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文明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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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号子的规模比大七号小了许多,二十几个人贴墙坐着,一个个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就像一群死尸。刘所用钥匙指着坐在对面大窗下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藏文生,刚才大七号发生的事情估计你也看到了,对于那些无视监规纪律的不法分子,我们从来是不心慈手软的。周继勇无故打人,已经被禁闭反省了,我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该怎么做你明白。”

    藏文生慢悠悠地瞥了元庆和全福一眼:“有数。” 刘所关上门又推开门:“元庆,我希望你也收收性子,这儿不是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 元庆没有听见刘所的话,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藏文生的脸上。元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面熟……在哪儿见过?脑子一激灵,元庆想起来了,哈,原来是他!这个叫藏文生的人是中铁厂工会搞宣传的,唱得一口好歌儿,在元庆他们那一带属于知名人士,他经常在厂俱乐部的舞台上唱歌,最出名的是一首《三套车》, 唱得缠缠绵绵,悲悲切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歌词里说的那个赶车的老人。藏文生似乎也觉得元庆面熟,示意他蹲到自己的对面,问:“你是中铁厂的?”元庆说:“算是吧。我认识你,你唱歌真不错。” “哦,不错……人生何处不相逢?”藏文生笑了笑,“照这么说,咱们算是老相识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冷不丁抓起元庆的铺盖,嗖的一下扔在南墙根下,双眼夸张地一闭,“呜呼,朗朗乾坤,洪洪世界,人如飞蝇,往来穿梭,此处不见另处也见……”好像编不出再华丽一点儿的词来了,哼唧一声,张眼一瞪傻愣着看他的全福:“兄长,尊姓大名?”全福傻乎乎地望元庆:“他怎么了?”

    元庆说:“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全福慌忙点头:“我叫张全福,强奸犯,我强奸幼女进来的,我发起诉书了,我快要判死刑了。”藏文生摇了摇手:“你说那么多有意思吗?”眼珠子转向元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元庆刚说完,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嗟夫,朗朗乾坤……”猛地一睁眼,“你跟小满是同案?”元庆吓了一跳,身上又开始疼起来:“大哥是怎么知道的?”藏文生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一个瘦猴子:“你问他。”“元哥,我昨天刚来的,我叫岳水,大家都叫我‘药水’,也是咱们那一片儿的……”瘦猴子冲藏文生拱了拱手,“哥,让元庆哥坐下行不?蹲着怪难看的。

    ”藏文生嗖地把手一挥:“坐!”元庆应声坐下,全身有一种散了架的感觉,妈的,大勇,这事儿没完!“外面把你和小满哥的事儿都传疯了,”岳水一脸崇敬地望着元庆,“大家都知道你们俩‘干挺’了大勇,小满哥更猛,肩膀上插着一把砍刀,不怕,还上!你拿着土枪,照着大勇的肚子就是一枪,然后抓起一块水泥砖就把他‘干’在地上了……”“打住打住,”元庆的脸烫得厉害,“我什么时候还拿枪来着?你别胡说八道啊,那是要死人的……水泥砖也不是我拿的,是……哎,你知道胡金现在在哪里不?” “胡金,胡金……对了,胡金是胡林的弟弟,我知道,”岳水搓了搓刚刮的头皮,“那是个‘皮子’呀。元哥,不是我说你,就凭你和满哥这个档次的,跟一个‘皮子’掺和的什么劲呀……我听说他了,有人说,他被大勇踢坏了小鸡鸡,住院呢。

    元哥,你们‘办’大勇的时候,胡金是不是也参与了?”见元庆不说话,岳水横了一下脖子:“有人说,你们这事儿就是因为他在里面掺和的。他敲诈人家黄健明,黄健明不干了,去找了大勇,大勇出来说事儿,一言不合,你和小满哥恼了,直接干挺了大勇……对了,大勇是不是也在看守所?”“发白齿衰,舌根不坏,”藏文生乜了岳水一眼,“多少英雄好汉死在舌头根下?”“不说了……”岳水吐一下舌头,闭紧了嘴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操蛋!”藏文生念叨完毕,仰面躺倒,得了鸡爪疯似的浑身哆嗦。估计藏文生哆嗦得差不多了,元庆推了推他的腿:“藏哥,我们在哪边睡?”藏文生坐起来,摇摇头:“爱哪睡哪睡去吧,这个号子是全国最文明的号子,充分自由。” 元庆还是不敢造次,瞅瞅岳水:“兄弟,你说说。” 岳水说:“哪儿有空场,哪儿就是你的。

