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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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书桌後,听著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林文伦的心早就飘飘荡荡地飞回了客栈,不知那小子现在

    在做什麽,是在洗那一堆油腻腻的盘子还是在劈柴?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闷气。自那一日游完了天桥,这两天那小子就再也不肯跟自己出去了,除了每日里

    依然是早早出去,一脸失望地回来,便是在店里像陀螺似的跑前跑後。

    林文伦也生了几回暗气,觉得他不识抬举,他林大少爷何时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别人,更别提对方居

    然完全不为所动。要下狠心不理他,自己出去嬉戏,又懒懒地提不起劲来,只觉得平日玩惯了的玩意儿突

    然间都毫无趣味,连那一票狐朋狗友都懒得应对了。

    好不容易听夫子说了声“散学”,把书本草草一收,夹在腑下撒腿就向外冲。

    回到客栈,手扶住了门,还微微有些气喘。只见那小子正站在一桌客人前不知说著什麽,那些客人听得

    个个面带微笑、兴趣盎然。

    悄悄走近了,就听得少言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著:“今日客栈里招牌菜是清蒸鲈鱼,这道菜味清

    淡、鲜美,几位客人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不妨试试这个,换换口味。”

    其中一个客人说道:“这位小哥真是口齿伶俐,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住何方?跟在我身边做个书僮

    可好?”

    少言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说道:“这位爷您抬举了,不过听人几句话,就这麽学了来,口齿伶俐可不

    敢当。几位稍候,菜马上就来。”一转身,看见林文伦站在身後,面色阴沈。“林大哥,你怎麽了?”一

    语未竟,便被林文伦伸手攫住了腕子拖向後堂,一路上也不知冲撞了多少人,碰到了多少凳角,说了多少

    声“对不住”。

    少言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著,心想林大哥不知遇上了什麽不顺心的事,怎会这麽大火气。心中倒也

    笃定,林大哥虽然免不了有几分少爷脾气,却也从未真正做过什麽坏事。

    到了後堂,迎面正碰上林掌柜掀帘子出来,诧异地看著两人,说道:“文伦,客人都在,拉拉扯扯成什

    麽样子,还不放开少言,就算他得罪了你,你也让著他三分。”林文伦恶声恶气回道:“他没得罪我,得

    罪我的是你,店里这麽多夥计,怎麽让他出去跑堂?”

    林掌柜摸不著头脑,呆呆地说:“店里生意忙,我就让他帮个手,怎麽了?是不是得罪了哪位客人?”

    林文伦看了不开窍的老爹一眼,放弃了同他理论,只是拉著少言到了後院的空地上,松开自己的手。少

    言乍得自由,打了个踉跄努力站稳了,仔细地巡视著林文伦的脸,问道:“林大哥,你怎麽了?是不是被

    夫子责罚?”

    “你……”林文伦看著他,叹息一声。少言无所知觉,他可是看得清楚,刚才那几位客人分明是意存调

    笑。京城之中,豢养娈童之风盛行,达官贵人,世商富贾,哪家没藏著几个娇媚婉转的青涩少年。自己不

    务正业,终日游荡,於这些事上已比同龄人多知道几分,而眼前之人终究是个小孩子,再怎麽装得老气横

    秋,那一脸纯真也是藏不住、骗不了人的,这些话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算了,”林文伦缓下语气,“记得,以後不论多忙,你都给我安安份份地呆在後院,不许到前面去,

    我会和老爹说一声。”

    少言“哦”了一声,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

    “对了,那个丁老爷还是不肯见你?”

    “是啊,”提到这个,少言不由得一阵气馁。管家爷爷为他通报了一次,结果被教训了几句,他不好意

    思再去央求。

    “你这样天天只是傻坐在门口也不是办法,还是要见到正主才行啊,见不到要怎麽向他讨药。”

    “我也知道,可是听他们说丁老爷绝少出门,那些家丁不放我进去,又不敢替我传报。”

    两个半大的孩子合议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麽好方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少言依然如往常般早早便要出门。在门口遇到林文伦,听到少言要去丁家,学堂也不去了,跟

    著少言来到丁家。丁府门房的下人对少言已经熟悉,虽然不敢去替他通报,却也没有出声赶人。

    小三子本来正在洒扫庭院,五六亩的大院子,本就累得心烦意乱。看到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并排坐在门

    洞里有说有笑,禁不住扔了水壶,上前搭讪:“哟,小两口这麽甜!这是你哥哥?”此言一出,少言不由

    得脸上似红霞,红到了发根,期期艾艾地说:“小三哥,这是什麽话?”

    “什麽话?好话啊。怎麽著,害羞了?” 

