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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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元庆接见,来的是爸爸和胡金。老爷子精神很好,说元庆的哥哥结婚了,嫂子是个南方姑娘,白白净净很能干,现在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就等元庆回家了。元庆问,嫂子孝顺不孝顺?老爷子说,很孝顺,就是担心你,她觉得你是个坐过牢的人,脾气不好,怕以后跟你不好相处。元庆摸着老爷子的手嘿嘿:“你觉得我的脾气好不好?”老爷子跟着嘿嘿:“还好,还好,你嫂子不了解你呢。” 问胡金,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胡金说:“小满昨天回家了,我去看守所接的他,其他的还那样。”

    元庆问:“再没有人找你的麻烦吗?”胡金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直不在家。我住在扁铲他奶奶家,是扁铲送我去的。” 元庆又问:“派出所没调查是谁把饭店砸的吗?”胡金痛苦地摇头:“查出来了,是吴长水幕后主使的,大勇新拉起来的一帮人干的。大勇学聪明了,找了一个小弟顶事儿,然后他出面赔礼道歉,赔了江姐不少钱……我不想跟他算完,找了肖卫东,肖卫东有点儿想砸大勇的意思,但是一直没有动静。我安排几个小弟去抓了他们的一个人,揍了一顿,不顶事儿,大勇太猛,我也不敢动。我跟小满说了这事儿,小满还是不说话,两眼死直,跟死了一样。” “你去小满家住吧,”沉默了一会儿,元庆说,“现在他一个人住,你跟他住一块顺碴儿。”“我跟小满提过,可是他不同意。”“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是推我走……我走了,他跪在老满的镜框下面发呆。算了,朱老货答应我去他那儿住。” “谁是朱老货?”“朱大志。” “哦……你住他那儿也好。等小满来,我劝劝他,有些事情该出面他应该出面的。下个月你帮他办个证明吧。” “不用办,”胡金说,“现在我跟接见室的队长很熟,我带他随时都可以来……对了,我哥哥说,一个叫穆坤的大个子过去找过我,说是你兄弟,有这回事儿吗?”“有,你不用管了,以后我对小满说,”元庆想了想,“你还是得经常过去陪陪小满,这小子一根筋。” 胡金说:“我知道。我去找了岳水,岳水今天带小翠回去了,晚上我再过去。”

    元庆问:“大勇现在都跟谁在一起?”胡金悻悻地说:“还记得庄世强这个人吧?他带着万杰投靠大勇了,现在是大勇的得力干将。大勇占据北山服装批发市场,万杰在里面控制那些服装贩子,庄世强带着几个小弟当打手,强行推销自己做的假牌子上海裤子。大勇带着他以前的几个兄弟成立了一个运输队,不许别的车运货,垄断了货运这一块……其实他哪儿有车?也就几个有车的混子挂在他的门下,公司名叫‘勇航货运’,干杂碎营生呢。” 元庆皱了皱眉头:“政府不管吗?” 胡金一哼:“你以为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啊?全乱了……我的认为就是谁拳头大谁赚钱。

    ” 元庆的脑子跟着乱了:“照这么说,等我出去,不这么干还不行了?”胡金撇撇嘴,不说话,元庆继续哼唧:“咱也得跟上时代发展呀……藏文生说,什么什么致使竖子成名来呢?”胡金又是一哼:“装什么逼?意思就是老虎不在家,猴子成霸王。” 元庆乜了他一眼:“我是老虎?”胡金说:“不知道。反正大勇现在是老虎。他的一只手没了,外号‘瘸爪勇’, 江湖地位直逼吴长水。” 元庆微笑着看胡金:“他的牙也没了,应该多加个外号,‘没牙勇’……你有信心弄挺了他吗?”胡金瞅着自己的脚尖说:“你问自己吧。” 元庆还真的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声,然后在心里说,弄,不弄挺了他,我一出门,直接挺。

    随便聊了几句,元庆回了监室,心情非常糟糕,不敢去想外面的事情。第二天,小满来了。在接见室,元庆不认识似的看着小满,小满瘦得脱了相,一点儿没有他以前的影子。小满还是很寡言,问了问元庆的近况,不说话了。元庆说:“让胡金跟你一起住吧,互相有个照应。” 小满说:“不行,我以后不想跟他交往了。” 元庆问:“为什么?”小满说:“卫东大哥昨天去了我家,跟我聊了很多事情,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不想在社会上混了……我爹死了,我不能让我妹妹跟着我担惊受怕,她受不了。” 元庆不相信小满的话:“你就那么容易改变想法?”小满反问:“我以前有过别的想法吗?”元庆不想提以前他说的那些话了:“肖卫东都跟你说过什么?”小满摇头:“你别打听,反正没说你什么。”元庆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他不会说我什么,可是我想知道他说过别人什么!”小满看了看元庆执拗的眼神,摊摊手笑了:“你呀,呵呵……他说胡金了,胡金扯鸡巴蛋。” “胡金怎么了?”“我不想说。”“你必须说!”