    ”话音刚落,全福一个狗爬蹿到了西墙角一个有阳光的地方,急吼吼地展开被褥,四仰八叉地躺下了。藏文生转过脖子瞅了瞅全福,陡然光火:“日你那个亲娘的!你还当真了?滚起来!妈了个× 的,一个日× 犯,杠杠什么?”全福边卷自己的铺盖边嘟囔:“我日× 犯,你装× 犯……装你娘的那个文化人呢。” 全福的声音尽管小得像蚊子,但是藏文生还是听见了,抠抠脚丫子,捻两下,在鼻子下面晃晃:“真臭……”转着脖子问四周,“你们谁闻见哪儿臭了?”南墙根下站起一个满胸脯黑毛的汉子:“我闻见了,是刚来的这个强奸犯身上臭,我给他洗洗。” 藏文生哦了一声,一脸谦卑地望着那条汉子,声音细得像丝线:“那就洗洗?老是麻烦您老……”“老大,看我的,”胸毛汉子挓挲着胳膊向全福走去,“你娘个× 的,强奸就强奸吧,你还当个光荣事儿了,没人问你,你先报号儿?还拿死刑吓唬人,谁怕你?老子死刑见得多了,没你这么‘晃晃’的,还你娘的强奸幼女,你家没有妹妹,没有闺女?过来!撅起屁股!”

    全福瞅瞅元庆,好像有让元庆替他求情的意思,元庆怏怏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全福叹口气,撅起屁股,嘴巴依然不闲着:“轻点儿打啊,我那儿还肿着……”胸毛汉子踹在全福的屁股上一脚,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到铁门旁边的那个盲区:“那就不打你屁股了。” 全福松了一口气:“罚站?”胸毛汉子点点头:“罚站。举起手,那条腿抬起来!好,金鸡独立,保持三小时。” 藏文生又躺下了,一板一眼地唱京戏:“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全福一直“金鸡独立”到放茅的时间,走在去厕所的路上,两腿发软,摔了好几跤。吃罢晚饭,元庆凑到藏文生那边,悄声问:“藏哥,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藏文生动作优雅地摇了摇手:“我没犯事儿,是事儿犯了我。想听吗?”元庆说:“想听。我觉得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大哥做出来的事情都挺有意思的。” 藏文生说声“那是”,摇头晃脑地说:“我大本学历,人才稀少,去年调到文化馆,

    专管企业文化,就是经常组织厂矿企业的文艺爱好者演演节目啥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烟酒不沾,就是好点儿色……呵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懂吗?不懂,你不懂也。所以,事儿就来了……一个小寡妇,年方三十,颇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我们俩就黏糊上了。那真是你有情我有意,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春心荡漾啊……”说着,眼睛蒙上了一层暧昧,“小娘们儿够味,相貌压赛杨玉环,性情堪比潘金莲,我彻底被她给迷住了。今年六月,她让我跟她结婚,我没答应,我堂堂一个未婚青年,哪能要个‘二锅头’?她不乐意了,去我单位闹,我打了她。有天晚上,她打扮成狐狸精,去了我家,我扛不住了,就跟她‘热闹’,结果,她蹿出去,大喊强奸……”“这就进来了?”元庆感觉他比梁川还冤枉,不禁问道。“开始还没进这里……在派出所一调查,我就来这里了,人家说我生活作风腐化,乱搞男女关系。”“好家伙,原来你的事儿被梁川给剽窃了!”元庆忍不住笑了起来。“梁川?你认识他?”“认识,我们俩在一个号儿里待过十几天呢。

