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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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 1984年 5月的一天上午。元庆在厕所里洗澡,孙奎过来说:“马队带着一个法院的人来了,好像提到你的名字。”元庆没理他,继续洗自己的澡,心想,哪那么多好事儿?申诉材料刚递上去没有几天呢。孙奎刚退出去,元庆就听见马队在走廊上喊:“元庆,过来接受法院调查!”元庆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咣”地仰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激动的。

    孙奎返回来拉他,元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撒腿冲出了厕所:“共产党万岁——”嗓子就像跌碎了的粪桶。马队拦住往值班室冲的元庆,让他回去穿衣服。元庆回厕所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冷静了许多,腰板笔挺,嘴唇发紫,裤子开口在屁股上。值班室里坐着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元庆觉得他像弥勒佛,浑身金光四射。中年人介绍自己是市中级法院的法官,因为元庆的案情口供与事实有出入,过来调查一下。元庆心想,有什么出入啊,那点事儿清清楚楚,这是找个理由想要给我改判呢。没等法官发问,元庆轻车熟路地将“案情”复述了一遍。法官做好记录,让元庆签字,最后说:“经过我们调查,这个案件有的地方适用法律不当,我们决定重新审理。”

    元庆问:“是不是要再回看守所或者禁闭室?”法官说:“那就不必了,你安心改造,我们会尽快将裁定结果发给你的。”“不用再审理了?”元庆感觉这也太简单了。法官说:“不用了,你慢慢等消息吧。” 法官走了,元庆似乎还没缓过劲来,问笑眯眯看着他的马队:“这是真的吗?”马队说:“真的。市中院专门成立了一个纠错法庭,不少人已经得到公正处理了。”马队走后,元庆还是不太相信,问孙奎:“真的有不少改判的吗?”孙奎说:“难道你不知道?咱们中队就已经改判三个了,两个当场拜拜了。还记得老缺吗?他就改判走了。

    ” 元庆恍惚记起来了,老缺走的那天还跟他打过招呼,感谢元庆在他串号的时候没有扣他的分。抽了将近一盒烟,元庆才缓过劲来,跑到小军监室,一个劲地赞扬党的政策,就差高歌一曲《党啊,亲爱的妈妈》了。月底,元庆的爸爸来接见,第一句话就是:“你得好好谢谢人家胡金。” 元庆早就知道胡金帮他请了律师,还花了不少钱,点头:“我知道。胡金怎么没来?”老爷子说:“他住院了,好像是腰……这事儿你知道的。唉,这个浑球,早晚‘作’死。” 元庆笑道:“他现在不‘作’了。” 老爷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头:“嗯,胡金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元庆说:“老爷子想通了呢,以前讨厌胡金,现在又说人家好。”

    老爷子一哼:“什么叫好人?现在谁也说不清了,好人跟坏人全都迷糊了。不管好人坏人,咱老百姓就认这个理儿——人心换人心。谁对咱好,咱就踏实记着,就算这人最后变成杂碎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唾沫。知恩不报的那是杂碎……等你出去,好好报答人家胡金,别让街面上的人说出个不字来。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行得正走得端,以后不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和,没一个好鸟。” 从接见室回来,元庆扫一眼收工回来的人,扑哧笑了:我爹说得对,全他妈不是好鸟,连我也算上。

