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手札-梨月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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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有种鸟,不遇爱侣不会停止飞翔,若至爱死去,则宁愿一生孤苦无伴,碧海青天到老。

    今拾娘用了七年成为海上的一方霸主,却用了十七年仍忘不了一个人。

    ——《红颜手札·拾娘》

    (一)

    今拾娘与梨月亭的第一次相遇绝不算愉快。

    那是在尤知酒与屈邪的喜宴上,她接了请柬便携贺礼前往,女扮男装,身边只带了两个手下,一切低调行事。才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肚子便闹腾起来。

    彼时屈邪正穿梭在酒宴间招待宾客,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拍。

    “哟,新郎官精神不错嘛。”

    他一回头便对上那袭熟悉的紫衣,海风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

    “比不上帮主的风姿,穿得这么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和我抢新娘呢。”

    大红喜字下,今拾娘被逗笑了,伸手指了指屈邪:“小子不错,会说话。”

    末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收了知酒做义妹,你可得好好待她,不然,我鲸拾帮里有的是好男儿供她选,她吃不了亏。”

    屈邪也跟着笑:“帮主放心,我不会让她有这个‘吃亏’的机会。”

    说完后两人抬起头,俱是一脸心照不宣的笑。

    却在这时,今拾娘眉头一皱,捂住肚子,总算想起正题:“对了,新郎官,茅厕在哪?”

    去茅厕的路上,今拾娘见到了极恶心的一幕——

    后院里有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

    一个泫然欲泣,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花香,另一个倒是正常点,墨发如瀑,衣袂翩翩,有那么几丝仙风道骨的气质。

    只是两道身影在树下拉拉扯扯,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耳力虽好,却也只隐约听到几个关键词。

    “日日思君”“夜不能寐”“唯愿厮守”……她胃里一阵翻腾,暗自啐道:“这倒霉催的,遇到两个断袖!”

    远处树下,被苦苦纠缠的梨月亭,忽然打了个无辜的喷嚏。

    “山主,既然你已经克死了十八位夫人,就说明此生注定与女子无缘,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眼前的美少年泪光闪闪,我见犹怜,梨月亭想发火也不能,只得耐住性子:“独孤公子,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真不好你那口,我今天来这就是找第十九个老婆的,那新娘是我义妹,说要给我介绍一桩好姻缘,你别拉着我了行不行?”

    说来可气,独孤氏擅铸剑,走的是名剑山庄阳刚正气的路子,却偏偏出了独孤公子这样一号人物,自从在幼时见过梨月亭一面后,便对他穷追不舍,甩都甩不掉。

    梨月亭不胜其烦,要不是看在与独孤家是故交的分上,真想一巴掌把这货扇到天边去。

    树下,他深吸口气,终于忍无可忍,拂袖出手了——“看!新娘在屋顶上裸奔!”趁独孤公子回头的一瞬间,梨月亭拔足狂奔,没头没脑地撞开了一扇门。

    门里的今拾娘正在解腰带,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嘘!”

    她瞪大了眼,看清来人,心头一咯噔,乖乖,这家伙居然断到了她头上!

    尤知酒与屈邪等人赶到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梨月亭搂着今拾娘,在她腰间摸来摸去,怎么也不松手。今拾娘满脸通红,怒火中烧。

    “死断袖,滚开,不要碰我!”

    梨月亭被甩得晕头转向,也是忍无可忍:“你别打了,老子不是断袖,腰带缠在一起了,我没想碰你!”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他们齐齐抬头,于是这副衣衫不整,引人遐想的模样,便通通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人群中最受打击的,是煞白了一张脸的独孤公子:“山主,你,你居然……”

    “我明白了,不会再来打扰了!”他眼里有水雾涌起,一跺脚,踏风而去。

    那一刻,梨月亭张大了嘴,眼见独孤公子消失在了天边,所有的不爽瞬间化为一股狂喜。

    但他还来不及喜,已听到尤知酒喊道:“义兄!”接着又喊了声,“义姐!”

    “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她左右望望,哭笑不得。

    所谓有缘千里茅厕见,梨月亭与今拾娘还保持着腰带相缠,紧紧相贴的姿势,面面相觑,对着尤知酒同时反应过来——

    “你要给我介绍的那个人就是他/她?”

    (二)

    梨月亭,翡翠山主,顶着“天煞孤星”的命格,前前后后克死了十八个未过门的老婆,至今仍是童子身。

    今拾娘,海上霸主,统领鲸拾帮近十年,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美艳却鲜有男子敢追求,至今以二十四岁的“高龄”仍未嫁出去。

    这就是尤知酒想要撮合他们的原因。

    一个是山中王,一个是海上鹰,一个找不到命硬的老婆,一个没有敢娶的相公,简直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奈何想象总是要比现实美好,尤知酒与屈邪计划得好好的,被个臭茅厕给熏没了。

    今拾娘当即便道:“就他这动手动脚的断袖?绝不可能,我还从没被人这么摸过,给我当男宠都嫌恶心!”

