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小心翼翼入江湖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88年 3月 27日,元庆的生日,大墙内外,阳光灿烂。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元庆被提前释放。跟在马队身后往监狱那道灰黑色的大门走时,元庆的心情异常平静,回头望望,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灰黑色的梦。走出大墙,马队伸出双手按了按元庆的肩膀:“回去好好混,是个真男人就不要让我再在这儿见到你。” 元庆点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照……”眼睛一下子直了——小军站在 门口的花坛边冲他微笑。马队扫了小军一眼,想要打招呼,小军转身就走,元庆迅速跟了上去。马队表情怏怏地哼了一声:“这俩人早晚还得回来。” 在大墙外面的一簇冬青旁,元庆追上了小军:“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的?”小军一笑:“我是谁?”元庆跟着笑:“你是个神仙……就你自己来的?”小军说:“大龙去南方了,来不了。我没让天林和小满他们知道,他们还以为你没这么快就出来呢。” 元庆掀起自己的上衣嗅了嗅:“太臭了,找个地方洗洗澡……新衣服带来没有?”小军提了提手里拎着的一个袋子:“在这儿。” 随便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元庆换上新衣服,对着镜子笑:“哈,这才像个人样儿。” 小军点头:“就是头型不对,一看就是个劳改犯。是不是?攒着吧,半年内不要剃。”

    “现在都流行什么头型?”元庆历来对头型有讲究,他以前经常念叨,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胡金说,男人得两头都亮,脚下是鞋,头上是发型。扁铲也说,宁可筋骨断,头型不能乱。摩挲两下刚刮不久的脑袋,元庆又加了一句:“以前我是大三七,比较好看。” 小军说:“香港有个戏子叫刘德华,中分头型,你弄那么一个就不错。” 后来,元庆还真的想留一个刘德华那样的发型,正要成型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刀,从此告别留长发的想法,只剃光头。小军的发型不错,年龄大的人也许会有记忆:没有鬓角,头发斜趴在头顶,像只茶壶盖。七八十年代的年轻农民大都是这样的发型。后来也改了,跟元庆一样,只不过小军的光头不是剃的,至少中间部位不用剃了,他三十岁左右就开始谢顶,号称智商高所致。站在浴池门口,小军说:“你先回家吧,改天我再来找你。” 元庆说:“不急。五年都过来了,就不差这点儿工夫了。咱们找个地方喝点儿。”

    找了一家饭店,两个人坐下了,出来的时候都有些醉意。沿着大街慢悠悠地走着,元庆忽然就感觉有些不适应。以前大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呀,楼房也不是很多,街上的人流也不是这么多……以前街上飘过的全是蓝色黑色和黄色的衣服,现在不一样了,元庆感觉自己像是走在花丛中,甚至有掉 进夕阳下的河里的感觉。街道两旁的那些标语不见了,全换成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这样的景象,元庆在描写旧上海的电影里见过。小军喝了酒,话有些多,不停地跟元庆絮叨社会的变化,感叹自己成了“老巴子”。元庆嗯嗯着,感觉自己连“老巴子”都不如,整个是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人。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海边。天有些阴,海面跟天空连接在一起,从上往下看,原本汹涌的海面也变得平静。辽阔中,一些霉斑样的黑点在移动,那是远处的海鸟,近一些的海鸟纸片一样地飘摇在蓝灰色的天幕和海面之间。那些海鸟很自由,它们想不到,不远处有两个曾经非常羡慕它们的人。海堤上坐着两个孤单的身影,两个身影后面,有一群大雁在优雅地编队,长长的人字拉得触目惊心。“大龙一门心思想发财,天林在模具厂当门卫……”