    这时候,世虎已经不值班了,“贬”在刨床组开牛头刨。值班室加了两个人,一个叫王三,还有一个整天打盹的胖子,外号植物人。元庆进门的时候,孙奎正在给他们上法制课:“什么叫做法律?法律就是刀和剑!也就是说,你们不拿它当回事儿,它必将惩罚你!法律是非常公正的,来不得一点儿私情,就算你是皇帝老儿,也得听它的。法律是维护社会的宝典,是咱八十年代新青年的保护神……”元庆心想,放你娘的什么驴屁?法律没制裁你,总归也不是你家亲戚吧?咳嗽一声:“狗舔蛋子啊你?”孙奎其实早看见元庆了,听见元庆说话,故作惊讶:“哟,元庆回来了!又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元庆让王三和植物人出去,打开包裹,递给孙奎一包方便面:“别嫌少,我朋友多,分不过来。”孙奎推挡:“什么话这是?很不卫生嘛……大小我也是个积委会主任,不缺这个。”元庆将方便面掖回包裹,问:“听说世虎出了一批废品?”孙奎说:“可不是咋的?干活儿想家,打瞌睡,干废了好几个活儿,在车间面壁,估计晚上回来还得面。”元庆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收工回来就别让他面了,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孙奎说:“谁敢?点眼药的比火葬场的死人还多……我不敢。”元庆说:“我听说他在看守所的时候装过神经病,万一在咱们这儿他犯了毛病,谁惹的谁挡。”孙奎嗤了一下鼻子:“无产阶级专政专治神经病。”元庆笑笑,拿了两条烟去了小军的监室。小军半躺在床上,听天林跟一个人说话。天林的对面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看后背上的那条惊涛骇浪一样的龙,元庆知道这个人是大龙,上去猛拍了一巴掌: “你小子胆敢串中队?扣十分处理!”

    大龙没有回头,反手一把将元庆拽到了对面,粗着脖子嚷:“天林吹牛逼!他说大勇要是真的跟我玩技巧,我不是个儿……”天林笑道:“你还别不服气,我亲眼看见大勇上学的时候跟人打架,五六个人全被他放倒了。” “他拿家伙了吧?”元庆打个哈哈,“不拿家伙的话,你还真涉嫌吹牛逼呢。这种行为要不得,很不卫生啊。”“拿家伙他在我这儿也是个鸡巴!”大龙一挥满是瘤子一样的疙瘩的拳头,“这个硬还是他的脑袋硬?”“所以我说,还是你厉害,你是我亲哥。”小军蔫蔫地跟了一句,“是不是?”“操……我没说你什么吧?”“是不是?”“你就会这一句呀?”“是不是?”“装什么逼呀……你还别跟我装,我要是不镇压一下大勇,他‘晃晃’得更厉害。”“是不是?”“坏就坏在你身上!当初你弄死冷强,投他妈鸡巴案呀……哎哟!”大龙被小军一脚踹到地上,立马噤声。

    小军盘腿坐起来,冲元庆一笑:“小哥,你真行!我估计裁定下来,你还是两年。” 元庆说:“难说……流氓罪两年,伤害罪怎么说也得两年吧?加起来就是四年,比你早出去不了多少。” 天林插话道:“能改就行,管他几年呢,反正不会是十年了。” 大龙摸着元庆的大腿磨蹭上来:“草鞋底操蝎虎,一物降一物……元庆三年!跟我一样,我昨天半夜梦见的。” 元庆笑了笑:“做梦都是反的,不灵。龙哥,咱们出去以后继续跟大勇滚战?”大龙的一声“继续滚战”还没说利索,外面就响起一阵铁栅栏的哗啦声,元庆直接出门。孙奎在开铁栅栏,世虎耸肩缩脖地进来了,戴着捧子,一身土:“嘿嘿,到家了……”元庆迎着世虎问:“世虎哥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世虎上下打量元庆:“你是何方神圣?哦,元庆……裴元庆,少年英雄啊……英雄,我娘在家不在家?”