    “胡金去找过古大彬。” “什么?”元庆感觉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了一把,“古大彬出去了?”“上个月出去的,”小满说,“在家‘卧’了几天,直接去找了胡金……我听肖卫东说,胡金给他一把钱,打发他走了。

    他没回家,又去了电机厂,找肖卫东,跪下了。肖卫东不认识他,问他是谁?他就说了咱们之间的关系,说扁铲挨揍,是他拿着枪去救的,然后就让肖卫东救救他,说他刚出来就被黄健明和大勇他们追杀……肖卫东让他先回家,直接去找了胡金,胡金把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肖卫东就提着一根棍子去找了古大彬,好一顿臭揍。肖卫东对我说,胡金这种人不能交往,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他就不应该接触古大彬……”“操,这么点事儿啊,”元庆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胡金跟古大彬又成兄弟了呢。”“那也不行,”小满的眼珠子瞪出了血丝,“我最看不起没有血性的汉子!”“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胡金对你的好处,别的不说,就说你被大勇打,他奋不顾身……”“不说他了。大勇已经重振雄风了……”

    小满将双手捂在脑袋上,用力一摇,“我盼望你能早点儿回家。” “听我的,”元庆拿过小满的手,合在自己的手上,“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混江湖!”“你早点儿出来吧。”小满低下头,轻轻出了一口气。跟小满告别,走在回监室的路上,马队递给元庆一封信,是梁川寄来的。梁川回家了,无罪释放。在信里,梁川说,他以前的工作丢了,现在摆了个小摊儿,卖裤头袜子什么的,日子还过得去。最后,梁川写道:好好改造,监狱里也有亮丽的天空,我等你回来共同创业!元庆想,卖裤头,创你娘的腚眼儿业啊?回到监室,王二正扛着行李卷出铁栅栏门,一问,元庆才知道,敢情人家王二哥也到期了。王二走出铁栅栏,隔着铁棍伸进手让元庆握:“小哥,社会上见。”

    哭了,满脸全是泪。秋风开始发凉的时候,中队又发来了一批“新号儿”,四十多人,一水儿的小青年。元庆挑了一个身材像肖卫东,看上去很精干的小伙子,报上去,进了值班室。巧的是,这个叫孙洪的小伙子认识德良,一进门就喊大哥,眼泪汪汪的。德良说, 孙洪是他的邻居,也是个“作”孩子,跟人打架把人的腿打折了,两年。说完,德良对孙洪说:“以后跟着元大哥好好混,只要别做不卫生的事情,大哥会好好待你的。” 孙洪一脸肃穆,表示决心如下:“以后我就是元大哥的人,牵马坠镫万死不辞,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这句话,让元庆直接把他归类到了钱广的行列。

    过了几天,世虎回来了,除了眼睛有些发呆,别的都还正常,身材依然铁塔,嗓音依然播音员,走路依然军人。回想起世虎在看守所时跟自己的那点儿交情,元庆跟马队说,让夏世虎打饭行不行?刘德良快要到期了,世虎这次回来接受了教训,以后肯定会好好改造。马队想了想,同意了:“就这样吧。这可是你提议的啊。你以后多多监督他的动向,万一他再犯老毛病,我连你一起收拾。” 元庆心想,收拾什么呀,我一个劳改油子,世虎一个金牌装逼犯,想收拾你还得费些心思。世虎暂时跟德良一起拉饭车,来去无话,就像一个下放劳动的大干部。回到监室,世虎也不闲着,学书法练绘画,偶尔来上几句英语,崇拜仙逝已久的藏文生,正式将装逼当成了一种职业。有一次,一个曾经吃过他拳头的老兄故意让他出丑:“夏老师,英语的再见怎么说?”

    世虎张口就来:“好挖油!”因为“好挖油”还是“古得拜”,世虎曾经差点儿犯了动手的毛病,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对人家大度地一笑:“就按你说的,古得拜好了。” 从那以后,苦学英语就成了世虎在绘画之余的首选项目,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比如,他竟然会说装逼的英语发音:camouflage。月底,德良走了,临走时攥紧元庆的手,抗联战士展望全国解放似的望着元庆的眼睛:“小哥,就等你了!”元庆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忍着,点头:“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德良用力攥攥元庆的手,甩身,京剧老生一般跷靴而走:“曙光在前头——”下过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元庆接到了裁定书:适用法律不当,撤销原判,伤害罪改判四年。此时,元庆的心态已是相当沉静,各种各样的结果都在他的脑子里反复走过,他已经不在乎结果了,只要能够少判几年就行。这样的结果在元庆看来还算不错。

