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天下:战国全史-三家分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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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甚至跑到自己家中乞讨。门开了,出来的是人是他多年的结发妻子,可是妻子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目面可憎的人,一点也没认出来是自己的丈夫。当她听到他的声音时,有几分惊异,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长得不像我丈夫,可是声音怎么这么像呢?”豫让赶紧背过脸去,一瘸一拐地渐行渐去了。

    看来他的伪装还不够彻底,声音还是原来的调,要怎么改变呢?吞炭!在豫让看来,一名武士就是为要为信念而生,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抛弃,包括家庭、亲人、朋友,当然还有自己。对武士来说,必须要忍受身体的苦楚,肉体所承受的苦难越多,他的精神越加纯正,信念越加坚定不移。

    声带被烧坏了,声音变得沙哑不清。豫让在第二次行动前,去见一位自己最好的朋友。朋友起初也没认出他来,在仔细端详后,尽管容貌发生很大变化,但人的身材、气质却没法变的,他惊呼道:“你不是豫让吗?”

    豫让以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就是。”朋友事先已经听过豫让刺杀赵无恤的事,今日见他毁容吞炭,面目全非,不由得流下眼泪道:“你何必走这条艰难的复仇之路啊?我说你是有志向,但没智谋啊。你想想,凭你的才能,倘若投靠赵无恤,必定可以得到重用的。耐心地等到他完全宠信你的那天,你要复仇不是易如反掌吗?何苦要如此摧残自己的身体,丑化自己的形象,用这种手段去复仇,不是太难了吗?”

    这一番话,令豫让有几分失落,他本以为朋友可以明了自己的心迹,安慰他孤独的心。可是孤独者注定是要孤独的,因为要求得到别人的理解,实在太难了。豫让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他的内心自有一片光明,这是一种信念,值得他用生命去践履。他以坚定的、从容不迫的语气对好友说:“我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要向天下人表明君臣之义。要是我投靠赵氏,就是认赵氏为主人,然后再杀自己的主人,这岂不是大乱君臣之义吗?我选择一条艰难的道路,就是要让天下所有对主人心怀二心的臣子感到惭愧。”

    他要为武士的道德树立一块标榜,刻上“忠义”二字。

    从此他浪迹在街头,没有人认出他来,“豫让”这个人似乎从人间蒸发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赵氏的一举一动,耐心地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他打探到赵无恤要出外办事,马车将通过一座石桥,桥面狭窄,这可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豫让怀里藏着一把短剑,事先埋伏在桥面之下。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披头散发,这么一个乞丐当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可是说来也巧,那一天,赵无恤的车队行经石桥时,马车上的马匹忽然受惊直跳,似乎预感到某种危险。小心谨慎的赵无恤立即下令戒严搜索,果然在桥下发现了怀揣着一把利刃的流浪汉。

    有着异常敏锐第六感的赵无恤马上想到一个人:豫让。在盘问之后,果然证实他的猜测,藏在桥下的刺客正是前番放走的豫让。赵无恤生气了,他让人把豫让押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责备说:“你做得太过分了。以前你当过范氏与中行氏的门客,后来这两个家族也让知瑶给灭掉了(指公元前458年,知瑶会同赵、韩、魏三氏灭尽两大家族,瓜分其地),你非但没有没有替他们复仇,反倒委身当了知瑶的臣子。如今知瑶已死,你却偏偏要这样卖命地为他报仇,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豫让面对周围数十条闪亮的兵戈,挺起胸膛说道:“范氏与中行氏都把我当作普通门客罢了,我也就只能像普通人那样来对待他们。知伯以国士对我,我也就要像国士那样来报答他。”

    这句话,掷地有声。赵无恤听了都被感动了,至少是那一刻,心灵被触动了。他感慨了一声:“唉!豫让先生,你拼了老命要为知瑶报仇,如今谁都知道了,成就了你的声名。可是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也算仁至义尽,不能再放你走了。你自己说,要怎么办吧。”

    豫让向赵无恤拜了一拜,从容地说道:“您曾经放过我一次,天下人无不称颂您的美德;今天我行刺您,理应伏法受诛。只是忠臣为名节牺牲,这是义之所在。我无法为知伯报仇,只希望能借用您的衣服戳几刀,象征性地表达我报仇的心愿。如果能得您的准许,我死而无憾了。”

