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乾隆帝婉言抚 老臣张廷玉谆语教后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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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鄂善又叩了头,咽了一口气,口气果然平缓了许多:“如今冒雨修筑河堤,民工手脚都冻了密密麻麻细血口子,一行动就渗血。河工银子已经发到了九分,人们依旧不肯下水。赶到雨停,河上准要结冰,那时辰再出一钱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来,这工程就耗起来了,明年春汛一过来,全部泡汤儿。奴才自己得处分事小,这上欺君下虐民可是大事!”他顿了一下,又道:“因无可奈何,奴才卖掉了一处宅子,凑了两万银子,凡下水作业的,加发白面一斤黄酒一斤。粮库竟然不以收价供应,却按市价发卖给奴才!奴才破产为国,真不晓得藩库为什么还要赚奴才这点子钱!另外,河工用的柴炭锅碗也都奇缺,本来都是琐碎事,户部供应为难,奴才也只好上奏天听。”乾隆听着,点头沉吟不语,便目视张廷玉。张廷玉忙道:“户部昨天回过讷亲,他们也有难处。每年过冬京师定要四百万石粮食才得支应下来。现在运到的不到三百万,高恒在山东德州擅截了十万石漕粮,户部正在具折弹劾他呢!因为天雨阴湿,柴炭收购也不容易,户部也确实应付为难。但河工上的事诚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的事。奴才想,可否从兵部调拨一批军粮、柴炭草料先支应河工,然后由户部和兵部冲消账目就是了。鄂善破产修河理应嘉奖,但河工开支浩大,决非一人能办,该由官出的还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乾隆偏着头想了想,问道:“户部是谁管这件事?”张廷玉正追忆间,傅恒在旁笑道:“此人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调入户部。因学问较好,特擢升左中允的。皇上还夸他写的《琊台赋》来着!”乾隆已是想起来,笑道:“这不是个管账的人,太迂阔了——叫他明天递牌子见朕。”张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钱粮支用还是要户部出。实在没有,又急用,才能用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动辄用兵部的军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功求成,确乎是辛苦了——你们看看他这双手,都冻裂了,往外渗着血珠儿呢!不是躬亲实地哪会这样?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奖,而且要加级。顺天府王满庚已报丁忧出缺,就叫鄂善补上。仍以顺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调集民夫也容易些儿。”

    “皇上!”鄂善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涨得通红通红,颤声说道:“奴才只是谨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报答?只要钱粮供应不再滞碍,就是下冰水泡着,奴才也要把砖河、滹沱河治好!”说罢,连连碰头叩首。

    傅恒见乾隆已经去远,鄂善兀自叩头不已,双手挽起他。他们极熟的人,本想调侃几句贺他升官,但鄂善满手粗糙的老茧刺得他心里一动,便没说什么,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转脸对讷亲和张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没别的事,我要到岳东美那儿去了。”讷亲便也起身告辞。

    “就不虚留你们了。”张廷玉笑道,“高恒截留十万石粮的折子写过节略且不要报,留下来斟酌一下再说。”说罢亲自送讷亲和傅恒出府,到月洞门口才停步踅身回听雨轩。庄有恭站在门口等候着,见他从微雨中走来,忙下阶双手搀扶他,边走边道:“太老师慢点——学生有点不大明白。山东平度颜希深擅自开仓赈济,高恒擅截漕粮,都是职官擅自越权的罪过,事情明摆着的,怎么只见军机邸报登出,不见朝廷处分?”

