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洞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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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心沙

    1

    我在扎乌尔山的山脚下经营着一家小旅店。

    店跟我的年纪一样古老,也跟这地方一样冷冷清清,平时很少有客人上门,除了偶尔有三两个山客来住店吃饭,鲜有其他生意光顾。

    跟西藏的其他山脉不一样,扎乌尔山不是什么名山,也没有什么旅游景点,它就是平时光秃秃,到了冬天会冻成一大块坚冰的普通山谷。春夏季会有住在附近的山民上山打打猎,收点柴,然后到我店里歇脚,住上一两天。到了冬天便人迹全无,除了整夜盘旋在山里呜呜的风声外,什么都没有。整年生意都清淡得跟杯茶似的,不过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来说,这倒无所谓。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些真正的旅客来我店里投宿。

    那些真正的旅客,每年雨季过后,千里迢迢从远方的城市一路而来,肩上扛着大堆装备、充足的行李,手里握着自己手绘的地图,风尘仆仆地站在我的店内,像观赏一件老古董一样观赏着我的店,然后在吱嘎作响的凳子上坐下,喝一口我自己酿的青稞酒,兴致勃勃地跟我唠叨几句他们此行的目的。

    通常这些来自远方的旅行者,不远千里来到这种穷山僻壤,怀的基本都是一个目的。

    为了到扎乌尔山上寻找一个洞。

    虽然在扎乌尔山脚下住了几十年,但我从不确定这片山脉中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洞。

    据说盘古开天年间,女娲补天用的神石掉到地上,碰巧砸中了这座山,砸出了一个洞。所以很多知道这座山的人,往往不叫它的本名,而喜欢叫它金洞子山。

    但是自打有那传说以来,很少有人见过那个洞。其实真的见到了也未必知道,一来山上洞太多,二来关于那个传说里的洞到底长什么样子,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它很大,大得从远处看就好像山上长了一张嘴;也有人说它很小,小得被山上的植物层层遮盖着,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并且机缘巧合,根本没人能发现它。

    不管怎么说,在1928年之前,扎乌尔山上那个洞虽然被人们所知,却并没有多大吸引力,更不会有人千里迢迢,专门跑到这里寻找它的踪迹。

    直到1928年秋,有一支英国的探险队来到此地,上了山,然后集体失踪,才让这座山和山上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过的洞一下子出了名。

    那支探险队为什么上山早已无从知晓了。他们上山后整整一个月没有下山,于是他们国家便派了人到山里搜寻,之后在海拔很高的一处深山地带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几乎全裸,蜷缩着躺在地上,手好像在挖着什么似的,朝前伸着。

    这一点很诡异。因为山里温度很低,尤其海拔高的地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出现霜冻。这样寒冷的地方无论怎样也不会令人把衣服脱光,但实在找不出原因去解释,为什么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集体死去。搜救队只能把他们的行李带下山。之后,从他们相机里,人们又找到了一样令人感到诡异的东西。

    那是一个外表被照得很模糊的洞窟。

    2

    洞窟本身很平常,但怪就怪在那个洞的位置,它正在那支探险队被发现尸体的地方,而发现他们尸体的人则赌咒发誓,说他找到尸体的时候,压根就没见过任何疑似洞窟的东西。

    再派人上去,却连发现尸体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仿佛一夕之间,那个地方就被这座山给吞了去,吞进了它苍茫而浩瀚的身体里。

    在那之后,他们又先后组织了好几支队伍进山。

    因为那个被探险队拍下的洞窟,里面似乎藏着储藏量十分丰富的金矿。但无论进山多少次,始终没再见过照片上那个山洞。

    随着时间的变迁和时局的动荡变换,久而久之,触及真相的东西越来越模糊,那山洞以及关于它的一切渐渐成了一个怪谈,一个在后来的岁月里,总时不时会引来好奇者在秋季攀上这座山,去寻觅那个洞窟踪迹的诱惑。

    我的旅店也因此每到那个季节,便会迎来一些出手阔绰的客人。他们花钱购买我店里的东西以换取关于那个洞的故事,花钱买常年积压的劣质烧酒,花钱把跟我、小店的合影照片买下来,好带回城里跟人炫耀……

    秋季是个收获的季节,这句话说得一点没错。

    直到有一天,又有一批背包客进了我的店,我闻到了一股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清爽味道。

    那是几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同以前那些人一样,他们满是好奇地打量我的店后,坐了下来,花着比别处多两三倍的钱买了我的酒和干肉,然后一边嘻嘻哈哈地吃喝着,一边跟我唠嗑闲扯。

    这当中有个孩子似乎对喝酒闲聊的兴趣不大,但对挂在我柜台后面的照片颇感兴趣。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在朝它张望,直至其他人开始喝酒闲聊,他便索性绕到我的边上,抬头对那照片仔细看了起来。

    “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么,小老弟?”在转身给他们添酒的时候,我问了他一句。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点点头,然后指着那张照片道:“他手里举的是矿石吗?”