    沙哑喉咙里说出的话很轻,却有打动人心的巨大力量。眼前的这个人,就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宁可抛妻弃子,自毁肢体,吞炭变声,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敢行,义重于生,以至是乎!他的敌人都默然无语,在豫让面前,谁也不敢自称是勇者。

    赵无恤会不会答应豫让的要求呢?他并不是那种仁慈的人,否则也不会拿知瑶的人头来当便器。他完全可以置豫让的请求于不顾,将他乱刀砍死,可是话说回来,给一个将死之人一点点仁慈,又会损失什么呢?人要大气,不要小气,他解下外衣,交给豫让。

    豫让站起身来,拔出刀子,跳起身往衣服上狠狠地戳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总计戳了三刀,然后跪在地上,仰天大笑道:“我可以报答知伯了。”说罢把刀子往心窝里一捅,伏刃而死。

    没想到无恶不作的知瑶竟然也有这么一位志士甘心为其蹈死,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场看,豫让之死没有什么社会意义,只是一个暴君的陪葬品罢了。但是站在武士的立场,则另当别论。日本有一本著名的武士道著作称为《叶隐》,便是推崇豫让这样的复仇精神,复仇就是复仇,没有什么大道理,甚至不考虑胜负成败,因为行动本身就是意义。梁启超在《中国之武士道》一书中,这样评价豫让:“坚忍若豫让者,何事不可成哉!然竟不成,岂力固不足以胜命耶?就使不达也,而其义声至今日,犹令读者震荡心目,其所以感化社会者亦深矣。”

    据说,豫让死了之后,赵国的志士们无不为之落泪。

    知氏的覆灭意味着三家的崛起。赵、韩、魏三家瓜分了知氏庞大的土地与财富,其中捞得最多的是赵无恤,他比韩、魏两氏多分到十余座城邑。这也难怪,在颠覆知氏的战争中,赵氏出力最多,牺牲也最大。至此,晋国的政治局面再度发生重大变化,从“四卿制”变为“三卿制”,而这三卿拥有全国绝大多数的土地。

    三卿之中,以赵氏势力最为雄厚。晋阳之战后,赵无恤对有功的家臣、将士大加赏赐,很多人获得了领地。张孟谈是晋阳得以保存的最大功臣,他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多的赏赐,可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要交出自己的权力与领土,解甲归田。

    他对赵无恤说:“春秋五霸之所以能称霸天下,是因为这些君主能节制众臣,不让群臣有权势来控制君主。如今我功成名就,身居显位,位高权重,请允许我捐弃功名,抛弃权势,远离尘嚣。”

    赵无恤听后很吃惊,知瑶灭后,正是他大展拳脚之时,正当用人之际,麾下第一谋士张孟谈竟要隐退,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故而强行挽留。

    但张孟谈去意坚决,他说道:“我所说的话,是持国之道。我考察古今历史,臣子与君主平分权力而国家能平安无事者,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从历史经验中得到的教训是,国家要长治久安,君主就必须要操纵权柄,避免权力旁落。我们可以说,张孟谈鼓吹的是君主独裁论。春秋时代,中原诸国均出现大夫擅权,权力凌驾于君主之上的情形。晋有六卿,郑有七穆,鲁有三桓,齐有田氏,这些国家政权都掌握在卿大夫之手,这也成为国家动荡、内乱的根源。如今赵氏立国的趋势已是不可逆转,张孟谈希望这个新兴的国家能避免剧烈的动荡,他认为只有君主独裁才能避免内乱,才能使国家由强有力的领袖来领导,免遭别国的鲸吞蚕食。

    他明确地告诉赵无恤,要掌控独裁的权力,不然最后只能沦为像晋国君主那样的傀儡。而作为赵氏集团的第一重臣,他甘愿交出自己的一切权力,解甲归田,以让赵无恤巩固独裁的地位。

    君主独裁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也是战国区别于春秋的特点之一。

    与以往“六卿制”或“四卿制”不同,“三卿制”中的赵、韩、魏实际上相互独立,各家管各家的事,互不插手或干涉,事实上已经是三个互不归属的政权。至于晋国的公室政府,实际上是名存实亡了,晋国君主完全沦为三卿控制下的傀儡。

