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手札-幼时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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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季幼棠爱上了书法,在春衫单薄的雨日,摊开宣纸,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在写了无数个“陵”字后,她久久凝视,茫然一片,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写这个字。

    ——《红颜手札·幼棠》

    (一)

    金世陵支使季幼棠给大师姐送信,邀她夜聚澜湖、共放花灯的时候,季幼棠犹豫了。

    “上回的礼物师姐都给退了,这回……会答应吗?”

    金世陵折扇一打,风度翩翩:“当然,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再说信里我自有乾坤,绝对错不了!”

    于是季幼棠不吭声了,看了金世陵几眼,默默转身去了。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两个月前不就说好一起放花灯吗?花灯我都做好了……”

    就他和她,也是去澜湖边,向河神娘娘祈愿。不过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又忘了。

    回到房里,拨弄着自己做了大半月的两盏花灯,季幼棠叹了口气,将它们抱在怀中,望向虚空,久久失神。

    季幼棠是金世陵的未婚妻,自出生起便绑定的姻缘,算到今日,不多不少,也有十六载了。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全城,恐怕季幼棠早已嫁入金家。

    金季两家是世交,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一场天灾却谁也无法幸免,白骨森森,只剩下两个总角孩童,若不是菩提老人途经当地,恐怕他们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尸堆里了。

    菩提老人,天陇山的掌门,也是两个小孤儿后来的师父。

    初到山上时,季幼棠还会时不时从梦魇中惊醒,抓住身旁的金世陵不撒手:“世陵哥,世陵哥……”

    她这样叫他,语带哭腔,惊醒的金世陵往往会将季幼棠搂入怀中,小大人般地拍着她的后背:“小蚊子,小蚊子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因为从小说话细声细气,着急时还会结巴,所以季幼棠一直有个外号,叫“小蚊子”。

    可在人世一番打转后,家人亲友皆不在,世上如此叫她的也就金世陵一人了。

    从白骨堆里活过来的两个孩子,从此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好多年。

    季幼棠是喜欢金世陵的,那种喜欢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情愫,更夹杂了些同生共死的意味。

    可金世陵喜欢的,却是虞如冰。

    虞如冰是天陇山的大师姐,年长他们三岁,比起季幼棠的“怯生生”,她是“俏生生”的。

    一个“怯”,一个“俏”,金世陵显然是喜欢后者的。

    所以在后来几年,他虽然会给季幼棠唱歌,会给她编蛐蛐儿,还会在有弟子欺负她时保护她,却不会再开小时候的玩笑,叫她一声:“小媳妇。”

    因为他说:“小蚊子,既然上了山,我们便当重获新生,前尘往事都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我们的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吧。”

    金世陵这样说的时候,季幼棠正蹲在溪边洗衣服,手里的一件正是金世陵的。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听没听清,只是顿了好久后,轻轻点头:“好。”

    于是金世陵便欢呼一声,抱着剑眉开眼笑地跑开,去林子里继续和师姐对招。

    在金世陵跑开很远后,季幼棠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林间两道身影,不觉模糊了视线。

    许是阳光迷了眼,她揪紧湿漉漉的衣裳,双手泡在溪中,低下头,泪水无声淌下,漾开一圈又一圈。

    (二)

    月皎皎,风飒飒,湖面波光粼粼。

    季幼棠躲在小山坡的树后,不时向后张望,尽职地做着金世陵交代的“把风”工作。

    “小蚊子乖,事要成了,世陵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金世陵笑嘻嘻的声音,听他那语气,必定是成竹在胸了。如今遥遥望去,湖边的两道身影有说有笑地放着河灯,越靠越近,看来也的确是八九不离十了。

    本来嘛,虞如冰就不讨厌金世陵,他生得俊秀,人又机灵,成天围着她鞍前马后,动心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知怎么,季幼棠忽然有些惆怅,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发梢,她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小声叹息:“唉,真不想吃好吃的……”

    才说出这句话,湖那边的情形就叫她手一颤,霍然瞪大了眼——

    月色下,虞如冰和金世陵的脑袋,慢慢、慢慢地凑在了一起……他们要做什么?!