    梨月亭不甘示弱:“听不听得懂人话?说了多少遍不是断袖,哦不对,要是相好的是你,那我宁愿当个断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要不是都被拦着,差点动家伙。

    尤知酒精心安排的初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临走前还分别向彼此撂了狠话。

    “最好别出海,见到鲸拾帮三个字绕远点,把你剁碎了喂鲨鱼都嫌臭!”

    “最好别上山,翡翠天宫新增门规,悍妇与狗不得入内,尸体拖下去狼都不够分!”

    本来事情到这里该打住了,但江湖上却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说翡翠山主梨月亭,其实不是什么克老婆的天煞孤星,而是个断袖,那十八个惨死的老婆只是他掩饰的棋子。

    这番说辞本来众人半信半疑,但又有人说撞见独孤公子日日买醉,口中句句不离梨月亭,直指他是负心人,于是流言愈传愈真,都传到了翡翠天宫。

    “山主,查清楚了,最早是从海上放出来的……”

    “海上?”座上的梨月亭微眯了眸,背脊隐隐作痛,几乎是咬牙切齿,“那贼婆娘还有完没完了?”

    上次在茅厕里被她打得外伤还没有痊愈呢,现在又添了一笔让人吐血的内伤,是个铮铮好男儿都不能忍!

    梨月亭五指成拳,深深觉得自己有必要走一趟了。

    今拾娘从梦中惊醒,一下坐起时,看见门边有一道黑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高大,墨发如瀑,在月下宛如谪仙,清隽得像一幅画。

    她忽然就分不清梦和现实了,痴痴开口:“是你吗?”

    那背影一顿,她叫出了三个字:“卫瀛洲。”

    夜风拍打着窗棂,浪花激荡,海上的夜晚总是格外静谧而孤清。

    “这些年时常梦到你,却一直看不清你的脸,我在想,难道是因为你内心有愧,无颜面对我吗?”

    声音轻轻地在房里响起,一字一句,带着极致的温柔与哀伤。

    “其实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样的痛也好,我早就忘了。你看,我现在是海上的一方霸主,我有数不尽的兄弟,我过得很好,真的,你别再愧疚了……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偌大的房间仿佛瞬间静了下来,床上的今拾娘一动不动,门口的背影也一动不动。

    夜凉如水,月光孤独。

    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捂脸,泪如雨下。

    那背影颤了颤,似乎有些动容,终是一点点转了过来。

    今拾娘抬头,满脸泪痕,屏住呼吸。

    风吹衣袂,长发飞扬,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那张脸终于完全暴露在了月下,伴着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今帮主,扰了你的少女春心,我是你的老朋友,梨月亭。”

    (三)

    新婚不久的尤知酒,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对着睡眼惺忪的屈邪,满脸惊恐:“太可怕了,我梦见义兄被鲨鱼撕烂了!”

    海上,狂风呼啸。

    房里的今拾娘与梨月亭已缠斗了几十回合,却听“咔嚓”一声,精钢特制的铁笼从天而降,梨月亭终于中了机关。

    彼时他手里还拿着一件红肚兜,今拾娘的红肚兜。

    事发突然,今拾娘手边没有暗器,只能卷过架子上的衣服,梨月亭躲闪间,那件红肚兜直接飞到了他头上,而今拾娘也趁这点时间以被裹身,劈头盖脸地朝他出招。

    如今一番缠斗之后,梨月亭被机关所困,心有不甘,只能拿着肚兜在手上把玩,嘴里耍威风。

    “裸睡?今帮主的爱好很别致嘛,这宝贝要是卖出去,你说江湖上得有多少英雄豪杰抢破脑袋呢?”

    今拾娘怒不可遏:“无耻!”

    她说着伸手就想去抢夺红肚兜,铁笼里的梨月亭却向后一避,更加得意扬扬,“你说卖给谁好呢?卖给那个卫瀛洲怎么样,我帮你找到他,给他个惊喜,你看如何?”

    这下可算踩到今拾娘的尾巴了,她又羞又怒,径直去拉响铃。

    “你有那个命出去再说吧,我要召集满船兄弟,一人一刀,把你剁成肉泥喂鲨鱼,知酒来了都没用!”

    外头灯火通明,脚步声急,铁笼里的梨月亭心知不妙,得赶紧趁人到齐之前逃出去。

    他掰不开铁笼,又找不到机关,四处张望下看向脚底,眸光一亮——

    是的,他还有条路,上天无门,那就下海求生吧!

    只要震破船板,他就能逃入海里了!

    说干就干,梨月亭屏气凝神,双手贯注真气,衣袍无风自动,在今拾娘察觉之前,帮众们涌进来的那一刻,他猛喝一声,脚一跺。

    轰隆一声,铁笼下的船板裂了个大洞,海水汹涌灌入。满船惊呼中,梨月亭纵身跃下,还挥了挥红肚兜,留下一句让今拾娘脸色大变的话。

    “今帮主等着,我去帮你找卫瀛洲了!”