    张廷玉在庄有恭搀扶下坐在安乐椅里,不胜疲惫地长长叹息一声,抚着前额上稀疏的白发,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苍老深沉:“这是先朝有例的。当年于成龙在清江擅自开仓赈济灾民,部议夺官、锁拿京师议罪。圣祖爷龙颜大怒,说于成龙一门贤良、爱养百姓、为君分忧,本当褒扬,反遭弹劾,连索额图都被扫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今军机处里我与鄂尔泰的位置和当年索相是一样的。贸然循着这例保叙请功,皇上也许说这是沽名钓誉,拉帮结派;若照章程处分,皇上或许又搬出于成龙前例申斥,岂不是自讨没脸?所以先刊在邸报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庄有恭没想到这么件小事张廷玉竟深思熟虑如此周详,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师为相四十余年,同朝为官的革的革、罢的罢、抄的抄、杀的杀,惟独他荣宠始终,岿然不动。思量着,却笑道:“悬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问的。”

    张廷玉听了一笑,却没有再说话,眯缝着眼望着天棚,许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此时天已黄昏,云色晦暗树影萧索,缕缕冷风透门而入,掀得墙上字画簌簌作响,更显得寂寞难耐。庄有恭本来求问自己前程,见太老师如此冷淡,便讪讪地干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师,有余暇给我写一幅字儿可成?”张廷玉点点头,养了这一会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道:“我这会子就给你写。”一边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想进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状元,立马就能授侍讲学士,然后放几任学政,稳稳当当做一个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门生多了,捧场的自然多,不但面儿上光鲜,升官也是极容易的。只要不出纰漏,十年内一个汉尚书是跑不掉的——可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你懂么?”说着目视庄有恭。庄有恭正喜滋滋地抚着纸,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微笑道:“请太老师训诲!”张廷玉将笔放在墨海里,取过案头一把扇子,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

    能慎独则器自重

    一笔仿米楷书十分端正。张廷玉笑道:“你的想头并不过分,多少二甲进士都想走这条路,何况你是状元!但你太热衷了,中状元神志失常,连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热衷功名,但人主聪敏过人,国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点。国家重器亲戚父子间尚且不轻授受,何况你一个汉人进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则做事容易见功,二则做事不见功,离着皇上远,也不易见罪。待到真做出大事业,挣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话说。后生,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庄有恭满面羞惭,红了脸,扶着纸的手也微微打抖。他方才心里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满手老茧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边,偏偏却表彰了躲在侧影里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对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讷讷说道:“老相国这话,学生如醍醐灌顶。中榜那年,确实是和几个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态了。但这个冤没处告诉,学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以求功名之心修养德性,不辜负太老师栽培苦心。”

    “这就对了!”张廷玉那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援笔濡墨,在宣纸上写了尺幅大小两个字:

    戒得

    又密密缀上几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庄思泉公嘱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从圣祖幸避暑山庄事,得此二字。昔年亦是同季同时,是日雪大如掌,风啸如狂,圣祖垂戒诸子于戒得居。吾辈臣子,思及‘戒得’之义,可不慎乎?”

    写罢,正觅图章时,却见小路子抱着一叠文书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张廷玉问道:“小路子,怎么这早晚来了?你的腿怎么了,看着有点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书奏折放在长条卷案上,笑着回道:“院里苔藓贼滑的,摔了一跤,又防着湿了这些宝贝,腿就有点扭了筋……相爷正写字儿呐,这可是我的好福气,我这就要放外任办差去,跟了您这几年,总见您给大员们写字儿,我官太小没敢张口。今儿既凑上来了,求相爷给点面子,另禀相爷,我如今改名字了,还是万岁爷亲自起的呢……”说着便将乾隆去军机处“觐见”的情形说了。张廷玉是素来不轻易给人写字题句的,今日给庄有恭写条幅,已觉破例,正思量着婉拒,听是乾隆给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并不好,官做得大了,人们就虚捧起来,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为拿大的。今儿你既有福气觐见主子给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给你凑个趣儿。”便又扯过一张小一点的纸,心里想:这是个地道的土佬儿,如今又放外任,应以君子小人之义儆戒,便写道: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级,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大道无恒,唯修德而已矣。张廷玉谨识。

    笔走龙蛇似的一篇草书,墨汁淋漓地递给了肖路,说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万语,也只是要你做个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圣朝,也就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了。”