    藏哥也认识他?”“扒了皮我认识他的骨头,”藏文生矜了矜鼻子,“他不就是个话剧团的龙套演员吗?听说他为了一盒烟气死一个老大爷……”提起梁川,藏文生打开了话匣子:“他算个什么演员呀,纯粹一个要饭的。他以前在吕剧团拉二胡,后来吕剧团解散了,他没地方去,就厚着脸皮去找话剧团的李团长,李团长是他父亲的学生,看 在这层关系上,就留他在团里专管拉幕这活儿,偶尔让他上场客串个匪兵甲、群众乙啥的。最后他连这个活儿都没干好,群众乙的台词硬是给安在匪兵甲的身上了。匪兵甲站在台子上高呼,乡亲们,跟鬼子拼了!然后反应过来,对着一个日本兵说,太君,游击队的冲上来了,咱们撤的干活!因为这事儿,这小子当场被撵去烧锅炉了……听说他判了?”元庆说:“判了,我没问他判了几年,估计不多。

    ” 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岳水蹲过来了:“元哥,放茅的时候我看见大勇了,他戴着‘捧子’站在小号那边跟黄健明打招呼,黄健明就在咱们号儿的对门,我认识他,他跟吴长水关系很好,我听说胡金敲诈他就是冲吴长水去的……”“你知道得不少嘛,”元庆不想跟他谈论这些,摇摇手说,“你不要顶着个臭嘴胡说八道,胡金什么时候还敲诈过黄健明?以后我再听你胡咧咧,当场砸掉你的牙。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岳水哼唧道:“我偷了厂里的几个电机出来卖,被收购站的人给咬出来了。” 元庆说:“以后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你少叨叨,这都还没结案,叨叨出事儿来算你的?”岳水撇撇嘴,蹲回了自己的铺位。全福在朝元庆这边张望:“元兄弟,你踩我脚那事儿过去了啊,咱们不叨叨了。

    ” 元庆不看他,貌似无意地对坐在一边拔胡子的胸毛汉子说:“空气还是不怎么新鲜。” 胸毛汉子丢了刚拔下来的一根胡子,冲全福大吼一声:“妈× 的!去济南!”全福睖睁一下,茫然地问:“怎么去?”胸毛汉子跳过去,当胸一脚:“骑摩托车去!”全福更加茫然:“哪儿有摩托车?”胸毛汉子的大手摸上全福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提溜到铁门左边的那个盲区,说声“看好了”,两腿扎起马步,两条胳膊撑出去,右脚踩踩地,左手握拳扭两下,嘴里发出摩托车加油那样的嗡嗡声,转过头来看全福:“明白了?明白了就学我这样,上路!”全福别别扭扭扎稳马步,样子有些害羞:“声音我就不用学了吧?”胸毛汉子边将全福的手撑成骑摩托的样子,边哼了一声:“全套,一样不能少!”全福羞羞答答地哼唧一声,张口就来:“嗡,嗡嗡!上路了……”“不行,说话说话,”岳水在对面起哄,“哪有连从哪儿上路,要去哪儿都不知

    道的?你又不是‘缺一管儿’,说,就从你们村开始说,先上青岛,再上烟台,然后……”“我明白了,”全福嘿嘿两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父老乡亲们,我要去济南啦,拜拜——我出村了,嗡嗡嗡嗡,我上了马路,嗡嗡,到青岛了,嗡嗡,到烟台了,嗡嗡,到济南了……”“不行!”岳水站起来,作势要打,“你家摩托这么快?一分钟不到就到济南了?你他娘的那是坐飞机吧?不对,飞机也没你这么快的,你坐‘电甩’(淫秽话)呀!重新来,从出村开始!”“哎,我出村了……”全福偷眼瞥瞥躺在那里哼哼歌曲的藏文生,“嗡嗡,嗡嗡!”“别嗡嗡了,我听不见,”藏文生停止唱歌,一笑,“难受吧?你操人家小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难受呢?”“难受,不,好受,我上马路了……嗡嗡嗡,”全福彻底死了心,跟谁较劲似的全力以赴骑摩托,“嗡嗡……嗡!”“就这种社会渣滓,民族败类,不修理他怎么能对得起革命群众?”藏文生懒洋洋地坐了起来,“元老弟,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听说现在劳改队时兴学文化,学技术的,我大小也属于知识分子,你说我能不能在里面学点儿法律知识,将来出来干律师?”