    季幼棠瞬间绯红了脸,呼吸急促地刚想凑近细看,脚下却一步踏空,不待她出声,整个人已经往下坠落。

    糟了,是捕兽坑!

    风从耳边掠过,季幼棠霎时明白过来。

    捕兽坑,天陇山弟子专门用来捕灵兽的,挖好后设个结界一遮,第二天来看就行。

    也怪季幼棠倒霉,她选来“把风”的树后就有一个,一不留神就中了招。

    心跳如雷中,季幼棠闭紧双眸,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坑里,却没想到衣裳翻飞间,仿佛掉进了一团棉絮中,温暖异常。

    洞坑寂寂,过了很久她才发现,那是一个人的怀抱。

    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姑娘没事吧?”

    心跳像是静止了一瞬,季幼棠颤巍巍地睁开眼,月光洒进洞里,迎面只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墨发薄唇,玉面束冠,那人笑得好看而清贵,一点也不显轻佻。

    “原以为倒霉蛋就我一个,却不想还能有人相陪,在下皇甫商,见过姑娘。”

    风吹湖面,涟漪泛起。

    大功告成的金世陵满面笑容,携虞如冰经过小山坡时,却没见到躲在树后的季幼棠。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在心中暗暗道:“死丫头定是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去哪里玩了。”

    于是便也不在意地揽过虞如冰,继续朝前走,不觉间在夜色中一脚踢翻了什么东西。

    那正是季幼棠带过来,把风时放在树下,用心做了大半月的两盏花灯。

    听见人声走远,洞里的她都快急哭了。

    天陇山的捕兽坑设计得独特,外头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里面的声响却半点传不出去,只能干着急。

    “世陵哥,世陵哥……”季幼棠扯着嗓子,仰头徒劳地喊着,回首却发现皇甫商正倚在角落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脸一红,摆手解释:“那……那是我的同伴,他回去发现我不见了,一定还会找过来的,你,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皇甫商笑得温和,递过腰间的水袋,“喊了半天,喝口水吧,小蚊子。”

    “小蚊子”三字说得颇为戏谑,季幼棠一愣,一下明白过来,绯红了脸。

    只怕皇甫商在洞里将她与金世陵的一番对话都听了去,包括如何把风,如何允诺好吃的,以及她那句惆怅低喃:“唉,真不想吃好吃的……”

    生平第一次,季幼棠如坐针毡,面对眼前人的含笑目光,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坑里待下去。

    (三)

    金世陵没有找来。

    他已然沉溺于与大师姐的卿卿我我中,彻底遗忘了自己的小跟班——季幼棠的存在。

    而这个捕兽坑的主人也没有出现,它与季幼棠一同被遗忘了。

    整整三天,从最初的期盼到忐忑,从焦急到祈求,再到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皇甫商随身带的粮食和水都不多了,季幼棠饿得脸色苍白,以为自己会饿死在坑里。

    不,比起饿死,她更担心皇甫商的病。

    是的,皇甫商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拜入菩提老人门下,跟他学菩提之术,医治自己的病。

    那奇诡的寒毒之症,在第三天夜间发作了一次。皇甫商长睫生霜,浑身颤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冷寒之气,把季幼棠吓坏了。

    她顾不上许多,当下就握住他的手,施展菩提之术。满洞荧光中,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灌入了皇甫商体内。

    可惜那“寒毒”却是来势汹汹,以季幼棠的内力,根本无法完全压制下去,若再不出一身汗,皇甫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月色下,那一定是皇甫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季幼棠急得泪光闪烁,跺跺脚,最终豁出去般:“医者父母心,你……你别说出去……”

    当她当着他的面,开始哆嗦着手解衣裳时,他才明白她的意思。

    有什么比紧紧相贴更能暖身的呢?