    林文伦虽然也有些害羞,到底算得上半个市井无赖,懂得撑场面,看上去没动声色,只偷看了一眼少言

    。见他连耳朵都红了,被明晃晃的太阳一照,便如一块玉似的透明,心里又有些窃喜。

    小三子还待再说,一辆华丽的马车叮叮当当从长街的另一边驶过来,拉车的是两匹金勒玉鞍的驷马。小

    三脸色一变,收敛了脸上的笑,跑到门房拿了一个矮凳执在手,恭身立在台阶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少言也看过去,能让小三子这麽恭敬,就算不是丁老爷,在丁府中地位也应不低,想到此节,手里泌出

    了汗水。

    马车在府门口停下,先跳下来一个十二三岁梳著双角的小丫头,一身鹅黄的衣裙,从小三子那里接过矮

    凳放在马车下,娇声唤道:“请五爷和八爷下车!”

    车里有人应了一声,从车内伸出一只手扶在小丫头的肩上,在五根手指的尽头清清楚楚地印著五个圆圆

    的酒窝。慢慢地,手的主人也掀起帘幕走了出来,少言两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只见从车里走出来的与其

    说是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圆球,一身苏绸制成的长袍紧紧地裹著一团肉,腹背俱厚,最明显的还是那个

    肚子,比起十月怀胎的女人尚大了一圈,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脑袋大,眼鼻小,便仿佛一个大圆球上安

    著一个小圆球。

    林文伦忽然一声闷哼,到底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知道不妥,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是这一声已经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小三子和那小丫环忽然之间面色煞白,身子颤抖,看向林文伦的

    眼光颇有惊慌怜悯之意。

    那个胖子小眼一眯,狠狠地瞪了林文伦一眼,伸手便给小三子一个耳光。小三子躲也不敢躲,硬生生地

    受下了。打完小三子,胖子甩甩手,厉声说道:“狗奴才,还要我告诉你怎麽做!”小三子浑身抖得如风

    中秋叶,转身又跑进了大门。

    少言两人正不解,只听脚步杂乱,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冲了过来,将两人围起厉声问道:“便是你嘲笑

    我家八少爷?”少言忙向前一步挡在林文伦身前,说:“各位大哥,我刚才不过是嗓子略感不适咳了一声

    ,绝无嘲笑之意。”

    众人看著这样小小的身子朗然不惧地挺立,都有几分惊奇,心道:“初见八爷的人会忍不住笑出声也属平

    常,实在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难得是这小子看见我们竟然面无惧色。”平日里,只要他们在人有一站

    ,观者无不藏头缩颈,只怕一个不小心引来祸端,那碗大的拳头便落到自己身上。

    林文伦一时失态,惹来这麽大一个麻烦,见那个什麽少爷的摆明了不肯善罢甘休,又见少言将整个事揽

    到身上维护自己,实在是又愧又佩,心里想:大丈夫敢作敢当,是我笑出声,可不能让大眼睛替我顶罪。

    上前便要开口。少言早有所察,横跨一步仍是挡在他身前,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别节外生枝

    !”

    正说著,从车里又走下一个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黑色长袍,剑眉挺鼻,富贵尊华,只是一双眼睛

    长得颇为奇怪,狭长,眼角微向上挑,便如在写字收尾时向上一撇,精光闪动,射在人身上如刀如斧。只

    往场中这麽一站,一阵寒意铺天盖地袭过来,那些家丁更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整齐划一地叫了声“五爷”

    。

    少言深知这些打手也不过是为人所用,真正的关键还是在正主身上,便拉著林文伦走到八少爷面前,恭

    恭敬敬地说:“见过八少爷!”八少爷理也不理,只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冷眼看著他。少言视若不见,仍是

    朗声说道:“当日刘後主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

    世人皆以为奇。如今八少爷天生异相,与众不同,想必也是刘後主一流的人物。小子孤陋寡闻,见不得大

    世面,八少爷气度恢宏,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不卑不亢,既大大恭维了八少爷,又开脱了自己。连那个黑衣人也打量了一下少言

    ,黑眸深处闪过一丝光亮。

    八少爷听了这一番连吹带捧的话,面色大为缓和,说:”你过来。“

    少言依言走到他面前,八少爷上下打量著他,说道:“巧言令色!到底是哪一个笑了,大家心里都有数

    。可你那一席话说得倒好听,我也不好为难你,免得人家还以为我小气。这样吧,我这里八个下人,每人

    一拳,这八拳下来,你受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受不了,可怪不得我,谁叫你犯了我的忌讳。”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少言那单薄的身子,心下想别说八拳,只怕一拳就已经将他打得骨断筋

    折,八拳打下来,焉有活命之理。

    林文伦血气上涌,双拳紧握冲到八少爷面前怒吼道:“不过笑了一声,便要人用命来偿,便是当今皇上

    也没如此霸道。笑的人是我,要打也是打我。”

    八少爷面色一沈,几个打手将林文伦围在中间。林文伦面无惧色,挺身而立,额上青筋暴起。他自幼爱

    武,林掌柜也为了他聘了武师教授功夫,几年下来略有小成,自忖打是打不过的,但依照师父平常教的法

    子气沈丹田舌顶上牙,也可少受些伤。心中正打算著,忽然颈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无声无息地倒在了

    地上。

    变故陡生,众人都有一些怔愣,只见少言手里高举著矮凳站在他身後,竟是他将林文伦击得昏了过去。

    五少爷也是大大意外,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估量,伸手一招,小三子便走过去,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