    “谢相爷赐字,谢相爷教导。”肖路高兴得满面红光,双手接过那纸,小心吹干了,说道:“我原是德州客栈的小伙计,能有今日,全亏了杨大人和相爷的提携。杨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爷又是第一名臣。你们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当小人。我虽读书少,从小就听鼓儿词,樊哙是个杀猪的出身,黥布是个死囚,吕蒙正讨过饭,当时不也是小人?后来都成‘君子’了。我这一去做起来,准叫老相国满意……”

    二人听他说“不好意思”当小人,都不禁莞尔一笑。后来听他搬来的人物,才晓得这跑堂的在军机处耳濡目染大有长进。张廷玉送庄有恭出轩时,肖路见没人,便将那把扇子掖袖子藏起。又张罗着把送来的文书分门别类一札札叠起,眼见晚饭上来,肖路才告辞出来,一溜烟儿回到下处。

    此刻,傅恒已到了岳钟麒府中。他的家眷都还在四川。北京的这一处旧宅,坐落在城隍庙南街原是奋威将军晋升一等公时雍正皇帝所赐,儿子岳浚任山东巡抚,来往京师不便,岳钟麒便将宅子让给了儿子。他来北京闭门思过等待部议听勘,自然还住了这里。岳钟麒从张廷玉处闷闷不乐回府,屏绝家人,独自足坐了半个时辰,只一口又一口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嘘着心里的寒气。傅恒奉旨前来抚慰,却没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让门上通禀,只带了家下小奚奴一同进来,见岳钟麒半闭着眼坐在安乐椅上,双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样,不禁笑道:“东美公,独个儿在家参禅啦?”

    “是傅相!”岳钟麒猛地一颤,坐直了身子,见屋里已经暗下来,忙命:“快掌灯!——傅相,有旨意么?”颤巍巍起身便欲行礼,傅恒抢上两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么多旨意!我去十四爷府瞧他的病,顺便来看看你。也亏了是你,这院里没有内眷,家丁长随几十号,前院到后院鸦雀无声,荒得像座古庙,我在这样地方住一天也就闷煞了。你还该将夫人和儿女们接到京里来的……”岳钟麒笑了笑,让座上茶以后也坐了,喟然叹道:“六爷天璜贵胄,我这一辈子从兵营里打滚出来的,怎么相比呢?这院里的长随家人,其实都是我带出来的兵,中军营里跟着我厮杀过来的,有的老病,有的无家无业,左右横竖跟着我就是。”他揣摩着傅恒的来意,略一缓又道:“六爷不但能诗会画,上次带着岳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弹得也叫人入神,我听着就好似又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兵戈交锋呢。您,兵带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圣武威,上次还言及西疆军事、南疆平乱,儿子们必能亲眼见到六爷杀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将名相,那是没说的了。”

    傅恒跷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纸湘妃竹扇,展开了合起一遍遍把玩着,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条油光漆亮的大辫子随意搭在肩上,更显着气度宏深。他边听边微笑,从容地点着头,直到岳钟麒一大车奉迎话说完才笑道,“岳大将军不要拍我的马屁。你从龙西征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打我一生下来,耳里听的我朝两大将军,一个年羹尧,一个便是你!这些日子你紧着往张衡臣那儿跑,为的是和通泊一战输得不服气,要到大小金川捞回来老面子,可是的么?”

    “六爷太精明了。”岳钟麒笑道,“衡臣相公还在支吾我,您就一语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请六爷成全,也不要六爷为我这败军之将打保票,只说得万岁爷肯单独召见,我力陈金川军事势态,用我的不用由万岁做主,可成?”

    傅恒双眉微微颦起,凝视着岳钟麒,半晌才道:“你以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为你无能?”

    “啊?”

    “你以为皇上不晓得你急着立功赎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恒望着悠悠跳动的烛光,徐徐说道:“你的和通泊之败,是先帝调度失宜,皇上对此心中雪亮,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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