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报主恩巴特尔刺熊 全圣颜纪晓岚落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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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纪昀顿时犯了踌躇:历代史书“糟踏”夷狄乃是数千年陈俗,真可谓盈庭积屋、汗牛充栋,全部“改过来”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说,这样信笔涂鸦篡改史籍,后世学者会如何看他这个《四库全书》的总裁?但乾隆尽自打着“警世俗、正人心”的旗号胡说八道,却根本不能和他顶牛儿。嗫嚅良久,纪昀憋出个缓兵之计,笑道:“皇上,这个活计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辈子也做不过来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朕就爱这个‘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筹办博学鸿儒科,召集一大批学术纯粹的鸿儒,由你总领,傅恒他们参与,当你的钱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编好这部千古第一书!”他说着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脸上放着红光,纪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恒却是兴奋踊跃,说道:“这真是件千古风光事,奴才也跟着捞点后世便宜!”

    乾隆笑着摘掉台冠,抚着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站起身来,屈着指头道:“一个武功:拿下大小金川,还有青藏,开拓西域新疆!更要紧的是文治,开博鸿科,修四库书,释孔道祭孝陵,图书满天下,这一样是彪炳千古可上凌云阁的大事业。朕都要做下来。将来在地下面见圣祖、世宗,庶几可以无愧!”他晃着步子,腰间掐金卧龙袋上的流苏一摆一摆的,只顾自说:“朕在帝王之中还是有学术的一个吧?小时听高士奇讲过朱元璋。这个叫花子皇帝听老师念‘攻乎异端,其害也已’,听不懂就瞪着眼胡说。说这是‘将异端邪说消灭了,它就无害于世了’?弄得老师还要捏着鼻子颂他‘圣学渊博,独见其奥’。你们说,朕可曾以势压人,乱论经史?”

    “没有。”

    傅恒和纪昀一齐躬身答道。一个是真的心悦诚服;一个却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长篇大论,谬说修订经史,讲得高兴,突然外头一阵嘈杂吵叫,索伦扯着嗓门儿叫:

    “那边守门的干什么吃的?那轿里是刘大人!——喀巴儿,带几个人上!”

    “好嘞!这么大个家伙!”

    几个人都发愣,便见王礼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跑进来,脸吓得雪白,浑身筛糠向乾隆比画:“我的爷!这么高,这么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会走路……”乾隆急问:“是什么?”王礼这才醒过神道:“——是熊瞎子闯到酒窖里了……”

    几个人一齐刷地站起身来,傅恒见乾隆向壁上寻佩刀,急道:“主子,这是奴才的事!——晓岚,你只管拦着主子,别怕他恼——我出去看看——”说着夺门而出,就近儿从守门小侍卫手里夺过腰刀,几步跨出月台看时,果见殿西南侧木栏跟前站着一头高大壮实的老公熊,像一块上小下大的黑石头,一爪扒栏,一爪还提着个酒坛子,晕头晕脑东张西望。喀巴儿和两个小侍卫扑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随意一扫,三个人竟都被打得四脚朝天。殿角索伦大叫,“——你五个人护住刘大人轿——你五个过来,那十个上,就石栏这边砍死它!这畜生吃醉了,小心它进殿!”众人吆喝着,刘统勋已经下轿。恰傅恒提着刀过来,笑道:“延清,这里可用不着你——把他架进去!”刘统勋铁青着脸,对傅恒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脸!你怎么调度的,居然出这种事——我要弹劾你!”侍卫们不由他再说,往上架着就走,只听殿门“咣”的一声,乾隆已经出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的纪昀。便见巴特尔披着衣服赤着脚从后殿跑出来,原来他在后边睡觉准备值夜,被人声惊醒赶了来。

    此时侍卫们都已聚齐,乾隆的安全绝无问题了,有的向火枪里装药,只环视着那头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囵熊皮,都不敢动。那狗熊起先满不在乎,嘴里嚼着什么,似乎还龇牙儿笑。此时才知大事不妙,见三面环人,一面是木栏,摇了摇头,笨拙地举起酒坛子,一下子就将碗来粗的栏木桩砸得齐根儿折断,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胆,也要熊皮!”

    “喳!”

    侍卫们齐应一声,除了当值守护乾隆的,拔脚便飞奔追了出去。刘统勋还要鞠躬谏劝,见乾隆提着剑直向前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在后边尾随——他已上了年纪,委实是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纪昀从后赶来,扶着他一道走。众人穷追那只狗熊,一直追到一个峪口,傅恒命众人停下,说道:“这叫瓮口峪,狗熊已经跑不掉了,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胆,射杀它就是,箭穿得满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脚打死,我有点犯难呢!”

