单,执行任务中伺机打开留声机播放一曲悦耳顿挫的音乐,拿起擦得发亮的马克22,将子弹射入被猎杀者的心脏,在音乐流泻完之前快速离去。

    简单却并不粗暴。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方式,尽管被许多杀手同行和评论家讥讽为灵感缺失、陈年老套,依旧我行我素。

    我之所以能立足于竞争日益惨烈的杀手界,只有一个原因,每个杀手都明白都知晓,再简单不过,但是却很难做到——价格低廉。

    我接单的价格是同行们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常常被同行骂作无节操。相反,顾客则视我为救星,三次授予我“业界良心”锦旗,我的社交网络粉丝也在年底突破十万大关,时不时会有一些杀虫剂、避孕药的广告商请我做推广,我也能借此坐收外快。

    照这样的情形下去,我极有可能在顾客的拥护下继续埋头苦干,二三十年后光荣退休,撑死拿一个杀手界终身成就奖,落几滴眼泪发表获奖感言后退出杀手历史舞台。

    然而那一单任务过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理查德博士的私家侦探所里,我的第一次袭击并没能够完全击晕他,当《月光曲》悠扬响起,理查德博士倏然从地板上蹿起,干瘦的身子像蛇一般灵巧,对刚摆弄完留声机的我发起反击。

    年逾六十的老博士力气没有减退,他的奋力反抗使我子弹射偏,眼角也被他的手杖戳伤,费了不少工夫,我才夺过手杖将他放倒,重新掌握主动。

    “放了我,我给你双倍价钱。”理查德博士侧着身子卧在浅绿色的地毯上,终于放弃了抵抗。

    这几乎是所有被猎杀者共同的独白,被逼到悬崖边上最后的计策,但往往不怎么奏效。

    “别幼稚了。”我说,“你不该提这么不专业的建议。”

    “你的雇主是艾勒里吧?”博士捂住受伤吃痛的腹部,一副对任何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样子,侦探的通病。

    “谁?”

    “我的确在法庭上作了伪证,害他儿子无辜惨死,可那是艾勒里这小子自找的,谁让他招惹到我!”见我不开口,理查德博士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神探先生,猜错了,不是艾勒里。”我走到他身边,重新瞄准他胸口。

    “那一定是约翰!”理查德博士吸一口大气激动地说,我的准心再度跑偏,“我早跟这小子说过,他不配上我女儿!”

    “啊?”我扬起下巴看着博士。两个人都沉默了数秒。

    “他配不上我女儿。”理查德博士纠正道,他的气息开始微弱,修长的白眉耷拉在额边。

    “也不是约翰……”我说,觉得自己像答题类综艺节目主持人,但眼前的这位答题者很显然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

    “是钱德勒,我就知道……”他再抢答,依然是错的。

    在我将子弹射入他胸口前,理查德博士又陆续说出十来个名字,可惜最终都没有命中真正雇主。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人平均每天要说一个多小时的话,多的时候能做三五十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可能开罪人,自己却全然不知,直到被人用枪顶住脑袋才开始反省,到死都不知道究竟做错什么,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事成后,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侦探事务所,破旧的路灯在街角发出微弱的光芒,如在极其苦寒之地竖起的一支残烛。

    理查德博士临终前的神情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么无助,如此绝望,尽管他曾经试图反击,但在猎杀任务成立之时,待宰羔羊的命运就已经确定。

    我施然而行,迈步经过雇主楼下,橘黄色的灯光从轻柔的薄纱间透出,同时传出窗台的,还有男女嬉戏的声音。这个时候,雇主一定在家中喝着香槟搂着性感女人肆无忌惮地快活吧。

    多么不公平。

    为什么被猎杀者注定只能坐以待毙,连丝毫机会都不曾被给予?为什么作为任务之源的雇主可以高枕无忧,享受着雇我的白菜价格,却不承担任何风险,成败的压力全部都在杀手这边?