    她一把抱住他,温香扑了满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喉咙里发出舒畅的一声。

    只是再舒畅也伴着歉疚,皇甫商长睫微颤,在季幼棠耳边轻声道:“女子清誉何等重要,若不嫌弃,我……我愿意负责……”

    季幼棠吓得赶紧摇头:“不,不用,我有婚约的……”

    微微一怔,皇甫商失笑:“你那婚约也能作数?”

    因久困洞中,又饿又乏,两人便轮流讲故事。皇甫商喜好四处游历,便讲了各地见闻,而季幼棠则简单多了,用皇甫商的话高度概括,就是——

    幼棠小妹与世陵哥的“前世今生”。

    总之季幼棠讲来讲去都绕不开金世陵,皇甫商听着也不说话,只是最后幽幽地叹了一句:“不说其他,单悔婚一事,你那世陵哥委实不怎么厚道。”

    皇甫商贴着季幼棠温热的身体,摇头轻叹,更觉得怀里的姑娘傻了。

    两人被找到时,已是第四天清晨,阳光洒下,树影斑驳。

    金世陵是在草丛间发现那两盏花灯的。当所有人围上前来,打开捕兽坑的结界时,金世陵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坑里的一幕——

    季幼棠缩在男子怀里熟睡着,小脸苍白,两人紧紧相拥,身子被一件长袍罩住,旁边衣裳散落一地。

    热血几乎刹那间涌上头顶,金世陵第一个跳了下去,挡住其他人的目光,护住季幼棠,一拳挥向还在睡梦中的皇甫商。

    “畜生!”

    (四)

    在一万零一遍确定季幼棠没有受欺负后,金世陵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坐在她床边又红了眼:“都怪我,大师姐那夜回去后就染了风寒,我照顾她几天才想起你来,大伙也这才发现你不见了……”

    对于金世陵的愧疚,皇甫商显然不以为然。他恢复得很快,再次来看季幼棠时已改了身份,对金世陵也是一拱手:“见过师兄。”

    即便成了同门,两人也并不大对盘,皇甫商笑得云淡风轻:“师兄的拳法又快又准,只是记性貌似不佳,也不是忘这一次两次了,年纪轻轻的,莫非有什么隐疾?”

    金世陵皮笑肉不笑,扭头暗瞪了眼季幼棠,只道死丫头什么都往外说,嘴里却不露分毫:“比不得某人的寒毒之症,一发作就只会占小姑娘便宜,害人又害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潮汹涌间。季幼棠本来正在吃核桃,一个不注意卡住了喉咙,猛烈咳嗽着差点摔下床。

    两只手同时伸出,到底被皇甫商抢了先:“师姐小心!”

    季幼棠被稳稳扶住,咳得通红的一张脸抬起来,正对上皇甫商似笑非笑的眸。

    “叫你师姐总觉得怪怪的,不如换个称呼?”

    季幼棠一怔,皇甫商已经道:“小妹如何?”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都温柔无比:“幼棠小妹。”

    有风拂过庭院,轻拍窗棂。季幼棠愣愣地望着皇甫商,仿佛那声音带着魔力,让她从他眼底依稀看到一朵花开的模样,连金世陵在旁边气得跳脚,大叫三声“小蚊子”都没能听到。

    许是从来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唤过她,唇齿留香间,让本来不起眼的她也一下变得美好起来。

    只可惜得罪了金大少,事后季幼棠付出的代价就是,金世陵日日逼问她,究竟是“小蚊子”好听还是“幼棠小妹”好听。

    季幼棠实在不想撒谎,只好折中,怯怯开口:“季幼棠最好听。”

    因皇甫商的到来,季幼棠不再只黏着金世陵一个人,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

    但很快,他便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他要去鬼泣林给大师姐捉一只白灵兽。

    这是当日邀请大师姐放花灯时,他在信里承诺过她的。

    季幼棠知道后瞪大了眼:“这就是你说的‘自有乾坤’?”

    金世陵得意扬扬,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当然!”

    季幼棠默了默,许久之后抬起头,拉住金世陵的衣袖,忧心忡忡:“鬼泣林那是什么地方啊,易进难出,你真的要去?”

    金世陵一拍胸脯,俊秀的脸庞神采飞扬:“放心,不仅要去,还会给你也捎只兔灵兽回来!”

