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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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林家客栈出来已是午夜,婉拒了林文伦的留宿。青石路上,只独自一人,远处几点灯火,将少言的身

    影拖得长长的。

    一阵难以言说的孤寂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做什麽?是在哪一个姬妾还是娈童的房中温存?他是在笑著还是喘息著?

    在这样黑的夜里,那一股孤寂似乎来得加倍的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对於今日之境遇,不曾後悔过。只情之一字,让他时常黯然神伤。

    街角处立著条人影,劲削身材,一盏红灯笼在身前幽幽地闪著,照出尺三光亮。“你还晓得回来?”那

    人影冷冷地道,提灯向上照在少言脸上。

    “能让五爷深夜提灯迎接,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少言下马,与他面对面而立。

    “没想到向来冷淡精明的丁府管家也会一脸醺然,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五爷说完回身便走,少言急走

    两步,与他并肩。

    两人转了个弯,“别走这条路,明天静王做寿,这条街已经宵禁了。”五爷转身折向一条小路,少言略一

    犹豫,也跟著走了进去。

    宽不及五尺的小径,两侧是高高的青砖围墙,墙後也不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的深院。

    灯笼随著夜风晃来晃去,那团红红的光晕便也一荡一荡。

    被蹄声所惊,几只乌鸦呀呀地叫著从暗处飞起向他们冲过来。

    “小心!”五爷回转身挡在少言身前,一只手搭向他肩膀。

    “是你小心才对!”少言突然抬头对他轻笑,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五爷大惊,将灯笼劈头扔向少言,身形一展便要後退。勉强跃起半尺,但觉全身酸麻无力,扑通一声摔倒

    在地,眼见少言伸手向脸上抓来,心中冰凉闭目待死。

    少言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倒梢眉三角眼,阴戾之气充塞。将面具用手指滴溜溜地转动著

    ,少言问道:“东风楼的人?”

    地上的中年人只是闭著双眼,恍若未闻。

    蹲下身,少言笑道:“你也算了得,能把五爷的身形举动模仿得我都分不出来。”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中年人心中思索,却仍是紧紧闭著眼睛。

    “想知道麽?”少言笑得如同抓住老鼠的猫儿,“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放了你,做为报答,你要告诉

    我一些事。”

    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任务失败要死,泄露楼里机密一样要死,你的条件并不特别诱人。”

    少言脸上的笑更深了,蹲在他身前说道:“这个条件不诱人,那我们就换一个。我可以保证今夜过後,东

    风楼的人再也找不到你,如何?”

    中年人脸上肌肉一颤,思索半晌却仍是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心灰意冷。

    “你是担心身上的毒?”

    一语石破天惊,中年人双目暴睁,“你……你知道我身上有毒?你能解?”问到最後一句,连声音都颤了

    。

    “你脸色青黄瞳孔大於常人,应该是木罂成瘾之症。而你颈侧天宗穴色呈朱红,那是冷香对吧。两种毒交

    互为用,每日不服解药便会在子午二时全身酥麻、心烦意乱,三天後毒气攻心。我说得可对?”

    “对,对。”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只恨自己身不能动,不然早就拉住眼前人求他救自己脱离苦海。

    “我可以让东风楼找不到你,也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不过,”少言弯下腰,“我要你心中所知一切。”

    将中年人横卧於马背,少言牵著缰向前走。黑衣人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件事怎麽也想不通,“我自认

    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丁家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朱红大门在黑暗中变成了红黑色,带著威压,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少言脚步带了几分凝滞,虽然那里面有五爷,可他终其一生是不是都要住在里面,每天忙著算计别人?

    将缰绳信手扔给门房,脚步有些踉跄。下人上来扶住他,他微笑著说道:“没关系,只是喝多了一点。

    ”撇开下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叉开五指抚上路边不知名的树与花,任凭那些枝枝叶叶从指缝间流过去。草木无情,只要一点水一点泥

    土,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人呢?要用什麽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到了自己的院落,下人已经睡了,整个院落黑沈沈的,一丝灯火也无。摸索著进了房门,找出火石点亮

    烛火。

    “喝!”他一惊,太师椅上坐著一个人,正是五爷。

    五爷站起来踱到他面前,鹰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半晌方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意吗?”少言呵呵轻笑起来,“你交待的事我都已经做完,帐目查了,四爷那里我也给你盯著呢