    雇主和被猎杀者应该处于平衡的两端,既然雇主已经在猎杀任务中被赋予了天然先攻的优势地位,被猎杀者就应该获得一些相应的补偿,使得天平至少在理论上保持相对的平稳。

    于是,我开始创立属于自己的规则,试图打破雇主与被猎杀者之间强弱分明的僵局,给予被猎杀者实现逆转的一线生机:

    坐以待毙的被猎杀者们,现在你们获得了一次权利反转的机会,半小时内猜出雇主是谁,我便不能杀你,转而去干掉雇主,但是猜的机会只有一次。

    从毅然决然下单、合同订立、猎杀任务正式开始时,雇主们便应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因为在我的规则中,他们已经丧失天然豁免权。

    需要补充的是,规则是不许雇主买凶猎杀自己的,因为那样会产生不必要的悖论,我本人数学极差,最头疼逻辑。

    你问规则一出还有谁敢雇我?生意反而火爆起来了,我再度降低了价格,现在费用连同行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种低投入、高回报的投资,受到越来越多顾客的垂青,尽管它有着同样高的风险。

    我有了全新的名字,杀手界也多出了一位拥有奇特规则的杀手。

    代号“礼物”。

    礼物到,请查收。

    3

    回到成彦公寓中。

    按下墙面上的方形按钮,客厅登时明亮起来。暖气在墙角呜呜奏鸣,窗户表面铺上一层灰白色的雾气,如此一来,倒将玻璃上的斑斑污渍遮盖住。

    租屋里没有留声机,我只能打开电脑音乐播放器选歌。成彦的播放器里尽是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奇怪歌曲,在他的推荐下,我选择了一首大敌乐队演唱的《Enemy Within》。

    别说,前奏旋律还挺优美的,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很快进入节奏,随着拍子晃脑踱步到窗边,想要拉上窗帘防止外人窥视。谁知只轻微发力,那原本低垂的黄色幔子便被我轻易扯下,固定窗帘的钉子纷纷落下,叮叮当当亲吻地面。

    “你是有多久没检修了……窗帘轨道早就该换了吧?”我低着头,看着褪色的幔子将我掌心染成橘黄色。

    “对不起……这些事以前都是交给青怡的,她搬走后,我也没留意过。”坐在沙发上的成彦不好意思地朝我点头致歉。

    青怡?应该是他的女朋友,抑或前女友?谁知道呢,她的忍耐力是够强的。

    “这次如果能活下来,给家里做个大扫除吧。”我坐到成彦身边,将马克22放在沙发扶手上,一抬头就看到靠背边缘挂着的臭袜子。

    “一定……”战战兢兢的成彦赶紧收起袜子藏入上衣口袋,人也警惕地朝沙发另一端移了移,与我保持一定距离。

    和大多数留学男一样,成彦的租房脏乱到让人无法忍受,客厅餐桌上吃完的桶装方便面叠得老高,像一座纸质宝塔山,地面上随处可见用过的餐巾纸,整个公寓充斥着一股过期酱油味。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窗边的摇椅成为唯一“净土”,紫檀的木质表面能清晰映出人影,靠背和脚靠架上覆有浅驼色木棉布,洁净如新,看来成彦最近不止一次擦拭过它。

    “能解释下权利反转的意思吗?”成彦弓着身子偷瞄一眼我扶手上的手枪,小心翼翼地问道。

    的确应该入正题了,我都快被这房间折腾得大脑缺氧了。

    “很简单,半小时内猜出我的雇主是谁,我就放弃杀你的计划,转而帮你干掉雇主。”我没有经过成彦同意,拿起茶几上的罐装饮料,拉开易拉环,“如果时间到你没能猜对,那么只好对不起了。”我抚摸马克22。

    “就是说……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成彦舔舔干裂发白的嘴唇,兴奋得像重生一般。

    “是的。”我笑着仰头将饮料一饮而尽,“计时从我喝完这罐东西开始。”

    “可是,确定不是拿我开心吗?”成彦试探道,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你可以试试在半小时里什么都不做,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抬起手腕,在石英表面上哈口气,擦拭着。

    成彦垂首静默。

    片刻后,他猛地站起冲入卧室,不知从哪里找来A4纸和签字笔返回,蹲在茶几前开始埋头疾书,眉目紧蹙如临大敌,精力集中好似没有旁人。

    这家伙什么星座的。我折回沙发旁,好奇地忖道。

    然后,成彦像是想起我的存在,回头嗫嚅地问道:“在这半小时里,我可以用草稿纸的吧”

    “用这东西干什么?”我伸长脖子细看,成彦已经在A4纸上写下一串字符,是人的名字。

    “不是要猜雇主么,我在回忆,然后列出和我有仇的人名。”成彦字迹娟秀,宛如出自女子之手,与他邋遢的样子形成强烈反差。说话间,他又写下三组姓名,尔后闭口不言,沉浸在个人思考当中。

