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手札-愚妻子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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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子婳想,她大概是用光了一世的懵懂天真,余生便只有心如枯槁了。

    半载青山半载云,到头恍然回首,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故人不聚。

    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红颜手札·子》

    (一)

    霍仲珍来找子时,恰是黄昏。夕阳笼罩着庭院,风掠花草,再祥和不过。

    院里的那道身影染了金边,依旧是昔年的眉目。她手里抓着一只兔子木雕,在地上画了方格跳房子,一个人玩得开心。

    霍仲珍走近时,恰听到她转过头对着身后笑吟吟地道:“影子君,你每天这样跟着我,累不累?”

    天真稚嫩的语气里,透露出孩童的心智。霍仲珍愣了愣,哑然失笑,有什么却漫过眼眶,模糊了视线。

    “子,我来接你回家了。”

    声音飘入院中,子回过身,仰头望向来人。有风掠过耳畔,四目相对间,她微眯了眼,好半天才抿嘴一笑:“娇娇。”

    暮色四合,衣袂翻飞。那一瞬,天地间仿佛静了下来。

    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霍仲珍再也忍不住,心潮起伏间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子,颤抖着泪如雨下:“是,娇娇来了,娇娇来接你回家了……”

    承平十四年将她遗弃,承平十九年回来寻她。一晃眼,他这个心智受损的愚妻,孤身在这荒废的霍家老宅里,竟然一住就是五年。

    (二)

    凡子,丞相凡子衿唯一的妹妹,自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是都城里世家子弟竞相追逐的对象。

    这样的千金明珠,霍仲珍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和她有交集,因为他是个庶子,是个母亲早亡、地位卑贱、任人欺凌的庶子。

    霍家有意攀上相府这根高枝,便不时宴请丞相与其幼妹,每当这时,就是霍家子弟们摩拳擦掌,各显神通的时候了,谁能逗子小姐笑一笑,都足够炫耀大半天。

    而这种“活动”,霍仲珍往往不会参与,也没资格参与。他既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也没有直系的宗族撑腰,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刻自己的木雕。

    霍府宴请数十次,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过那位子小姐的长相,而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却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小院的琼花树下,几位哥哥带着奴仆将他团团围住,你一拳我一脚的,不过是送出的礼物被拒,在子小姐那儿受了气,便拿他来发泄。

    路过的下人摇摇头,见怪不怪,这在霍府是三天两头的事。

    树下的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不哭也不喊,只死死护住怀里刚刻好的木雕,怎么也不肯松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霍家有个病娇娇,男儿生就女儿相,不会文来不会武,成天只会雕花花……”

    院里回荡着哥哥们编来嘲笑他的歌谣,多年来他已屈辱地听过无数遍了。他们讽刺他男生女相,病体孱弱,甚至取了“娇娇”这样的绰号来羞辱他。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居然会有人站出来阻止,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散宴后无意撞见他们的凡子。

    才七八岁的小姑娘,踏着一双漂亮的马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衫子,明眸皓齿,灿烂耀眼得不像话。

    那是后来回想起都不可思议的一幕,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几位哥哥,低垂着脑袋,噤若寒蝉,看着那道纤秀的身影将他拉起,为他拍掉身上的灰,冲他一笑——

    “好可爱的小兔子啊,我正好属兔,能不能把这个木雕送给我?”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多么神奇,她既没有为他呵斥别人,也没有直指他的狼狈不堪,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让他觉得,整片天都亮了起来。

    漫天的琼花落下,他们四目相对,长风掠过衣袂发梢,他漆黑的瞳孔里映满了她的笑。

    (三)

    相府明珠拒收所有人的礼物,唯独收了霍家一个庶子送的白兔木雕,这件事一度让都城世家们为之哗然。

    此后几年,霍仲珍过得无比开心。

    凡子常来找他玩,他为她雕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但雕得最多的还是兔子,那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一份特殊的温暖。

    而他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凡子为他请了大夫调养,他更不用三天两头挨打了。

    但所有改变中,最叫他触动的,还是“娇娇”这个绰号。

    那是一次春日宴席,霍家子弟俱在场,凡子忽然对他道:“拂浪堤垂柳,娇花鸟续吟,这么好听的名字,以后只许我叫好不好?”