    元庆算了算,流氓罪两年,伤害罪四年,加起来六年,我已经“打”了一年多了,应该还有不到五年就出去了。出去以后我多大了?……,二十四了。不行,坚决不行,我不想成为老青年才出去,我要争取再减几年!跟小军和天林偷偷在储藏室喝了一杯庆功酒,小军和天林异口同声地说:“再减两年绝对没有问题!”元庆很激动:“你们俩铺下身子当地种,全力以赴帮我!”声音嘶哑得像挨了一石头的野猪。小军对天林说:“他说这种话应该怎么评价?”天林说:“三个字,不卫生。”

    不管卫不卫生,三个人商量好了,先帮天林减一年,再帮小军减一年,然后帮元庆减两年。“散会”的时候,小军总结道:”“只要不伤天害理,咱们就无孔不入,无恶不作。这句话让元庆琢磨了好几天,总觉得有毛病,问正在对着镜子练表情的世虎:“伤天害理和无恶不作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世虎想都没想,直接下结论:“Pig's offal,杂碎。”元庆说:“夏老师,哪有这样说自己的?”世虎当即色变,大手一挥:“古得拜!”年底,天林减了一年,剩下不到一年半了。

    奇怪得很,大龙这种没长脑子的人也减了半年,这出乎元庆的预料,但这早在小军的预料当中。小军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数,大龙是个孙猴子变的猪八戒,别以为他傻。”小军因为工作出色,被评为劳改积极分子,离减刑也不远了。元庆记了一功,因为自从他上任,中队再也没有发生打架斗殴、哄监闹狱的事情。春天又一次来了,春风里,元庆感觉自己离大墙外面的风景越来越近了。五一节那天,中队上分来了一个叫春宝的抢劫犯。因为春宝跟元庆是一个区的,元庆问他有没有小满的消息。春宝知道元庆跟小满的关系后,激动得脸都黄了:“哥你不知道,小满哥简直太牛了!刚出去那会儿还不显山不露水的,转过一年来,一下子就成老大了……”春宝说,小满刚开始一直很少出门,有限的几次出来都是带着他妹妹还有一个叫小凤的漂亮姑娘。后来,大家就再也没有看见小满的妹妹,只看见小满偶尔带小凤在公园里溜达,两个人很安静。今年开春,小满跟胡金出现在社会上,身后跟着一大帮子人,他们风风火火,四面出击…… 元庆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元庆的心就像被风鼓起的帆,膨胀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飘在了高墙电网之上。

    年深冬,天林被减刑释放。 年春天,小军减刑一年。 年初秋,元庆减刑半年。那个秋天的某一天,元庆跟小军躲在储藏室里喝酒,谈到与天林相处的那些日子,小军流了眼泪。元庆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流泪,不禁想起了某年秋天的某一天小满来接见,也流泪的情景。小满苦相难看,扭着嘴唇说,小翠死了,死在岳水的怀里,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走得很安详……回想 年的初秋,小满踌躇满志,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江湖大哥都是一泡狗屎。

    真快……元庆常常望着大墙外面那些自由的风感叹,这世界变幻无常,新老更替,风起云涌。那些天,元庆经常做梦,梦里,小满披着的一件黑色斗篷在速度中飘扬,宛如风中的旗。

    如果把时针拨回到 年的初秋,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些杂乱的镜头: 年冬天,小满跟在肖卫东身后,肖卫东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摇头,小满手起刀落,那个人倒在地上,砸起一层尘土; 年春天,小满和胡金走进黄健明开的一家饭店,慢镜头一样,出门的时候,黄健明跟在后面,歪歪扭扭地倒下了,鲜血海胆一样在他的肚子下往四面八方淌; 年春天,小满在一家高档饭店喝酒,身后站着一群年轻人,有大家认识的,穆坤、德良、老疤、钱广、孙洪,还有已经没人敢喊他的外号大腚的“表哥”…… 1985年秋天,小满手里提着一把砍刀,几个人在他的刀下呻吟,一个人在刀光中狂奔,那是大勇……这一战,奠定了小满跟大勇平起平坐的江湖地位。

    下一个目标是谁? 1987年的秋天,小满在风中狂笑:“大哥,跟兄弟充什么老江湖啊?早没你们的位置啦!”这一年的秋天,胡金光着屁股站在海堤上,叉开双腿,对着大海宣布:“在外面混的,谁还没有个鸡巴?老子就是个鸡巴!”这一年的秋天,扁铲意气风发,站在一家大酒店的楼顶上狂呼:“我肖卫国有钱啦!”这一年的秋天,肖卫东跟在小满的后面微笑:“我老了,满弟弟带我混吧。” 这一年的秋天,大龙骑在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上,沿着海岸线呼啸而过,带起来的风就像一把黑色的刀。这一年的秋天,天林坐在一家工厂的门卫室,眼前全是吐出来的烟圈,一环套一环,脸上若有所思。这一年的秋天,元庆蜷缩在铁窗下面,冲小军嘿嘿地笑:“咱俩会不会在同一天出去呢?”元庆的这句话还在耳边响着,小军就走了,他到期了,因为他比元庆早进来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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