    翡翠山近来热闹得很,无数江湖豪杰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梨月亭举办的比武大会。

    这盛事如此引人全是因为那彩头。梨月亭说得神秘,那是由海上第一霸主今拾娘赞助的一件宝物,凭此物可去鲸拾帮换取任何想要的东西。

    这样新奇的名头打出来,任谁都想来见识一番,于是翡翠天宫人头攒动,梨月亭高高居于座上,还顺便澄清了前段时间有关他的江湖谣言。

    谁知比武大会进行到一半,今拾娘率领鲸拾帮,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了翡翠山脚。

    整个江湖都震惊了。

    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物,竟然能让海上飞鹰上了陆,亲自出手?

    万众瞩目下,梨月亭不紧不慢地出来了,手里还捧着那个锁了宝物的铁箱,居高临下地冲马上的今拾娘道:“上次月下长谈,今帮主别来无恙,此番前来,是想坐镇这比武大会,亲自见证宝物命定之人的出现吗?”

    他话中有话,听得今拾娘心里虽然恨煞了,脸上却还灿笑如花,漫不经心地转一转手中弯刀。

    “不,我特意前来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听说这比武大会人人皆可参与,点到姓名者必须应战。那么,”她抬了抬眼,在阳光下冷了笑意,与梨月亭遥遥对视,“拾娘不才,还请翡翠山主赐教。”

    (四)

    那是场人人都难以忘却的比武,风掠长空,残阳如血。

    尤知酒与屈邪赶来时,已然慢了一步。

    按照众豪侠的说法就是:“可真奇了,山主与帮主一人一马,打着打着就不见了,我们也在等呢!”

    是的,两个交战正酣的人,不知不觉跑出了众人视野,从清晨到黄昏,一直都没有回来。

    有人发出感叹:“王不见王,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吧!”

    但尤知酒和屈邪听了却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战,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山中王和海上鹰不会……同归于尽了吧!

    事实上,在今拾娘马匹受惊,不小心被甩出去,她拼死揪着梨月亭,硬是将他一起拉下山崖时,是真的想过,干脆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半空中,两人齐齐坠下,梨月亭长发飞扬,怎么都挣不开今拾娘:“你个疯婆娘,我好心扑上来救你,你居然想拉我一起死!”

    今拾娘揪紧他衣领,仰面一笑:“知酒不是想把我们凑一对吗?现在多好,黄泉路上有你作伴,我开心着呢。”

    梨月亭一声啐去:“呸,黄泉路上老子有十八个老婆跟那儿等着呢,你有多远滚多远,老子怎么都不会和你凑一对!”

    今拾娘哈哈大笑,在风中笑得恣意动情,竟有眼泪飞出:“卫瀛洲,你瞧见了吗?多年之后,我还是为你死了呢……”

    声音在山林间久久回荡,说不出的凄楚哀婉,叫梨月亭不由一愣,望着今拾娘那张泪痕交错的美艳容颜,心头一颤。

    许是老天爷听见了梨月亭的呼唤,叫他没有和今拾娘一起摔死,在黄泉路上凑成一对。

    崖间生长的古树减缓了他们下降的速度,他们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却不幸地摔断了手脚。

    梨月亭双臂折了,今拾娘双腿瘸了,刚好天残配地缺,躲都躲不过的宿命。

    “你先给我把手接上,我好点了再帮你把腿绑好,你看怎么样?”

    崖底,梨月亭和今拾娘打着商量,今拾娘厌恶地望了眼他的双臂。

    “这双贱手断了才好,别指望我帮你!”

    梨月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姐,报仇也要看时候好吗?现在我没手,你没脚,你不帮我就等于在害自己,别这么幼稚了行不行!”

    今拾娘被说得怒目圆睁,脚上却是一股钻心的疼,她煞白了脸,听梨月亭在耳边继续道:“你也不想‘海上飞鹰’变成‘海上瘸子鹰’吧?”顿了顿,他试探地看了她一眼,“万一那什么卫瀛洲回来找你,你未必想坐着轮椅出来见他?对他说,‘好久不见,卫郎,我没为你死成,但我为你瘸了,感动吗?’”

    后面那句话果然直击今拾娘的要害,她抬头瞪着梨月亭,恨恨咬牙道:“怎么就没摔烂你这张破嘴!”

    梨月亭连白眼都懒得翻了,直接把折了的胳膊伸过去:“快接吧大帮主,还想不想美美地去见卫瀛洲了?”

    (五)

    因地势偏僻,梨月亭与今拾娘坠崖后,始终没人找来,他们不得不先过起一段自救的日子。

    一个只能用脚,一个只能用手到,加起来勉强也算个正常人。

    白日里梨月亭便背着今拾娘,四处去拾柴火,捕猎物,还好不远处就是条河,河里别的没有,鱼倒是多得不行,左右也饿不死。

    但梨月亭第一次提出这“合体”建议时,今拾娘如何也不肯上他的背,眼里满是厌恶,梨月亭都被气笑了。

    “大帮主你在扭捏些什么,我连你肚兜都看过,还差这点‘亲密接触’吗?”