    小军感慨地说,“小满‘造’起来了。” “我知道。小满玩得好像路子不对,有点儿野,这很危险。” “他爹不在了,他妹妹也没了……小满一个浑身无牵挂的人,玩起来是很可怕的。”“所以咱们必须拉着他点儿,别再‘造’进去。” “是不是?”“是,”元庆一笑,“孙子曰,人之大事,死生之法,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不是?”“先这么混着吧,来不及多想了,社会发展的洪流滚滚汹涌,咱就是一块糟木板子,乱漂一气再说。” “你挺能想得开啊,”小军笑道,“不想去工厂当技术员了?”“不想了,”元庆的脸色凝重起来,我不得不考虑怎么才能活下去。“很多人盯着,” “想当老大?”“操,我还得有那个本事。” “是不是?”小军眯着眼睛笑,“自己没有当老大的气质,还是找个好老大跟着吧,比如肖卫东。” 元庆矜了一下鼻子:“他?嗬,五年前我可以跟他,现在我想让他跟着我。” 小军继续笑:“大浪淘沙啊……

    肖卫东还是肖卫东,可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不是肖卫东了。”    元庆点头,忽然问:“杜三儿还是杜三儿吧?”“杜三儿?”小军一歪嘴唇,骂了一声操,“他过去多猛啊,提起来都佩服,可是监狱把他的英雄生涯画上了句号。” 元庆这才想起,几年前在监狱,有人指着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模样的人对元庆说,那就是杜三儿。元庆根本就不相信,问都没问。现在想来,那时候杜三儿就已经看破红尘了……杜三儿“沉”了,很多当年的“大哥”都不见了……元庆问:“现在港上谁最‘猛呛’?”小军微微一笑:“没有谁,你说你就是你,我说我就是我……真正有实力的人,从来不会浮出水面,只是在暗中博弈,对手是谁,各自心里清楚,外人看不出来,全他妈在背后使劲。谁要是浮出水面,那就算是混到头了,由不得你自己了,生死全看天命了……是不是?”元庆有些听不明白:“那么谁在背后当老大?”小军哼了一声:“我说是我,你会相信吗?”

    元庆摇头:“你才出来几天?拉倒吧,吹牛逼很不卫生的。”小军又笑:“很快你就知道我卫生不卫生了。你以为现在的江湖还跟五年前一样吗?严打吃过的亏你忘了吗?所以,严打教会了小哥们应该怎样做事儿……我前面已经跟你说得差不多了,就你的脑子,你应该明白。说白了,谁要是明目张胆地在社会上混,那就不是真正玩的人,那只是一些冒充黑社会的彪子!真正有势力的人不踩他们踩谁?砸下去,政府称赞,百姓叫好,名声自然出来。那些假江湖,一旦被有心人盯上,那就离死不远了。

    派一个兄弟,一刀一枪,完事儿……混江湖,心要狠,脑瓜子要灵,眼光更要毒,抓住机会,一跃而起!”“乱,真他妈乱……”元庆摇手,“照你这么说,小满整个就是一个血彪子?”“差不多。我跟他不是很熟,只不过是出来以后受你的委托见过几面,不好多说,以后你把握他点儿。” “你快拉倒吧,”元庆说,“咱们以后都是好兄弟,一起做事儿!”“是不是?”“就是!”元庆有些恼火,“整天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小军又笑了,“记住我的话,这个社会不允许咱们这种人好好做人了,咱们必须走另一条路。” “不是社会不好,是有人逼!我听说了,大勇扬言,元庆只要出来,不出一个月,死。”

    “这才是真吹牛逼的,”小军轻蔑地弹了一下烟灰,“朗朗乾坤,他说谁死谁就得死?我还想让他死呢。” “你出来以后见过他?”“见过,还一起吃过饭。他请我,说了很多话,我不听他的,吃完饭拍屁股走人。” “你打算怎么办?”“弄挺了他!”小军狠狠地一咬牙,“五年前我就想弄他了,这次正好是个引子……别说这些了,你该回家了。” 元庆摸着膝盖站起来。海面跟天边的交接处已经很分明,上面是一片巨大的红,下面是一片无边的黄色波浪。回回头,路灯已经亮了,一些看不到顶的高楼灯光璀璨,暗黑的天幕衬映下,整座城市显得诡秘莫测。送元庆上车的时候,小军说:“不要想得太多,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咱们就是那块阴影。” 一个月后,元庆喊上小满,去了扁铲开的那家号称世界五百强企业的贝雕画作坊——卫国工艺美术厂。

