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燕入云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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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几个驿卒答应一声,走过来要给他松绑,正在屋里端碗喝汤的贾富春飞快地跑出来,笑道:“兄弟们别忙。这解绳子也有学问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绳结解开,像剥茧抽丝一样,一点一点解。一边解一边说给众人:“这天儿,别说捆成这种模样,就是寻常五花大绑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里、头上去了,猛地松开非死不可!”他解开外边的,又解里边的,足用了一刻钟才解开,笑谓二癞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说老实话!你是我的宝贝儿,要死可没那么容易!”二癞子几次伸手想抚摩被绳子勒脱臼的左膀,都没能如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水……”刘统勋向高恒一点头,二个驿卒便进了上房,帮黄富光拽死猪似地把二癞子拖进正屋。梁富云笑着端一碗凉水过来,兜脸泼了去,说道:“水,他妈的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里的、井里的,足够淹死你!”二癞子用舌头舔着唇边的水珠儿,贪婪地吸吮着。

    “给他水,叫他喝。”刘统勋温声说道。他用温和的目光从上到下睃着二癞子。贾富云端来一小茶碗,那二癞子如吸琼浆一样,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想要,却不再端了。刘统勋叹道:“原来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么落到这般地步!家里有母亲么,父亲呢?有没有兄弟姐妹?别人都远走高飞了,怎么单把你撇下?你还太年轻,唉……才二十多岁就去从贼!多么苦啊!”

    刘统勋如父如兄和颜悦色地娓娓而言,如说家常。倒叫高恒等人听了发愣:这叫什么“审案”?满堂上下,人们对望着,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统勋见二癞子仰脸望着顶篷格,眼泪顺颊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缓了口气:“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恋着这家,想着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远离,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证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们,偷偷回来看他们,是么?”

    “你杀了我!”二癞子听着这些话,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剑,突然发癫似地翻倒身,猫似的躬起后背,头拱着地双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让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刘统勋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么供词。当今皇上圣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几个小小反贼,能逃得出皇纲王宪?我只觉得你替他们卖命不值得——”他一抬头,见黄天霸和三四个太保,还有黄滚都进了天井,便又道:“对朝廷而言,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对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现在我给你一袋烟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说着,摆头示意廖富华将他带出去关在东厢房内。

    黄天霸看一眼廖富华的背影,叉手一躬说道:“朱绍祖这一次筵宴,颇见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传话四方,搜寻邯郸境内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还提供了线索……”高恒见刘统勋板着黑脸,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个角色,怪不得圣上爱他!正思量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婆娘被带进来,跪下磕了头,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儿。

    “上头这就是刘大人!”黄滚在旁说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是翠红楼的鸨儿!”

    “是!贱人是个开行院的……”那鸨儿两腿一软又跪下了,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们院里牌头——头号闺女小青儿,这半个月接了个阔主儿……”

    她说的正是燕入云。半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来见小青儿。这人很奇,说他是客商吧,邯郸没他的字号;说他是香客吧,没有住在店里;说他是嫖客,却从来不打茶围不听戏。晚饭后来,半夜里走。没见过这号夜度郎,花银子像扔银子似的……那婆娘越说越流畅,“他钱多,我们行院里的人个个另眼看待他。小青儿原来有个相好的,也丢了。按本性说青儿并不喜欢他——他光知道来来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动——我们院里的姑娘不喜欢这样儿的嫖客……”说得众人无不掩口偷笑。

    “你说这叫可疑。”刘统勋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道,“这不能叫证据!”

    “是,太可疑了。”

    “……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

    “他使的什么银子?”

    “台州元宝!”鸨儿目光一闪,兴奋地说道。她偷看刘统勋脸色,又压低了声调,“粉皮单边儿的,一窝细系儿丝子上头泛着青气,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爱巴物儿。乾隆四年新铸的库银,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刘统勋睁圆了眼,像一只看见了耗子的猫,两手一撑,身子向前一倾,“唿”地站起身来:“台州库银!”他记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户部请旨造台州足纹元宝以便库存。造出两千枚以后,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这两千枚台州元宝运到北京,存在库里压根儿就没有动。这位阔嫖客从何而得?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飞。”

    “好极!”刘统勋格格笑道,“这会子你就赶紧回去,不拘用什么法子稳住这个姓杨的,余下的事你不管!”又转脸对高恒道:“你带人跟着去,不要惊动他,只远远盯紧他,牵他出老窝儿再说;知会邯郸府米孝祖,让他派人配合。听着了,嗯?”

    高恒此时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职明白!”自和那鸨儿去了。刘统勋命人将二癞子带过来,问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哼,离了你这张烂荷叶,我照样儿包粽子。给脸不要脸!”刘统勋恶狠狠说道,将手一摆:“带下去,仍旧捆起来!”