    不说肚兜还好,一说肚兜今拾娘就想扑上去把他撕碎,奈何一双腿才绑好,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捡起手边的小石子狠狠掷去。

    “你再说那两个字,我和你玉石俱焚信不信?!”

    梨月亭闪身一避,笑意不减:“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了,快上来吧,崖底的夜晚格外冷,我们得趁日头没落,赶紧生堆火才行。”

    两个人仿佛过起了野人生活,吵归吵,合起体来却默契得很,拾柴捕鱼,生火驱寒,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一夜,山风猎猎,蜷缩在篝火旁的今拾娘却发起了烧。

    她浑身颤抖,脸颊潮红,嘴里说着胡话,让梨月亭大感棘手。

    他双臂不好使力,只能直接在她身旁躺下来,为她遮遮风,用温热的胸膛给她暖暖。

    今拾娘在昏沉中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就往梨月亭怀里钻,双手紧紧地抱住他,脸颊贴在他胸口,是从未有过的温顺与绵柔。

    梨月亭被这一钻一贴,心头居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低头看向怀中缩成一团的今拾娘,很久后,微扬了唇角。

    “这婆娘平日凶悍万分,生起病来倒是楚楚可怜,像只小猫似的……”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被自己的形容恶寒到,抖了抖鸡皮疙瘩,“不对,这婆娘怎么会是只猫呢,明明是只老虎,逮着人就咬的母老虎。”

    他正自言自语着,胸前忽然一片温热,垂首一看,竟是今拾娘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她像又做了什么噩梦,眼角不断有泪涌出,把他的衣裳都打湿了。

    “不要,不要扔下我,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凄楚的声音飘入风中,那种害怕与绝望在梦里都刻骨铭心,听得梨月亭心头发颤,有些呼吸不畅。

    就像上回月下,他背对着她,听见她的心里话一般。

    女人一哭他就心软怜惜,毫无办法。

    说来那卫瀛洲究竟是何许人也?今拾娘再怎样彪悍也是个女人,把一个女人伤成这样的男人,他委实瞧不起。

    “别哭了母老虎,大不了我答应你,出去后一定帮你找到那卫瀛洲,让你狠狠出口气……”

    月色迷蒙,夜风飒飒,梨月亭在今拾娘耳畔呢喃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月下两道身影紧紧依偎,心跳挨着心跳,呼吸对着呼吸,是生死不离的姿势。

    (六)

    今拾娘醒来时,有一瞬的恍惚。

    阳光洒在梨月亭的脸上,他长睫微颤,皮肤雪白,即使睡着了也不改一身清隽,宛如谪仙。

    今拾娘眨了眨眼,忆起当日月下,自己就是被这身气质给迷惑了。

    这气质像极了……卫瀛洲。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点点抚上那俊秀的脸庞,却在毫厘之时,那人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风掠长空,崖底忽然响起了两声怪叫。

    前一刻还紧紧依偎的两个身子,瞬间弹开,背对对方飞速地整理衣裳,好不尴尬。

    有飞鸟掠过山间,不知静默了多久,两道背影才同时回头——

    “昨晚谢谢你了。”

    “你没事了吧。”

    竟是异口同声,两人一愣,紧接着,相视而笑。

    “其实你这人除了贱手贱脚贱嘴,心倒也不坏。”今拾娘发出感叹。

    “你也是啊,尽管凶悍无比蛮不讲理,倒也勉强算个女人。”梨月亭附和道。

    蓝天白云下,两人又望了望彼此,许久,哈哈大笑。

    敌视在不知不觉中冰雪消融,两个人捕了鱼后,第一次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烤烤火,说说话了。

    “你昨晚又在叫卫瀛洲的名字了,他究竟……是谁?”梨月亭试探性地看了看今拾娘,终是忍不住开口。

    今拾娘正在烤鱼,闻言一愣,手里的鱼焦了都没发现,就在梨月亭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将鱼一翻,微眯了眼。

    “海上有一种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爱侣,坚贞无比,若至爱死去,则宁愿一生都孤苦无伴。”她望向梨月亭,意味不明地笑了,“我曾做过这种鸟,为卫瀛洲折过翅,但我,不是他的爱侣。”

    被抓到岛上时,今拾娘才七岁,混在一帮孩子中间,单薄又弱小。

    抓他们的是鲸拾帮的海卫,那时还不叫鲸拾帮,叫鲸杀帮,海卫们负责四处为帮中搜罗苗子,培养接班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今拾娘是那一批里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同她住在一起的叫穆裳,是个风一吹都会倒的柔弱姑娘,她被掠上岛,海卫们也是无奈得很。

    因为有海卫看中了卫瀛洲,想把这个骨骼清奇的少年带上岛,但他怎么也不肯松开穆裳的手。海卫没办法,只得把两人一起带上。

    今拾娘不知道穆裳与卫瀛洲是什么关系,她只是很羡慕穆裳,因为卫瀛洲对她是那样好,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甚至还为了她单挑岛上一群孩子,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让人碰她一下。