    “要熊胆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儿揩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将胆囊憋大了,及时杀死剖腹取出。早了迟了都不成。”他一句话说得大家发怔:众人一齐上,只能把熊吓跑,不能“激怒”,单个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斗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难煞人的事?傅恒道:“皇上要熊胆是为了给娘娘退无名热。这比熊皮要紧——现在不能把细说话,那不是主子来了,留几个人守在峪口,其余的人冲进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不能跑了这熊——快,就这样,上!”

    众侍卫答应一声便扑向峪口,有两个小侍卫年不及二十,争功心切,跑在最前头。刚刚踅过一个小弯,突见那狗熊大张着嘴,眼睛睁得血红,舌头伸着,露着白森森的牙,竟不顾一切,直扑人怀。吓得他们丢了刀打几个踉跄,抱着头跑出来,大叫:“傅中堂,熊厉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声,“你们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两个小侍卫惊恐之余又受呵斥,顿时木偶般僵立在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头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么惊吓,已是疯了似地冲着乾隆咬牙切齿猛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巴特尔在乾隆身后闷吼一声,一个横身从斜刺里冲出来,竟是平平常常一个“冲天炮”打在狗熊肋间,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躯抗得翻倒在一边,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举着两个粗壮的前掌向巴特尔猛扑,那巴特尔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极为灵巧,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熊肚皮底下一掠而过,转瞬间,便见那狗熊打了一个踉跄,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鸣几声,像一座土山一样扑通倒地,伸着四爪在地上挣扎。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头晕,直到此时才看见,巴特尔手中握着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着大嘴在笑。乾隆见被摘掉花翎的两个小侍卫沮丧地站在人后,哭丧着脸低垂个头,羞得不敢见人,便叫他们过来,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陈绍祖,格隆……”

    “进谷看见什么了,吓得这副模样儿?”

    “这畜生发了疯,”陈绍祖带着哭音说道,“蹿出来时我们一点防备也没有……”格隆也垂头丧气,说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当时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说不清……这就是罪,请主子重重责罚。”

    乾隆一笑,问道:“格隆是巴海的孙子。陈绍祖,嗯,你是陈世倌的孙子补进的侍卫?”两个人忙跪下碰头称是。格隆道:“奴才们真是对不起皇上,辱没祖宗。”乾隆道:“起来吧,圣祖爷北巡时也曾出过这种事。现今的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就犯过这毛病。后来艰苦磨练,又挣回了双眼花翎,你们要学他。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么点小事就吓花了眼。这个塞北地方还会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说道,“这地方温泉不少,山峪里头避风湿热,您看这雾气,这里的草树和别处都不一样。奴才见过茶杯粗的,这里的守军有见过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说道:“你叫那丘八给哄了!他敢情是巡逻时打瞌睡,让你查住了吧?你看这地方——”话没说完陡然止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众人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谷口里边约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树上两只乌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不时飞起,又俯冲下去,用翅膀拍击着什么,再向下看,树上果真盘着一条巨蟒,约合人腿粗细,伸缩着头颈在和那两个乌鸦斗!

    乾隆再仔细看,只见树杈高处枝叶间隐着一个栲栳大的鸟巢,这才明白老乌鸦是在护窠中的乌仔。眼见每一扑下都是羽毛乱飞,在空中略一盘旋又即冲下,虽声调凄哀,绝无反顾犹豫,乾隆不禁悚然动容,用扇子指着大蛇,说道:“把它射死!”

    “喳!”

    侍卫们答应一声,顿时乱箭齐发,眼见着那蛇身上中了十几箭,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着血红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着红绿斑驳,锦缎一样的身子向下溜去,钻进草丛,半截身子仍在外边蜿蜒扭动。只听喀巴尔大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冲进去,其余侍卫似乎有些怕这恶物,都怔住了。只听草丛中扑通扑通乱响,不知喀巴尔在里边是怎样折腾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单手紧握刀柄,却命道:“都死站着干什么?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进去几个帮手!”侍卫们虚答应着,咋咋呼呼向草丛走,只见喀巴尔浑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着那条死蛇从草丛里钻出来,笑着说,“这家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厨子治治,准保主子进得香!”说着噗的一声将蛇掼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见那死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阵恶心。纪昀却道:“蛇胆也是良药,剖出来给主子泡酒!”那喀巴尔也不嫌腌,口衔着匕首将蛇身捋直,从脖子口一直划下去,从七寸处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胆,道:“腥得很,纪大人您是良医,‘良药’给你拿着,你给主子配药酒!”纪昀笑着接了,手指拈着笑道:“好东西,有一碗胆汁子呢!”小心地用纸包了,塞进巴特尔的马褡子里。