    “我才不想要什么兔灵兽,我只想让世陵哥平平安安。”站在鬼泣林外,目送着金世陵消失的背影,季幼棠揪紧衣角,愁眉喃喃。

    旁边的皇甫商望着她,半晌,摇头长叹:“你那么劝都没能留住他,私心里我倒真宁愿他吃点亏,只是那样一来,你必会哭得肝肠寸断,鱼与熊掌果然不可兼得,人生当真艰难。”

    (五)

    也许真应了皇甫商所言,金世陵的那句“放心”还没让季幼棠放心多久,鬼泣林里便出了大事。

    当凶兽的怒吼回响在整个林子时,一直守在外面的季幼棠脸色一变,来不及多想就往里面冲,皇甫商拦她不住,也跟着上前。

    却没走几步,像想起什么,回头望向赶来等“礼物”的大师姐虞如冰。

    虞如冰被他瞅得心头发毛,不由后退一步:“瞪我干什么?是他自己逞强要进去的,关我……关我什么事……”

    皇甫商不再多说,冷冷一笑,转身径直去追季幼棠。

    留下虞如冰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她从小到大自恃美貌,师父师兄弟们又宠着她,还真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心乱如麻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金世陵是被皇甫商背出来的,他半个身子都血淋淋的,脸上也落了伤,季幼棠在旁边哭得眼泪汪汪。

    白灵兽自是没捕到,金世陵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挨了师父好一顿骂,却是怎么也没供出虞如冰来。

    养伤的日子里,一直都是季幼棠守着他,熬药、喂饭、换纱布……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虞如冰倒是来看过一次,神情却十分冷淡。

    她自觉心高气傲,向来只看得上强者,当皇甫商从林子里背出金世陵的那一刻,强弱在她心中便有了鲜明的划分。

    仿佛也瞧出她内心所想,金世陵急了,挣扎着就要从床上坐起:“师姐,这次是失误,你等我,等我伤好了再去一次,一定能给你弄来……”

    虞如冰高高抬起下巴,嗤之以鼻:“弄来也没用。”

    她望向金世陵缠满纱布的一张脸,皱眉嫌恶:“有空还是多管管自己的脸吧,你也就剩这副臭皮囊了,若是破了相,可当真是一无是处了。”

    “别再纠缠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扔下这句话后,虞如冰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房里只剩浓烈的药味,以及金世陵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一次,比他更难过的是季幼棠,她扶住他,心疼得直落泪,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怎么能这样呢?师姐怎么能这样呢……”

    几天后,金世陵终是在师兄弟口中知道了那个让虞如冰“移情别恋”的人。

    皇甫商才一进门,迎面便挨了一拳:“混蛋!”

    那拳法又快又准,和第一次的“畜生”一样,没一点差。

    季幼棠惊呆了,叫了声“皇甫大哥”,上去便扶住那身踉跄的白衣,却被他摆手推开。

    皇甫商抬起头,不在意地抹掉唇边的血,望着眼前盛怒的金世陵,似笑非笑:“还有力气打人,看来快好了。”

    还不待金世陵开口,他眸光便骤然一冷,反手一把拉过季幼棠:“那便不要支使别人给你做牛做马了,有空多听些闲言碎语,伤势一定好得更快。”

    (六)

    拆了纱布,没破相也没留病根,金世陵却抱着酒坛,开始夜夜买醉。

    陪伴他的,依旧只有季幼棠。

    那日她被皇甫商硬拉出房,半路却挣脱又跑了回去,她说:“从前在白骨堆里我们就没松开过手,如今我也不该扔下他。”

    那声音仍是细声细气,却十分认真,直到人跑远后,皇甫商才回过神来。

    “‘幼棠小妹’终究比不上‘小蚊子’……”

    他低叹着,若有所思,眸中有自嘲的笑意,更有胜雪的寂寞。

    而这些,全然落在拐角处不知看了多久的虞如冰眼里。

    金世陵一蹶不振,如果是往日,季幼棠一定不会对他说出那些话。

    “喜欢大师姐太难过了,又伤身又伤心,要不,要不……你改成喜欢我算了?”