    那年七岁的今拾娘挤在人群里,忽然想,如果也有人能为她这样不惜性命,那该有多好。

    穆裳生得极美,她的美在岛上是灾难,总有男孩不顾卫瀛洲的警告,企图靠近她,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靠近穆裳三步之内。

    卫瀛洲是那样倔强,又是那样可怕,武功进步神速的他,一人一剑,以瘦削的肩膀为穆裳杀出了一片天。

    “阿瀛。”穆裳总是这样叫他,勾住他的脖颈,他背着她。每当完成岛上的训练后,就离所有人远远的,坐在海边,两人相互依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拾娘每天遥遥望着他们,内心无比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坐在一起吹吹海风,说说话。

    而这个机会,在三年后的一个深夜来临了。

    那是岛上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他悄悄摸进了她们房里,企图对穆裳不轨。

    今拾娘发现时,他正捂住穆裳的嘴,用力撕扯她的衣服,今拾娘一下懵了。穆裳拼命挣扎间,她反应过来,立刻爬下床,几乎没有犹豫,抓起桌上的灯盏就朝那黑影狠狠打去。

    “别动她!”

    她身子颤抖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砸了一下又猛砸第二下,那人吃痛,回身踹了她一脚,她重重摔在角落里,嘴边有鲜血渗出,却仍迅速爬起,踉跄着推开窗户,大声喊:“卫瀛洲,卫瀛洲你快来,穆裳有危险!”

    一剑惊寒,那是今拾娘后来回想起都快到不可思议的一招。

    卫瀛洲像一阵风般掠来,血溅三尺,那人应声倒下,死时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而卫瀛洲已经扔了剑,踩过他的尸体,一把将穆裳搂入怀中。

    穆裳紧紧贴在他胸口,终于哭了出来:“阿瀛,我好怕,好怕……”

    他深吸口气,语气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低哑:“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好一阵安抚后,他才想起身后的今拾娘,在黑暗中对上她怔怔的双眸,对她说了上岛三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叫今拾娘对吗?多谢你了。”

    (七)

    岛上竞争十分残酷,允许苗子之间互相挑战厮杀,但死了人到底不是件小事,所以卫瀛洲被罚,去石洞面壁思过,每天派去给他送饭的人正是今拾娘。

    他问她穆裳的近况,她一一回答,末了,他郑重拜托她:“我受罚期间,请你务必保护好裳儿,行吗?”

    今拾娘自然点头,事实上她也早已这样做了。论年龄虽然穆裳还比她大两岁,但论凶悍穆裳却是远远不及她的。

    她知道在岛上要想生存下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所以她每天拼命训练,比男孩子还要吃苦耐劳,日积月累中,她的身手也越来越敏捷,只要不是实力太过悬殊的对手,她都能上前过招了。

    所以在卫瀛洲面壁的那段时间,她便成了穆裳的“护花使者”,同吃同睡,寸步不离。

    还好卫瀛洲那染血一剑震慑了全岛,也没什么人敢再来惹事,今拾娘成功完成了卫瀛洲的嘱托。

    等到卫瀛洲从石洞里出来时,今拾娘总算盼来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天。

    他一手牵起穆裳,一手牵起她,他们三人坐在海边,在身后不敢靠近的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中,视若无睹,谈笑风生。

    那一刻,海风迎面扑来,今拾娘衣袂飞扬,几欲泪流。

    那一定是她最开心的几年。

    她全心全意地对待卫瀛洲与穆裳,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渐渐有了少女心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卫瀛洲练剑,一看就是一下午,又或是盯着海边他与穆裳的背影发呆,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她无法承认,只能卑微地埋在心底的事。

    而心细如尘的卫瀛洲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在某个穆裳沉睡后的深夜,单独把她叫出来,坐在海边,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说海上有种鸟,不遇爱侣不会停止飞翔,若至爱死去,则宁愿一生孤苦无伴,碧海青天到老。

    他扭头望向她,眸光在月下定定的:“我就是这种鸟,而我已经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他没有具体点破,只是在起身前,说了饱含歉意的最后一句。

    “拾娘,你是个好姑娘,终有一天也会找到为你停驻的飞鸟。”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今拾娘坐在海边,海风吹起她的衣袂、发丝,她捂住脸,泪流不止。

    柔弱的穆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场对话,三人的组合依旧如常,并肩看晚霞满天。

    但今拾娘却知道,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她心底总有不安的预感,她觉得卫瀛洲与穆裳是不属于这里的,他们迟早会离开。

    果然,她的预感,在不久后的一个深夜成真了。

    那时岛上的竞争日趋激烈,每天都有人死去,或是接了任务出海再也没能回来。

    卫瀛洲是不怕死的,但他怕死了后,穆裳就没人照顾了。

    所以,他想带她走,逃出这座困了他们数年的岛。

    他筹划了很久,久到面面俱到,却唯独漏了今拾娘。

    他的完美计划里不包括她,这是今拾娘在半夜被吵醒,听到他们的对话时,在心里彻底明晰的。

    穆裳小声问:“为什么不带拾娘走?她一个人留下来多可怜。”