    三个崭新的诸侯国即将破茧而出。这是一次大蜕变!在旧的政治体系里,特别是中原诸侯国,君臣权力倒悬,君主遭到贵族的压制而不断被边缘化。当这些贵族的权力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原先的臣子摇身一变而为君王,原先的君主却只能夹着尾巴俯首称臣。

    “三家分晋”的局面已经成形。齐国首相田盘是最早意识到这点的人,在三卿灭知瑶的这一年,他马上派出使节,与三晋通使,事实上承认赵、韩、魏为独立的诸侯国。田盘这样做,别有深意,作为齐国权势最大的卿大夫,田氏家族与晋国的赵、韩、魏三个家族一样,都是凌驾于君主之上,而且都野心勃勃地欲取而代之。关于田氏篡齐的事,后文详述,此处暂且不表。

    在对外关系上,赵、韩、魏三家仍然延续了知瑶时代的扩张政策,主动出击,抢占地盘。赵无恤派新稚穆子率军队讨伐狄人,夺取左人、中人两座城邑;韩、魏二家也不甘示弱,在公元前444年联手消灭了盘踞在伊河、洛河以北的戎人部落。至此,曾经在春秋时代严重威胁华夏文明的戎人势力被完全清扫出中原。

    显然,三家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不仅对外攻城略地,对内也不断蚕食晋国公室的地盘,软弱无力的晋敬公根本无力阻止城邑一个接一个地落入三家之手。到公元前433年,新上台的晋幽公尴尬地发现自己剩下绛与曲沃两个城邑,其余地盘完全都归属三家。这位可怜的君主放下了尊严,扔掉了颜面,选择了一种现实主义的做法,他不仅没有任何权力号令三家,反而朝于三家之君,沦为赵、韩、魏的保护对象,被当作活化石供奉起来。

    三家分晋解决了晋国长期以来存在的内斗问题,赵、韩、魏三家各自埋头向外扩张,相互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在三家中,赵氏势力最强。

    有了晋阳之战的教训,赵无恤深知民心的重要性,所以他比较注意自己的声名,尽管骨子里也是“厚黑”一类的人物,但表面上能做秀。比如对待刺客豫让,第一回放他走了,第二回拿自己的衣服让他戳两下,满足了刺客的欲望,也为自己赢得了“宽容”与“仁义”的美誉。

    但是,赵无恤在选择接班人上,却没有父亲的远见卓识。当年赵鞅立储原则是立贤不立长,故而幼子赵无恤成为接班人,而长子赵伯鲁却大权旁落。赵无恤晚年时,觉得愧对哥哥,便动了念头,想把赵伯鲁的儿子赵周选立为接班人。可是不幸的是,赵周命短,比赵无恤还早死,怎么办呢?赵无恤最后决定立赵周的儿子赵浣。这个选择并不太明智,因为赵浣此时还年幼,根本没有能力来领导赵氏集团。

    公元前425年,赵无恤去世。根据他生前的遗嘱,赵浣被推立为继承人,即后来历史上的赵献侯。这时的赵浣还只是个小孩子,赵氏集团的大权旁落到了赵无恤的弟弟赵嘉手中。赵嘉显然对哥哥的遗嘱很不满意,一个毛头小孩,怎么能带领赵氏集团领袖中原呢?于是他秘密地纠集同党,发动兵变,把赵浣赶下台,自己爬上领袖的宝座。

    尽管兵变十分成功,但赵嘉却无福享受,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一病呜呼。这下子问题来了,谁将继承大统呢?赵氏集团内部分裂为两个派别,一派支持赵嘉的儿子,另一派则支持赵浣。支持赵浣的一方强调说,这是赵无恤生前的遗愿,赵嘉及其儿子都是非法的政权,必须要给予清除。他们在军队的支持下,发动武装政变,杀死赵嘉的儿子,重新扶立赵浣上台。

    在一年之内,赵氏集团内部爆发两次兵变,这大大削弱了赵的实力,而且被扶上台的赵浣才能平平,并无出彩之处,故而赵氏在三晋中的领袖地位逐渐被魏氏所取代。

    在晋国政局巨变的同时,一直默默无闻、几乎销声匿迹的楚国忽然活跃起来,这条南方巨鳄在经历长时间的冬眠后,又张开血盆大口,接连吞并蔡国、杞国、莒国等,又一次让世人为之震惊。

    这个春秋时代曾经最强大的南天一霸,怎么会突然在战国时代到来时消失在国际舞台之上,它有着什么样曲折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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