    说起来。

    少言吃力地将林文伦拖到石狮旁,让他倚坐了,说:“还是由我来吧。我受得起。”

    八少爷笑道:“你倒有点意思。”

    当第一拳挥过来的时候,少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胸口,将他整个人击得飞出

    几步开外,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第二名家丁跟著上前,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又是一拳如铁锤般落在他胸口,这一拳比起第一拳来只有更

    重,少言如一捆稻草般平平的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趴伏不动了。

    那小丫环不忍再看,伸手捂住了眼睛,点点滴滴的泪珠从指缝间浑洒而下。场中数十人都屏息静气注视

    著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子,心中暗叹:实在可惜了他小小年纪。

    过了半柱香,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小三子忍不住一声惊呼。 

    少言睁开眼,只觉耳中轰鸣,头晕目眩,一只手吃力地撑住地站起来,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双腿打颤,勉

    强站定了上前几步说:“还有六拳!”

    第三个人走上来,伸拳在少言身上比了比,见他前襟上血迹斑斑,一个小身子摇晃得有如风中之烛,无

    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转过头看看八少爷,神色间已经带了恳求之意。

    “算了。”一个低沈而冰冷的声音适时插入,开口的正是五爷。那个家丁如遇大赦般退了下去,伸手抹

    去了额头上的汗。

    五少爷走到少言面前,托起他的下颔说:“我听小三子说,你是为九神丹而来。就看在你不声不响地受

    了两拳的份上,九神丹可给你一颗,剩下几拳也可以不打。”

    这句话比什麽灵丹妙药都要有效,少言本已昏昏沈沈,也不过是靠著一股意志强撑著,听了这话,陡觉

    漫天乌云之中透出一缕金光来,激动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连声问:“你说的是真的?真的会给我九

    神丹?”话刚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小三子在一旁喊道:“大胆,五少爷的话你也敢怀疑,京城里哪个不知道王少爷说话是最算数不过的。

    ”五少爷面带微笑看了小三子一眼说:“你也够大胆,可是怕我反悔,帮著他板上钉钉麽?”小三额头上

    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王少爷低头看看胸前的少言,说:“你够本事,这麽快就收

    服了他。”

    少言并非不解世事,最初的激越过去,沈静地开口说道:“你有什麽条件?”

    “聪明!”五少爷夸赞道,“你这麽说就是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要我命也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九神丹。”

    “那好,”五少爷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只见少言抬起头来,先是面带迷茫地看著他

    ,忽而眼神变得清明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

    後颈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林文伦忍不住咒骂出声,这才发现自己正倚著石狮而坐,面前是空空荡

    荡的长街,马车、丫环、八少爷、打手一个不剩。心下迷惑,四处打量忽然瞥见一抹蓝色。一看之下,心

    跳仿佛也停了。

    距他两三丈远,侧躺著一个人,虽看不见面目,但那蓝布衫、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不是少言还能是谁?

    “大眼睛。”冲到少言身边,林文伦手忙脚乱,呆了半晌才想起去伸手探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未断

    绝,一颗心从谷底升上来,只觉眼中火辣辣的。扶他坐起,少言依然头颈低垂,左手成拳紧紧地握著一样

    东西,林文伦试了几次取不出来,只得由他去了。

    少言是被痛醒的,只觉自己的身子犹如行舟骑马,一上一下地颠簸著。每一颠,身上的痛就向里钻了半

    分,腥甜之意涌上喉咙又被强压了下去。睁开眼,辩认出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他虚弱地说:“林大哥,

    是你吗?”不等他答话,又笑了一声说:“林大哥你看,我拿到九神丹了,我娘有救了。”说著翻过手来

    ,只见白白嫩嫩的掌心里躺著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小檀木盒,沈郁的药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林文伦喉咙里呜咽了两声,强笑道:“拿到就好,你也没白跑这一套。丁家真他妈不是东西,竟然敲昏

    我。”丁少言短促地喘了两声说道:“林大哥,你说错了,把你敲昏的人是我。”

    “是你?”林文伦一怔,接著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觉胸口中一阵酸痛慢慢流遍四肢百窍,没个地方发

    泄。

    “是啊,如果不敲昏你,我怎麽拿得到药。”

    “你别说好听的,你是怕我控制不住这臭脾气,和丁府那帮家夥打起来对吧。”

    丁少言不做声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林大哥,丁家那帮人我们惹不起的。”

    眼泪终於忍不住决堤而下,林文伦空出一条手臂擦光了眼泪,咬牙道:“他娘的,有钱人都是这付德性

    。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笑哪里会来这麽多事?”

    “今天是多亏了林大哥才对,不然五少爷怎麽会看我们一眼。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林大哥你确实

    不应该只因为八少爷长得略为奇怪就嘲笑於他。”

    林文伦把他向上托了托,又气又笑地说:“你啊,就连责备人都这麽有礼貌,这样怎麽行,看谁不顺眼

    ,只要狠狠地骂过去就对了,你还怕他咬你啊。我现在就教你怎麽骂人,仔细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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