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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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串稀疏有致的葡萄,堆在缠丝白玛瑙的盘子里,只有九分熟,那紫中微微泛出一缕青。偶尔有风进来,湘妃竹帘轻轻叩著窗框。 除此而外,悄无声息。 

    林文伦单手支颐侧躺在床上,眯著眼睛,一手拎著酒瓶,轻轻摇晃著。 

    “林大哥,你知道吗?要把字写得这麽丑,其实也挺难的。” 夕阳斜照下的庭院,玉石击磬似的清亮童音,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林大哥,你为什麽要骗我?”客栈中,大眼睛这样问著。那声音里,夹著一丝沈郁和伤心。 

    大眼睛的美,是沙鸥卷白浪,身临碣石,灵若处子。待一切沙尘过後,只剩他一翼白鸥,逍遥於天地外,不惹尘埃。 

    忆及那灵动的眉眼、清冷的身影,林文伦忽觉浑身一阵燥热,只盼著他就在眼前,可以伸出双臂将他搂在怀里狠狠地揉进自己的身体,这个念头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亵渎。可多少回了,为了压抑那可爱的可哀的可耻的令人粉身碎骨的欲望,迸得他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了。 

    房外传来沈重的脚步声,林文伦攸地长身而起,在榻上盘膝坐了,沈声说道:“易管事麽?进来。” 

    易管事缩头缩脑地走了进来,不敢向上望,就地打了个千,恭敬恭敬地问安:“林爷!” 

    “嗯,”林文伦指了指了窗下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易管事斜签著身子坐下了,干巴巴地笑著,“林爷,八爷今个儿派小的来是想向林爷您讨个话。” 

    “说。” 

    “是这样的,”易管事越发不自在了,“自那日十三爷闯了灵堂已经过了六七天了,不但五爷找不到,就连十三爷也……堵住了他几次,但林爷您有命,说绝不许伤了十三爷一丝一毫,所以兄弟们缚手缚脚的,轻了不是重了不成,反而让他伤了……” 

    “所以你们八爷急了想下死手?想杀鸡儆猴镇住那些掌柜?”林文伦眼中精芒暴涨,身不动手不抬,那气势,却像山一样地压过来。“甚至想用他引丁五出来?”湘妃竹的帘子响得更急,啪啪地拍打著窗子,仿佛笼中鸟扑扇著翅膀,绝望而无助。易管事一激灵,余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易管事,现在什麽情况你是知道的,印鉴没找到丁五没死,丁家主事这个位子他是坐不稳的。偏偏丁五的势力远远超出预计。单靠东风堂不入流的杀手和你们几个跑腿的,想成大事,不如去登天还容易些。” 

    “是,是。”易管事连连说著,话里已经开始带著一点讨饶的意味。 

    林文伦又躺回了榻上,眯起眼睛养神,“告诉你们八爷,这事没商量的余地。要麽照我说的做,要麽我转而帮助十三。他是聪明人,哪条路有利,也用不著我提点。我瞌睡了,下去吧。” 

    易管事心中暗恨,真正是前门驱狼後门进鬼,赶走了五爷,引来个更难伺候的主儿。奈何少了这位,八爷还真就像断了一双腿,不良於行。忍气猫著腰退出了房门,长吁口气,转过身飞也似地跑走了。 

    林文伦喝了一口瓶中佳酿,忽然冷笑一声,“丁老八,当年你何等威风。我不过笑一笑,大眼睛就被你打得口吐鲜血,这笔帐,是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稀稀疏疏的云团,阳光从边缘处漏下,划出大片的光幕。 

    步出客栈,少言借著人流不著痕迹地向四周打量。往日里窜来窜去的探子走得一个不见。看来是昨夜在城外稍显踪迹将八爷的注意都引了过去。少言折身向东,汇入了人流里。 

    长街之上,人潮汹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充盈於耳。几处丁家商号前依旧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少言抬头望望金字招牌,究竟是有四家商号投诚了八爷,出钱出力。少言微微摇头,若是八爷成功,这批人自然鱼跃龙门。可惜,想赌一把却所托非人,少言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下场。 

    心思转到五爷身上,已经十来天了,也不知道五爷现在怎麽样?几次去平西王府,得到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的“老五安好,不用担心。”可是……又怎能不担心?除了他的安危,更多的,是那份入骨的相思。苦笑一下,这相思,便如债主一般,每日里相催逼。准了他三分利,依旧是亏得倾家荡产。这本钱,恐怕是要见他时才算得。 

    立在小摊上漫不经心地随手翻著,只觉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有人在耳边悄声说道:“跟著我。” 

