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二十章:怜君何事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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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浮香走到少言面前,两根其白如玉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来,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抚平那个“川”字形,问道:“何忧之深耶?” 

    手指贴於肌肤,一股凉意直泌心底,少言退後一步,目光游移,笑道:“霍兄的明玉功精进不少。” 

    霍浮香一笑收手,装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听朋友提起,说江湖出了个年纪极轻的神医,神秘低调,很少与人结交。心下还揣测也许是你,左右无事便前来看看。没想到,这一趟真是没白跑。”嘴里刻意说得云淡风轻,但初听消息,只觉和少言有几分相像,便心潮翻涌迫不及待地赶来以求确认。而明明早已确认,却仍整整躇踌了两天,待他要离去才现身相见,这其间种种曲折心情是只有自家知了。 

    如今终於得见,眼前人一袭青衫,及腰黑发只用布带松松挽就,整个人温文儒雅,难掩浓浓的书卷气息。既是高兴又是感慨,“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八个字考语仿佛天生便是为眼前人而造,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当得起。只是见他神情殊为抑郁,又觉心里一阵发紧。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还是和那个什麽叫丁五的家夥有关,少言对他一往情深,又是死心眼,若非有极大变故,怎会舍得离开独自流落江湖。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又怕就这样大剌剌地直接相询,万一勾起他的伤心事反倒不美。思绪百转千回,找了个貌似无关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做丁府管事了?” 

    连自己都要回避伤口突然被人赤裸裸地刺到,饶是少言镇静功夫了得,也不免有一瞬仓惶失措,掩饰地咳两声,方强笑道:“没再做,总是拘於方寸之间,忘了天下有多大,这才想著出来长长见识。” 

    霍浮香七窍玲珑,久经人情世故,少言的异样如何瞒得过他。只是他也不为己甚,先是暗骂丁寻一句,又暗骂自己一句,轻轻巧巧将话题带了开去,“我来时遇到几拨人,鬼鬼祟祟的,看著就不像好人,本来我也懒得管,不过有一次无意听到他们竟然提到你的名字,还说什麽‘先盯紧再做计划’,我就一路盯了下来。正巧今天又有两个来铁槛寺打探,就被我拿了下来,你看看认不认得。”转身向树林走去。 

    少言心中百感交集,两年前,霍浮香要他离开丁家,自己心有所属,选择了说“不”,甚至曾怕他危及五爷而私下里起了杀机。虽然感情之事讲求两情相悦,自己这一番举动始终都算是辜负。霍浮香为人孤傲自许,被他拒绝後,就一直音讯皆无,想必是面子上下不来。如今听到有人将对自己不利,竟不计前嫌来示警,这番深情教人如何消受。 

    霍浮香从树林中提出两个黑衣人来,扔到他面前,“就是这两个家夥,一直在寺院旁鬼头鬼脑的,我看得心烦就一人赏了一掌,可是还没等我问,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少言蹲下伸指在一个黑衣人唇边轻轻一抹,又送到鼻端嗅嗅,“常见的鹤顶红,不好查来源。不过被人抓住就服毒,倒很像东风楼的作风。” 

    “嗯,我也听说过,东风楼的杀手一向是落於敌手便要自尽。只是,”霍浮香转动著手中长笛,疑惑地说道:“我听说,东风楼两年前不是就已经被一个叫林文伦的杀个精光,怎麽还有余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言听到这番话,只觉脸上一阵热气上涌,略显尴尬。东风楼被灭门这段公案他是知道的,两年前,他刚离京不久,就听到武林纷传,说京城里一个叫林文伦的人联合白道剿灭了东风楼,原因不明。东风楼为恶已久,被人剿灭了不稀奇,奇就奇在怎麽都想不通林文伦竟会和东风楼有过节,还深到要灭门的地步。若说是有人看不惯或为挣个嫉恶如仇的名声尚说得通,林文伦只不过一介商人,顶多因为开著几家镖局,算半个江湖人,灭了东风楼,也得不到什麽好处。别人对个中缘由懵懂,少言却是明白的,林文伦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为了替他出一口气。 

    “还有一事,你可还记得岭南白家?武林之中众口相传说白家三少经你一治,病情反倒比原先加重许多,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白老爷子大为震怒,说他儿子若死了,就要你偿命,这又是怎麽一回事?” 