    在这之前,元庆一直没有跟小满聊过外面的事情,小满也不提,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默契。小满忙,整天不着家,元庆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打听。胡金住在小满家,不太出门,除了找元庆聊上几句天就是研究菜谱,貌似很懂得生活。胡金的打扮很超前,上身是一件深蓝色日本旧西服,短得能露出腰带,下身是一件冬天里煤矿工人才穿的黑棉裤,裤腿用两根黄丝带扎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老电影里汉奸那样的中分,中间的那条杠子像是用笔画上去的。经常有一些混混模样的人来找胡金,胡金的脸上没有表情,简单说几句,然后冲门口努嘴。据说那些人大部分是万杰现在的兄弟,想改换门庭,胡金对他们不感兴趣,只对他们带来的钱感兴趣,让岳水一笔一画地记在一本破本子上。对此,小满很不高兴,但又不阻拦,只是说胡金不卫生。元庆不以为然,小满说,古人连名字不好听的泉水都不喝,宁肯渴死。岳水对元庆说,胡二爷现在很“涨颠”,排头拿得足,《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不换,经常说自己是杜月笙。元庆很少跟胡金谈外面的事情,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说多了大家都容易乱脑子。古大彬没有露头,托人给元庆捎来一包钱,三千,说他在外地,回来以后亲自过来。元庆把钱给了老爷子,没提是谁给的。

    元庆想,古大彬,这次老子认清你是个卖什么果木的了,给钱行,别的免谈。 小军去了南方,带着几个以前跟着他的兄弟,小军跟元庆说他是去找大龙的,大龙在广州跟一个兄弟倒卖摩托车。天林偷偷告诉元庆,小军是买枪去了。天林前几天来找元庆,一身蓝色工作服,看上去是一个健壮的、有些憨厚的电工。元庆去胡金那边喊出胡金,给两个人作了介绍。天林请大家出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在回避混社会这个话题,只谈将来,不谈现在。元庆心里明白,大家的心中都存着小军,小军不带头说那些话,大家说了也没有意思,经过一场“改造”,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天林说他打谱辞职,元庆说,好,那就好。

    天林问胡金现在干什么,胡金说现在“卧”着,准备以后开家饭店。天林笑道:“我跟着你干吧。” 胡金说:“不行,好兄弟是不能一起做生意的。”天林说:“反正你们谁混得好,我就给谁当跟班的。” 那场酒喝得有点儿没趣,元庆觉得天林说话很虚,似乎没有以前在监狱时那么直爽了。回家的路上,胡金说:“元庆你看好了,天林要是能跟咱哥们儿成生死兄弟,杀了我都不信。” 卫国工艺美术厂在郊区的一个废旧厂房里,坐几站车,步行半小时就到了。下车,沿着土路走,元庆憋不住问小满:“大勇被你砍了以后,再没有露头吗?”小满蔫蔫地说:“再也没见着他……估计他不会罢休,早晚还会出来挨揍。” 元庆问:“他那个什么货运公司呢?”小满说:“被我砸了。”

    “他的人呢?”“散了。有的就此丧胆,不敢混了,有的跟了庄世强和万杰,还有的跟了吴长水,估计身边剩不下几个了。” “当初你跟肖卫东出去办事儿,你把谁给砍了?”“电机厂的厂长……这事儿你别问了,以后告诉你。” “黄健明残废了?”“没有,肠子截了几段,我是用弹簧刀捅的……他现在整天藏在吴长水那边,成乌龟了。你别问了好吗?”“别的我就不问了,”元庆笑了笑,“我就问你一件事儿,你跟大勇是怎么搓上 火的?”“他早就该死了,”小满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去年夏天,我跟表哥……就是大腚,我们俩在老疤开的一家游戏厅打游戏,一个小混子跟表哥抢,被我踢了一脚。