    侧头看去,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向他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向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在心里计较了一会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退一步说,即便这是八爷设下的陷阱,凭自己的轻功,脱身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何况,说不定是五爷的派来的人。想到这,少言几乎是雀跃著跟了上去,只为那一半的可能性。 

    那青年出了闹市,一路尽是往人烟稀少之地而去,不曾回头,似是笃定了少言一定会跟来。眼见他转进了一个小巷,少言却没立时跟进,而是悄悄掩近,游目四顾,忽然纵身上了房顶,伏於屋脊後居高临下望过去。 

    幽深的小巷尽头立著一个人影。再寻常不过的庄稼汉子,布衣布履,一袭斗笠。领路的年青人已经不知隐於何处,少言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掠下地来,落在那庄稼汉子的面前,抿嘴一笑。 

    “笑什麽?”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富甲天下的丁五爷,换上这一身衣服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少言眼中熠熠生辉,笑容越扩越大,不只为久别重逢,更多的是为了他这一身穿著。有些人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同样的,眼前人就算换上这一身简陋衣著,也遮不住久居高位之人无形中养成的尊贵气势,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清楚得很。 

    微抬下巴,丁寻做了个“跟我来”的表情。刚走两步,身後风声微动,於电光火石之间,脚步一错右手成爪。只觉眼前一亮,却原来头上的斗笠已经被人摘去。 

    将斗笠在手上滴溜溜地转著,少言笑得有些促狭,“还是摘去的好。” 

    跟著丁寻在小巷中穿梭著,片刻之间,少言便发现此处并非只有他二人。借著房屋与地势,几个暗桩巧妙地隐身於黑暗中,将气息收敛得几乎无迹可寻,在身前身後不停地交替著。这些人想来应该是丁寻手下的死士,原本还担心丁寻没有可用之人,现在看来,终於可以松口气了。只是月余不见,五爷似乎更削瘦了一些。心中激荡,伸出两指轻轻勾住了丁寻的衣袖。丁寻微微皱眉,由他去了。 

    地上一前一後两个曲曲折折的影子,忽而出现在墙壁,忽而消失不见,始终是连结著的,一眼看上去,竟像是执子之手。 

    穿过漆黑的木门,进入一个四合院,却是别有洞天。小小的天井里,稀稀落落散著几棵花草。屋檐下,是两口水缸,养著娇小的水莲。清澈的水中,翠绿的叶紫红的花将秀媚洇染,俏美的花瓣柔情流转,秋风乍起处,暗香盈袖,整个院落分外清幽雅致。 

    丁寻引著少言进了西厢。一进门,少言便是一愣,只见房中的摆设无一不是仿照著丁府书房的格局,虽然比起丁府来,显得局促了许多,光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已占去了大半空间。余下的,不过是容膝之地,但也并非仓促之间便可布就的。 

    有些怔仲地转向丁寻,“这地方……你何时?” 

    “很久了,”丁寻坐在桌後,“将所有的力量都暴露很危险,所有的丁家主事在继位後都会找这麽一个地方,与丁家毫无关系,以备不时之需。” 

    少言自嘲一笑,本以为对五爷已是了若指掌,原来不过自以为是而已。 

    丁寻扔过来几本帐册,“老八谋定後动一时得志,但没了印鉴,终究难以号令外省。这些,是各地送过来的帐目,整理一下,哪些该增哪些该减,列个清单来。” 

    少言接过来,这份活计做起来可是熟极而流。看向书桌後的人,一瞥之下,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定睛细瞧,这才注意到丁寻的左手竟然只剩四根指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少言抢上前,只见丁寻强健有力的左手之上,无名指竟然从第二指节齐根而断,露出嫩红色的新肉。虽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伤,但突然失去一根手指,无论是日常或是动武都难免有所不便。“你武功高强,又素来小心,怎麽会……?” 

    “没什麽,”丁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老八这回下足了本,从苗疆找来血蛊夹在帐目中。以我的功力加上无数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将它逼於无名指,时间一久,说不定还压制不住。也没什麽,免了後患。” 

    沸腾的怒意自胸臆间升起,若早知如此,当日闯丁府,就该给八爷个教训,至少也要他用一根手指来抵。问起当日丁府情形,丁寻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中毒後,老八突然发难,带著一群人冲进书房。当时他全身功力都用来与血蛊相抗衡,无力反击,便当机立断带著印鉴撤出了丁府。 

    还要细问,丁寻却把话题岔了开去,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你一回城我就已得到消息。但血蛊未除,想著你的武功足以自保,老八又咬得紧,只好让平西他捎了个信儿。不过,联络商号抵制老八这一招倒是深得用兵之道,不敌其力,而消其势。” 

    “是五爷教得好!”少言有些调皮地恭维著。生死不明的人现在就好端端地坐在面前,虽然说不上完整无缺,但至少也算是无恙,提了半个月的心终於落回了嗓子里,连说话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五爷听了,也是一笑,“来,让我们教教老八该怎麽玩。你怎麽了?” 

