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解题】

    赤壁之战，是古代著名的战役之一。建安十三年（208）秋，东吴西蜀联军，以少胜多，在赤壁大败曹军。后人一般认为赤壁之战的旧址在湖北赤壁市。苏轼所游的地方则在湖北黄冈。此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当时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出游黄冈赤壁，怀古感今，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和对现实的不满，也流露出了他在老庄和佛家思想影响下所形成的超然的人生态度。这篇文章文辞优美，意象翩飞，大开大阖，境界常新，是苏东坡散文的代表作品之一。

    【原文】

    壬戌之秋①，七月既望②，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③，歌“窈窕”之章④。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⑤。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⑥，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⑦。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⑧。”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⑨。

    苏子愀然⑩，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B11？西望夏口B12，东望武昌B13，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B14？方其破荆州，下江陵B15，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B16，横槊赋诗B17，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B18。寄蜉蝣于天地B19，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B20，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②既望：“望”即农历每月的十五日，“既望”意思是过了十五日，即十六日。既，尽也。

    ③“明月”之诗：是指《诗经·陈风·月出》篇。

    ④“窈窕”之章：是指《月出》的第一章《月出皎兮》。

    ⑤斗、牛之间：斗、牛各是黄道二十八宿之一。斗，亦称南斗。牛，亦称“牵牛”。二宿均在银河系南端。

    ⑥一苇：指小船。

    ⑦羽化：传说仙人能飞升，故称成仙为羽化。

    ⑧“桂棹兮兰桨”等四句：此歌的风格是模仿《楚辞》。

    ⑨嫠妇：寡妇。

    ⑩愀然：不乐的样子。

    B11曹孟德：曹操，字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两句，是他《短歌行》里的诗句。

    B12夏口：即今汉口。

    B13武昌：指今湖北鄂州，不是现在的武昌城。

    B14周郎：即东吴大将周瑜。

    B15江陵：古地名，今属湖北。

    B16酾酒：原意是滤酒，这里指向江里洒酒。

    B17槊：长予。

    B18匏樽：一种酒器。

    B19蜉蝣：一种只能活几个小时的小虫，这里用以比喻人生之短。

    B20肴：菜肴。核：果品。

    【译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五日刚过，我和客人乘船在赤壁下的江面游览。清风徐徐吹来，水面上没有泛起一点波纹。于是举起酒来敬客，吟诵“明月”诗篇，歌唱“窈窕”乐章。不一会儿，月亮在东面的山巅上升起，逗留在南斗和牛宿二星宿中间。江上白雾弥漫，水光连着青天。任凭一片苇叶似的小船自由漂荡在茫茫无边的万顷江面上。浩浩荡荡，好像是乘风飞去，不知将停在哪里；飘飘荡荡，好似离开了人间，自由自在，背上长了翅膀，变成了神仙。

    在这时，我们酒喝得特高兴，敲着船舷唱起歌来。唱道：“桂木的棹啊兰木的桨，拍打起这一片清澈透明的江水啊，船头穿过那流动的银光。茫然啊我的情怀，望美人啊在那遥远的地方。”客人中有吹洞箫的，随着歌声应和起来。声音呜呜咽咽，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宛如哭泣，又如倾诉，余音袅袅，好似一根细丝绵绵不断，使潜伏在幽深洞穴里的蛟龙起舞，让在孤零零的小船上的寡妇放声大哭。

    我不由得伤感起来，整理一下衣襟，端正地坐好，向客人问道：“为什么箫声这样凄凉啊？”

    客人答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句吗？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河缭绕，郁郁苍苍，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击败的地方吗？当他攻破荆州，攻取江陵，顺着长江东下的时候，战船千里相接，旗帜遮天蔽日，临江洒酒祭奠，横握着长矛作诗，真是一代的英雄啊，但是现在却在哪儿呢？何况我和您不过是在江边捕鱼，在沙洲上打柴，和鱼虾做伴侣，同麇鹿交朋友的人。我们驾着一叶小船，举着酒葫芦互相敬酒，只是像蜉蝣一样短暂地寄存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那大海中一颗谷粒。哀叹我生命的短暂，羡慕那滔滔不尽的长江水，真想和仙人一同去漫游，和明月一起长生。我知道这是不可能马上得到的，只好把这箫声的余韵寄托给悲凉的寒风。”

    我说：“客人也知道那水和月亮吗？所谓‘逝去的像这流水’，其实是它并没有流逝；月亮有圆有缺，可是它始终没有增也没有减。如果从事物的变化的一面来看，那么天长地久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若从不变的方面来看，万物和我们都是永远存在的啊，又何必羡慕它们呢？况且，这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如果不归我所有，就一丝一毫也不能得到。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就成为声音，眼睛看见了就成为颜色；占有它们，没有人禁止，享用它们，也不会用光。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无穷无尽的宝藏啊，它们是我和您能共同享受的。”

    客人高兴地笑了，洗洗酒杯，重新斟酒。菜肴果品吃光了，酒杯盘子杂乱地摆着。大家枕靠着睡在船中，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出白色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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