    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足以叫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从此以后,霍家再也没人敢叫他“娇娇”了。

    原来不堪忍受的羞辱,忽然变成了丝丝入心的甜蜜。霍仲珍第一次觉得“娇娇”这样的名字,从凡子口中叫出……是那样好听。

    他成了她的专属,而她也珍藏在他心底,只是他一人的白兔。

    这一年,琼花开得极好,漫天飞舞。他们正式定亲,年轻的相爷召见他,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还不需要牺牲姻缘去铺路,功名利禄我可以去挣,她只要好好笑着就行了。”

    身居高位的丞相一拂袖,将目光从窗外月色转到他身上:“而你,会让她一直那样笑,对吗?”

    从房里出来后,霍仲珍双手都在颤抖。才十五岁的少年,几乎承受不住那样大的喜悦。

    屋外竹影斑驳,等候已久的凡子一步步走向他,走到他跟前时歪着头冲他笑。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脑袋埋在她颈间,许久,竟是哭了。

    他说,他想他娘了,如果他娘还在,该有多好……

    “没娘的孩子本来就很苦,我也是哥哥一手带大的。不过现在不同了,娇娇,我有哥哥,你有我,我们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夜风飒飒,凡子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儿时兄长安抚啼哭的自己一般。霍仲珍重重点头,抱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月色迷蒙,窗边的凡子衿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天地间静悄悄的,就在这一夜,这场只有三个人祝福的姻缘,被坚信能够天长地久。

    只是时移事易,谁也没有料到,相府的衰败会来得那么快。

    (四)

    凡子衿为相本就孤傲疏狂,定亲一事,又暗中得罪了不少世家权贵,而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渐渐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而就在这时,相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凡子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创,一夜之间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外界幸灾乐祸的话来说就是,她傻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傻子。霍家私下甚至有更难听的话传出,说老天有眼,怎么可能便宜霍仲珍这下贱的庶子,还就是他“克”傻了从前那众星捧月的大小姐!

    风言风语里,也不知霍仲珍是听了去,还是见相府日渐式微,总之一番变故后,他已经很少去相府了。

    有人说他聪明,有人嗤他薄情,更多的人是嘲笑他一辈子翻不了身。就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皇城的天终于变了。

    婚期前两月,相府垮台,满门被抄,凡子衿获罪入狱,全部亲族贬为庶人。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霍仲珍见了凡子衿最后一面。

    这个一生骄傲的男人,负手而立,身着囚服也不掩疏狂气质。他目视霍仲珍淡淡道:“旁人怎么说我不管,官场浮沉数十年,我总信自己的眼光,从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于权谋,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双手干净不了,或许从不是个良善臣子,但却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从牢里出来后,霍仲珍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靠着城墙一点点滑坐下去。仰望夜空,繁星入眸,有冰凉的泪水流过眼角,苍白无力如命运一般。

    承平十二年,凡子嫁入霍府,无嫁妆无排场,甚至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只顶着“奸臣家傻妹”的名头,在霍家人不怀好意的窃笑中,开始了一场望不见头的悲剧。

    凡子可以说是众人逼着霍仲珍娶的,大家都想看他的笑话,而霍仲珍的表现也果然未令众人失望,曾经再多的感情也被现实浇熄,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嫌恶。

    当从前那些讨好凡子的霍家子弟一个个变了模样,想方设法地去欺负这个傻弟妹时,霍仲珍不仅不去维护,反而跟着众人一起教训她。

    尤其是有一次,寒冬腊月里,霍家大少夫人非说凡子偷了她的手镯,把她衣服脱得只剩一件,仍未搜出后,罚她跪在门前雪地里,不交出来就不许起身。

    霍仲珍赶去时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凡子在风中老老实实地跪着,只要稍微动弹一下,身后负责看守的老仆就会抡起手里的烧火棍,狠狠打向她的腿。

    衣服下的皮肤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她是被打怕了,毕竟傻子也是知道疼的。

    当霍仲珍挤进人群时,凡子的眼眸明显一亮。她已冻得面无人色,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还记得哆嗦着给他一个笑:“娇娇,冷。”

    是的,笑,从前她就最爱笑,即使痴傻了后也还是爱笑,被人欺负了也很少哭,总是一个人在那傻乐。

    可这回的笑实在有些勉强,可见真是冷极了。霍仲珍披着厚厚的斗篷,被她拉住衣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眸色深沉地盯着她,看不出悲喜。

    见他没有说话,凡子又摇了摇他的衣袖,语气愈发委屈了:“娇娇,冷,真的……好冷。”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霍仲珍薄唇紧抿,忽然手一扬,一记耳光狠狠扇去,将凡子掀翻在了雪地里——

    “知错了吗?”