    “没,没什麽。”轻轻叹口气,心中所思要如何诉之於口。眼前人无恙,曾经的焦虑烟消云散,只觉疲倦不堪。对八爷,竟也像是提不起力气去恨。 

    能笑到最後的人一定是五爷,关於这一点,少言有著坚定的信念。只是,人生贵适意,短短几十春秋,纵使千金裘金镂衣,百年後仍不过是过眼烟云,繁华富贵转眼成空,争名逐利苟苟营营,怎及得上对酒当歌,容膝之地易安?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开始羡慕起林大哥,看他怒马扬鞭,率性而为,总有一份潇洒的写意。 

    在四合院中盘恒半天,外面天色近晚。小院中,光线更是被隔绝於外,朦胧中,那几株水莲更显娇媚。 

    “好了,”丁寻接过清单,勾勾画画,“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无言点头,多看了一眼,颇有些恋恋不舍,“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回转过来,蹲在丁寻面前执起他的左手,带著近乎虔诚的神情将唇轻轻地凑上断指,细细地叮咛著:“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八爷他苦心经营这麽多年,实力也是不容小觑,当避则避,忍下一时之气,只要人在,万事都可重来,嗯?” 

    丁寻低下头看著他的发心,眼光深暗难辩。 

    “小言。” 

    “嗯?” 

    “早几日我听说,这件事林文伦也有搅进来,你与他在兰州盘恒一月有余,可有听说此事?” 

    “没有,若真有此事,怎能瞒得过我。” 

    “真的?” 

    “真的!” 

    五爷手段霸道御下极严,少言居中调和,有时也免不了要欺上瞒下撒点小谎,但像这样直接而截然的否认却还是第一次。一面敷衍著五爷,一面在心中盘算,看来与林大哥会面一事已是刻不容缓。无论如何,总得要劝得林大哥自此事中抽身而出。一个是念兹在兹,一个是故人有旧。无论哪一个受伤都非自己所愿。事到如今,只愿林大哥能看在自己的面上。 

    !黄昏的街道上,辉煌而又虚假的金色给一切涂脂抹粉,脚步声声回响,少言边走边想著要如何启齿。他非草木,对林大哥的情意怎会毫无知觉。林大哥之所以趟入这次的混水,个中缘由,也心知肚明。丁家并非栖身之所,林大哥釜底抽薪,扳倒丁寻,让他在丁府再无可恋。这一切,全是他的一番好意。 

    可是,“好意”两个字,也难讲。 

    耳中传来一声异响,少言心中一动,脚尖点地,凌空翻了两个筋斗,百忙中向後看去,只见原先落脚之处,此刻密密麻麻钉满了细小尖利的钢针。将要落地,又是几点寒星直奔眼前而来。伸手在墙壁一按,翩翩然再次腾空而起,姿态娴雅,没半分的手忙脚乱。 

    仗著过人的轻功,在空中轻易躲过第三波暗器。轻巧地落在墙下,口中一声断喝:“是谁?出来。” 

    没人! 

    少言倚墙而立,警惕地看著四周。对方沈得住气,自己若冒冒然冲出去,不免成了靶子。 

    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会是谁?”脑中飞快地思索,难道是八爷的人发现了自己?随即又否认了这个猜测。若真是八爷的人,按理说不动手则已,动则必中,早已一拥而上,不然岂不是打草惊蛇。除非……除非他们已经知道五爷藏身之处,倾巢而出。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禁忧心如焚,也不及细思,脚步一动便要行险,至少也要让五爷有所准备才行。 

    刚迈出一步,忽觉背心“志堂穴”一麻,模模糊糊叫了声糟,全身无力委顿在地。 

    身後的人收回手指,从黑暗中步出,瘦削的脸,略带鹰勾的鼻子,正是五爷! 

    昏暗而阴冷的石室之中,几支火把明明灭灭,摇晃不定。长长的石台之上,各种各样的刑具整整齐齐地排列著,皮鞭,夹棍,烙铁,铁链,精巧的、粗糙的,无不齐备。每一样刑具都泛著黑沈沈的光,也不知道吸了多少人的血,附著多少的冤魂。 

    清脆的撞击声传来,被铐於墙上的人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著血腥气呆滞的肉体的气味,闻之欲呕。 

    “醒了醒了,快去叫八爷来。” 

    八爷?这是在哪里?! 