    二癞子迟迟疑疑跟着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脚,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转过身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泣地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摊泥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贼风卷着尘土掀起竹帘,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半空中落下,惊得正厅中人股栗变色。远处便听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刘统勋隔帘望着愈来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脱了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浑身都是泥水。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他伏卧在垄沟里,雨水将松软的黄土泡成了泥浆。他全身都被泥糨糊住了,只留着脑袋露在外边——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被官军发现。邯郸县的衙役和黄粱梦镇丁已经从这里搜查过三次,此刻虽然去了,远处还星星点点地晃着一盏盏灯光。

    自己怎么脱身的?怎么到了这里?胡印中像在噩梦里,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今天天气太热,中午他吃了几个甜瓜,又喝了一瓢凉水,天不黑就一阵阵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里的粪水四处横溢,实在进去不得,只好到外边解手……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天断黑时,还是那位典史,带着一群人提着灯踩着泥水,从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径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儿,刘统勋真能折腾下头人……但一看又不对了:那镇典史没有急着敲门,却先在灯中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接着跟来的人便散开围了院子。跟着典史的三四个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听他高声叫门,却不是查户口,“老黄,老黄!你们燕当家的从城里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着就是开门声,几个黑影蹿跃着一拥而入……自己曾想冲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回去只能赤手受缚……就在这犹豫间,听见院里一声兴奋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点勒死老子——还有一个,快搜,别让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这个“逃”字,提醒了自己……调转头就又钻进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就摔在这玉米田里,昏了过去……

    ……天上的雷还在打,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哗哗的雨水顺着玉米叶子冲着他的头,连头顶的头发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洗干净了手,在头上抹了一把,刚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来。太冷!垄沟里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肤。躺在这里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军又会回来。粗箩过了,还要过细箩的。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一阵阵的疾风吹得头有些晕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于是送死——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还走得动!于是,拖着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来,不然一定冻死!

    提灯守田埂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衙役,他浑身早已湿得精透,披着蓑衣还冻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灯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胡印中伏着身子沿着毛渠凑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烟。烟找到了,将烟袋噙在口里,便去揭那灯罩,一阵风过来“唿”地吹灭了灯,接着便听南边传来“平安无事——”的叫声,那衙役忙应道:“平安无事——有火没有?想抽一袋烟!”北边也传呼:“平安无事——有火也没用!”衙役便不言声,低下头只顾用打火镰打火。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胡印中一个大步蹿了过去,咬咬牙举起胳臂在暗中划了个弧形,砍向他的后脑门,那衙役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上。然后,他脱衣穿衣,提着那盏瞎了火的灯,大摇大摆地走进镇,谁也没有疑他。一直踅到黄粱梦庙照壁后,他把灯扔掉,又从庙的后墙翻出去,几步钻进了青纱帐,谁知极近处就有岗哨,大喝一声:

    “谁?”

    他也不言声,稀里哗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听身后筛锣声,高喊:“贼往北跑了,快截呀!”接着西边、北边也传来呼应声:“贼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处,一时也难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向北逃,踅向东边,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泞,低着头向前疾跑,忽然间“扑通”一声掉进了滏阳河,一个旋涡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边长大,水性极佳,一个猛子钻上来,晃了晃头,已经清醒过来,倒觉得这是天赐的逃命良机。他稳住了神,轻轻踩水,向东北游去。只见两岸仍有守望的灯火,暗自庆幸:要在陆上瞎摸乱闯,无论向哪边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尽全身解数随波逐流,漂了两个多时辰。眼见东方透亮,才爬上岸来。此刻雨已经停了,曙色中到处都是芦苇和高粱,四顾阒无人迹。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晕、恶心,却又吐不出一点东西。他踉踉跄跄地找——找什么也不知道,眼见前边黑的,似乎是个庵庙,便踅过去,被一树根绊倒跌翻了一个大筋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胡印中发觉自己躺在一间洁白的小屋里,十分适意,铺旁的小桌上还放着一碗绿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一吸而尽。刚要坐起来,布帘一动,进来一个道姑,手里端着一盘粽子。那道姑还没说话,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剑姑娘!……怎么会……我是在梦中吧?”

    雷剑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头顶上的发髻,抿嘴儿一笑,说道:“哪有这样的梦,是你命不该绝。昨晚烧得说了一夜胡话,真吓人……幸亏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儿就没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撑坐了起来,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又弛然卧倒,问道:“怎么这么巧?我都糊涂了……你们不是去河南了么?易教主此刻在哪里?”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剑坐下。雷剑却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说的呢,真和说书的一样,就这么巧——去河南的道儿到处都是哨卡,堵死了,我们几个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暂避风头。这里滏阳河和沙河去年闹水患,几座庙都是空的,附近几十里都没人烟,就躲进这庙里。邯郸出事,直隶不能再呆,她们几个跟着舵主踏道儿,准备回鲁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脸一红,推了推粽子,道:“别的没好的,少用一点吧,呆会儿粥熬出来再喝点。你已经两天没进水米了。”

    “两天!我在这里躺了两天?”

    “前天天不明就来了,你一身衙役皮,差点把你扔回河里。”雷剑笑道:“胡大哥可得谢我!”胡印中凝视着她,半晌,摇头叹道:“我没法谢……”雷剑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脚尖着地,良久才抬起头,说道:“没法谢就别谢——枕头边有短裤,一会儿你自己换换……别想那么多。姓燕的投了刘统勋,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眼见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儿养壮一点——我去看看粥锅。”说罢挑帘出去了。

    胡印中手里剥着粽子,眼望着外边的阳光,心里想:

    “姓燕的,咱两个今生今世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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