    元庆扯身就走,操你娘的,刚说你要装神经,你还真来了。在看守所的时候,元庆就听张三儿说过,世虎被押到小号儿那是因为他装神经病的缘故。张三儿说,世虎在一天深夜,扳倒马桶,在屎尿里面学驴打滚,刚滚了没几下就被刘所砸了小号儿,当场罢演。王三跟在元庆的后面问:“世虎哥这是咋了?”元庆说:“你问孙奎去。”王三刚凑到孙奎身边就挨了孙奎的一巴掌:“滚!你一个三进宫的老油子,会不知道他咋了?”元庆这才明白,原来王三这个名字是这样一个出处,不禁一笑。进到值班室,见植物人圆睁双眼,醉酒和尚瞪着小尼姑一样地瞪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刘晓庆招贴画,咬牙切齿。元庆问:“鸡巴硬了没有?”植物人不回答,双手紧抓床帮,牙齿咬得咯咯响,整体效果就像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元庆扳着他的脑袋看,一面脸红一面脸青,估计这是挨了“忙活”,笑道:“跟谁这是?”植物人闷哼一声:“孙奎很不卫生,他不是人‘揍’的!”

    元庆皱了皱眉头,打从世虎走了,孙奎就开始“乍厉”起来了,经常打人,尽管下手不像世虎那样狠,但是挺讨厌,都在打劳改,脑子遭罪不说,谁愿意经常挨揍?说过孙奎几次,他不是不吭声就是胡说八道:“咱们接受政府信任,不搞好监室秩序,对得起谁?”元庆摸一下植物人的脑袋,笑道:“忍着吧,谁让咱打劳改的?”植物人的嘴巴扭得就像老太太的裤裆:“谁说的不是?这要是在外面,老子弄死他!”元庆以为这小子是在给嘴巴过年,多年以后元庆才知道,植物人没有吹牛,他真的有这个本事。当万杰捂着脖子上的一个血窟窿求他饶命的时候,他还是这句“弄死你”。

    元庆安慰植物人几句,打开一个罐头,你一勺我一勺地吃了,植物人这才焕发了精神,像木乃伊复活,又砸床帮又拍胸:“小哥,你记着我这句话,我刘德良出去以后不弄死孙× 养的,我他妈跟着他姓!小哥,在这个破地方好人真的不多,你算一个……兄弟敬佩你。” 元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活着吧,出去再说出去的话。你几年?”植物人说:“三年。已经打了两年半了,还有不到半年,很快。” 元庆说:“穆坤也一年,今年八月就走了,你们脚前脚后。

    ”    “穆坤这伙计挺实在……”植物人猛地一点头,“我喜欢交往实在伙计!穆坤家住哪里?”元庆说了穆坤家的地址,植物人找出纸笔,一笔一画地记好,咽着唾沫说,“穆坤经常跟我聊起你,他说,他这一生只认一个大哥,那就是你,他出去以后要跟着你混……算了,在这儿说这些都是废话。我以前跟过一个大哥,我们在一起‘作’了不少‘业’,后来他不玩了,就那么‘隐’了……魏大浪你知道吧?”元庆摇头:“不知道。我在外面很少接触社会上的人,你说的这些大哥我基本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其实他也不算是个大哥,不过我敬佩他的胆量,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人厚道,重感情,讲义气……”“别说这个,”元庆摇了摇手,“政府不提倡这个,你还是好好琢磨怎么能早点儿出去吧。”

    “咳,你这记性!我不是说过还有不到半年嘛,半年之后你看我的,我他妈……”植物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元庆已经站在门口了,嗬,这位德良兄也太能说了,言多必失你知道不?尤其是在这个“妖”地方。孙奎在铁栅栏那边倚着墙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党的阳光把心头照亮……”世虎在走廊西头的铁窗下练正步:“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晚上,元庆把小军和天林喊到朱大志收拾出来的那个储藏室,闷头就是一句:“咱们必须砸‘沉’孙奎!”小军嗤了一下鼻子:“又不卫生了吧?他不是跟你挺好的嘛。” 元庆不接话茬儿,问天林:“你说呢?”天林坏笑着说:“砸他那是肯定的了。他‘沉’了我上去,哥哥我想通了,依靠谁都不行!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小军怏怏地瞥了天林一眼:“又一个装诸葛亮的……你干脆说,你正在调口子得了,废话什么。” 天林一笑:“让他继续表演,让他的胆子更大一点儿,那样,咱们一出手,他死得会更快一点儿,这就叫……”