    卫瀛洲把穆裳抱下床,语气低沉:“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了没道理连累拾娘啊,况且海卫们都看好她,她日后说不定留在鲸杀帮会有一番成就,比跟着我们浪迹天涯好。”

    说完,他带着穆裳就要跃出窗外,却忽然被一只手拉住了衣角。

    “带我,带我一起走吧。”

    月光洒在今拾娘脸上,她眸中波光闪烁,第一次脱下坚硬外壳,露出了柔软姿态。

    夜风呼啸,海水激荡,海面上的那艘小船像他们三人的命运,浮浮沉沉,不辨未来。

    卫瀛洲拼命划桨,今拾娘则紧盯着高高耸立的灯塔,为他指引方向。

    三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快,为这场不知结果的逃亡。

    “很显然,你没有逃出去。”

    崖底,梨月亭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开口。

    山风拂过今拾娘的眉眼发梢,她神情很平静,只是眼底有泪光闪现,她望着梨月亭笑了,一字一句:“是的,我没有逃出去,因为我们被发现了,海卫们追来了,卫瀛洲准备的船本来就承载不了三人的重量,他别无他法,只能把我推了下去。”

    (八)

    是怎样血淋淋的一段回忆呢?

    今拾娘身上的伤疤会永远提醒着她,那一夜在海里九死一生的绝望与无助。

    卫瀛洲将她一掌击到海里去时,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她的世界就支离破碎了。

    一片混乱中,她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件事。

    她在海里扑腾出极大的动静,将海卫们引去了相反的方向。

    天上繁星璀璨,她奋力地游着,一刻也不敢停,眼泪混杂在海水里,不是咸的,也不是腥的,而是……涩的。

    涩入了心底,从此她吃什么都觉得甜,因为再不可能有东西比那一年的那一夜还要苦。

    卫瀛洲带着穆裳逃了,而她被捉到了。

    逃跑被捉的下场生不如死,各种酷刑是免不了的,还是当年带她上岛的那个海卫看不下去了,为她求了情。

    也许她的确是个好苗子,好到鲸杀帮不忍心失去,竟然没再用刑,而是把鲜血淋漓的她抛在当年卫瀛洲面壁的那个石洞,看她自己的造化。

    人的命有时候就是那样贱,当半月后,今拾娘一点点爬出石洞,再一次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时,她泪流满面。

    海卫们将她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当年带她上岛之人,他说的话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果然没看走眼,这样都死不了,你命硬得就该成为海上的一方霸主!”

    后来,一切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她脱颖而出,在十七岁那年,正式接任鲸杀帮,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统领。

    那座海岛被她改建成了粮仓,她力排众议,推翻过去鲸杀帮那套血腥的做法,施行了一套新秩序。

    “掳劫小孩,丧尽天良的事我们以后都不做了,鲸杀帮也改名鲸拾帮,以海陆交易为主,能多赚点钱,多为兄弟们谋福利才是正经的。”

    事实上,一开始反对她的那些守旧党,在后来看到实际的收益时,数钱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再反对,一个个都乖乖闭了嘴,彻底心服口服。

    今拾娘的招牌就此威震江湖,但她再也没有见过卫瀛洲和穆裳,他们大概携手天涯,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吧。

    “你……恨他们吗?”崖底,风吹得很大,梨月亭默默听了许久,终是面露不忍问了出来。

    今拾娘摇摇头,唇边泛起笑意:“不恨,我只盼他们海阔天空,飞得越远越好。”

    山风拂过她的衣袂、发丝,她伸出手,慢慢捂住眼睛,泪从指缝间无声淌出。

    “但折翅之痛,我永远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九)

    援兵久盼不来,又过了半个月的“野人”生活后,梨月亭与今拾娘对视一眼,决定自救。

    崖壁上长满藤蔓,只要他们牢牢抓紧,沿着藤蔓一路攀上崖顶,就能逃出生天。

    这对稍微有点名气的武林高手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对手脚受伤的他们而言,却是必须默契配合,才能完成的艰难挑战。

    两个人定下的方案是——梨月亭背着今拾娘,一个用手抓紧藤蔓,一个用脚攀岩而上,借内力相互支持,一路“合体”登上崖顶。

    这是绝境之下唯一的办法,也是件极其危险,需要彼此信任的事情,倘若中间出一点点差池,他们都有可能随时丧命。

    梨月亭问今拾娘:“你怕吗?”

    今拾娘在阳光下笑得明媚:“大不了黄泉路上一起作伴,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你那十八个老婆别吃醋才行……”

    这番话如今说来已是玩笑,崖底一番同生共死,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梨月亭看着今拾娘的笑有些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咳两声,别过头,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他为什么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笑起来是这样好看?