    屋顶上,夜风习习。金世陵喝得醉眼蒙,抬头望去,只见季幼棠泪光闪烁,仿佛用尽了全部勇气。

    “世陵哥,我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绝对不会让你受伤,让你流泪,让你彻夜饮醉……”

    所以,可不可以考虑一下,考虑一下那只一直陪在你身边,默默爱了你那么多年的小蚊子?

    夜风飒飒,拂过衣袂发梢,月下的两人就那样对望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醉眼终是一点点清明,金世陵鼻头酸涩,有什么汹涌漫上心间,他将季幼棠拉入怀中。

    “真傻。”喉头滚动着,他抚过她的长发,不知带着何种心情,阔别多年,再次呢喃出那句:“我的小媳妇。”

    夜风迎面拂来,季幼棠靠在金世陵肩头,泪流满面。

    那真是季幼棠无比欢喜的一段时光,走路都是飘的,见谁都眉开眼笑,别人稍微问一点,她就捧住脸,羞得像个小媳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家马上能喝到喜酒了,对,喝我和世陵哥的喜酒……”

    婚约重拾之后,有一个人却悄悄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幼棠小妹,珍重。”

    季幼棠连皇甫商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捧着字条难过得掉泪,他是那么好的人,她都知道。

    可也只能限于知道,人世间的很多相遇,从来都是有始无终。

    望向床边的嫁衣,季幼棠深吸口气,将字条仔细折好,郑重地收入怀中。

    婚事这便操办起来,季幼棠忙前忙后,全然没有注意到虞如冰望她的眼神。

    当然,等到注意时,已经晚了。

    婚礼前一夜,季幼棠兴奋得睡不着,在忐忑又期盼中,门却被人敲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金世陵,不,确切地说,是被虞如冰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世陵。

    他脸颊酡红,有些不敢看季幼棠,却还是把怀里的一样东西硬塞给了她:“小蚊子,对……对不起……这身新郎服,以后一定还会有人为你穿上。”

    夜间的风有些大,吹得季幼棠瑟瑟发抖,煞白了一张脸。

    仿佛从半空中被狠狠摔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已被直接宣判死刑。

    而理由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理所当然。

    只是虞如冰望着她,得意扬眉,说出简单的六个字:“因为我回头了。”

    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回头,她被猝不及防地抛弃,就在大婚前一夜。

    如云泥之别,这就是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凛冽而残酷,根本勉强不得。

    狼狈地抱着那身她为他量身定做的新郎服,季幼棠站在夜风中,仿佛听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

    (七)

    季幼棠大病了一场。

    金世陵来看她时,她仰面朝上,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湿枕巾,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活气。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这样。

    金世陵哭了:“小蚊子,小蚊子你别吓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别憋坏了自己……”

    可没有回应,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应。

    直到金世陵颤巍巍地走出门时,身后才传来轻轻的一声:“世陵哥。”

    他欣喜若狂地回头,床上的身影依旧仰面朝上,只是胸膛多了些起伏。

    她说:“你以后都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比起不爱,她更害怕谎言,也再不敢轻信。

    因为信则伤,不信,则不伤。

    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足足养了两个月,季幼棠才逐渐恢复过来,只是眼里的生气似乎少了些,也不再成天缠着金世陵,而是默默接过钥匙,担负起了看守藏宝阁的活。

    这差事十分枯燥,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缩在阁楼里,不用出去面对旁人。

    金世陵这才发现,自己这回真把季幼棠伤重了,让她变成了蜗牛,再也脱不下背上的壳。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她,却又欠了她一笔。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当金世陵尾随虞如冰潜入藏宝阁,他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竟是要盗阁中的夜明珠!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虞如冰疯了般,跃出窗外,在风雨中与金世陵抢夺起来:“你松手!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就把我交到师父那儿!”