    “白家三少?”少言皱眉,岭南天奇门白家三少得怪病,多方求医无效,一个多月前,天奇门知他在岭南,便备了重金厚礼上门,请他出诊。 

    白三少体中共计有四种毒,番木鳖、孔雀胆、七心兰、断情散,若单只一种,早已魂归九天。偏偏下毒之人无论是对毒性还是对分量都把握得极为精准,让这四种毒在体内相生相克交互为用,更将四毒依照时辰、人体的温度变化一层层隐遁於血液中,毒性的显现只在施毒的一瞬间。当时他也将江湖中擅於用毒之人在脑中过滤一遍,却不得要领,也就没深想。只管尽其医者本分,对恩怨情仇并不关心。但唯一确定的是,白三少爷身上的毒确实是解了。 

    将前因後果细细交待,霍浮香听了,也是一阵苦恼。东风楼的杀手可以说是意欲报仇,但不知和白三少的病情忽然加重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最後少言下定决心,“看来还是要往岭南一次,若此事真是因我而起,总得要有个交待。” 

    霍浮香大为反对,“未必是东风楼做的,白白竖敌。十有八九是他另有仇人,你治得一次,治不了一辈子,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福寿不永,关你什麽事。白老头情急之下乱咬人,你理他!”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向山下行去。霍浮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兜兜转转,只将话题往丁府上带。少言尽力将话题岔开,被逼不过,就拣不重要的轻描淡写两句。两人你推我挡,到了山下,不约而同松口气,只觉这段路走得比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累。 

    待进了客栈,进入自己房间,想起霍浮香拙劣无比的盘问技巧,少言忽然哑然失笑。虽然私下里为他一番好意而颇为感动,但各人修行各人了,这个心结不是别人简简单单几句就能解开的。 

    一墙之隔处,霍浮香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少言摆明不愿多谈,偏自己不识相,专戳人家痛处。其实若是想知道,他朋友众多,消息灵通,也不用一定非要问少言,总是关心则乱。 

    收拾停当,正要与少言相约去逛逛,忽听锣鼓敲得震天响,有人在大声喊:“丁少言丁大夫。” 

    推开窗,便看见十来个家丁打扮的人沿街来回行走,边走边喊。 

    旁边有人应道:“我就是,请问何事?”却是少言也听见了喧嚣之声,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 

    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那几个家丁像是见了亲生爹娘一样,起脚飞奔到窗下,仰著头七嘴八舌。 

    “别急,慢慢说!” 

    一个家丁走上来,“丁大夫,老夫人病势忽然加重,我们老爷请您快去!“ 

    霍浮香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少言,少言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疑惑,都觉此事委实太过巧合。 

    两人在家丁簇拥之下向李家庄行去,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李老爷率著一群人浩浩荡荡迎了上来。 

    李老爷还能勉强自持,身後的年青人早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抢先挡在路上,下巴斜扬,眼睛之中既有轻蔑之意又满是忿恨,“人人都说你医术精湛,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早在少言拒绝住进李家之时,他就心下不快,偌大的杭州城,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和李家攀上关系。偏偏这个花重金请来的大夫却不领情,一副对李家避之不及的表情。 

    少言微微皱眉,无意与他计较。霍浮香哪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少言,跨上一步,冷得仿佛万年雪峰,“你说什麽,再说一遍。”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两人之间,一瞬间,那年青人瞳孔缩小,向後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气弱,马上又进前一步,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李老爷见多识广,相人颇有几分相力,晓得平常人绝不会有这等气势,上下打量一番,再看见那只横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将年青人扯到身後,陪笑道:“不知这一位……”若自己所想是真,那眼前这个人可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霍浮香!”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霍浮香”三个字似乎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此言一出,那年青人心里暗侥幸,谁不知道霍浮香有三绝:横笛是一绝,绞龙索是一绝,另一绝是绝情,视人命如草芥。方才若是他一怒之下出手,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及此,背後冷汗直流。 

    李家父子气焰全消,恭敬万分地将霍浮香请了进去,反而将少言冷落在一旁。少言暗笑,果然是恶人还要恶人磨。 

    见到李老太君,把霍浮香吓得著实不轻,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将死之人会难看到如此地步。只见床上之人面色灰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配上一付皮包骨的面容,似乎脸上的肉都被人抽走了。最诡异之处便是除了头部,病人全身浮肿,宛若在水中泡了三四天,整个人胀成平常的两部还有余,呼吸之间,腐味熏人,也难怪李家人会急得满街敲锣打鼓地找人了。 

    寒积於内,热越於外,其寒为假寒,其热为假热,脉搏虽微弱,但生机未绝,显然是时间尚浅,毒性还未散入三焦、遍及五脏,正是害得白家三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混合之毒。 

    霍浮香不懂医术,在一旁看著密切注视著少言,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下有些了然,低声问道:“可是很难?若是真,犯不著浪费太多心力。” 

    少言低声道:“不难治,只是麻烦之处不在这里,这种毒我曾在白三少的身上见过。”此言一出,霍浮香便知有异,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还都是少言经手,这一切摆明了就是针对他而来。“解毒之时气味不太好,你有洁癖,还是先出去好了。” 

    “我留下。”霍浮香斩钉截铁,不给丝毫转寰余地。少言想了想,也罢,相对於李家父子,自己对霍浮香的内功心法了解更多。 

    命人先将门窗开好,在屋内架起四支火盆,一众家丁只是拼了命将炭堆於其中,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少言驾轻就熟地下针开方,忙了半天,又撬开李太君的牙关灌下一付药。 