    ,他还是掏了自己腰包把二爷亏空的银了补上了,他可真是有钱。”他又摇摇晃晃向五爷靠过去,倚在他

    胸前,一径地傻笑著,手指在他颈子上戳戳点点,眼神迷离,“四爷在丁家是不受注意,可偏偏老爷夫人

    都不拂他的面子。我真是羡慕二爷,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每一次二爷出了事,生意亏了、老爷不高兴

    了,都有四爷在他身後顶著。你猜二爷自己清不清楚。”

    他打了个嗝,睁大著眼睛,目光散乱,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我猜他是清楚的,他知道四爷对他好,

    很好很好。所以只要四爷说的,他都听。四爷一句话,比老爷夫人的还管用。为什麽……”为什麽就没一

    个人对我这样?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人的眼光所有的恶意,多少艰难困苦都要自己撑过来。你可知

    若你为我如此,我只会加倍地回报於你,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攻城掠地,但你没有,这笔生意,你算盘打得

    不够精。

    头昏昏沈沈的,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软软的没个著力处。少言东倒西歪,不得已伸手抓住了五爷的衣

    襟。

    五爷低头看看他,一丝不耐烦爬上眼角眉梢。

    厌恶我吧,多厌恶几次。我就能不那麽在意你了。少言自暴自弃地想,扒开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埋进

    去,用鼻子轻轻蹭著。不像其他的富家子弟的柔细嫩滑,五爷的肌肤很粗糙。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触感,

    眼睛有些酸涩,这是自己无数次在夜里想著的人,想著他那宽宽的肩,结实的臂膀,想著两人交欢时,滴

    落在自己身上的汗水。

    虽然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少言头脑里还是清楚的。五爷向来自制,从没见他醉过,即使盛情难却

    ,他都只允许自己三分醉。

    而自己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五爷一定是厌恶的。

    可是那有什麽关系,有什麽关系?

    在床头柜里,有十来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五爷买给他的。每一次,他新纳了个姬妾娈童,就会

    买上这麽一块玉佩来安抚他。

    可是,五爷五爷,你觉得那是安抚、那是讨好。我只觉得那是一根针,每一块都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在

    心头,千疮百孔。

    五爷知人善用,让他做了丁府的管事,商号的问题也不避著。他是个好帮手,可那并不代表五爷信任

    他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帮他赚钱、不能助他稳固在丁家的地位

    ,五爷对他,怕是弃之如敝履啊。

    你那麽聪明,丁家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你把所有人玩弄於掌心之上,丁家的少爷们对你都是又恨又羡。

    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意。你懂的,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我身上,你懒得花心思在任何人身上,这些情情爱

    爱的东西你从来就不屑一顾。

    是不是应该高兴,你至少还为我买了玉佩,怕我离开?怕我一怒之下投奔敌营?

    ................

    晚风从门外吹来,凉意入骨,少言忽然清醒了。放开手,站直身体,用一贯的语调说著:“我有些醉了

    ,夜里恐怕睡不安稳惊扰了五爷,五爷还是不要留宿了。”完美的丁家的管事又回来了。

    而五爷的反应只是皱皱眉,拢起衣襟,边向外走边说著:“明日午时我邀了九门提督游玉水湖,把你自

    己好好打理一下,别让人笑我们丁府没规矩。”

    少言垂头应了一声,目送著他走出去。

    那个杀手的问题又在心头萦绕,“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看穿的?”确实是天衣无缝

    ,可你只得形而不得其神。五爷何曾深夜提灯候人归!

    颓然坐在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已经凉透了,有些苦,有些涩。比茶更冷的,是腔子里的

    一颗心。

    合上眼之前,心里散乱无序地想:全属自找,娘,你若知道会不会怪我?

    ...........

    玉水湖,位於京城以西。三面环山,方圆二十余里,水波潋滟朝烟夕岚,月景尤妙不可言。湖畔多野花

    ,山容水意,别是一种意趣。

    而湖上多歌妓,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於堤畔之草,比之十里秦淮不遑多让。

    正当午时,湖上飘飘荡荡一只花舫,那大船上,管弦擅板,正传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晏殊的《采桑子

    》: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

    梦里浮生足断肠。

    歌声低柔妩媚荡人心魄,让岸上的人听了也是恨不得停马稍驻,将春光细细把玩。

    唱罢,歌妓春娘轻拢琵琶,黛眉一扬,朱唇轻启,娇滴滴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污了各位大爷的

    耳朵。自罚一杯。”伸出纤纤素手执住了酒杯。

    九门提督张大人笑得眯了眼睛,捉住了春娘的手细细摩挲著,“早就听人说玉水湖上春娘的琵琶吟喝是

    京城一绝。今日一闻,才知道传言诚不欺我,更难得的是春娘你国色天香,让人不饮也醉啊。”

