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牢友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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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号的日子太难过,思想有压力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寂寞。没进来之前,元庆听古大彬说,他当初在看守所的时候有活儿干,捡豆子或者剥大蒜,时常展开劳动竞赛,忙得散了架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可是现在不同,这儿什么也不让干,瞅屋顶或者听外面的脚镣声成了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有时候实在无聊,元庆会瞅着梁川那张分不清人兽的脸分析,这个人的父母在制造他的时候是不是心情不好?

    梁川不知道元庆在研究他,每当看到元庆在瞅自己的脸,他就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就像在拍结婚照。隔壁张三儿的监号里又多了一个人,那个病狗一样猥琐的人是从小满的监号过去的。跟张三儿搭过几句话,元庆知道,敢情押小满去“反三”之前,这个叫全福的伙计就住在那里了。元庆扒着后窗台,问全福,小满在那边都做些什么?全福不说话,张三儿替他说,小满在那边装哑巴,过来七天了,从来就没有开过口。元庆说,吃饭也不开口吗?张三儿说,那就饿死了。元庆说,他的伤好了没有?张三儿说,这家伙的皮肤好极了,昨天就抽线了,留下一条一尺多长的大疤。元庆再问小满被批捕了没有时,那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张三儿说,小满把全福“加工”成了一块干鼻涕,因为全福吹牛说他在他们村是一霸,全村男女老少逢年过节都给他上供。元庆听了,悻悻地说了一句“关他屁事”,躺下,继续观察屋顶上那些不断变化着的阳光。

    下午,魏捷来提审元庆,问了一些当初他跟人打架的事情,元庆一一供述。回看守所的路上,元庆问魏捷,我什么时候能够结案?魏捷说,应该就在这几天。晚上,元庆破天荒地唱了一首歌,《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五音不全加磕磕绊绊,听得梁川直打嗝。第八天一大早,元庆又被提了出去,这次来的是检察院的人。在看守所值班室里,检察院的人让他在一张纸上签字。元庆拿起那张纸一看,登时有些傻眼,那上面写着“涉嫌流氓犯罪”。元庆的心咯噔一下……我终于没能逃脱,还是要被逮捕,可是为什么以流氓罪逮捕我?元庆不签字,瞪着眼睛对那个检察院的人说:“我不是流氓犯。” 检察院的人笑笑,耐心解释:“你不要以为流氓罪就牵扯男女关系,其他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都归于此类。刑法第一百六十条规定,流氓罪有以下特征,聚众斗殴,寻衅滋事,侮辱妇女或者进行其他流氓活动,破坏公共秩序……明白了?签字吧。” 又看了看那张纸上面写的大字——逮捕证,元庆感到自己很窝囊,就像一只掉进粪坑的鸭子,越扑腾陷得越深,越扑腾浑身越臭。

    死活由着他来吧,反正就这点破事儿了……屠夫捏住鸭脖子,松一松,缓口气,活了;紧一紧,翻白眼,等死。我就是那只鸭子,我可不能惹得人家上火,然后“紧”我,我才十八岁, 不想死。拿起钢笔,郑重其事地签下了元庆两个字,颇有龙飞凤舞的韵味。揣着逮捕证回到监号,梁川可怜巴巴地望着元庆,眼圈红红的:“小哥,你要走了?”元庆摸出逮捕证,往梁川的眼前一戳:“走你妈那个× 呀走?”坐到自己的褥子上,元庆突然就想抽烟,抠了抠裤兜,捏出两根烟丝,在手里捻两下,凑到鼻子下用力地嗅。梁川双手捧着元庆的逮捕证,研究天书似的研究了一番,抬起头冲元庆咧嘴:“你流氓啊,还说寻衅滋事呢。”见元庆没有反应,梁川狠狠地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跟我一样,也给自己找面子呢。”说完,瞥一眼元庆,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褥子里拽出一张纸,往元庆的眼前一丢,“看看吧,我的。

    ” 元庆拿过那张纸扫了几眼,不禁笑了:“好嘛,川哥原来是个气死老头儿犯!”那张纸上写着,梁川去一家小卖部买烟,要蓝金鹿牌的,老头儿给了他一包大前门牌的,梁川不要,说太贵了,抽不起。老头儿见他打扮得人五人六,觉得他是在跟自己耍嘴皮子,关上门不卖给梁川了。梁川在外面用脚踹门,门破了,梁川进去一看,老头儿躺在地上浑身抽搐。梁川害怕了,就去掐老头儿的人中,掐着掐着老头儿就咽了气。梁川想跑,老头儿的儿子回来了,当场抓住了他。“川哥,你不冤枉啊,大小你也惹出人命来了,咱这监蹲得值。” “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做好了偿命的打算,可是……”梁川又摸出了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元庆接过那张纸,是一份司法鉴定,上面写着受害人杨某某死于突发性心脏病。梁川拿回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揣进口袋,拍拍,“嗖”地翻了一个白眼:“现在你还说我不冤枉吗?”元庆点点头:“有点儿冤。这叫关门挤了蛋子,赶巧了。”“本来我拿到这个鉴定之后,刑警队答应要放我了,至少是个取保候审,可是……”梁川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严打开始了,再也没有人来管我了,我就这么被人像只破袜子一样地丢在这里。