    一声厉喝响彻长空,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不仅让围观众人惊呆,更是把凡子整个打蒙了,她倒在雪地里久久未动,而霍仲珍还在怒声追问:“为什么要偷大嫂的手镯?”

    身子一颤,凡子这才捂住脸回头。她拉住霍仲珍的衣袖,神情有些慌乱:“没有,没有偷。”

    再傻的人也知道本能地辩解,而霍仲珍却完全听不进去,抢过老仆手中的烧火棍就往她身上打去,打得她不住躲闪,瞬时红了眼眶:“没偷,没偷手镯……”

    凄声回荡在风雪中,打了好一会儿,不知何时,看够了戏的大少夫人才咳嗽两声,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手镯已经找到了,原来是被猫叼了去,弟妹不好意思了……五弟不会介意吧?”

    沾了血迹的烧火棍落入雪地里,霍仲珍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转过身弯下腰:“大嫂哪里的话,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他随手拉起地上伤痕累累的凡子,腰弯得更低了:“既然误会一场,那仲珍先带子回去了,扰了大嫂的清平,实在抱歉。”

    冷风呼啸,这一年的冬天当真是极冷,离去时凡子被霍仲珍牵着,歪歪扭扭地跟在他后面,嘴里还翻来覆去念叨着:“没偷,没有偷……”

    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回应她,霍仲珍甚至连斗篷都舍不得脱下来为她挡一挡。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只留下身后一路血迹,触目惊心地蜿蜒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时……终于多了一丝怜悯。

    霍仲珍是最识时务的,大家都这样说,薄情寡义、趋炎附势,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也是种本事,所以当族长越来越器重他,甚至连夜传见他,似有重要任务交给他时,众人也未感到有多意外。

    暖烟缭绕的内室,老族长的声音徐徐传来:“霍大那帮兔崽子都嫌累不愿接担子,还是仲珍你务实,那这次举族南迁的事就由你负责了……”

    霍家近年生意重心南移,整个家族也要迁宅了,这门没什么油水的苦差事推来推去,推到了霍仲珍头上,他倒也欣然应下。

    只是老族长接下来的话叫他一愣:“迁宅是大事,找风水师算了,偏不巧仲珍你媳妇与新址相冲,你看这……”

    老族长叹息着,似有为难。霍仲珍跪着久久未动,夜风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他眨了眨眼,终是将头埋了下去,无悲无喜:“子她就……留在老宅吧。”

    (五)

    动身那天,凡子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手里还抓着幼时初见霍仲珍送的那只兔子木雕。

    她在马车后面追着,一边招手,一边喊着:“娇娇,娇娇你忘了我,还有我呢……”

    身上是霍仲珍给她置办的新衣裳,头上是霍仲珍给她买的新发簪,她这段时间特别开心,因为娇娇对她特别好。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出去玩,娇娇会忘了带上她?

    浩浩荡荡的车队绝尘而去,有人掀开车帘探出头,正是最后望了凡子一眼的霍仲珍,只这一眼,便如福至心灵,叫凡子整个人都慌了起来:“娇娇,娇娇你们去哪里?”

    她追得更急了,连留下来看管她的老嬷嬷都拉不住,裙角翻飞间,她不防摔倒在地,扬起一地尘埃——

    “娇娇!”