    他喊人来了,来的是大勇手下一个叫二斌的彪子,这小子认识我,想走,我不让他走,一个迷汉装什么小哥?我掐了他两把……他要是不提大勇这个名字我还不揍他,他仗着后台是大勇,说话很不卫生,被我三拳打晕了,我让老疤的人把他从楼上丢下去了。不一会儿,大勇带着一大帮人来了,都拿着刀。我怕这个?抽出刀就上!这帮孙子还真有几个亡命的,硬上,砍倒几个就老实了。大勇拿着一把破喷子冲我搂机子,也该当他倒霉,没响,他跳楼,我追上去,几个小子阻拦,全被我砍倒了,大勇挨了一刀,我没追上……”“好了,我不问了。”元庆瞥一眼小满铁青的脸,转话说,“肖卫东不上班了?”“被厂里开除了……”小满说,那年秋天,肖卫东喝醉了,拎着一根棍子把厂里所有的办公室都砸了,说这个厂“变修”了,喝工人的血,吃工人的肉。保卫科的人出来围攻肖卫东,肖卫东丢下棍子,冲进伙房拿出两把菜刀,追得那帮民兵满厂区跑。

    肖卫东将两把菜刀插在裤腰上,跳上一个开会用的台子,列宁演讲那样,挥舞双臂,大呼小叫:“工友们,资本家残酷压榨咱们的血汗,咱们必须跟他们进行严酷的斗争!”警察来了不管用,没人敢上去拉他。魏捷把元庆的哥哥请来,好说歹说这才把肖卫东劝下来。警察没敢拉肖卫东去派出所,怕他在那儿再发酒疯。第二天,肖卫东醒酒了,去找厂长,道歉,并要求给他们车间的工人涨工资,厂长没答应。晚上,肖卫东又喝酒了,小满碰见,一听肖卫东说要去厂里领导工人闹罢工,跟着他就走。两个人走到半路,碰见厂长,肖卫东拦住厂长,刚要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厂长先被小满的刀专政了。肖卫东喝了一宿酒,第二天一大早拎着一只喇叭,想要去厂里宣讲政策,继续发动群众,半道上得知自己已经被开除了。肖卫东彻底醒酒,找到躲在扁铲姥姥家的小满,两个人惺惺相惜,聊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四只眼全都红成了兔子。“卫东大哥现在干什么去了?”元庆问。“在扁铲厂里干了几天,嫌活儿太娘们儿,走了,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扁铲的生意还好吗?” “据说不错,”小满哼了一声,“假的。肖卫东说那都是假象,他说,那些贝雕画糊弄乡下人还好,往城里的大商场送,没人要。扁铲在外面吹牛,说他的画儿出口日本和南朝鲜,肖卫东说,吹牛逼也不知道害臊,那些破鸡巴画儿连省都出不去,还出国呢。也确实,扁铲送到南方的一批画儿被人家给送回来了,堆得满院子都是……不过咱不清楚他的底细,外面传说他是咱们那一带的首富,谁知道呢。” 元庆皱着眉头笑:“首富现在肯定谈不上,将来就不一定了,因为他新收了一员大将。” 元庆说的这员大将姓夏,名世虎,江湖绰号吓死虎。元庆刚回家没有几天,世虎就出狱了,打听着来找元庆,央求元庆给他找个工作。元庆想来想去,考虑到世虎在劳改队里练过几天绘画,一下子就想起了扁铲。见不着扁铲,元庆就写了一封信,让世虎带着信,去卫国工艺美术厂找肖厂长。世虎捏着信,一脸矜持,两眼放光:“我是个艺术家,他要是安排我干磨工活儿,我不干,要干就干副厂长。”