    我朝照片扫了一眼,照片上坐在最边上的是个高瘦的男人,跟他一样戴着副眼镜,面对镜头,脸上带着笑,手里握着块黑漆漆的石头。

    “是的,矿石。”

    “这么说,他们找到那个洞了?”

    这句话立刻令周围其他人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我身后那张照片上,然后再集中到我脸上。

    “是的,他们找到了。”我犹豫了下后回答。

    “这么说那个洞真的存在?怎么外界一点消息都没公布出来过?”

    “我想是因为他们没能把这块矿石带出这个地方吧……”

    “没带出去?为什么?”

    我再次犹豫了下。

    这是我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这张照片被我挂到墙上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注意到照片上那些人,以及他们手中拿着的矿石,还有那块矿石意味着的东西……所以我没法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回答他们,我必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事实上,突然回想起这些令我有些不太舒服。但这些孩子如此认真地看着我,他们又是如此年轻和美好,所以我决定还是将这个故事讲一讲。

    这故事在我心里憋了太久,久得我以为会跟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埋到土里去。

    “他们是我在80年代时招待的一批客人,这张照片的故事,发生在1980年的秋天。”

    3

    记得那是个太阳挺大的午后,因为生意清闲,我一个人搬了张凳子在门口晒太阳,顺便想打个小盹。这时一群人一边挥着手,一边朝我这里走过来。

    就是照片上的那些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稍微上了年纪的。看上去都是些读过书的斯文人,身上背着很重的包,脚上鞋子被磨得全是洞,应该是徒步赶了很长的路,因此一个个都疲惫不堪。

    他们身上和脸上都被风吹得脱了皮,为首的走到我面前甚至直接跪倒了。他突然大笑起来,把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说到这里,我朝照片上那个拿着矿石、戴着眼镜的男人指了指,对那些孩子道:

    “就是他。叫李卫还是什么的……”

    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戴起老花眼镜把照片从墙上摘下来,翻了个个儿,对着背面那淡得几乎快看不出颜色的圆珠笔字迹细细看了几眼:“哦,是叫李伟,他们的领队。”

    李伟把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身后那些人也都兴高采烈的,那种高兴……怎么形容呢,真挺难形容的,好像欠的一屁股债一下子还清了似的,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开心成这样。不过很快,疲惫还是打倒了他们,在跟着我进屋后,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倒在了长凳上,然后一个劲地喝水,又一个劲地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最开始那些人好像不太想说,只拼命地吃着食物喝着酒,一个个狼吞虎咽,好像几天几夜没吃没喝一样。酒过三巡后,体力也似乎恢复了点,于是话就开始多了起来。

    他们说他们是来旅行的,走了几天几夜,弹尽粮绝,总算找到我这个落脚处。

    我一听立刻就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旅行的呢?要景点没景点,要特点没特点,难道各位是上山找那个洞来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们静了静,然后李伟点头对我道:“是啊,老哥,我们就是为了找那个洞来的。”

    果然又是为那个洞。

    我不禁有点好笑。看他们一个个狼狈的德行,应该在山里吃了不少苦头,我摇了摇头。谁知一看到我这反应,李伟立刻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用一种有点神秘又有点得意的神情对我道:“老哥,知道不,我们在金洞子山上找到那个洞了。”

    唬谁呢?我心想。

    城里人鲜少进山,以为随便看到一个洞就是金洞子山上那个金矿洞,如果真那么好找,当初那些英国人也不至于一批批派人上山,又一批批失败而归。我也不需要死守着一个破店子那么多年,早寻了金洞子里的金矿,发财去了。

    兴许是看出我的不屑,李伟拉开他那只总不离身的小挎包,从里头取出块用层层油布包着的东西,解开了,递到我面前让我看。

    那是块石头。灰不溜丢的一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

    他见我没看出来,就把那石头放在对光的地方转了两圈。

    这下我看出来了,那块石头里隐约有些细碎的淡黄色小颗粒,随着他的转动,在光线里闪着细碎的光。

    “金矿石?!”我吃惊地叫起来。

    他笑了笑把那石头收了起来。

    我更吃惊了,连声问他:“小老弟,你们真找到那个洞了?它长啥样?到底在什么地方?”