    “今日朕的御营算是旗开得胜,得一猛熊,杀一巨蛇,所获不小!”乾隆带着余惊,笑谓傅恒:“要不撤走那些护卫,哪得这个缘分?朕和纪昀骑马,罚你步行!”说着伸手向巴特尔要马缰。巴特尔却不肯给,说道:“皇上,这马还要再驯些日子才敢给您骑,您还骑从前的青骢儿安全!”他虽然跟从乾隆日子不多,语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间已知乾隆身份贵重,比草原上王爷高出千倍,遂将青骢马缰和鞭子递给乾隆,却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马缰给了侍卫。伏身趴下让乾隆踩背上马,乾隆却踏镫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监。你很勇敢,朕要选你为三等侍卫!”

    巴特尔还在发愣,喀巴儿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说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们喀喇沁左旗的旗营管带,想得这个三等侍卫也不是容易的!”巴特尔这才学着众人样子跪下磕头。乾隆高兴地将马鞭一扬,说道:“走!”马便飞奔起来。

    纪昀从后跟上。他没有骑过这样的快马,在马上多少有点拿捏不定。乾隆驾轻就熟,奔驰间闲谈,问道:“晓岚,这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点弄不了呢!”

    “你放松点,腰随势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终归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骑的好。”

    “快骑才是骑马,慢骑不如骑驴。”乾隆道,“神驹飞驰,万物皆空,洗心涤虑,见天地之大,渺尘俗之小。这才算得到驾驭的真诀!”纪昀无暇细思乾隆的话,却渐渐习惯了这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觉到,“速度”原来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骑着,乾隆用马鞭指着左前,说道:“好一群黄羊,你看,往林子那边跑了!”因马褡子里插有弓套箭壶,一边加鞭,一边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准了“噌”地一箭出去。一只小黄羊臀上着了一箭,在地下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咩”地一叫,熬着疼追上母羊。纪昀这时才加鞭追上来,喘着气儿道:“主子,别,别进林子,防着再有猛兽!”乾隆笑着道:“胡说八道,腐儒一个!”兜紧马缰便追了进去。

    纪昀忙也跟着进林。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处是荒沟杂草,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穿林而过。纪昀马术不精,眼见乾隆左折右弯地控马疾行,干急也追不上。好容易赶到绝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远处有两只黄羊,纪昀大叫:“主子!那里有两只!”乾隆加了一鞭纵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弃弓收缰。猛一收缰不住,乾隆被摔下马来,一下子掼进溪水里!纪昀真吓得魂魄出窍,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脸白得死人一样,策马赶来,见乾隆已站起身来,这才一颗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这么狼狈,我好端端地出去,怎么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么向众人交待?想着便一横心,大叫一声“哎哟”,身子失控也落马下来,恰好跌在一个土埂上,硌得屁股钻心地疼。但这是里伤外不伤的事。他便又就坡儿打滚,滚进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脚乱画、口中尖叫,刹那间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满心懊恼,见纪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纪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汤鸡皇上,我看你是滚塘猪军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当晚纪昀又奉旨进去。乾隆在延熏山馆正和刘统勋、尤明堂二人说话。纪昀踏进殿门便听乾隆道:“二位说的都是金石良言,朕当注意。从明天起,还调一营兵进来关防。这不关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礼敬你们这片心思,纳你们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纪昀来拟几份诏书,你们明天要先期进京,带给张廷玉,叫他用黄匣子速发讷亲、尹继善和岳钟麒……延清还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启程。启程前给朕写个奏折,到南京后再报个平安信儿。就这样,你们跪安吧!”说完,竟亲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门。乾隆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一进门就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两个老头儿又来聒噪,连你也扫进去了呢!”

    “主子,”纪昀一边挽袖磨墨,一边问道:“好端端骑着马,您怎么突然收缰?我吓得到现在还腿软呢!”

    乾隆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烛火,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朕看见那老母黄羊在舐小黄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杀它们了。”

    纪昀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墨却越磨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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