    把这事儿对小满一说,小满大笑:“世虎是不是在看守所装逼,被大勇好一顿收拾的那个大个子啊?”元庆说:“就是他,不过他现在装逼的境界比以前高了一个档次,扁铲需要这么一个人。” 元庆赞扬世虎装逼有了境界,并非空穴来风。据说,世虎回到社会以后,绝口不提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有不开面的人问起,他总是说,连队有机密任务,我去执行了,不能随便说。这就更有装逼嫌疑了,了解他历史的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夏装,可是喊不出去,估计是跟夏天的装束有关,让人犯迷糊,发音也不是很响亮的缘故。世虎也不太满意这个外号,连吓死虎都不如,再说他也不承认自己装逼,他认为,装逼的最高境界不是这样的,应该有藏文生那样的文化,胡金那样的口才,再配上一副播音员嗓子,偶尔来上一句英语才行。

    世虎这一不承认不要紧,反倒让大家肃然起敬:谦虚,谦虚啊,这才是真正的装逼犯啊!一时间,街头巷尾谈夏色变,惊为天人,见了他就想跑。世虎这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此中高人。世虎应聘卫国工艺厂副厂长成功之后,改了名字:夏提香,有人说这个名字 是扁铲帮他起的,提香是一个外国大画家。元庆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夏提香整天提着一只大皮箱子跟在扁铲后面“跑业务”,号称夏副总。一天,天林在路上遇见夏提香,刚想打声招呼,夏提香当头就是一句:“朋友,how do you ?”天林落荒而逃,夏提香微微一笑,踯躅前行,内心泛起一阵孤寂,高处不胜寒哦,星星知我心……多年以后,夏提香跟号称开拓型企业家的扁铲在电视上指着一盒什么药,高谈阔论,大谈“增粗、增长”,唾沫星子连镜头都喷模糊了,台下观众虚汗淋漓,大气不出一声,眼球就像乒乓球。天林擦着冷汗对元庆说,这俩奸贼绝对有前途,玩挺了比尔·盖茨不在话下,港上最著名的大忽悠和港上最著名的装逼犯联手打造,天作地和,古今绝配,买卖不发都不行。

    扁铲也改了名字,现在叫肖梵高,估计是根据国外那个割耳朵的彪子画家起的,自称画痴,其实连国画跟油画的区别都弄不清楚。二十年后,当踌躇满志的肖梵高被社会上风传为港上第一黑老大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艺术家怎么会跟黑社会联系起来。正如二十年后,夏提香漫步美国华尔街大道,沐浴香风金雨,回想自己当年在监狱被人围殴一样,深感不可思议。路边一棵树上蹲着一只乌鸦,元庆冲它吹了一声口哨,乌鸦蛮横尖叫,让元庆想起夏提香的那些令人犯迷糊的英语。

    说到大龙,小满说,那是个不错的兄弟,怕我出事儿,每天带着几个兄弟过来看看,直到感觉我没事儿了为止。元庆问,大龙倒腾摩托车,没弄个店面什么的?小满说,不敢,这算投机倒把呢,得偷偷摸摸干,属于“戳狗牙”。一路闲聊,两个人走近了卫国工艺美术厂。元庆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提着一只皮箱正往厂门口停着的一辆大头车旁边走的夏提香。提香哥西装革履,领带飘扬,大背头油光瓦亮,阳光下就像神仙头顶上的那圈金光。元庆撅嘴指指夏提香,冲小满一笑:“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夏副总!”听见有人喊他,夏提香姿态优雅地站住,手搭凉棚往这边一瞅,搁下皮箱,惊呼:“恩人来了!”张开双手等元庆过来拥抱。