    元庆说:“估计能行。”说完,在心里笑了,还干律师呢,你什么历史?好好坐你的牢吧。藏文生拍了一把地板:“我估计也能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元庆随声附和:“对,英雄不问出处。” 藏文生好像觉得元庆的这句话有抢他的风头之嫌,脸一下子拉长了:“谁是英雄?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元庆也觉察到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余,连忙点头:“对,毛主席说过这话。” 这下子,藏文生更不乐意了,一句话棍子一样地戳过来:“你通读《毛泽东选集》?”元庆被噎得打了一个嗝,心说,这位大哥很能计较呢,属于偏执型精神病吧?藏文生斜眼瞥着元庆,冷不丁来了一句让元庆怀疑他学历的话:“鸿鹄焉知家雀之志哉?”一小时后,全福驾车到了“济南”,在胸毛汉子的指挥下,放下“摩托车”, 擦着一头汗水自我解嘲:“好远的路程啊,没有点儿车轴汉子的力气,还真扛不下来呢……得亏我以前练过武术,不然光这两条腿就吃不住劲。

    当年练武的时候,七八条汉子近不了我的身……”瞥一眼正要发怒的胸毛汉子,慌忙改口,“我不是说你这样的汉子,我是说……”看见了正在打哈欠的岳水,“那样的汉子,那样的汉子有个七八条不在话下。当年我打着旋风腿,在场院里练武,就这位兄弟那样 的汉子上来七八条,我一个双风灌耳,接着又是一个夜叉探海,然后跟上一个倒挂金钩,他们全趴下了。我能随便饶了他们?咱是谁……呕!”脖子上猛地挨了胸毛汉子一脚,全福双手捂着脖子蹲下了。胸毛汉子提溜起全福,正要发话,藏文生指了指他:“文明,要文明,注意你的素质。” 胸毛汉子丢下全福,悻悻地坐了回去:“以前不信有‘缺一管儿’的,现在我信了。” 岳水不知道刚才全福在拿他作比方,接口道:“对,傻逼强奸幼女,就是个缺管儿的,该揍。” 全福捂着脖子在咳嗽,元庆觉得他一定在心里把胸毛汉子和岳水的八辈祖宗全提溜了个遍。藏文生咳嗽一声,对胸毛汉子说:“大光,以后尽量别这样了,大家出去以后还要见面的。” 大光点点头:“知道。

    不过这小子也太操蛋了,玩小姑娘不说,脑子还缺。” 藏文生摇着头笑:“叹人生,哪个不缺,哪个敢不缺?该缺的时候就得适当缺点儿,不然不好活。” 大家品味了一番藏文生的话,“嗡”的一声全笑了,号子里浮动着欢乐的气息。笑声刚过,斜对面的大七号就响起一阵杂乱的咚咚声。里面又打起来了?元庆刚要站起来,就听见刘所的怒吼声:“反了,反了!都给我出来!”元庆蹑手蹑脚地靠到小窗口,张眼一看,大七号的门开着,老疤和穆坤站在门边,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鼻青脸肿地扶着门框擦流到胸口上的血。刘所手提一根电棍,从大七号里冲出来,一下子戳倒老疤,指着穆坤说:“你们谁先动手的?”穆坤一挺胸膛:“我!”好家伙,穆坤吃了豹子胆?元庆茫然,他什么时候也学成好汉了?藏文生在后面嘟囔:“陈胜者,阳城人也……戍边死,举大计亦死,何不举大计也?”这边,刘所举着电棍跺脚:“渣滓,全是渣滓,不给点颜色看来不行了!来,给穆坤上戒具!”一个武警在给穆坤戴“捧子”,老疤往后躲闪:“没我什么事儿。

