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

    【解题】

    苏辙（1039—1112），字子由，与其父苏洵、其兄苏轼，并称为“三苏”。19岁中进士，曾任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北宋著名散文家。

    本文是苏辙于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19岁时考取进士后，给当时任枢密使（全国军事最高长官）的韩琦的一封信。称韩为“太尉”是宋代的风俗，太尉是汉唐以来主管军事的最高官职，宋时一般都称高级军官为太尉，以示尊敬。

    写此信的目的，无非是少年进士想求得高官的接见，获得奖掖和提拔，所以文中也不免有阿谀奉承之词。但此文的最大贡献是他发挥了自己关于作文的见解。他以为文人首先要经多见广，强调作者的实践阅历。其次，他继承发展了自曹丕、刘勰、韩愈以来的“文气”说，认为文是气形成的，作者要养气，首先要效法司马迁的游历天下，广交人士，以此来培养心灵。这个论点无疑是正确的，对我们今天的作文仍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全文语气流畅，一气呵成，字里行间跳跃着一股少年的勃勃生气，读之令人手不释卷。

    【原文】

    太尉执事①：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②。”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大小。太史公行天下③，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④，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⑤，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⑥，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⑦，出则方叔、召虎⑧，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蒿、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⑨；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释】

    ①执事：太尉左右办事的官员，如秘书、主簿之类。写信时称受信者的执事，表示客气，意思是不敢麻烦你本人，请你的手下处理就行了。

    ②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语出《孟子·公孙丑》，意为博大、正直、高洁、俊美的内在品质。

    ③太史公：即司马迁。

    ④燕、赵：燕国、赵国，在今山西、河北一带。

    ⑤终南：终南山，在今西安西南，是秦岭的主峰之一。嵩：嵩山，在河南郑州西南，称中岳。华：即华山，在陕西渭南，称西岳。

    ⑥欧阳公：即欧阳修，时任翰林学士，嘉祐二年为贡举，苏轼兄弟即于此年同时被录取。

    ⑦周公、召公：两人都是周武王之弟，辅佐周成王执政，政绩斐然，史称“周召共和”。

    ⑧方叔：周宣王的名臣，曾带兵讨伐猃狁，有战功。召虎：召公的后裔，周宣王时带兵征伐淮夷，立大功。

    ⑨斗升之禄：微薄的奉禄。这里指小官。

    【译文】

    太尉执事：我生来就喜好做文章，曾经很深地思考过作文的道理。我以为文章是个人内在精神品质的体现。虽然文章是不可以通过学习文辞就能学好的，但是精神气质却可以通过修养而获得。孟子说：“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现在看他的文章，确实是宽广、深厚、宏大、广博，充满于天地之间，正好和他的“浩然之气”相称。太史公走遍天下，周游四海，观览了名山大河，和燕、赵各地的豪杰英俊之士交际往来，所以他的文章疏朗坦荡，颇有奇伟的气概。这两个人，难道曾经拿笔专门学过写这样的文章吗？不过是浩然之气充满了他们的胸中，然后自然流露，反映在言谈中，而表现在他们的文章里，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啊。

    我已经19岁了，但我在家乡所交游的，不过是左邻右舍本乡本土的人；所见到的不过是几百里之内的事物，没有什么高山大平原可以登高远眺，以开阔自己的胸襟；诸子百家的书籍，虽然是没有不看的，但都是古人留下来的旧经验，不足以激发自己的志气。我担心这样会在人海中埋没下去，所以毅然离开了故乡，探求天下的奇闻壮观的景象，借此以了解天地的广阔巨大。我路过秦、汉各代的故都，纵情观览终南山、嵩山和华山的高峻，北望黄河奔驰而下的激流，想象着当年在此地活动着的古代豪杰而无限感慨。到了京城，仰观天子雄伟壮丽的宫殿城门，以及富足深广的仓库、城郭、护城河、园林和围场等，这才知道了天下最宏伟壮丽的景象。又看到了翰林学士欧阳公，亲耳听到他的宏辩的议论，亲眼见到了他秀伟的容貌，又得以和他门下的学生、名人、贤士相交往，然后才明白了天下文学精华的都集中在这里啊。

    太尉的文才武略超出于天下，天下依靠着您才得以平安无忧，四境的外族因为慑服于您才不敢轻举妄动。您在朝廷之内宛如贤相周公、召公，您在边镇又好像良将方叔、召虎。可是我却没有幸见到您。

    况且，一个人学习时，如不从大处着眼，即使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这次来京赴试，游山我见到了终南山、嵩山和华山的高峻，观水我看到了黄河的深广，访求名士我已经见到了欧阳公，但是仍然没有见到太尉。因此，非常希望能一睹贤人的风采，能听到您的一句话以鼓舞自己。这样才算得上看尽了天下伟大的景象，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很年轻，没能全面地熟悉政务。当初到京都来应试，并不是为谋求一官半职，如今偶然得到了它，也不是我的志趣所在。但是，有幸而能让我回家等待选用，从而使我能从容悠闲地度过几年光阴，将会更好地研究和提高我的学业，并学习处理政事。太尉如果认为我还可以教诲而能够屈尊指教，就更使我感到荣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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