    “这就叫,帝欲其亡,必令其狂,”小军闷哼一声,“傻眼了吧?你一个就知道摔跤滚跌的半文盲,懂个屁。”天林撇了撇嘴:“又卖弄这点儿破货……你才学了几天历史呀?”小军咧着大嘴笑:“咱脑瓜好使啊……嗯,有学问就是爽,你听我用文言文描述一下当前咱们中队的形势啊……”翻着白眼 想了想,张口就来,“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后面的我背不过,也没有必要背,反正就这意思。是不是?”元庆被唬得发愣:“我操啊,你这么厉害?这都哪儿说的呀……”小军矜持地用拇指挑了挑烟灰:“杂家,我是杂家,什么书都看,不像你,抱着本语录死啃。

    是不是?”元庆感觉有些受伤,怎么说我也是个高中生,你好像连初中都没毕业吧?清清嗓子,索性背诵起了《论持久战》:“全民族的力量团结起来,坚持抗战,坚持统一战线,同敌人作英勇的战争。要胜利,必须在广阔的战场上进行高度的运动战,迅速地前进和迅速地后退,迅速地集中和迅速地分散……”居高临下地乜了小军一眼,“这是我的战术,对待咱们中队的状况,针对孙奎作出的决策。” “有道理,”小军听进去了,沉吟道,“这些‘战’都很管用,不过我不赞成团结迷汉,臭了门子。” “我明白元庆的意思了,”天林说,“先拉拢值班室的王三和植物人,孤立孙奎,然后‘砸货’。” “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元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刚才只不过是卖弄了一下。“不卫生,”小军说,“还他妈那么麻烦什么?看我的!先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啊……昨天我去中队取信,看见大队的刘大队长拿着几封信撂在桌子上。马队在看,脸都紫了。这说明,凡是点政府眼药的,全返回了当事的政府……”

    “这是什么意思?”元庆不解。天林拽了拽元庆:“我基本明白了。小军你继续说。” 小军将元庆和天林的脑袋往起一碰,说了一个“血彪子计划”,最后大笑:“弄不死他!是不是?”元庆想了想,问天林:“这样行吗?”天林说:“行,只要第一步成功,后面绝对行!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去大队部跟刘大队长提。” 小军吹一声口哨,捶了元庆一拳:“玩阴的,你还嫩了点儿。” 元庆翻个白眼,正色道:“是不是?”天林说:“漏洞也有,万一政府较真了,会一查到底,那时候就看咱们的牙口了。

    ” 元庆胸有成竹:“毛主席说,要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小军拉着天林往外走:“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林副主席说过,活学活用,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 元庆推他们出去,站到窗前,窗外,夜风习习,树叶发出畅快的哗啦声。 抽了几根烟,元庆长出一口浊气,把烟头朝窗外扔去,黑暗中划出一道火红的弧线。得,就这么着吧,想要成事就别怕危险……元庆关上门走了出来。值班室里没人。元庆出门一看,孙奎站在厕所门口对王三和刘德良说着什么,很激动,贴墙站着的两个人大气不出一声。世虎还在铁窗下走正步,歌曲唱得慷慨激昂:“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美丽的茶花……”

    元庆想了想,转身进了钱广的那个组。钱广又在对几个人演讲:“老× 干姜,越嚼越香,意思是什么呢?意思就是,老× 久经沙场,认家伙什儿!咱的兵器只要一临阵,他那儿先埋伏好了,打你个措手不及。这时候,咱不能慌张,必须打起精神……别看咱是个独眼儿,咱精神头足……哈,元哥也喜欢听这个?”元庆冲他勾了勾手指,转身出门。钱广跟了出来:“小哥,我好几个月没接见了,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元庆将自己裤兜里的半盒烟递给他:“你还剩多长时间就到期了?”钱广边从烟盒里往外掂烟边说:“一年多一点儿。怎么,元哥是不是要吩咐以后混江湖的事儿?”