    电脑音箱播放的曲调发生奇妙的转变,没有过渡,直接从柔美婉转的曲风奔着浓重金属气息而去,就像原本水波平静的池塘里突然巨浪滔天,紧张却又能使人精神振奋。

    “你是想列出雇主的可疑人选名单,再从中进行筛选?”我问道。

    “是的。”成彦没有抬头,搭腔道。

    “工程量会不会浩大了一点?”我说,“光列人名也要很久吧。”

    “没多久的。”成彦手中的笔始终没有停歇,“一年半前我和青怡出国到这里读研,入学后我们就住进这公寓,除了上课之外平时很少在校园逗留,结识的人相当有限,有过往来的不足十五人吧,从十几人中进行排除,不是一件难事。”

    可能是蹲得太久双腿麻木,成彦干脆盘腿坐到冰凉的地板上,他目视着A4纸上的名单,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看来已将名单列完,打算进入筛选的第二阶段——推理排除。

    “都兴师动众雇杀手前来,我和雇主之间应该有过不小的摩擦。”成彦无奈地苦笑,在A4纸绝大多数名字上画上删除线,表示排除嫌疑。

    “这是对常人而言,若是碰上心理扭曲者,说不定会因一些你意料不到的小事而起杀意。”我交叉起双臂,饶有兴致道。

    “的确是。但这属于特例,小概率事件,时间紧迫,推理的重点不在这里。”成彦手托下巴,“而且,连你都说了是我意想不到、平时不会太留意的小事,恐怕根本没有思考的方向,真遇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也对,不过……”我靠着柔软的沙发背,悠闲地说,“你刚才说你在德萨古斯结识的人并不多,来往的只有十五人左右,你就这么确定与雇主的恩怨是出国后结下的?”

    “杀手执行任务也是讲究时效的不是么,如果我是雇主,通常情况下当然希望杀手得手越快越好。”成彦说,“猎杀某些大人物可能需要长时间的策略规划与方案敲定,以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对于我这样的龙套酱油,限期可能只是三个月?一个月?不,或许更短。”

    “所以将筛选时间提前到半年范围内,应该八九不离十……”成彦皱眉嘟囔道,提笔进一步缩小嫌疑人范围。

    事实上,成彦的推理已经算保守,雇主最满意的猎杀期限是一周,时间越长,不可控因素和变数越多,无论对于雇主还是杀手,都是极其不利的,猎杀失败率将呈几何倍数增长。

    我承认,我没有想到一个堕落的宅男在直面杀手的生死时刻还能拿出纸笔,进行相对清醒的推理思考。此前遇到的大多数人,即使在我阐明规则后,仍是惊慌失措,头脑空白惯性地失声求饶,橄榄球员、拳击手、健身教练乃至银幕上扮演过无数英雄的硬汉明星都一样,再粗壮的双腿经枪管威逼后也会像弹琵琶一样颤抖不止。

    成彦与他们不同。至少他能够安静地听完我的规则,然后很快找出适合自己的解决方案。

    “其实你疏漏了一种可能性。”我善意地提示道,“你和雇主的仇恨是可能在出国前便结成的。比如他记恨你,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复仇方法,直到最近听说了杀手行业的存在,于是才雇佣了我。”

    “这同样是一种小概率事件。”成彦说,“况且,我的公寓只有德萨古斯当地的几个同学来过,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现在住哪里。”他目不斜视,注意力始终没有偏离手中的A4纸。

    我很想告诉他被猎杀者的住址其实是杀手调查得来,雇主是不需要提供的,不过,要是再设身处地替成彦按逻辑思索下去,我的脑袋非炸掉不可,我已经感受到大脑皮层回沟里仿佛有几颗子弹在来回疾驰,摩擦过热发出“哧哧”的声响,浓烟要从耳朵里冒出来。我立刻将凉飕飕的枪管贴在额头上降温。

    得让脑袋消停一会儿了。生与死,全看成彦自己了。

    此时的成彦正在进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排除法,他在A4纸上不断画出删除线,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不仅仅是排除法,还牵涉到归纳法和演绎法。”成彦一本正经纠正我,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头又开始涨痛,连忙示意他随意发挥。

    石英表的秒针无停歇地奋勇向前,三十分钟的时限已逾越一半。

    成彦握笔的右手终于停了下来。A4纸上遍布着删除线,经成彦一番笔走龙蛇,墨水淋漓惨不忍睹,仔细辨认才能识出硕果仅存的三个名字:里奇、阿秋、青怡。

    这三人显然是最后的嫌疑人。成彦的目光在三个名字之间不断变换,像一把刷子,来回粉刷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字符,却依然举棋不定。他的脸色开始凝重,咬着笔杆,祈求地看着我:“可以连猜三次吗?”