    政府,我是受害者……” 刘所转身打开了元庆他们这个门,用电棍一指老疤:“滚进大九号!”老疤迅速跑进大七号,抱着铺盖蹿进了大九号,带进来的一阵风让元庆打了一个冷战。老疤刚刚在门口站定,穆坤就被推了进来,大九号的门重重地关上了。因为被老疤顶过一膝盖,元庆的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快,站到他的面前说:“你还认识我吗?”“哟!元小哥,先别动手……”老疤一怔,拉过穆坤往元庆的跟前一推,“兄弟我略施一计,让你们小哥儿俩聚到一起来了……”元庆拉开穆坤,直勾勾地盯着老疤:“说来我听。”老疤有些紧张,躲闪着元庆的目光,说:“其实你也能看得出来,大勇打你的时候,我冲到小窗口那儿骂梁腚眼儿,那就是替你解围呢……也许你不相信,可是大勇说我是个内奸你总听见了吧?说实在的,我在大勇面前那么表现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前我跟着大龙‘吃腥嘴’了,总想活得舒坦点儿,就装……算了,不解释这事儿了。我早就看出来我在大勇那边早晚得完蛋,一旦完蛋,一顿死揍那是难免的,所以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下子好了,大勇滚蛋了,他够不着咱哥们儿了……”

    “这么说,你是个好人了?”元庆猛地踹了他一脚,瞪着眼睛看他的反应。“好人谈不上啊……”老疤躲到穆坤的身后,左右乱看,“你看看这里面关了好几个好人?”“庸俗,忒庸俗,”藏文生摇头晃脑地说,“好人者,举世罕见,凡人者,比比皆是,诸如你我。” “哈,老藏大哥还是这么有水平,”老疤似乎跟藏文生很熟,凑过去,觍着脸笑,“兄弟这次跟着你混了。” “观点模糊,观点模糊,”藏文生继续摇晃脑袋,“所谓混者,乃下九流之语也。生活,混即生活,高贵者生活,低贱者也生活。高贵者花天酒地,左搂右抱,低贱者蝇营狗苟,奔波于生命线上……你不懂,道不同,不相与谋,然也……”“然也然也,哈哈,藏老大,你快别跟兄弟弄这套之乎者也了,兄弟实在是理解不了,咱们来点儿别的吧。”老疤说完,偷眼一看元庆,缩着脖子地坐到了藏文生的身边。元庆觉得老疤的这个举动有躲避自己的意思,想想他前面的话,干脆不跟他计较了。穆坤红着脸说:“元哥,我终于又跟你在一起了。

    ”老疤一脸媚态地望着元庆,说:“小哥,江湖上把你们传得很神啊……我们号儿有个小孩跟古大彬是邻居,他说,古大彬从小就挺‘妖’,不合群,老是玩单飞,没有服气的人。有一次喝醉了,对他们院儿里的几个小哥说,什么杜三儿,什么大有,吴长水、大勇的,在他的眼里全是‘小拾草’的,以后他才是‘港上’的老大。 有个小孩儿问他,那么小军呢?他不说话了,好像对小军还有那么点儿怕头……”“小军判了没有?”元庆问。“判了,月初走的,伤害罪,三年。不多,主要牵扯正当防卫,加上他是投案自首的。”“投案自首好……”元庆的胸口又是一堵,“古大彬也投案自首呢。”“所以我说,古大彬是个有头脑的人,”老疤竖了一下大拇指,“你想,当初你们跟大勇开火的时候,他不跑,被当场抓住,能有他后来的投案自首吗?他肯定早就打好谱了,先跑,后投案,这样一来,起码在量刑的时候就得有所考虑。聪明人啊。”藏文生跟着点头:“嗯,此人不是一般动物。