    元庆站着不动,心想,装逼你也看看对象呀,老子让你装不成。双方正在对峙,小满沉不住气了,大吼一声:“夏彪子,过来请安!” 夏提香冷不丁打个哆嗦,定睛一看,是小满,腰板顿时塌了半截,提起皮箱过来了:“二位,想死我了。”元庆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了握,笑道:“提香兄这是要去哪里?”夏提香一笑:“市委要开发利用咱这个厂子,我受肖厂长委派,过去知会一声,我们不答应。”小满说:“你是市委书记他爹吧?”夏提香预计接下来小满要关照他的屁股,提前闪到一边,冲大头车里的司机一摆头:“等我片刻。二位,进厂一叙。” 进了一个满是垃圾的大院,夏提香将元庆和小满往一间门口用油漆字写着“老总办”的屋子一让:“这是我跟肖总的办公室,肖总不在,我主持工作。”屋子里全是香蕉水的味道,元庆退了出来:“算了,不坐了,等老肖回来,你让他回家一趟,就说我找他。”“那就不在这里坐了?”夏提香矜持地点了点头,“也好,咱们去接待室聊,顺便吃个便饭。”

    “不用了,”看“老总办”都这么个档次,元庆估计接待室没准儿是个猪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这是?很不卫生嘛。”夏提香不由分说,一把将元庆推出了“老总办”。接待室是一间教室样的大房间,四周摆着一圈长条板凳,中间是一张油渍麻花的圆桌,几个灰头土脸正在稀里哗啦往嘴里扒拉面条的女人见夏提香进来,跟见到猎枪的兔子一样,一哄而散。夏提香走到一个小窗口,冲里面打一个响指:“四菜一汤,两瓶白酒。” 既然进来了,元庆又不好说什么,讪笑一声坐下了。小满想走,被元庆拉到了身边:“你平常不在家,咱们正好聊聊。” 酒菜上齐,夏提香打开一瓶白酒挨个杯子倒:“企业暂时困难,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小满说:“早知道这样,你跟着我们走好了,我请你去市委食堂吃标准宴。” 夏提香不满地扫了小满一眼:“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早晚我请你们参加中南海国宴。” 元庆干了一杯,对夏提香说:“你忙,我跟小满聊一会儿。”意思是让他回避。夏提香将脚下的皮箱提到腿上,一拍:“你们聊你们的,完事儿我直接去市委,咱们顺道儿,我有车,有司机。”

    元庆不理他,问小满:“年初的时候,胡金过去接见,我听他说,大勇带着万杰和庄世强投奔了吴长水,有这事儿?”小满说:“你还是别问了,提起他我就没有情绪……我真不理解,就这么个要脑子没脑子,要魄力没魄力的迷汉,他当年怎么会‘造’出那么大的名声来呢?当年连小军都在他的下面,操。算了,我还是跟你说了吧……是这样,大勇被我灭了威风以后,反扑过一次。那天我跟岳水去陵园看我妹妹,正在烧纸,山坡上下来几个人,有几个家伙的手插在前襟里,估计里面有枪……当时陵园里很多人,我料定他们不敢玩野路子,也知道要跑的话,不但前功尽弃,还容易给他们杀人的胆量。所以我就让岳水老实待在那里,迎着他们上去了……”“满弟弟,你傻……”夏提香刚要插话,元庆一个冷眼递过去,夏提香当场噤声。“夏彪子,你再跟我装逼,我这就让你在厂里当二逼,信不信?”“说你的,”元庆拉了拉小满,冲夏提香一笑,“夏哥别介意,他就这脾气。

    ” “那几个迷汉当场就愣了,”小满喝一口酒,继续说,“我趁他们愣神的时候,直接靠上去,抓住一个迷汉的手,带出了他的枪,是一把胡金那样的破喷子,我抓着他的手,把枪顶住我自己的头上,让他开枪。我知道,这种破鸡巴枪反应慢,万一他真的想搂机子,我可以直接放倒他,拿他当挡箭牌……有几个彪子吓傻了,往后退,我问拿枪的彪子,你不敢是吧?那个彪子手哆嗦,直瞅旁边一个叫蜷毛的小子,蜷毛被我砍过,当时号称大勇的第一杀手。我以为蜷毛会拿枪打,或者抽出刀砍我,可是他没动,对我说,小满哥,拉倒吧……”“不能拉倒!”夏提香高叫一声,“关键时刻,表现身手,强者气度必须体现!”“怎么体现?”元庆知道夏提香又要装逼,想看他怎么个装法。“Simple,”夏提香咳嗽一声,慢慢站起来,对着眼前的空气说,“兄弟,带上你的人马,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下次再犯,决不饶恕!”“我去你娘的吧……”小满“噗”地把刚喝进嘴里的酒吐了出来,“二哥说得果然不假,这他娘的绝对是港上第一装逼犯!”“提香兄,我建议你不要说话了……”

