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老虎:司马懿-一飞冲天,“鹰扬之臣”终于爪牙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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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算不是把人杀绝,而是把根拔除

    曹爽投降后,大队人马蔫了吧唧地走回洛阳,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飞扬跋扈。

    桓范也在这支队伍中,行到洛水浮桥北,大老远就望见了司马懿和他的三千死士。

    桓范下车,跪在司马懿身前,不停地磕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下,桓范还能说什么呢?

    没想到的是,司马懿居然亲手扶起了桓范,和颜悦色地说:“桓大夫,这是干吗,赶紧起来吧。”

    司马懿的态度反而让桓范更加疑惧——豺狼突然向你微笑,换了谁都会惴惴不安。不过司马懿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桓范继续走着,一肚子问号:“难道司马太傅真的不打算秋后算账?还是说只问首恶,不问胁从——不对啊,我也绝对算首恶没跑啊?”

    桓范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可司马懿的举动却给了他一丝希望,当他随着曹芳车杖回到皇宫的时候,突然又收到一份诏书,令他继续担任大司农一职。

    桓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司马太傅……这是圣人附体了吗?

    司马懿当然不是圣人,他恨桓范胜过恨曹爽。一个擅长诡计的人最痛恨被诡计玩弄,一个擅长欺骗的人最痛恨被别人欺骗。而桓范恰好玩弄诡计,欺骗了司马懿。

    正当桓范还老老实实待在皇宫准备跟皇帝谢恩的时候,司马懿已经命人对桓范出城的过程展开了调查。很快,平昌门守门卒司蕃到鸿胪寺自首,把桓范如何威逼门吏、如何矫诏闯门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还有吗?”司马懿循循善诱地问道。闯门、矫诏这都是大罪,但还不足以诛杀桓范全家,而司马懿要的,恰恰是桓范全家人的命。

    “哦,对,还有一件事。”司蕃仔细回忆了,“冲出城门后,大司农又喊了一句话,说什么‘司马太傅造反了,你快跟我一起走吧……’”

    要的就是这句话!司马懿眯起了眼睛,问身边的主事官:“诬陷他人谋反,该当何罪?”(诬人以反,于法何应)

    主事官偷眼看了一下司马懿阴沉的脸,揣摩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依照法律规定,应该按他污蔑的罪名来量刑。”(科律,反受其罪)

    那就算是谋反罪了吧?

    司马懿抛下这句话就走了,主事官心领神会立刻出发捉拿桓范。

    这时候桓范还在等谢恩呢,左等右等等不来皇帝召见,却等来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一顿五花大绑,然后宣布了罪名:谋反。

    桓范瞬间瘫倒在地。

    几个时辰之内,桓范像一只被猫戏弄的老鼠,在绝望和希望之间来回摇摆,最终等来了早已注定的结果:诛灭三族。

    可见司马懿有多恨桓范。

    戏弄桓范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司马懿真正要面对的问题是,怎么处置曹爽。

    自从正月初七投降后,曹爽就被软禁在自家宅院里。为了监视曹爽,司马懿玩了一手绝的:他征发民夫八百余人,连夜修建了一座高墙把曹爽府邸围起来,高墙四角分别建造了四座望楼,让人在望楼上监视曹爽的一举一动。

    曹爽顿时悲剧了。每天他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望楼上的人高声喊:“前任大将军往东南方向走了”或者“故大将军站在院子中间”等。全是现场直播。

    曹爽的隐私连同他的尊严全部被司马懿夺走了。

    不过这时候曹爽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性命。司马懿又不杀又不审又不放,只是把他关在家里还十二个时辰现场直播,这算个什么事儿?

    曹爽跟兄弟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探一探司马懿的口风。

    于是曹爽给司马懿写了封信:

    尊敬的司马太傅:

    您好!

    前两天我申请要一些粮食,到现在也没有反馈。我家没什么存量,麻烦太傅帮帮忙,给点粮食周济一下吧。

    诚惶诚恐的曹爽

    再拜叩首

    曹爽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司马懿要杀他,就不会理他,如果司马懿理他,那应该就不会杀他了。

    当天,曹爽收到了司马懿的回信。

    亲爱的曹大将军:

    你好!

    之前我不知道你缺粮,听到这个消息感觉非常震惊。向你道歉。我已经命人送来一百斛大米以及肉干、盐巴和大豆,请你查收。

    你的司马懿

    敬上

    然后,信中提到的食物一一送达,曹爽兄弟美得手舞足蹈,觉得司马懿不会杀他们了。

    司马懿真的不会杀曹爽吗?当然不可能。

    之所以没动曹爽,是因为司马懿要的不是曹爽一个人的性命,甚至不仅是整个曹爽集团的性命,司马懿真正想做的,是铲除司马家族的一切潜在威胁!杀了曹爽,自有后来人,只有消灭了整个曹爽集团和这个集团背后的曹魏宗室力量,司马家族才能真正大权独揽,高枕无忧。

    经过这些年的蛰伏后,司马懿已经彻底变成了曹操所谓的“狼顾之臣”,和高堂隆所谓的“鹰扬之臣”。他现在要的,不是他司马懿取代曹爽,而是司马家族取代曹氏家族!