    半刻後药力发作,只见床上之人忽然开始全身抖动动,有如在同中瑟瑟而立的秋叶,脑袋、四肢,到最後似乎每根头发也开始抖动起来。 

    把握好时机,少言跨上床,扶住李太君的肩让她背对霍浮香,沈声命令道:“现在!”霍浮香得他面授机宜,早在一旁暗自准备,听到少言发令,单掌一竖闪电般印在李太君背上,一股内力排山倒海般涌进李太君的身体。旁边的小丫环手捧铜盆,放在李太君颔下。 

    李家父子被霍浮香赶出来,只好立在房门外,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日头都已经过了中天,忽听屋内“哇”的一声响,父子两对望一眼,齐齐向里冲去。刚进门,一股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将两人熏得头昏眼花,忙将门窗大开。 

    气味略为散去,两人这才看清李太君捧著一个大大的盆狂吐不止,盆中的液体色呈黑红,腥臭难当。但脸色却不复以前的灰败,连身上的浮肿也消退了不少。忙趋向床前,一个接过盆,一个为她抚背顺气。 

    少言心力损耗过巨,一脸苍白地倚在霍浮香身上。“怎麽样?”霍浮香执起毛巾为他擦拭额头,低声埋怨:“还说不难,早知道就让她死好了。”接下来的话都消失在少言的白眼里。 

    “李老爷,老太君身上的毒说起来还是我……” 

    “说起来幸亏有少言在,”霍浮香抢过话头,“不过他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辈子,你还是早做打算,找出仇家免得後患无穷。” 

    “是,是,当然当然!”李老爷在他面前哪敢说半个“不”字。少言明白话里全是维护之意,若是如实讲出,只怕李老爷一家以後会对他恨之入骨了。霍浮香既已说出口,也不便反驳叫他难堪。况且,此事十有八九是由己而起,那麽只要找出主使之人解决了事端,以後李家自然不会再有危险。因此只是偷偷给了霍浮香一拳,又交待说:“此毒从口而入,以後凡诸般饮食都要特别当心,最好不要假手他人。” 

    “诊金送到客栈,”霍浮香扶著少言向外走,“还有,以後多做善事,别太黑心了。”看少言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心下总是不忿,非要借机讽刺几句才解气。 

    李老爷哭笑不得,即不能答是,又不敢违背霍浮香。 

    两人回到落脚之处,参议半晌,仍无法究竟是何人所为,只得先放过一边,提起去岭南的事来,霍浮香自然大加反对,可少言主意已定。霍浮香拗不过,又说自己无事,执意跟随。少言本待不允,可念霍浮香未必会听自己的,幽幽叹口气,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两人又在该如何去岭南上起了争执。按少言本意,买两匹马日夜兼程,四五天内即可抵达。霍浮香却说少言身体不适,如此奔波,恐怕人还没救,他就要先倒了。 

    这一次,少言说什麽也不肯让步,说能早一刻便多一分希望。霍浮香知少言平日里算是随和,可固执起来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又不敢和他争吵,怕他一怒之下独自一人上路。 

    两人到了马市,少言看中两匹杂色的牡马,正要上前交涉,霍浮香拉住他,自己走上前与那小贩交头接耳一阵,那小贩连连点头。 

    少言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就见那小贩走过来低头哈腰地陪笑说:“这位官人,小人的马是不卖的。”少言惊讶不已:“不卖!那你来马市干嘛?” 

    小贩为难地回头看看霍浮香,又陪笑两声,干脆自顾自走了。 

    看著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到了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霍浮香捣的鬼。少言无奈,只得撇下他亲自出马。本来几将谈妥,哪知道那小贩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身後,脸色一变,低著头溜走了。 

    少言回头,霍浮香正站在他身後,唇边噙著一丝微笑,与平常无甚分别,只是指缝间簌簌落下些石粉来。 

    到最後,只好选了一辆马车,这一次霍浮香没有反对。其实在内心深处,少言也颇为同意他的话:我听到白老三中毒的消息才来找你,前前後後已经将近十天。你就是立刻到了岭南,该死的也早已死了。只是少言总想救人如救火,哪容得一路游山玩水,快些赶路尽到人事,成不成却在天意了。 

    出了城,便是一条笔直大路,霍浮香执缰,少言便在车中稍事休息,昏昏沈沈正要睡去,忽听霍浮香“咦”了一声,勒缰停马。掀开帘子,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几片荷叶亭亭而立。而湖旁立著一人,正挽著一柄几与身高相等的巨弓,白羽银矢指向西方。此时天色向晚,夕阳从两座山头间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弓涂成了金黄色。 

    霍浮香赞道:“好汉子!” 

    而少言却是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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