    动静太大惊醒了看守阁楼的季幼棠,她披头散发地奔出来,刚想拉响门前的铜铃,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手蓦地僵住。

    漫天风雨大作,一边是神似癫狂的虞如冰,一边是满脸惊愕的季幼棠,金世陵咬咬牙,左右也无退路,把心一横:“干脆一起走吧!”

    骏马嘶鸣,直出山口。

    三个人前后相贴,在大雨中策马狂奔,身后一尾青龙紧追不舍。

    那是藏宝阁地下的看护神龙,因夜明珠被盗,它从百年沉睡中惊醒,愤怒地直追过来。

    带走季幼棠,一定是金世陵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他舍不下她,在一片混乱中,硬是将她拉上了马,却没有想到,青龙追来的危急关头,季幼棠竟不小心摔下了马,跌入风雨中——

    “世陵哥!”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金世陵瞳孔骤缩,回首望去,风雨中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地上那道小小身影。

    “别停下,不要命了吗!”

    虞如冰抢过缰绳,根本没打算管季幼棠,心里反而升起一丝快意,用她绊住那青龙刚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到金世陵回过神来,骏马已狂奔出老远,身后电闪雷鸣,一声声凄唤回荡在天地间:“世陵哥——”

    那样绝望的呼唤,犹如梦魇,在日后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他耳畔,让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念之差,一念地狱。

    当年白骨堆里都没松开手的两人,就此阴错阳差,天各一方。

    (八)

    虞如冰盗夜明珠,不要命地私逃下山,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皇甫商。

    是的,自从千方百计从师父口中套出他的下落后,她就生出了这份执念,或者说是魔障。

    皇甫商,桑国太子,来天陇山求医治病,后回宫应皇后之命,开始在全国大选太子妃。

    这些信息不停地翻滚在她的脑海里,那身华贵白衣也愈发清晰。

    于是心高气傲的虞如冰想到以夜明珠为嫁妆,千里迢迢赶赴桑国应选。

    金世陵一路浑浑噩噩,跟着她进了宫,到了甄选大殿,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

    他难以置信地瞪向她,双手颤抖着,脸色比暴风雨那一夜还要煞白——

    便是为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竟害得……害得季幼棠生死不明!

    那一刻,金世陵第一次有种想掐死身边人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但还来不及开口,已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由远至近,带了十二分的恨意。

    “好师姐,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当真妙得很!”

    所有人齐齐向堂前望去,巨大的琉璃盏下,那袭清贵白衣不知何时走出,正是太子——皇甫商。

    他携一女子,面容秀美,转着好奇的黑眼珠打量着众人,一派孩童般的懵懂纯真。

    金世陵几乎是眼皮一跳,上前脱口而出:“小蚊子!”

    如果当日皇甫商晚到一步,恐怕季幼棠就要被愤怒的青龙碾碎在爪下。

    他本已回到桑国,接受母后选妃的提议,却忽闻金世陵悔婚之事,因担心季幼棠,他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哪知在风雨中撞见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电闪雷鸣中,他亲眼看见虞如冰伸手一推,将季幼棠推下了马!

    “世陵哥!”凄厉的呼唤划破夜空,那匹骏马却没有停下,金世陵更没有回头,他的幼棠小妹就那样被抛下!

    等到救出她时,怀中人已只剩半条命,浑身血淋淋的,混着他的热泪,触目惊心。

    青龙被赶来的菩提老人制服,但他却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小徒儿,只能给她服下一种丹药,延缓她离去的脚步。

    是的,季幼棠虽然活了下来,却在丹药的影响下,心智倒退回稚儿水平,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十岁、九岁、八岁……等到心智退回原点时,就是她离去的那天。

    皇甫商不信这残酷的结果,执意将季幼棠带回桑国,遍寻名医,却终是绝望地伏在她床前,哭成了个泪人。

    他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只能在肝肠寸断中,命匠人赶制嫁衣,让她做他的太子妃。

    她被人无情辜负,没穿上心心念念的嫁衣,他便要许她一场盛世大婚,让她风风光光地做新娘,一生圆满地离去。

    而她走后,他不会再娶任何人,世间陪伴他的,只会有天上的月,袖间的风,以及回忆中她的那声“皇甫大哥”。

    (九)