    ” 大光黄着脸凑了过来:“我是被我爹送到公安局的,算不算投案自首?”老疤摇着一根指头说:“那不算,最多算你爹投案自首。” 大光懵懂着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不对,我爹又没犯法,他投的什么案,自的什么首?”藏文生矜持地咳嗽了一声:“没有文化害死人啊。知道‘连坐’什么意思吗?”元庆笑着推了藏文生一把:“大哥你就别糊弄人了,连坐,还株连九族呢。” 藏文生乜了元庆一眼:“竖子不可教也……慢慢体会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罪恶总在善良的人群里发生。” 全福掀开盖在脸上的报纸,幽幽地坐起来,一句话惹笑了大伙儿:“罪恶在我身上发生过。” 天黑下来,早就等在铁窗外的月亮渐渐亮了,梁川的歌声在铁窗边游荡:面对大青山光棍发了言打一辈子光棍我乐和了几十年光棍要喝酒光棍要抽烟光棍的好处我说也说不完……藏文生侧着脑袋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就这嗓子还敢出来演唱?”长叹一声,愤然一捶大腿,“时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仰起脖子“啊哈”叫了一板,怒声吼道:“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老疤听了几句,突然戳了元庆的胳膊一下:“小哥,别听他瞎‘呕吼’了,我

    这儿有烟。” 没等元庆反应过来,藏文生嘎的一声停住唱歌,冲老疤立起了眼珠子:“在哪儿?”老疤冲铁门努了努嘴。藏文生拧了岳水的大腿一把:“过去注意点儿班长!”眼冒绿光,直盯着老疤的手。元庆笑了:“藏哥,你不是说你烟酒不沾,就好点儿色吗?”“那是吹牛逼,”藏文生推倒元庆,伸手来抓老疤的手,“快点儿,快点儿!你他娘的拿什么‘把儿’?”老疤的手被藏文生抓疼了,揪着藏文生的胳膊,龇牙咧嘴地冲他吹气:“就这素质,就这素质?”藏文生抽回手,尴尬地一笑:“熬炼草鸡了……古人云,三天不抽烟,熬死八旬老汉,赶紧的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老疤在裤兜里抠搜了半天,终于拿出了手,手上紧紧攥着的是一块指甲盖大小,颜色像木炭的烟屁股。看见烟屁股,藏文生反倒沉稳下来,命令已经蹿到跟前的大光:“忙活忙活吧,表现好,可以抽两口‘二烟’。” 大光早已准备好了报纸,说声“得令”,忙不迭地夺过老疤手里的烟头,嗖嗖

    地卷了起来。这边,元庆已经撕好了棉花,钻到门口,抽一根笤帚苗,卷起来就脱鞋。老疤的鞋已经准备好了,抢过元庆的笤帚苗,搁到地上,上手就搓——呼哧,呼哧,呼哧!大光将卷好的烟递给藏文生,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嘴,就像一只看见老鸟回巢的婴儿鸟。火搓出来了,藏文生凑过去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口,抱着肚子揉搓两下,冲大光点点头。大光将嘴巴凑到藏文生的嘴巴前面,藏文生呼地将肚子里的烟吐了出来。大光瞪着已经翻成乒乓球模样的眼睛,猛力往嘴里一吸,连滚带爬地蹿回自己的铺位,直挺挺地躺下了。藏文生把烟递给元庆,元庆抽一口,递给老疤:“少抽两口,给穆坤留点儿。” 老疤顾不上回答,想要用两根指头夹烟,夹不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歪着脖子吸溜吸溜地抽。穆坤冲这边摇手,元庆对老疤说:“那就给岳水吧。”岳水跳回来,刚要接烟,藏文生指指他,让他回去继续看着人,拿过烟,冲茫然地望着这边的全福勾指头。全福狗一样地爬过来。藏文生摸摸他的头,语气温柔地说:“老哥,抽两口,辛苦你了。

    ” 全福的眼睛闪着泪光,接过烟,一口嘬没了。 岳水回头一看,怏怏地坐回来,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天上拉屎……”藏文生躺下,一笑:“狗的命。” 元庆起来,刚把号子里的烟味扇呼出去,就听见小号那边传来小满的一声大笑:“哈哈,玩不死你!”又怎么了?元庆怀疑小满跟大勇对上火了。元庆蔽到小窗后听小号那边的动静,很平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元庆怀疑刚才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老疤在后面说:“好像小满在那边发毛呢。”元庆坐回来,问:“你也听见了?”老疤说:“听见了。我估计很有可能他跟大勇在那边闹起来了……不对,他们不应该在一个号儿啊。”藏文生拍了拍地板:“都睡觉!什么闹不闹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尤其是到了这儿。”号子里安静下来,除了窗外传进来的几声虫鸣,整个世界死了一般安详。睡不着……元庆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霉斑,一些霉斑挤在一起,像一幅陈旧的水墨山水画。元庆看见自己走在那幅画里,蚂蚁一样小。天上在下雨,四周的山朦朦胧胧被雨罩着,他看不清楚前面的路。