    说干就干,梨月亭背着今拾娘,抓住了一根藤蔓,攀上崖壁。

    他的伤势好得比她快,不仅下盘扎实稳靠,双手也渐渐能使上力气来,虽然仍比不上之前灵活,但多少能帮衬她一点。

    悬崖上,今拾娘趴在梨月亭背上,咬牙抓紧藤蔓,两人一步一步,默契非常地向上攀沿着。

    汗水自额头渗出,滑过他们的脸颊。这一段距离犹如一生那么长。

    梨月亭在山风飒飒中,感受着背上今拾娘的心跳,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胜利一点点在望,他终于情不自禁地开口道:“如果这回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去海上请你喝酒。”

    背上的今拾娘一愣,抓紧藤蔓的手却更使劲了,她眸中有波光闪烁,仿佛在笑:“我酒量好,口味刁,若无好酒,宁可不喝。”

    梨月亭一愣,紧接着声音激动起来:“好酒自然有,那,那我可当你应下了,你到时可不能耍赖……”

    不知不觉,两人已将至崖顶,只差一步之距。

    云雾山风中,梨月亭话还未落音,只听咔嚓一声,今拾娘手中的藤蔓竟然猝不及防地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梨月亭一手捞过另一根藤蔓,一手抓住猛然下跌的今拾娘,衣袂翻飞间动作一气呵成,胆战心惊的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一瞬!

    等到今拾娘回过神,她身子已悬在了半空中,仰头便对上梨月亭咬牙坚持的模样。

    “你,你别管我了,就差一步,你快上去吧!”

    她声音发颤,双腿在风中摇摇晃晃,迅速判断出眼下的情势。可她刚说出这句话,梨月亭抓住的手就更紧了紧。

    “不会,我不会扔下你的……”

    他才好些的手难以承受这重负,修长的五指青筋暴起,手臂上已有血丝渗出,今拾娘看得惊心,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叫她为之一震。

    “卫瀛洲已经扔下过你一次,我是绝对不会扔下你第二次的,你抓紧我,别松手!”

    四目相对,时间凝结,一瞬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今拾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曾经折翅之痛刻骨铭心,后来那份不离不弃只在她梦中出现过,而这一回,居然不是在做梦。

    有朝一日,抓紧她,死也不放手的人,竟然会是他——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一颗心这样晃悠了多久,忽听耳旁暴喝一声,梨月亭使尽全力将她一扯,旋身飞上了崖顶。

    似乎连上天都为这份坚持动容,他们死里逃生。

    两道身影喘着气躺在崖顶,久久没有动弹,风吹过他们的衣袂,梨月亭流血的那只手还将今拾娘搂在怀中,宛如失而复得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猎猎山风中眨了眨眼,嘶哑开口,对她说了死里逃生后的第一句话:“你喜欢……喝什么酒?”

    (十)

    尤知酒与屈邪带人赶到崖顶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山风飒飒,今拾娘依偎在梨月亭怀中,斜阳洒在他们脸上,他们互望着彼此。

    鲸拾帮与翡翠山的人同时跪下,齐齐喊出——

    “帮主!”

    “山主!”

    声音震彻山谷,惊起飞鸟一片,今拾娘与梨月亭同时一震,吓得差点又跌落山崖。

    两帮人马道别时,梨月亭把那个铁箱交到今拾娘手中,当着众人的面,对她一笑:“我输了,物归原主,有机会来翡翠山再战,届时定设宴款待今帮主。”

    今拾娘也笑了,心头暖暖的,阳光下眉眼夺目:“这一战无谓输赢,他朝碧海蓝天,鲸拾帮静候山主再来。”

    两人说着又是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笑声在山崖间久久回荡着,让尤知酒与屈邪都不由揉眼,看是否在做梦。

    三个月后,今拾娘半夜坐起,在窗边又看见了那道宛如谪仙的身影。

    这一回,她却毫不意外,反而扬唇一笑,如遇故人。

    门边的梨月亭悠悠转过身,手里不知拿着什么,语带温柔:“今帮主,还记得曾经的约定吗?这回我可带了好酒来找你了,你肯不肯赏脸同我一饮?”

    他晃着两坛美酒,一步步走近,笑意吟吟:“这段日子,我拿着我俩的生辰八字到处算遍了,你猜怎么着?”

    月光洒在他身上,带出一地如水般的剪影。他声音忽然放得格外轻柔,几乎是一字一句:“算命先生说我与你天生一对,命定三生……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让你不要痛第二次。”

    今拾娘一愣,坐在黑暗中久久未动,心头渐有温暖泛开,却是忽然笑了,撑着下巴,故意装作听不懂梨月亭在说什么,双眸亮如繁星。

    “算命先生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回我可穿了衣裳的,你别想再骗一个肚兜回去。”

    他们遥遥对视,有什么东西在夜风中发酵,带着深秋空气里特有的木叶清香。

    “肚兜我是不要了,我只想要你一次机会,来日方长,折翅之痛,我总有办法叫你慢慢忘记。”

    梨月亭走近床前,缓缓伸出手,是个邀请的姿势。

    今拾娘望了许久,终于眯起一双狐狸眼:“哦,是吗?山主好气魄,那拾娘便拭目以待。”

    “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和我去看星星?屈邪那小子说这招最灵了,哦不,是海上的星星最美了,小船我都备好了。”

    有酒有歌有佳人,无悲无泪无忧伤。

    一轮明月皎皎当空,海面波光粼粼,一叶兰舟摇摇晃晃,不知载着谁的笑声,越荡越远……

    梨月亭在海上从深秋住到了来年春暖花开,鲸拾帮的人已然把他当作了“准帮主夫君”,纷纷打趣只差一个海上婚礼了。

    梨月亭故作不知,去找今拾娘,在蓝天白云下,一本正经地问道:“最近有件事时常困扰我,拾娘可愿为我解惑?”