    凄厉的一声呼唤,她浑身剧颤,仿佛明白了什么,握住兔子木雕的那只手抖得不成样子。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眼前,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凡子终于崩溃,满脸尘土的她“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哭声响亮,连前方马车里的霍仲珍都能隐约听到。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哭得这么凄厉,她那样爱笑的一个人,无论怎样受欺负都能自得其乐,原来哭起来也会这样撕心裂肺,撕心裂肺到让他不敢回头……

    承平十四年将她遗弃,承平十九年回来寻她,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霍仲珍终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以霍家新任族长的身份。

    老宅门口,依旧是那辆马车,但这回,凡子却怎么也不肯上去。

    她抓着兔子木雕,脸上明明笑嘻嘻的,眼里却透着惊恐,霍仲珍知道,她是有阴影了。

    所以他眼眶酸涩,一个打横将她抱了上去:“子,别怕,不会再有人把你扔下了。”他贴在她耳边,字字温柔。

    风掠长空,凡子勾住霍仲珍的脖子,眨了眨眼:“那影子君呢?”

    霍仲珍一愣,凡子又问:“娇娇,我能把影子君也带回去吗?”

    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霍仲珍哑然失笑,心口却酸酸的。他重重点头:“能,以后子想要什么都行。”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见,凡子对着他身后做了个鬼脸,而空中也似有清风拂动,抖落一树笑声。

    马车上,霍仲珍情不自禁摸向凡子耳后的一处伤口,那是当年他在雪地里掌掴她留下的旧疤,如今指尖一寸寸摩挲着,仿佛闪过往昔的一幅幅画面。

    凡子有些痒,乐呵呵地想要躲开,却忽然被霍仲珍一把扯入了怀中,脑袋直接撞上他胸口。

    车马颠簸,那一瞬,她听见了他强有力的心跳。怆然落下的泪珠,滑入脖颈中,温热一片。

    凡子一定不会知道,这五年,霍仲珍经历了些什么。那些血腥与肮脏,他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她只需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辱她了。

    从前他不争不夺不斗,只因他没什么想要的,但从凡子衿死牢里出来的那一刻,他想要的就太明确了。

    世人欺他辱他,无谓;世人欺她辱她,妄想!

    为此他选了一条极其艰难的路,或许懵懂如她,永不会懂他的隐忍蛰伏,但没关系,那些都过去了,他的好姑娘从来不记仇,他还有余生大把的时间去好好爱她——

    就像凡子衿曾说过的那样,他去为她厮杀一片天,而此后漫漫余生,她只要做他的小白兔,永远那样笑着就行。

    马车里,风吹帘幔,虚空中似有幻影浮动,俯视着这一切,发出了不知何意的轻叹。

    (六)

    将凡子以盛大的仪式迎回霍家后,霍仲珍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此生再无所求,但渐渐的,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有件事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了,那便是凡子成天挂在嘴边的“影子君”——

    花园里,他问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玩,她头一歪,笑得天真烂漫:“有影子君陪我玩呢。”

    戏台前,她对着他精心准备的惊喜呵欠连连,溜走后被他逮住,还无比委屈:“影子君说不好听,还没他唱的曲子好听呢,我也这样觉得。”

    最过分的是,夜间就寝时,他情不自禁吻上她的唇,这都不可以,原因是“影子君说了,这里不能随便给人碰,玩游戏也不行”。

    他终于对这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影子君”来火了,质问凡子:“可我是你夫君也不可以吗?”

    怀里的姑娘像小白兔一样,委屈地摇了摇头。于是他只好按捺住怒火,试探问道:“那谁可以?”

    哪晓得她竟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影子君可以。”

    那一瞬,月光洒入屋内,映着凡子笑靥如花的一张脸。霍仲珍几乎咬碎银牙,他有理由怀疑自己曾经的一些理解出错了,那么他想知道——

    这“影子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迹象还只是怀疑,那么当在凉亭里,见到凡子绘出的那张画后,霍仲珍才是真正震惊了。

    他们不过在亭中赏花,他忽然兴起,要她为他作幅画。她丹青一向是极好的,即使摔坏了脑袋,从前的功底也还在。

    只是霍仲珍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在花间站得腿都酸了,终于接过画时,却见到那样一幅场景——

    画中人云衫飘飘,嘴角噙笑,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枕着脑袋,醉卧花间,端得芝兰玉树,潇洒不羁,竟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瞳孔骤缩,霍仲珍赫然转头,却见笔墨未干的石桌前,凡子撑着下巴,冲虚空笑得眉眼弯弯,和曾经无数次自言自语时一样。

    他呼吸一窒,有什么在电光石火间终于明白过来,手指剧烈颤抖着,他抓紧那幅丹青,脚步踉跄地奔出凉亭,是从未有过的激动:“谁?谁在那儿?”