    元庆拉他进了值班室,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江湖事儿太远,咱们先说监狱里的事儿。” 钱广一拍胸脯:“你说!老钱讲卫生,我这百八十斤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元庆说:“过几天大队可能要设立一个举报箱,你帮我举报一个人。” 钱广刚问出一声“举报谁”, “再见吧,走廊上就传来世虎的一声狼嚎:妈妈——”元庆回头,看见世虎疯牛一样往铁栅栏这边冲,双手高举,捧子上的铁锈在灯光下发出血红的光:“妈妈呀,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啊,啊!我为妈妈擦去泪花……”全中队的犯人几乎全都出来了,嗷嗷叫着给世虎加油。世虎冲到铁栅栏那里,猛地折转回来,一下子冲倒几个鼓掌的犯人,“再见吧,妈妈——”一头撞进厕所,“妈妈呀,一头又撞了出来,妈妈——”孙奎猴子似的跳到世虎的一边,冷不丁就是一拳,世虎歪着身子撞向几个犯人,撑一下墙面,接着跑。

    元庆冲过去追,孙奎一把拽住了他:“你想拆台是不是?” 元庆大怒,当头一拳,孙奎的眼眶接着就开了一道大口子。元庆继续去追世虎,孙奎在后面狂笑:“彪子啊,千年王八万年囚,闲着也是撒尿!”元庆终于扑倒世虎,摁在地上,冲刘德良喊:“过来帮忙!”德良闷哼一声,扑过来,瓷瓷实实地压住了世虎。元庆走到还在狂笑的孙奎身边,孙奎的额头接着起了几个质量不错的包,还犟嘴:“有乐不找,大逆不道!”“你还是人不是?!”打个哆嗦,元庆这才发觉,自己原本雄浑的嗓音已经扭曲成了犬吠。擦一把拳头,元庆推开身边的人,冲王三大吼一声:“去喊内管队长!”不用喊,内管队长已经在开铁栅栏门上的大锁了。这次,世虎的装神经病计划又落空了……当他喊出那声“我不敢了”时,严管队的队长已经等在门口了。出狱后,元庆跟胡金去赣南的某个地方散心,看到一场斗牛赛。一只牛疯了,跑进人群横冲直撞,元庆一下子就想起当年世虎的这出大戏,感觉动物跟人有很多相通之处,真是不服不行。对胡金一说,胡金总结道:“同一个地球,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生活将更加美好。”

    世虎走了,很多人高兴,可是元庆高兴不起来,有种心空的感觉,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同样高兴不起来的竟然还有穆坤,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半夜,元庆听见穆坤在唱歌:天空的雄鹰,展翅飞翔飞到了青岛我可爱的家乡向这座城市亲切地问候祝福我爹娘身体健康……一天,天林对元庆说:“事儿成了。刘大队长同意在车间门口设一个举报箱,专门举报政府中的那些违规行为,比如体罚犯人,私自安排犯人干私活什么的。”“你是怎么说的?”元庆感觉天林这小子了不得,某些时候,口才比胡金还厉害。天林笑了笑:“别问那么多了,我只不过是把犯人们的思想状况跟政府作了一下汇报,政府体谅犯人。你想,哪个犯人敢明目张胆地举报队长的事儿?下一步该你了。” 元庆说:“你放心,这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咱们不要过多接触,防止有人盯梢。