    春娘嫣然一笑,豔丽不可方物,“能得张大人夸奖,真是小女子三生有幸。这一杯,我敬大人和五爷。

    ”

    少言起身走到舱外,在船头站定了,叫过楚辰来。

    楚辰识趣,忙禀报说:“十三爷不必担心,五爷的影卫都在,警醒著呢。”少言问道:“水中可人下去

    ?别让人凿沈了船,都翻到湖里喂鱼。”楚辰做个手势,只见船尾黑影一闪,入水无声,连水花也没溅起

    半点。

    少言点点头,又吹了一阵风,方走回舱内。春娘已经倚在张大人怀里,低声娇笑。少言搬出一个一尺见

    方描金涂漆的檀木小箱推给五爷。五爷为张大人斟满了酒,说道:“张大人,这一年的漕运还要劳烦你多

    费心了。”

    张大人摸著光秃秃的下巴说道:“五爷,你是知道的,泾水渭水两条河水横贯京城,向来只做运送前方

    粮草之用,私船一律不准经过。”

    五爷将小箱子推到张大人身旁,微笑说道:“相信以张大人在京中的人脉,这些都不是问题。一点薄礼

    不成敬意,还望张大人笑纳。”

    春娘向前打开了箱子,低呼一声。只见翠羽明别、瑶簪宝珥,满满地铺陈了一箱,春娘伸手抓起一把再

    放开,叮叮咚咚如高山流水,一阵脆响。

    张大人笑道:“五爷,您这就见外了,凭我和五爷多年的交情,有什麽事只要你交待一声,我张某人就

    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五爷半开玩笑地说道:“怎麽敢劳动张大人为我赴汤蹈火,你坐得安稳对我好处更大。”

    任张大人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这麽久,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一阵尴尬,但他如何敢得罪了丁家五爷,只得

    强笑道:“五爷说得极是。”使了个眼色,春娘便凑到五爷身边,娇笑道:“五爷,您可是贵客,难得来

    一回,便让我教导的几个舞娘为您舞上一曲如何?五爷您要是觉得好呢,以後就常来,我们脸上也光采。

    ”

    五爷不置可否。春娘双手一拍,向後面喊道:“姐妹们,出来招呼客人,今天五爷来,可得打起精神来

    。”香气袭人,从後面娉娉婷婷地走出五个舞姬来,一溜的水色长裙,莲步生姿,立在案前执绸而舞。

    张大人看得摇头晃脑,嘴里轻哼,一手还在膝盖上轻轻地合著拍子。歌舞当中,张大人忽然说:“五爷

    ,你可知道朝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中?朝中发生了什麽大事?值得张大人特意告诉。”五爷难得被勾出了兴趣。

    张大人神神秘秘地靠近五爷,低声说:“平西王已经同西夏订了条约,言明永不互犯,平西王这个月内

    就要进京覆旨了。”

    话声虽低,却还是传到了少言耳中,眉峰微皱。

    楚辰将张大人与春娘送走,见无人跟来,便蹑手蹑脚地走入树林深处,掏出一根小小竹管,放於嘴边啾

    啾有声。

    片刻之後,空中传来扑翅之声,一个雪羽红睛的八哥从天而降落於楚辰臂上,嘎嘎地叫了两声。楚辰自

    怀中抽出一个小小纸卷绑於它脚下,手臂一振,八哥展翅而起。

    楚辰在下面看著,暗自祈求。却见那八哥刚飞到树梢,忽然一声哀鸣,从半空中直跌落下来,落在柳树

    根下不住扑打著。

    楚辰大惊,快步上前。树後却转出一个人将那只八哥拾在手里,白衣飘飘,正是十三爷!楚辰脑中“嗡

    ”一声响,情不自禁就跪下了。

    解下八哥足间纸卷,展开观看,上面写著:“漕运,九门提督。”几个小字。少言将手中纸条扬了扬,

    含笑问道:“楚辰,你的字大有长进啊!”

    楚辰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不住地磕头。少言倒底不忍,说道:“算了,别磕了,我不会告诉五爷的。

    ”楚辰有苦难言,仍是不住磕头,片刻之间,额头便磨破了,细细的血迹从双眉间流下,落於唇角。

    少言一叹,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将纸条在掌心间搓碎了,道:“如意坊的债我已经替你还清了。”

    楚辰霍然抬头,又惊又愧。

    “起来吧,八爷他还指使你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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