    他像发了疯般,在所有奴仆惊诧的目光中,拂袖乱挥,踏断一丛丛花枝,几乎血红了双眼:“你就是那个‘影子君’吗?你是何方山野精怪,我不怕你,你出来啊,不要再缠着我娘子了……”

    半空中,幻影浮动。辛玄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醉眼,抱肩看戏般,略带嘲讽地俯视着下面发疯的霍仲珍。

    凉亭里的凡子有些被吓到,唤了声“娇娇”,犹豫着要站起,却被半空中的辛玄阻止了,他以手贴唇,轻嘘一声。末了,摊了摊手,冲她无辜眨眼:“凡凡,别怕,你相公在与你开玩笑呢。”

    原来是这样啊,风掠花枝,凡子放心坐下,又变回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半空中的辛玄捂嘴暗笑,看向下面丑态尽显的霍仲珍,眼神愈发鄙夷了。

    娇娇?什么娇娇,便是这个男人,将凡子遗弃在荒废的霍家老宅,不管不问就是五年,若不是自己的出现,恐怕她都挨不过这五年,纵然有苦衷,这茬也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翻过去的。

    他倒是算准了傻姑娘不记仇,却没算到,他这只艳灵可记仇得很。

    (七)

    是的,艳灵,辛玄非妖非人,生于天地间,幻影缥缈,一只以“美”为食的艳灵。

    五年前飞入霍家老宅,纯属好奇。

    好奇什么?自然是好奇废宅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有多美,是否如坊间传言一般,即使跌下云端,也不负“凡家画姝”之名。

    于是他进入霍宅,成功见到了坐在院里发呆的凡子。那天恰是立秋,风中已带了丝凉意,拂过她的眼角发梢,远远望去倒真像幅画。

    而那时的凡子,也在发呆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啧啧”:“虽然傻了点,倒也秀色可餐,当得起‘画姝’之名。”

    她身子一颤,扭头望去,偌大的院子依旧空空如也。她不禁有些气馁,又转了几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地面摇曳的影子上,想了想,紧张又期待地开口道:“你是……影子君吗?”

    只这一句,便让半空中的辛玄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几乎是捧腹大笑,笑得院里的花枝都在颤抖。

    而凡子却更兴奋了,这笑声像是肯定了她的猜想,她欢快地绕着院子跑了起来,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喊道:“影子君,影子君,我们一起玩……”

    风掠庭院,笑声飞扬。后来的辛玄一直对阳光下的那一幕念念不忘,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跟自己的影子玩得那么开心,而在后来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当日立秋初见的凡子有多开心,之前孑然一人的她就有多孤单。

    立秋过后,辛玄便在霍家老宅留了下来,起初只是好奇的他却没有想到,此后一留就是五年。

    因凡子的“秀色可餐”,他倒也不用去别处觅食,靠浸染她的气息就能充盈灵力,倒也活得滋润。

    而凡子也是奇哉,在他试探着现出原形,云衫飘飘从天而降时,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影子君,原来你就是每天陪我说话的影子君,你好漂亮啊!”

    孩童般欣喜的语气中,他愣了许久,几乎哭笑不得,最终却是伸手一寸寸回抱住她。

    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得他心头暖洋洋的,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饮了蜜糖般。

    以“美”为食,随天随地,四处游荡,从不在一处风景过多逗留的艳灵,忽然就不想走了。

    从此寒来暑往,荒宅大院,有他有她,胜过人间美色如云。

    后来有一天,他实在听腻了凡子口中的“娇娇”,赌气般哼哼:“难听死了,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娇娇’,你别等了,他不会来看你了!”