    ” 世虎装神经病的那天晚上,元庆安顿好大家睡觉,把钱广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蹲在走廊上,元庆对钱广说:“钱爷,这不是我快要改判了吗?我想走得利索 一点儿。” 钱广纳闷:“你不是要举报一个人吗?要走了还找那些麻烦干什么?”元庆嘿嘿笑着说:“这不是还没走嘛。这样,大队要在车间门口设立一个举报箱,专门举报政府的。马队对我不错,但是我怕在我改判这个期间有人举报我跟马队的关系不正常,让人家马队跟着受牵连,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我不好出面,只好求你帮忙了。”说完,把烟点上,不抽,在空中画圈儿,钱广的眼跟着元庆手里的烟画圈儿,一个劲地咽唾沫:“哥,我全听你的。让我写举报信?我举报马队还是举报你……乱,要不就是举报别的队长?”元庆正色道:“举报马队。但不是真正的举报,不痛不痒地‘戳’一下,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我明白了……”其实钱广还是不太明白,“我就说犯人们私下议论你跟马队是亲戚……”“别这么写,”元庆丢掉烟头,塞给钱广两盒烟,“应该这么写:尊敬的刘大队长,我是一中队的一名在押犯人,经过我的调查,发现本中队犯人元庆与本中队中队长马云的关系非常微妙,似乎有内外勾结之嫌……然后你再模仿孙奎的口气,歌颂一下党的劳改政策……”“孙奎什么口气?”钱广揣起烟,眼睛放出熠熠的光,就像一只刚刚出洞的老鼠,“模仿得必须像!”“孙奎在跟政府说话的时候,口头语就是‘本犯’如何如何,这个一般人都不说。

    你明白?”“明白!”钱广咬着牙笑了,“他完蛋了,这就是标签,一拿一个死……刘大队长万一上火,把信给了马队,孙奎就算是摊上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咱这么做是不是挺危险的?万一刘大队长真的调查你和马队……不能,你们之间本来就没事儿,可是……万一这封信扣在大队了,落不到马队手里,咱们也是白费劲……还有,人家一对照笔迹,还不得露馅?不能,这封信见不得阳光,写信得变化笔迹……”“你太聪明了,”元庆拍了钱广的肩膀一巴掌,“回去写吧!别让人看见,写完,出工的时候投进举报箱。” “没问题,都咱的!”钱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元哥,出去以后你带我混怎么样?”“真他妈不卫生,先混出去再说!”回值班室的路上,元庆想,除非我出去以后找到好工作,不然真混,钱广就是我身边一个最好的跑堂儿。

    第二天,钱广那个组上中班,半夜回来,一进门就冲元庆眨巴眼,一脸媚笑,元庆点点头回去睡觉了。这些天,元庆开始看《孙子兵法》,经常在别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朗声念叨:“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将者,智、信、仁、勇、严……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因利而制权也……”常常让人怀疑他也想步世虎的后尘。六月底接见的时候,胡金来了,元庆这才知道,胡金被人打了,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问他是谁打的?胡金摇头:“我也不知道,打我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大勇的人?吴长水的人?不知道。” 元庆估计绝对不会是大勇安排的人,大勇的性格不是那样的,吴长水也不一定,元庆怀疑是万杰。万杰是五一前后走的,他一年的刑期到了,据说他临走前盯着三车间的方向,狠狠地咬牙。“大勇回家以后有什么动向?”“我派人打听去了,还没有消息。不过万杰的消息我有了。”

    “他还干‘皮子’?”“这个我不清楚,反正跟着他混的还是那帮‘皮子’。那几个‘皮子’有的混成人物了,走到哪儿都有喊大哥的。万杰在这里面镀了一下金,更了不得了,名声‘造’得很响。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疯杰,就是很疯狂的意思。前些日子,他带着几个小弟砸了一个服装店,把人家的服装霸占了,店也成他的了,现在他准备开发服装市场呢。有人说他要当那帮贩子的老大,现在狂气得很。”“你不要主动去招惹他,现在不是时候。” “我怕他主动招惹我呢……这个人很记仇的,一旦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去层皮。”“想办法躲着吧先,暂时咱们没有实力跟人家抗衡。”“我知道。”胡金的眼神飘忽,似乎没有方向感。元庆嘱咐胡金以后当心点儿,不要乱动,一切事情等小满出去再说,转话问:“饭店处理了?”