    今拾娘沐浴在暖阳下,微眯了眼:“说来听听。”

    梨月亭清清嗓子,神情愈发认真:“按理说我也讨过十八个媳妇,经验丰富,可还真不知这在海上娶妻,该备什么样的彩礼?”

    他话一说完,今拾娘便明白过来,脸一红,背过身去:“美得你,谁说要嫁给你了?”

    梨月亭凑上前,故作惊讶:“奇了,我刚才只说在海上娶妻,有说要娶的是拾娘你吗?”

    今拾娘这才知上当,回首一拳挥去:“那你有能耐娶了我这一船的男人好了?”

    梨月亭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拳头,用力一扯,将人带入怀中,不待今拾娘恼羞挣扎,便已俯身笑道:“男人我不要,我还真就是要求娶海上拾娘,今帮主。”

    话一出口,今拾娘便愣住了。

    四目相对间,天地间霎时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一船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出,纷纷拊掌笑道:“想娶我们帮主,彩礼可不是那么好准备的,只猎鲨这一关,就不知翡翠山主有无胆量接下?”

    今拾娘从梨月亭怀中挣脱,旋身飞至甲板的另一头,一双眼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对,猎鲨,你敢吗?”

    梨月亭与她遥遥相望,摸了摸鼻子:“美人如斯,有何不敢?”

    海上有种古老的猎鲨方式,以人为饵,将鲨群引到撒网范围,一举擒之。

    尤知酒上船来救屈邪时,就是过了这生死一关,鲜血淋漓地从鲨群中挣回条命,才赢得了今拾娘与船上所有人的另眼相看。

    如今梨月亭想要迎娶今拾娘,海上众人便又拿这招来相考,玩笑间欲试一试梨月亭的勇气,更试一试他对今拾娘的真心。

    甲板上,梨月亭迎风而立,衣袂飞扬,接住水手抛来的短刀,目视今拾娘,逐字逐句地说:“还望拾娘说话算数,若猎来巨鲨做彩礼,你便得成为我梨家的人了。”

    说完,他把玩着短刀,随意在手臂上一割,不顾今拾娘的惊呼,眸含笑意,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海面上登时鲜红弥漫,不一会儿,便有鲨角隐隐浮出水面,破浪而来……

    所有人围向船边,今拾娘瞳孔骤紧,在桅帆下喃喃道:“你竟真能为我做到不惜性命……”

    (十一)

    海上一番猎鲨后,梨月亭足足躺在床上休养了大半个月,每日都是今拾娘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在第二十七天的时候,今拾娘终于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掼,怒极反笑。

    “敢问翡翠山主,你这病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梨月亭在床上哼哼着,见再也瞒不下去,便伸手去拉今拾娘的衣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装到你答应嫁给我为止。”

    今拾娘被他这副无赖嘴脸都气笑了,低头间语气也难得地温柔起来:“彩礼都猎来了,我还能跑了不成?”

    声音轻如呢喃,梨月亭一愣,回过神来后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今拾娘便转起了圈。

    今拾娘面色绯红,伸手去捶他,两人的笑声传出很远,连风中都带着一丝甜蜜的气息。

    婚礼这便开始筹备起来,船上人个个都喜气洋洋,鲸拾帮热闹非凡,如同过年一般。

    尤知酒与屈邪携贺礼来道喜,才登上船,便看到半空中两道身影缠斗得不可开交,红袍白衣好不热闹,正是今拾娘与梨月亭。

    “这……这怎么回事呀?”

    满船帮众纷纷摇头,还是一个机灵点的凑到尤知酒与屈邪耳边窃声道:“帮主说,男人三天不打,就会上房揭瓦。”

    尤知酒一愣,哈哈大笑:“有理,有理。”

    空中的今拾娘一扭头,啐了一口:“胡说,这厮就是该打,你们问他,问他说了什么混账话?”

    梨月亭一拂袖,嬉皮笑脸地出招:“凶婆娘难伺候,不就是问了她一句……”

    “闭嘴,不许说!”今拾娘又羞又恼。

    满船笑声四起,尤知酒与屈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究竟问了句什么呢?

    翡翠山主觉得很冤枉,不就是碧海蓝天下,他揽她入怀,贴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新娘,你说明日嫁衣之下,你可还要穿那红肚兜吗?”

    满船笑声越飞越远,浪花卷起,飞鸟掠过长空,晨风吹得温柔动人,一切都再圆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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