    辛玄至今也忘不了那天说完这句话后,凡子的神情,那大概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

    原来她哭起来是这个样子,安安静静的,像春日无声的细雨,眼泪敲打在他心头,悔得他恨不能咬掉舌头。

    多大意,是他忽略了,经年累月里,一个傻姑娘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可他多妒忌啊,凭什么那样一个男人还能被她亲昵地称作“娇娇”?他不管,从那天起,他开始固执地叫她“凡凡”。

    多好,这才公平嘛,唇齿相碰间,她也成了他的专属。

    对,他就是一只这样小气的艳灵,小气到想挤走那个男人曾留下来的一切痕迹。可就在那个黄昏,那道身影踏着夕阳,在院中遥遥开口:“子,我来接你回家了。”

    家?真讨厌这个词,他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最终却无奈妥协,到底在他那傻姑娘的招呼下上了马车。

    离开前,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荒废的霍家老宅,哪里才是家?明明这里才是家——

    住了五年的……影子君和凡凡的家。

    (八)

    即使辛玄很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霍仲珍的确很聪明。

    他竟然想到办法“对付”他了!

    望着门前四个凶神恶煞、丑陋不堪的奶娘,辛玄急得抓肝挠肺,无数次想冲进去见凡子,却又一步也近身不得。

    他盘旋在屋外,月色映照着霍仲珍临窗而立的身影,显然很是得意,把他气得几乎是咬牙切齿:“奸诈,太奸诈了!”

    人说无商不奸,霍仲珍这厮就是奸商中的奸商,竟被他寻到蛛丝马迹,又是翻古籍,又是套凡子的话,查清他的身份,逮住他的死穴了!

    对,这便是他的死穴,以“美”为食的艳灵,根本无法靠近丑陋的事物,轻则灵力受损,重则烟消云散。

    霍仲珍若请个捉妖师来拿他,未必能行,但请上全城最丑陋的四个奶娘坐镇,就一定是十拿九稳!

    自从这“四大金刚”来了后,她们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凡子,他稍一靠近就会被弹开,整个人束手无策,只能遥遥看着日渐消瘦的凡子干着急。

    而这,也是让霍仲珍头疼的地方,凡子是那年雪地里留下的病根,大夫说不能忧思过重,通俗来讲,就是要每天都开开心心。从前凡子天真明朗,这点从不用担心,但自从他对付了那只可恶的“艳灵”后,她就病倒了,成天可怜兮兮地拽着他的衣袖,孩子般央求着:“影子君,我要影子君……”

    霍仲珍是又心疼又愤恨,心里问候了辛玄千百遍。

    这日夜间,辛玄又在门外盘旋,霍仲珍在窗下冷笑够了后,狠狠一关门,只留下个胜利者的背影给辛玄。

    但一进屋,他的气势就蔫了,榻上病怏怏的凡子又在喊“影子君”,喊得他心如刀割,唯一能做的就是柔声安抚,盼着这一劫早早渡过。

    黑暗中,他紧紧抱住他的姑娘,刻意不去注意她的瘦骨嶙峋,哑声开口:“娇娇和影子君,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怀里的凡子缩得像只小白兔,半天没说话,许久才抽噎道:“都要,两个都要。”

    霍仲珍一瞬间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就刮了下凡子的小鼻头:“你倒是个贪心的,还想效仿舜帝,娥皇女英都收了不成?”

    凡子听不懂,仰头眨着一双泪光晶莹的眸子,又强调了一遍:“娇娇和影子君,都要。”

    声音不大,却在黑暗中字字砸在霍仲珍心上,他与她对视许久,到底按捺不住,赌气般捂住她的眼睛,哼道:“不许都要,凡人哪有那么贪心的?”

    他也像一下变成了计较的小孩子,说着说着就泪盈于睫了:“我知道你很痛,可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以后我们还有那么多可以相守相依的岁月,你总会慢慢忘记的……”

    “你七岁那年就遇见了我,我知道你是我的,谁也不可能夺去,我千辛万苦挣来今天这一切,通通都是为了你,纵然错失了五年,但你怎么,怎么忍心……不选我呢?”

    (九)

    这场看不见的拉锯战从盛夏僵持到了秋末,凡子的病一天天加重,当霍仲珍发现请来再好的名医,用上再珍贵的药材,也无法让她睁开眼睛笑一笑时,他终于慌了。

    “子,子你别吓我……”

    他在病榻前颤抖着握紧她的手,屋外是辛玄暴跳如雷的怒吼:“霍仲珍你个王八蛋,你会把她害死的!”

    他血红了双眼回头,激动万分:“害死她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现?她是我的,是我的!”