    刚才你出去,我看见后面没有预审员,我还以为要放你走呢,我就难过啦,我‘哄监’,我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梁所长来了,他知道我心里冤屈,答应这就给我上报,请人来提审我……”“那就快了,”元庆安慰他说,“现在讲究法制,没有冤死的人。” “我不相信,”梁川一脸孤苦伶仃被遗弃的样子,“就算放我回家,我这罪名也有了,就像你说的,气死老头儿犯。”    “能回家就行,管他什么犯呢。你不像我,我这刑是判定了,至少也得一年半载的。” “不敢说呀小哥,”梁川挤回了眼泪,“现在严打了,判案子都是隔着裤子看×,‘打约莫’(估计)。”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走廊上响起一阵饭勺磕打饭桶声,接着传来一阵茶缸碰撞的声音。元庆觉得这样的声音很生活,很实在,就像猪倌经过猪圈,猪们不分男女老幼,争相拥上食槽子的感觉。菜依然是清水煮白菜帮子,一丝油花也看不到,冷不丁一看,以为大家在捧着一面镜子照自己呢。大腚依旧不往里面看,耷拉着眼皮给元庆舀菜,没有汤,全是白菜。元庆说:“表哥,谢谢你啊。” 大腚诧异地“咦”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娘们儿似的扑哧一笑,抽回饭勺,一溜烟地走远了。

    梁川将自己的茶缸放到屁股后面,用手掐着馒头,撕下一块往嘴里填一块,很享受的样子。元庆等他吃完那个馒头,又给了他一个多出来的馒头,梁川这才慢条斯理地拽出茶缸,一口馒头一口菜地吃了起来。元庆见他只吃菜不喝汤,问:“汤留着干什么?”梁川说:“刚才张三儿在那边说,喝汤容易发胖,我得胖一点儿,不然出去以后找不着媳妇。” 说完,梁川放下茶缸,一手捂着嘴,一手跷出一根指头,剔牙,样子十分优雅。元庆说:“哥,能抠出肉沫儿来吗?”梁川点点头:“能。我演过一场话剧,莎士比亚说,心中有肉,就有肉。” 元庆说:“那是假肉,等时机成熟,我让表哥从伙房弄点儿真肉,咱们犒劳犒劳。” 梁川停下剔牙的手,捧起茶缸,纳闷地问:“陈师傅是你表哥?”没等元庆回答,门就被打开了,梁所长站在门口冲梁川一点头:“提审!”梁川睖睁一下,双手抱着茶缸,仰面跌倒,菜汤泼在脸上,“咕噜”立马变成了关老爷。

    后窗的阳光倾斜了,梁川回来了,脸上像是打了一束光:“我要走了!”元庆忽地坐了起来:“真的?”梁川蹲在马桶边,大口地喘了一阵气,这才摸出一张纸递给元庆:“看看吧。”    这是一张《刑事起诉书》,前面的内容几乎跟元庆看到的那张纸里面的内容一样,后面写道:查被告人梁川犯寻衅滋事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和《中国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决定对梁川提起公诉。元庆笑了:“川哥,你这个罪本来应该是我的,你强买强卖啊。” 梁川没听见似的抱着马桶嘟囔:“铁打的监狱流水的犯人,我走了还有别人来陪着你。” 元庆甩一下头,突然问:“大勇在大几号?”梁川撇了一下嘴:“你不知道,还是记性不好?”元庆一下子想起来了,大勇在大龙以前待过的那个号子——大七号。那天晚上放茅,元庆听见大号那边有打架的声音,停脚一看,大勇从大七号冲出来,追赶一个胖得像肉墩的人,在走廊口追上了,用手上戴着的“捧子”(一种自制戒具)一下子打倒了那个人。大勇弯下腰,冲那个人吐了一口痰,摇晃着身子进了厕所。

    不一会儿,大勇被刘所从厕所里押出来了,挺着脖颈往值班室的方向走。元庆同时还看见了黄健明,他在目送大勇,表情阴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元庆以为大勇打的是黄健明的人,后来一打听,大勇打的是跟黄健明一个号子的一个骂黄健明“迷汉”的强奸犯。回到监号,梁川问元庆是不是认识那个打人的人?元庆说了他跟大勇的事情,梁川的脸黄得就像抹了一层屎。张三儿在隔壁喊:“梁腚眼儿,是不是不起诉了?”梁川说声“心思不少”,转回头去喊:“不是,是我老婆给我送了点儿好吃的来。” 张三儿骂了一声“操”:“你他妈特殊待遇啊?说,给你定了个什么罪名?”“强奸!”梁川说完,回头冲元庆贼一样地笑,“还强奸呢,瞧瞧我这模样,不等扒人家的裤子,人家先吓凉尸了,奸尸啊我?”拧一把嘴唇笑道,“我就纳了闷了,同样是人,你说人家唐国强咋就长成那样呢?人比人气死人啊这叫……咱们接着说,这不你说大勇没认出你来吗?万一你分到大勇那个号儿,千万不能承认自己叫什么,承认了就麻烦了,那是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