    元庆忍住笑,拍拍小满的后背,“你继续。” 小满笑够了,拧一把嘴唇接着说:“我一看这个情况,咱也别‘抻’了,兔子惹急了还咬人呢。我说,你回去跟大勇说,感到寂寞的话就过来找我,我随时奉陪。我跟你们没有仇,我跟大勇的事儿是我跟大勇的事儿,你们最好别掺和。蜷毛说,小满哥你不知道,我们只不过是过来跟你谈谈,没有帮大勇的意思。我说,你们跟我谈不着,要谈的话,让大勇来找我……后来,大勇就跟了吴长水,就这样。” 估计大勇基本上算是“沉”了,元庆说:“大勇曾经扬言要弄死我,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小满摇头:“不能这么说。你想,他敢把自己的手都不要了,心肯定不是一般的狠,有机会还是得反扑。” 想起大勇当年的这码事儿,元庆的心沉甸甸的,不想研究他了,转话说:“听说卫东大哥要跟着你混?”小满笑了:“听他瞎说……老小子贼心不死呢,还想回厂领导罢工,说他要当新时代的文谦祥。” 元庆跟着笑了:“还他妈文谦祥呢,我看他就是个酒彪子。” 小满点头:“对,这家伙好酒呢,现在是跟大宝齐名的俩酒彪子……对了,大宝现在成肖卫东的跟班了。”

    小满说,大宝他妹妹跟肖卫东是同事,当初也在电机厂,是个仓库保管员,因为偷厂里的手套和面纱,被厂里开除了。大宝打听到肖卫东是那个车间的主任,提着一挂肉去找肖卫东,谁知道肖卫东已经被开除了。听说肖卫东要当“工运领袖”, 大宝吃多了壮阳药一样兴奋,非要当肖卫东的马前卒不可。肖卫东将他拒之门外,大宝干脆使了一招程门立雪,肖卫东扛不住劲了,开始接纳。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黏糊”上了,经常在一起喝酒。肖卫东现在的性格变化很大,以前目空一切,别人跟他打招呼,他用鼻孔看人,现在随和得像个老迷汉。元庆问:“大宝也不混了?”小满说:“他本来就不混,一个老妖怪罢了。现在他不让别人喊他宝叔了,那样显老,喊宝哥,有那样年龄的哥吗?”“一个醉醺醺的老混子整天跟在身边‘膈应’人,街面上没有笑话肖卫东的?”

    “谁他妈笑话谁呀,”小满摇了摇手,“你家老爷子经常说,这年头坏人好人分不出来了,何况一帮无业游民。” “我觉得你们说得不对,”夏提香在一旁插话道,“我认为,打打杀杀的都是坏人。”“你没打过人吗?”元庆笑道。夏提香的脸红了:“那是公元前的事情了……刚才满弟弟说的那事儿,我觉得对方就是坏人。” 小满一矜鼻子:“你才知道?所以我说,必须打,以暴才能制暴。” 夏提香忽地站了起来:“我一个战友在警备区,改天我请他拉一个连来,一水儿的农村兵,半自动、手榴弹,弄不死他!”小满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抬脚就踢,夏提香早有准备,急转身,撒腿就跑,皮箱摔在地上,跟着他嗖嗖地滚。 元庆刚要喊他回来拿皮箱,夏提香就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定睛一看是气喘吁吁跌进来的岳水。小满皱皱眉头,歪着脑袋问:“有事儿?”岳水叫声“哥”,直接歪在了地上:“胡金被人砍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