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

    【解题】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生活于晋、宋易代换朝之时，早年曾出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后因厌恶官场黑暗，退隐田园，是我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田园诗人之一，世称靖节先生，有《陶渊明集》传世。

    辞也称赋或辞赋，古代文体的一种，由楚辞发展而来，盛行于汉代。本篇是作者辞掉彭泽令之职后不久归家时所作，原文前有序文，说明自己出仕和退隐的原因，序文记载写作日期为“乙巳岁（即公元405年）十一月”，当时陶渊明四十岁。文中生动地描叙了作家辞官归家时的感想和隐居田园的乐趣。

    【原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①，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②。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③，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④，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⑤。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①以心为形役：意思是为了衣食而委屈自己的心意去做官。

    ②谏：改正。追：来得及弥补。这两句见于《论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③衡宇：横木为门的简陋居室。语出《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一句。

    ④三径：汉代蒋诩辞官隐居，在房前竹林中开辟了三条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两位隐士往来。后代指隐士居处。

    ⑤容膝：房屋狭小，仅可容膝。

    ⑥耔：培苗。

    【译文】

    回去吧，家中的田园就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既然为了衣食让心受躯体的奴役，为什么又郁郁不快而独自伤悲！明白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回，知道要在未来的日子里补救。幸好我误入迷途并不太远，感觉今天辞官正确而以前的做法不对。船摇啊摇轻快地行驶，微风轻轻吹拂着衣服。向行人询问前方的道路，恼恨晨光太暗使我望不见故乡。终于看到了故乡的茅舍，心中喜悦啊大步向前。仆人们欢迎我，小儿子也早就在门口迎候。院中的小径已长满了荒草，翠松霜菊还依然在那里长着。领着孩子走进屋内，甘醇的美酒早斟满杯中。拿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看着庭院中花草树木露出欣慰的笑颜。靠着南窗来寄托孤傲的情怀，体会到这狭小的屋子才易于心安。天天到园中悠闲散步自有乐趣，虽然有门但客少而常常关着。拄着拐杖自由自在地闲逛，不时地抬头眺望浮云远山。白云毫无目的地从山峦间涌现，鸟儿飞倦了也知道飞还。夕阳在昏暗的暮色中将要落山，我依然手抚孤松流连忘返。

    回去吧，请断绝和官场的交往，世道和我的性情相违背，我还驾着车出去有什么可追求的呢？亲友们满含真情的话使我喜悦，抚琴读书使我乐而忘忧。农家告诉我春已经到了，就要到西边地里忙个不停。有时候乘着篷车，有时候划着小船，既到那幽深的山涧中寻找淙淙的溪流，也沿着崎岖的山路走过苍翠的山丘。树木欣欣向荣，山泉细细地长流。羡慕万物正当好时节，感叹我的生命行将到了尽头。

    算了吧！人活在这天地间能有多长时间呢，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地决定去留？为什么要遑遑不安，想要到何处去寻找归宿呢？追求富贵并不是我的愿望，仙境更难以寻觅。希望天气好独自前去，将拐杖放到田边培土锄地。登上那东边的高地我放声长啸，来到清澈的溪流边我即景赋诗。姑且遵循自然的变化走向人生的尽头，快乐地听从命运的安排还有什么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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