    也许前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路?元庆看见自己在爬山,异常艰难,山顶的一块尖石上蹲着一只老鹰,元庆觉得那只老鹰在看他,也许还在琢磨怎样才能抓到他,然后撕碎、吞进肚子。元庆不敢往上爬了,想要下山,可是他下不去,悬崖峭壁,看得他心惊肉跳。那只老鹰飞过来了,在元庆的头顶上盘桓,老鹰的头变成了古大彬……“元哥,你做梦了?”穆坤在推元庆,“喊什么呢?”“我看见古大彬了……”元庆坐起来,擦着一头冷汗,“刚才我说什么了?”“没说什么,你喊救命来着。” “妈的,我真‘逼裂’……”元庆摇摇头,躺下了,“太热了,睡不着。” “那就不睡了,”穆坤又来拉他,“起来说说话。” 元庆躺着没动:“你说,我听着。”穆坤说:“我们号儿那个刚去的小孩儿说过古大彬很多事情,想不想听?”见元庆没有反应,穆坤接着说,“那个小孩儿说,古大彬的那把猎枪是假的,根本就压不进子弹去,他拿着那把枪吓唬人呢。那个小孩儿说,那把猎枪是他从街道民兵室偷出来的,因为现在不让个人有枪了,那些有枪的人就把枪上缴了,他偷回来的就是一把不好使的枪,他自己也明白。”

    元庆好像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一动不动。穆坤摇摇头,躺下,外面的虫鸣密集起来。“大坤,你接着说。”元庆拍了拍穆坤的大腿。“原来你没睡啊,”穆坤重新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连牵扯自己的事情都不想知道呢。” “什么事情牵扯我?”“谁不知道啊,你们敲诈黄健明……听说是古大彬在乱咬人呢。” “听谁说?”“大家都知道,不过还是那个小孩儿说得明白,”穆坤压着嗓子说,“那个小孩儿很能说,好像是在表现自己认识得人多,知道的事情也多。他说,他跟大勇那边的一个叫柱子的兄弟关系不错,你们火并的那天晚上,柱子也去了,不过看你们‘造’得挺吓人,他跑了。柱子亲口对那个小孩儿说,那天下午,大勇把他们召集起来,说吴长水从劳教所捎回话来,委托咱们去把古大彬抓到黄健明家,他晚上抽空潜回去跟古大彬谈判,古大彬要是不听话,当场‘做’了他。结果,这帮人去抓古大彬的路上,碰见古大彬和小满,他俩好像提前知道了这事儿,接着

    就打起来了。古大彬跑了,大勇砍了小满一刀,小满也跑,他们在后面追,追到古大彬饭店的时候,你和胡金出现了……”“瞧这意思,古大彬和小满是去找他们打架的?”元庆有点儿不相信,古大彬会那么傻?“那个小孩儿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古大彬利用小满刚开始闯的那股劲头呢。” “有可能……”想想古大彬那阵子的疯狂,元庆有些相信了,可是古大彬没有想到对方准备得那么充分,只好先跑。“古大彬押在后走廊,那个小孩儿说,古大彬来的时候,他看见刘所押着他往那边走。” 元庆用床单蒙上了脑袋,肋骨泛出疼来,元庆咬了咬牙,大勇,你的肋骨还好吗?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我不是发过誓以后遇到情况要先出手的吗?元庆的冷汗出来了,彪子!穆坤过来人似的一摇头:“人心隔肚皮啊,这年头没有真感情了。” 藏文生突然从那边冒了一句:“小人扮君子,犹如豺狗扮猛虎,遇上好猎手一眼识破,这都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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