    如疯魔了般,霍仲珍将下人通通赶了出去,坐到床上抱紧昏迷的凡子,嘴里不停地念着:“你冷吗?我给你暖暖,你说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靠在一起就不会冷了,不会冷了……”

    他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从清晨到傍晚,把外面的仆人全吓坏了,更把半空中盘旋的辛玄急坏了。

    做了飘荡百余年的一只艳灵,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早已见惯,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跟那傻姑娘待久了,他也变傻了,可芸芸众生,谁不傻?

    就在这一天的半夜时分,辛玄强行冲破屏障,从霍仲珍手中抢走了命悬一线的凡子。

    他感觉自己的灵力在飞速流失,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要做一件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拂袖间,风声掠过耳畔,他要带她回家——

    回影子君和凡凡的家。

    当霍仲珍率人日夜兼程赶到时,霍家老宅外的一道结界却将他们阻得严严实实。

    这是辛玄以毕生修为所设,即使霍仲珍带了法师来,一时也难以破解。

    外面沸反盈天,霍仲珍几近发狂地带着人撞门,里面却是安安静静,结界一隔,一点喧嚣也传不进来。

    院中树下,辛玄抱着脸色苍白的凡子,看斜阳西垂,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

    她的病拖得太久,已是弥留之际,他只想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谁都不要来打扰。

    他们在立秋相遇,如今在秋末告别,人世一场相逢,不管多不舍,也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凡凡,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变完了你就能醒来了……”

    声音从唇齿间溢出,辛玄仰头,痴痴看着夜色一点点降临,这大概……是他和她的最后一夜了。

    他常笑凡人执念过深,永远看不开,但他又何尝不是?

    风掠庭院,月移花影动。

    凡子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虽然听不太清,但心里却莫名伤感。

    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流入她体内,叫她意识一点点复苏,荧光飘洒间,衣袂飞扬,而天也渐渐亮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凡子只对上一道含笑的目光,虚空中那袭云衫清俊依旧,身影却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如天地间的一缕薄烟。

    “我要走了,不能陪你玩了,你以后和他好好过日子,别忘记我,实在要忘,也算了……”

    一字一句落入她心间,她忽然慌得不行,水雾涌入眼眶,却没有一丝力气动弹。

    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她只感觉到一阵清风迎面扑来,温柔地落在了她唇上,做了最后的告别。

    而在外面不眠不休守了一夜的霍仲珍,也终于在这时带人破门而入,一声嘶喊:“子!”

    天地间雾气朦胧,有什么随风消散,凡子闭上了眼,意识的最后,依稀是一袭含笑的云衫,温柔地对她眨眼。

    “凡凡,再见。”

    滴答一声,泪如朝露。

    (十)

    半载青山半载云,恍然回首,凡子只觉一场大梦了无痕。

    如果可以,她情愿一直懵懂不醒,那样就不用面对凋零人世。相府不复,兄长不在,而那袭朝夕相伴的云衫也如烟消散。

    原来可怜的不是痴傻,清醒才是最痛苦的。

    霍府里,凡子对霍仲珍提了最后一个请求:“故人一场,娇娇,像小时候一样,你再送我个礼物吧。”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霍仲珍站在门边,眼眶泛红,仿佛一走开凡子就会消失不见。他说,“权势地位,滔天富贵,我什么都有了。”

    可凡子只是淡淡抬头,眸里透着深深的疲倦:“娇娇。”她依旧这样唤他,一字一句却是极轻极缓。

    “我只要一纸休书。”

    承平二十二年,凡子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霍家老宅,随之而来的却是整个霍氏家族的北迁,浩浩荡荡,只为追随她的脚步。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却又分明面目全非,早已回不去了。

    那纸休书霍仲珍怎么也不愿给,他大兴土木,挨着霍家老宅建了一座新的庭院。

    不要紧,他想着岁月漫漫,总能等到她重新接纳他的那一天。

    只是他多心疼,架着梯子望去,总能看见那荒废的老宅里,他的傻姑娘在周而复始地一个人玩跳房子。

    夕阳笼罩着院落,长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她转过头,眉目染了金边,笑得一如旧时般温柔:“影子君,你每天这样跟着我,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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