    “可以。”我摸摸下午刚理好的子弹头,大方笑道,“每多猜一次,你的脑袋上将多出一个血洞,要试试吗?”

    “那……场外电话求助呢?”成彦小声道。

    我懒得说话,直接举起枪对准他。

    “开玩笑开玩笑的!”成彦赶紧讨饶,脸色比冻鱼肉还刷白。

    等我把枪放下,成彦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振作精神继续自己的推理、排除,首选的对象是里奇。

    据成彦说,里奇是个吝啬的上班族青年,脖颈修长双眼呈倒月牙形,未满三十头顶已秃,活像只穿着西装的鸵鸟。

    里奇和成彦在布鲁克林街旁相识,当时有人抢了里奇的钱包,成彦拔腿便追。成彦出国前曾是校纪录保持者,跑步速度极快,比赛中常常将对手甩下一圈半圈,结果这次习惯性反超抢劫者一圈,等他反应过来时抢劫者早已不见踪影。

    “里奇的确有杀我的动机啦……鸵鸟的外号是我给他取的,每次叫他他都显得很不乐意……”成彦苦恼道,“但是,我觉得……”

    “不会是里奇。”纠结过后,成彦摇着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雇杀手,而且我还向他借了三千块钱呢,他会傻到让这钱成为无头账?”成彦试探性地瞥我一眼,我抬起眉毛表示爱莫能助,他则点点头坚定地将“里奇”二字划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人——阿秋。

    阿秋是成彦大学仅有的死党,成彦窝在租房里久不去上课,学校通知、考试信息都由阿秋捎来。后来阿秋沉迷于夜店的灯红酒绿,才和成彦渐渐疏远,成彦向里奇借的三千块钱,就是替阿秋付清陪酒妹的过夜费。

    “更不会是阿秋。”成彦笔杆轻轻敲打桌面,“虽说欠我三千,但我和他毕竟是好哥们,他不可能为这点钱要我命。更何况……下周要考微观经济学,我一死没人给阿秋送‘助攻’他必挂科,按他的一贯作风,就是要杀我也会等到考试过后。”

    “很有建设性的想法。”我插话。

    成彦的脸色则变得有些凄恻,十指埋入鸟窝般的头发里。

    我注意到他的鼻梁上出现了痛苦的皱纹,就像池塘中被冷风吹起的涟漪。他直勾勾地盯着纸上的最后一个名字——青怡,像是丢了魂一样。

    我现在可以确定,青怡就是成彦的前女友,那个曾与他在租房中生活过,依然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看来,你有答案了。”我转动着手中的消音器,“排除到最后,只剩她了。”

    “青怡……”成彦眼神空洞,目视前方。

    成彦和女友在高中相识,那一年,成彦十五岁,青怡也十五岁。

    第一次看到青怡的时候,学校还没有统一分发校服,青怡身穿一袭碎花连衣裙,飘逸的长发落在纤细的腰间。成彦傻了眼,他不敢相信这个世上有这么清纯的女孩子,看见她笑,就如一缕清泉沁入心脾。

    因为中考成绩优异,青怡被选为班长。为了接近青怡,成彦让自己成为一个健忘的人,隔三差五向她缴纳班费。而青怡也不拒绝,照单全收。等到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青怡突然约成彦到体育馆前的香樟树下,将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在成彦脖子上。

    原来,青怡用成彦多缴的班费买来毛线,替他织了这条围巾。原本应该是寒假前完工的,因为之前从未做过这类手工活,编织任务比原计划推迟了半年,完成的时候,已是盛夏。

    心爱的女孩替你围上围脖,这是每个男生梦寐以求的场景,成彦也不例外。只是迎着烈日围着围脖实在是太热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被鬃毛包围的公狮子。

    “青怡,其实你可以用这点钱买些别的。”成彦对她说,出于礼貌只是扯了扯围巾,没有拿下。

    青怡说:“不行,电视剧里买的都是围巾,而且一定要亲手织才有诚意,你觉得呢?”