    虞如冰被撵出皇宫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不久后,有人在窄巷里看见一个疯女人,她怀里仿佛抱着什么,闪闪发光,映亮她痴痴的一张脸。

    而金世陵却留在了宫中,只因他对皇甫商说了四个字,以命续命。

    暮色四合中,那道纤秀的身影高高地荡在秋千上,笑声飞得很远很远,看得花丛间的两人也不由扬起唇角。

    金世陵与皇甫商并排站着,夕阳投在他们身上,勾出一圈暖黄的金边。

    皇甫商幽幽开口:“你真的决定了吗?”

    金世陵点头:“决定了。”

    欠了她一辈子的东西,如今终于可以还了,唯一遗憾的是,她仍旧记不起他。

    或者说,是受过伤的潜意识中,执拗地不愿记起他。

    这许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再也听不到那声“世陵哥”,却心甘情愿做她的药引。

    是的,他的小蚊子并非无药可医,师父不说那法子,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哪一个医者,会甘愿做病人的药引,牺牲自己来救活对方。

    “但是,我愿意。”

    金世陵扭过头,定定地看着皇甫商,有风拂过他的眼角发梢,他笑着,眼中泛起泪光。

    他说:“我的姑娘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她,别像……我一样。”

    风掠长空,皇宫里下了一场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切准备妥当后,金世陵见了季幼棠最后一面。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湿意,季幼棠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抱着个红彤彤的石榴,吃得正欢。

    金世陵过来时,她护住石榴,身子向后一退,眼神里明显带着戒备。

    还是这样,不管他怎么亲近,怎么示好,她始终对他抗拒不已,倒是会勾着皇甫商的脖子,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

    今非昔比,风水轮流转,但这一回,金世陵却不再介怀。

    他只是随手捡了个树枝,含笑上前,当着季幼棠的面,在雨后松软的泥地上,缓缓写出了三个字——

    金世陵。

    他抬头望向她,像哄小孩一般,目光温柔:“记住这个名字。”

    仿佛还是昨天,金府的后院长虹贯日,他握住她的手,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小媳妇,记住这个名字,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年两个总角孩童,青梅竹马,无忧无虑,霞光下的身影依偎着,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但在多年后的今天,她却连他是谁都忘了。

    “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夫君。”

    雨后的花园里,金世陵仰头强调着,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秋千上的季幼棠怔怔看了许久,叫金世陵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一跃而起,狠狠地将手中石榴砸在了那个名字上。

    “才不是呢!”

    汁水四溅中,季幼棠抢过树枝,孩子气地往地上画去,不仅画花了“金世陵”,还在一旁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

    皇甫商。

    “这才是我的夫君,太子哥哥,是太子哥哥!”

    季幼棠高声纠正道,叉腰望向金世陵,充满敌意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个骗子!

    今非昔比啊,她记忆中夫君的名字早变成了“皇甫商”,再不是那遥远的“世陵哥”了。

    面对气哼哼的季幼棠,金世陵愣了许久,忽然向后一倒,哈哈大笑。

    如果没记错,她如今的心智,只有六岁。

    曾经那个六岁里,他们在白骨堆下都没松过手,现在她却瞪着他,指着“皇甫商”言之凿凿:“这才是我的夫君。”

    金世陵捂住脸,笑得身子直抖,有什么却漫过指缝,飘散在风中。

    为什么真正的心意,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才明白过来?

    “小蚊子,小蚊子……”他胡乱喊着,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却再没人应他。季幼棠站在他身前,低头奇怪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疑惑——

    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十)

    永昌九年,桑国太子皇甫商登基为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季氏。

    季氏贤良淑德,性腼腆,说话细声细气。

    她在后宫中照看着一大块花圃,时常流连其中。一日,帝至,揽其入怀,听其在耳边低语:“陛下,今年的石榴花开得真好。”

    复凝视,皱眉:“可总觉得,像忘了什么似的……”

    帝不语,风过也,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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