    唉,这帮混社会的混子啊……你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亲眼看见大龙把一个不开面的小子摔在地上用脚踹,那个狠啊,连刚吃进去的饭都踹出来了。这还不算完,那个小子都成鼻涕了,他还把人的头摁进马桶里,拔出来的时候,满头全是屎和尿……算了,不说了,想起来我就哆嗦。” 张三儿好像听见了梁川在说什么,嘿嘿地笑:“他那是没碰上世虎哥,碰上就让他变成‘二逼’!” 元庆忽然就觉得一阵轻松,没准儿我被发去大号的时候,世虎也跟着去呢,那就好办多了。元庆有这个心眼儿,去了先装“逼裂”,想办法让世虎跟大勇“毛愣”,我再见机行事。比较一下世虎跟大勇的体格,元庆更加放心,世虎的体格像老虎,大勇的体格像鬣狗,不是一个级别的。可是元庆没有想到,狭路相逢与体格的大小无关,斗志、勇气和技巧才是首要的。晚上放茅,元庆意外地看到了小满。几天没见,小满瘦了不少,本来熊猫一样圆乎乎的身材,现在成了一头站立着的野狼,不过看上去很精神。小满抱着马桶,站在厕所门口,一抬头看见元庆,脸忽地一下红了。元庆想要跟小满打招呼,看看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刘所,没敢,低着头进了厕所。

    小满往外走了两步,回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二哥,你好好的。” 元庆低着头涮马桶,心里麻麻痒痒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句什么,眼前一忽黑一忽白。晚上,元庆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跟小满走在上学的路上,后面跟着扁铲。小满对元庆说,以后扁铲的事情我不管了。元庆说,你就是管也晚了,咱们就是从他那儿开头才进的监狱。小满说,坐完监狱也不管他了,他哥哥回来了,不需要咱们管了。扁铲听见了元庆和小满说的话,蹲下,呜呜地哭……肖卫东突然出现了,他的肩上扛着一个铺盖卷,笑眯眯地看元庆。元庆说,哥你到底是蹲监狱还是打鬼子的?肖卫东说,我打鬼子去了,跟着孙立人将军在缅甸,我杀了好几个鬼子。元庆糊涂了,你打的是日本鬼子还是越南鬼子?冷不丁醒了。

    肖卫东回来了,他要是知道我和小满现在蹲了监狱,会怎么想?古大彬说,肖卫东因为打伤战友在坐牢,元庆不相信,古大彬,你的嘴是个腚眼儿,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窗外月色如水,有歌声在游荡:条条锁链啊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小妹的歌歌声伴着悠悠的泪水两眼泪水往下流两眼泪水啊往下流…… 肖卫东在那个飘雪的上午从大院儿里消失以后,直到重新出现,其间大段的生活对元庆来说始终是一个空白。肖卫东也许会庆幸,幸亏我弟弟没有跟着你们一起“作”,不然也进来坐牢了。我爸爸和我妈会怎么想呢?元庆睡不着了,坐在褥子上看着黑夜在铁窗前消散,看着阳光映红了铁窗。早晨刚放完茅,梁川就被刘所提了出去,元庆有预感,梁川就要离开这间号子了。果然,梁川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刘所,他的眼睛是红的,第一句话就是:“再见了小哥。” 元庆不想说话,默默地帮他收拾铺盖,心静如水。

    梁川的身子贴在墙面上,声音里听不出感情,只是嗓音有些抖:“小哥你硬硬朗朗的,咱们还会见面的。” 元庆直起身子,将卷好的铺盖递给梁川,不说话,硬硬地点了一下头。梁川一走,这个号子就显得空荡了许多。看看梁川留下的一些痕迹,元庆的心就像被一只婴儿的小手摸过,麻痒,还酸酸的。刘所在开元庆的门:“准备一下,调号儿!”张三儿扑到窗口,大声喊:“报告政府,夏世虎和张祥义反省完毕,现在去哪个号儿?”刘所踹了一脚铁门:“张全福出来,你们俩继续待着!”人家世虎哥不陪我去了……元庆苦笑一声,机械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和吃饭家什,默默地站到了铁窗下面。门打开,刘所冲元庆勾了勾手指:“出来,去大号。” 元庆出来,站在寂静的走廊上,压着心跳的感觉,问:“去几号?”形象猥琐如被人拍了一砖头的狗样的张全福眯瞪着肛门般无神的眼睛望着刘所,目光中似有期待。刘所伸出一只胳膊,往右一拐:“大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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