    李伟没有回答。

    这是很自然的。换了我,千辛万苦找到那鬼地方,我肯定也不会告诉别人。

    就在我这么认为的时候,却见他们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朝我苦笑了下,然后对我道:“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兄弟。不过那地方具体在哪说不清楚,得过去了才知道。”

    4

    “那男人叫刘卫国。”说到这里,我指着照片里头那个坐在李伟边上的男人对听客们道。

    他是那几个人里年纪最长的,四五十岁的样子,脸狭长,满脸褶子看起来有点苦相,所以连笑的样子都有点苦。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对于完全不熟悉一个地方的人来说,有些东西即便知道在哪个位置,也很难说出确切的方位,除非能沿着来时的路再走一遍。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它的?”我不由得再问他们。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再见过那个洞。所以我很好奇它到底藏在什么地方,离当初那支探险队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究竟远不远。

    我的问题再度令他们缄默起来,好一阵他们只是低头默默喝着酒,或者彼此间互相看着,直到他们中唯一的女孩打破沉默。

    女孩叫方兰,烫着那年代最时髦的鬈发,说话的时候喜欢抽烟。她说他们上扎乌尔山并不是为了找什么金矿洞,相比那个,他们对当年那支英国探险队的死更感兴趣,所以他们在两周前爬上扎乌尔山,把那支探险队记录的每一处都走遍了,目的是为了探寻他们死亡的秘密。

    我听了很奇怪,凡是知道20年代那件事的人基本都知道,那支探险队的人是在山里给冻死的,既然这样,还有什么秘密能让人巴巴儿跑上山去探寻?

    不等我把这问题问出口,女孩紧跟着就回答了。她说:“老哥,你一定以为那些人是被冻死的是吧?当时他们尸体的外表看起来也的确像是被冻死的,但其实并不是,解剖后发现他们在扎乌尔山里被冻成冰棍前,就已经死了。确切地说,他们其实是被热死的。”

    热死。

    这听上去更不可思议了!秋天的扎乌尔山冻死人倒没什么奇怪,但要说热死,即便在盛夏也不可能。

    我的听众们听我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也说明了这一点。

    于是我跟他们说:“别急,听我继续往下说。”

    李伟是在中科院工作的,刘卫国是他的导师,一名地理学博士。一次翻查资料时,两人无意中找到了那支英国探险队的档案,对外保密的那种,他们看了后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探险队员致死的原因。几经讨论后,他们遂生出想要去实地探查的念头,看看究竟能不能沿着那支探险队的足迹,找到传说中的洞窟,以及当年那一批人在寒冷的藏区山脉中被活活热死的原因。

    他们打算把整个探查过程拍摄下来,学着外国人的样子,做成一部纪录片,以此作为他们那一年的研究项目。

    两人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准备,并且联络了李伟的几个朋友。他们都是搞电影拍摄的,因为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所以要价很低,也没什么条条框框的要求,并且对整个拍摄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合作谈得很顺利。不久,这支临时纪录片拍摄小组就组成了。七人的队伍,两个学者——李伟和刘卫国,五个电影制作人——导演罗加、脚本兼解说员方兰、摄像师张凯旋和王涛,以及剧务周国清。他们合筹了一笔小小的资金,租买了必要的拍摄工具和野营工具,并为高强度的行程进行了身体强化锻炼,之后,等藏区雨季一过,他们便立即出发,开始了探险行动。

    5

    方兰说,他们最初挺顺利的。

    李伟他们在中科院资料库里找到的保密档案,详细记载了当时那支英国探险队的行程,这让他们少绕了很多弯子,所以从扎乌尔山脚的起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座山峰往北的天梭子小径,他们都走得比较顺利。

    但在天梭子那里却碰上了点麻烦。那条天梭子小径是通往英国探险队遇难点的必经之地,也是长期以来令很多探险者望而却步的一个地方。

    整条狭长的古道海拔三千尺,一半贴着山,一半暴露在外。甚至有大约五分之一处类似黄山的鲤鱼脊,是完全没有依附的,几千年来除了鸟兽很少有人往那地方走,算是道天险。

    不少探险者丧命在那个地方,连尸体也找不到。在李伟的决定下,他们绕开了那条最艰难、却也是最快捷穿过第二峰的路,朝比较麻烦、但是相对安全的第三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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