    沈重的铁门开了又关,生了锈的门轴吱吱呀呀地一阵乱响。 

    八爷那带著腻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响起,“十三,终有一天你也会落到我手里。”八爷的胖是带著几分胎气的,噘起的嘴翘起的鼻头,像一个小孩子带点委屈地嘟囔著“你看,你看。” 

    这份憨意,若是货真价实,合该是父母万千宠爱的宝。但配上狡狯的眼睛、狠毒的笑容,任谁看了,心里都是一阵凉意。 

    被缚之人抬起头来,白皙的面颊,明亮的眼中有惊诧,“原来八爷竟然比我估计的能干一些,真是失敬!” 

    “牙尖嘴利,我看你能逞能到几时。给我找几个人来,记得,找强壮些的,”八爷摸著下巴,笑得淫秽,“别人都说你不惹尘埃,我倒要看看你被十几人轮著上,还能不能一付冰清玉洁的样儿。” 

    少言听而不闻,只是闭起了眼睛谋划脱身之策。 

    八爷很胖,人一发胖,有些方面就难免不如人意。因此便蓄养了些身体强健的奴隶,当著他面上演些男欢女爱,借此过过干瘾。 

    十几个赤裸著上身的大汉鱼贯走入室中,看著被铐在墙上之人。跟在八爷身边几年,看过的尝过的也不算少了,这样极品的货色可还从来没经过手,不由得心里骚痒难忍。 

    都是风流惯了的,自然知道怎麽做。听到一声令下,便有三四个欺身上前,八爷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 

    忽然杀猪似的一声尖叫,一个大汉向旁跌出,捂住下体在地上滚来滚去,两手间有汩汩的鲜血流出来。 

    “怎麽回事?”陡生意外,八爷也是一惊。 

    少言微微一笑,齿间寒光闪闪。 

    有机灵的手下已经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忙上前耳语几句。八爷依言看去,果然。在手铐的手腕之处,原本多余的两节铁链已经不翼而飞,竟是被少言硬生生用牙力咬断,含在嘴里。 

    “好,好。”八爷气极反笑,大声喝道:“给我上,我就不信他能杀几个。” 

    可那些大汉个个贪色怕死,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就怕一出头,自己的鸟就真的没了。 

    八爷无法,一迭声地喊:“拿鞭子来,给我打。”少言看著他,心中暗道算你命好,有人抢了先。不然,怎麽说也要你一根手指。 

    终究是秋天了,天空显得空旷静谧,点点繁星,辽远而不可捉摸。 

    星光下,有人独立,双手背负於身後,微风轻轻扯直了袍角。 

    一条鬼魅似的身影,忽然从黑暗中分离出来。跪於三尺外,恭声说道:“五爷,您交待的事已经办妥。” 

    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将目光投向远方,纵使心如铁石,此刻也满是惆怅萧瑟之意。 

    细长的鞭子,似毒蛇在空中打了个尖利的呼哨,落於右臂之上,这全身上下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方皮肉立即暴开,血迹顺著胳膊沿著手肘流到手指,又滴落下去,与地上那小小的一滩汇聚在一起。 

    明白色的长袍沾满了血迹,一条一缕地挂著,连最基本的掩体功能都已经失去。长时间得不到水的滋润,口中干燥得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双唇开始龟裂,再怎麽伸舌去舔都无法带来一丝的水气。四肢百骸,无处不是撕心裂肺地痛著。 

    睁开的双眼,涣散而无神。眼前的一切,像是隐藏在薄雾之後,又像是隔著一层纱障,朦朦胧胧,只有人影幢幢。纵使隐约见到嘴在动,却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麽。支撑这麽久,心神疲惫到极限,五官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最後一节铁链依然含在嘴里,这是最後的仗恃。 

    “还没招?” 

    “没有,”手执长鞭的大汉难掩佩服,“已经打一天一夜了,少说四五百鞭子也下去了,不但没招,连昏过去都不曾。” 

    先前之人怒骂一声:“去你娘的,让你来打,他还没服,你倒先服了。给我狠狠地打,只要不死就行。今天说什麽也得从他嘴里掏出话来。” 

    “可是,”大汉为难道,“已经打到这个程度,再打下去,他就这麽突然死了也说不定。” 

    “胡说!” 