    成彦接受了青怡,同时也接受了第二天冒出的大片痱子。

    高中、本科,两人牵着手粉碎了七年之痒的魔咒。此后,成彦不顾家人反对,与青怡一同出国读研,在租房中开始同居生活。青怡颈椎不好,成彦就买来摇椅,让青怡躺在上面休息,自己轻轻摇动。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以为自己会和青怡就这样成长、老去,只是没有想到,爱情最终还是败给了审美疲劳。

    半年前,青怡提出分手,从公寓搬了出去。

    成彦没有放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拨打青怡的手机,甚至到青怡实习地点去堵,却在近几天得知青怡已经有了新男友。

    “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好吗?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吧,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开始新的生活。”身穿白色制服、化着浓妆的青怡让成彦感到的不仅仅是陌生,还有冷彻心底的漠然。

    成彦没有来得及说话,青怡就转身离开。他呆呆地望着青怡,望着她的身影消逝在街道尽头,视野里只留下夕阳碎金般晃眼的浮光。

    而成彦原本只想告诉她,他会一直等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回来,他都会守在租房门口,像往常那样接她进屋。

    只是这样的话,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是青怡雇的你……”成彦述说完往事,颓废地跪倒在地上,双拳紧握着,指甲已深入皮肤渗出血来。

    A4纸上,只剩下“青怡”这一个名字。

    成彦看着我,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绝望,血丝将双眼染得通红。

    或许,他早就能猜到这个名字,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这才拿出纸笔,想尽一切办法逃避,推迟这一刻的到来。

    “不会的,不会的……青怡她不可能会……”成彦想说些什么,舌头仿佛打了结,不能吐出一个字。

    他想像帮里奇、阿秋那样替青怡辩解,找出她不可能成为雇主的理由,在曾经的爱人名字上画一条简单的删除线,右手却像灌了铅一样,寸尺难移。

    真理不容逃避,也无需辩解。

    我看眼手表,时间已经到了。

    “你有答案了。”我说,望向漆黑的窗外。

    窗外天空,忽然洒开银光一片。

    闷雷过后,雨丝密如珠帘。

    4

    掸去冲锋衣上的灰尘后,我敲响青怡家的房门。青怡过了很久才出来开门,她刚洗过澡,穿了一件干净、宽松的白衬衫,长发像瀑布一样洒落在两肩上。

    若能搂着她,一定会幸福到死。我想。只可惜我是杀手,来这儿是为了完成任务。

    “结束了?”青怡问我,惨白的脸上能看到弯曲的小血管。

    “结束了。”我说。我的到来已经说明了结果。

    我走进房间,带上门。青怡抱着双腿侧卧在床上,她已经闭上双眼等待我的子弹,宽大袖管中的手臂像糕点一样洁白。

    “你说有新男友,是骗他的吧。”我给马克22装上消音器,“最近对他说的所有狠话,其实都是暗示,你是有意让成彦猜到雇主就是你,对吗?”

    “为了我,他和家里断绝关系,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忘记我,不是吗?”青怡眉间一蹙,仍然没有睁眼。

    我笑笑,继续说:“我调查到,你最近投了份意外险,受益人是成彦。你在利用我的规则,知道吗?”

    “我知道你一定会遵守规则。”青怡微笑,像一个胜利者。

    我摇摇头,将马克22顶在她背部,开枪。

    青怡的身子猛然颤动一下,枪却没有响。是空枪。

    “这一枪,是对你亵渎规则的惩罚。”我去掉消音器,将手枪收入怀中,说道,“活下来的是你。”

    青怡诧异地看着我,呼吸急促,明显没有缓过神。

    “成彦猜错了。”我叹道。

    “不,应该说他是故意猜错的。”我坐到床沿,“你失算了,即使知道你要杀他,他最终还是选择让你活下来。你低估了他对你的爱,或者说,你的计策原本就很愚蠢。”

    “不,不。”青怡浑身颤抖,绝望得五指在床上乱抓,才终于摸到手机打给成彦。

    成彦当然不会再接了。

    “去看他最后一眼吧。”我说,“他非常非常想念你。”青怡已经哭花了脸,匆匆套上牛仔裤飞奔出门。

    我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然后数了数手掌里的子弹。破天荒地,今天竟一颗也没有用上。

    一会儿成彦搂着青怡,一定会幸福死。便宜那小子了。

    救人,远比杀一个人难得多。

    好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