    胡金说:“真巧,我前脚处理了饭店,后脚就挨揍,饭店被他们给砸成了垃圾场,他们还以为饭店还是我的。” 元庆问:“你把饭店处理给谁了?” 胡金扭着半边脸笑:“江姐,魏捷他老婆。妈的,查出来是谁打我的,不用我,警察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元庆一下子想起来了,魏捷是他哥哥的同学,当地派出所的警察:“你是怎么跟他老婆拉上关系的?”胡金矜持地把手一摇:“胡二爷想办的事情,没跑儿,老子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魏捷当所长了,对咱们是件好事儿。”

    当年魏捷审问自己的一些镜头飘过元庆的脑海,元庆沉默了,好事还是坏事儿?说到小满,胡金说,小满回家过一次,梁所长带他回去的,因为老满去世了。元庆的心似乎麻木了,喃喃地说:“年纪那么大了,算喜丧呢……小满放下包袱了。”胡金说,小满他妹妹小翠搬到岳水家住去了,她太孤单。岳水在跟小翠处对象呢,两个人很般配。元庆说:“应该啊,她爸爸没了,哥哥又在坐牢,找个对象处着也挺好。”胡金的脸又开始发白,望着窗外墙头上的几株枯草,喃喃自语:“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指望什么欢?”七月初的一天早上,中队开会。会上,马队简单强调了一下要加强狱内秩序,然后开始宣布任免名单,孙奎因为在处置世虎装神经病一事上措施不当,撤销积委会主任一职;因为穆坤明天到期,由刘德良接任打饭一职,值班室成员加上吴军……让元庆想不到的是,积委会主任不是天林的,而是自己。“因为元庆同犯表现突出,中队决定,积委会主任由元庆担任,吴军同犯接替值班组长。”

    马队最后宣布。散会以后,元庆突然就感觉不得劲,去找天林,天林说:“都行,反正都咱哥们儿的。” 元庆说:“这样也好。咱们三个的目的达到了就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商量着来。” 天林点头:“对,都咱的。” 让元庆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元庆与天林形同陌路。因为一次帮派火并,元庆与对方代表天林谈判,尽管结果皆大欢喜,但是喝“和气酒”的时候,天林竟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我之间其实很早就不是兄弟了,你为了自己能早一天出来,玩过我,想想吧。”

    小军搬到了值班室,住孙奎原来的那个铺位,孙奎去了刨床组,干世虎原来的那个活儿。孙奎搬着铺盖往外走的时候,直戳戳地盯了元庆一眼:“小哥,我会记住你的。” 话音刚落地,就被小军捅了一拳,抽去脊骨的蛇一样蜷在门口,被德良用脚推了出去。安顿好铺位,小军开始慰劳大家,刚拿出一个罐头,外面的铁栅栏就响了。开门,马队让小军去喊穆坤出来,元庆这才意识到,穆坤要走了,慌忙往穆坤的监室跑。穆坤站在门后,跟几个犯人拥抱,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像生离死别。元庆拍拍穆坤的肩膀,想要说句什么,嗓子一堵,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德良走进来,从后面抱一下穆坤,转头对元庆说:“别难过,咱们都有这么一天。”元庆扳过穆坤的肩膀,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就走。穆坤在后面喊:“元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前几天,元庆找过穆坤,对他说:“你暂时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扁铲,就说我说的,在他那儿干。” 穆坤记下了扁铲的地址,问:“如果扁铲那边不需要人,我跟着胡金怎么样?”元庆说:“你不要跟着他,他自己也没有活儿干了。” 穆坤知道元庆是怕他跟着胡金有麻烦,不提了,转话说:“德良也快要出去了,我们商量过,等你出去,我们跟着你。” 元庆说:“我出去还早。你最好能在扁铲那边先干着,实在不行就等小满,他也快到期了。” 穆坤还想说什么,元庆不让他说了,元庆自己的脑子也够乱。马队在走廊上喊:“不愿意走是吧?那就再留几天?”元庆一把推出了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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