    “是真的,”大汉忙补充道,“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犯人一直死撑,撑到了极限,就那麽不声不响地死了。” 

    这一说,先前之人也开始为难了,匆匆地跑出去又跑进来,过了一会儿,八爷从铁门挤了进来。 

    大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八爷虽然脸色不豫,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命他暂时停手。 

    铺天盖地的水泼过去,凉意激得浑身一抖,少言神智略为回复。 

    八爷志满意得地笑著:“十三,没想到你还是天生受刑的料,折腾了这麽久。我说,大家都是兄弟,人不亲血还亲,趁早告诉我老五在哪儿,也免了这皮肉之苦。” 

    少言冷眼看著他,嘴抿得紧紧地,却怎麽也掩不住一丝不屑。看得八爷脸色一变,想近身给他一巴掌却又不敢,只得在远处恶狠狠地道:“不知死活!充什麽好汉,我就看不惯你这清高样。在五哥手下四五年,出谋划策,什麽坏事没你的份,现在倒给我装忠烈。” 

    嘴里骂犹不解恨,转了一圈,忽然抄起石台上一把精致的匕首,用力掷出。“叮”一声响,匕首与铁链在空中相碰,双双跌落於地。 

    没了危险,八爷迈著方步踱到少言面前,装腔作势拍拍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这招怎麽早没想到,没了这个,我看你还怎麽横。” 

    少言忽然动了。 

    胳膊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过来,越过八爷头顶横在他几乎分辩不出的脖子,将他抵在石壁之上。 

    “八爷!”“放手!”几名手下齐声惊呼,抢步上前。 

    “别过来!”少言眼光霍霍,“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潜运内力震断了肘关节,这才争得这个转机。至於手肘处的疼痛,倒是不太在意,反正以这伤痕累累的身躯,也不过是百上加斤而已。 

    谁也没想到这几乎是垂死之人竟能奇军突起,几名手下不由得心神俱寒。自残以伤敌,他们自问谁也没这份狠意,慑於少言眼中决绝,不由得都後退了几步。 

    反倒是落於敌手的八爷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十三,你够绝,这种招数也想得出来,就算抓到了你,却还是斗不过你。看来,我今天是难逃你手了。不过,你知道是谁把你送给我?”不等少言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本来,抓你几次都抓不到,林文伦那个废物又说不准伤了你一丝一毫,我正无计可施。可是,你猜怎麽著?”八爷万分得意,“昨天傍晚时分,你却突然被人扔在丁府门前,神志不清,让我捡了个便宜。” 

    “不是你?”少言并不是十分相信。 

    “不是,”八爷被卡住了脖子,急促地喘两口气,“我抓不到你,林文伦那家夥就是抓到你也不会把你怎麽样。你说,会是谁?”八爷越说越是兴奋,音量渐渐高了起来,满脸红光。“况且,你武功不怎麽样,轻功可著实高明,能把你制住的人可不多。” 

    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话中所指。三方势力,八爷抓不到,林大哥不会如此对待自己,那剩下的──不管再怎麽荒谬──所有的目标都指向了五爷! 

    想通此点,不由得眼前一黑,嘴里犹自强辩:“你胡说,我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怎麽会……” 

    八爷嘿嘿笑著,因为呼吸困难,那笑声中夹杂了一些!!之声,像毒蛇吐著信子,“你也想通了是不是?枉你痴心一片,为他鞍前马後,什麽都不计较。可五哥相信过谁,他又爱过谁。你与林文伦有旧,林文伦又与我联手,凭五哥的能耐,他怎麽会不知道。你聪明一世,妄想凭一己之力从中周旋,两边都顾全。你说,他容得下你麽?” 

    胸中一口闷气撞上来,“哇”的一声,鲜血喷洒而出,映得眼前一片残红,五爷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早几日我听说,这件事林文伦也有搅进来,你与他在兰州盘恒一月有余,可有听说此事?” 

    “没有,若是真有此事,怎能瞒得过我。”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嘴里喃喃念道,“不过这两个字,你便绝我如此麽?”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人生一切殊无意趣,连手臂也放松了,连八爷被人趁机抢了回去也浑没在意。声音渐渐低回下去,终至无声。一颗在万千困境中始终高高昂起的头颅也低垂下去。 

    “蠢货!”八爷抚著脖子,惊魂未定。刚才还真怕他不顾一切,拼个玉石俱焚,“不过被人甩了,就这麽要死不活的,今天不把你锉骨扬灰我不姓丁。” 

    少言的身子沿著墙慢慢滑落,被铁链所阻,就这麽半悬在空中,前後晃著。 

    持鞭的大汉眼见不对,上前探探他的鼻息,忽然一声惊叫:“他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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