    能够让司马懿达到这个目的的罪名只有一个,那就是谋反。

    可是平心而论,这些年曹爽和他的党羽们骄奢淫逸,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唯独没有任何谋反的迹象,事实上,曹爽连这个心思都没动过。

    当然,这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司马懿这段时间就在琢磨给曹爽罗织罪名的事儿。

    所以曹爽还在为自己的性命费尽心机,只能说明他的格局实在小得可怜,从他决定投降的那天起,他的脑袋注定就已经保不住了。曹爽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曹氏江山的命运。

    罗织罪名这种事情司马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他很快找到了一个现成的人选——卢毓。

    自从曹爽集团掌权后,卢毓的命运可以用悲剧来形容:先是被曹爽撸掉了吏部尚书之职,又被毕轨撸掉了尚书仆射,还被何晏莫名其妙地收缴了廷尉的印绶。如果要评选对曹爽集团最恨之入骨的人物,卢毓绝对能进前十。

    让他来罗织罪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司马懿立刻把卢毓提拔为司隶校尉,成为曹爽专案组组长。

    罗织罪名的要诀是先找到突破口,酷刑屈打成招,然后相互检举揭发,最后网罗一大片。

    其中最关键的是寻找突破口,因为谋反这种大罪是要灭门的,相关案犯宁可死在酷刑下也不会松口承认,更不用说牵连他人,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条肯咬人的狗。

    卢毓不愧为廷尉出身,对这一套轻车熟路,而且突破口选得特别准:张当。

    张当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在本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可能很多人都忘了:当年曹爽从宫里偷曹叡小老婆就是他帮的忙。

    这么个小人物能有什么用?

    对罗织专家来说,小人物才是最有利的突破口,这种人游离在集团边缘,对问题的严重性往往认识不足,从集团中获取的利益最少、地位最低,很难跟真正的核心人物订立攻守同盟。

    果然,卢毓还没上刑,张当就什么都招了:怎么跟曹爽勾搭上的,帮曹爽干了哪些事……竹筒倒豆子,一个不落。

    说完之后张当偷眼观瞧,只见卢毓阴恻恻地盯着他:“还有呢?”

    张当仔细想了半天:“没了,什么都说了……”

    卢毓也不跟他废话,立刻上刑。

    一顿大刑下来,张当死去活来。卢毓再次询问:“还有呢?你再仔细想想曹爽还有别的不法行径没,比如……嗯,谋反之类?”

    张当能当上黄门官肯定也不至于太蠢,立刻明白了卢毓的意思:“有!有!我想起来了!曹爽跟何晏等人阴谋反逆,他们先私下练兵,打算三月中旬就起兵造反啊!”

    卢毓点点头,很满意。

    找到突破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曹爽的谋反细节被一一“披露”,各种谋反的证据也都被神奇地找了出来。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这些核心人员全部被关进大牢,照例还是一顿大刑,只要这些核心成员也承认了,案情就算“证据确凿了”。

    五人组的突破口是何晏。

    这个英俊的小白脸受不了酷刑,首先反水了。司马懿很高兴,亲自指示让何晏参与“曹爽谋逆案”的审理。何晏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把自己知道和不知道的内情一股脑儿地抖出来,检举揭发之时如狼似虎,居然比卢毓还凶狠。

    有了何晏这样的核心人物参与,案情很快就“明朗”了。

    汇报案情的时候,何晏一脸谄媚地站在司马懿面前,满心希望能得到宽恕。

    司马懿仔细阅读了何晏提交的报告,抬起头,不急不缓地说:“总共有八个家族参与了谋反,你这里怎么只有七个?”

    “啊?不对啊?”何晏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曹爽、邓飏、丁谧、李胜、毕轨、桓范、张当……确实是七个啊。”

    司马懿摇摇头:“你再数数,漏了一个。”

    何晏心里一紧:“太傅说的难道是我何晏?”

    司马懿咧嘴微笑:“答对了。”

    何晏瞬间瘫倒在地。

    何晏错估了形势,放过谁也不可能放过他啊。到头来,这位三国第一白脸帅哥非但没能逃过一劫,反而沦为可耻的笑柄。

    罗织完罪名后,剩下的法律程序就变成了走过场。很快,曹爽的结案陈词就被炮制出来了:

    《春秋》教育我们说“对君王和父亲不能起歹心,否则就一定要诛杀”。被告曹爽和他的兄弟们,身为曹氏宗族,世代蒙受皇恩,还亲手接过先帝的遗诏,却包藏祸心,跟何晏、邓飏、张当等人图谋造反。和同谋桓范等一起判处大逆不道罪。(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爽以支属,世蒙殊宠,亲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乃与晏、飏及当等谋图神器,范党同罪人,皆为大逆不道)

    这样的判决,意味着曹爽集团骨干将被全部诛三族,数百颗人头转眼之间就将滚滚落地。

    虽说政治斗争很残酷,但是如此杀戮未免太过于残酷。

    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了反对的意见。令司马懿始料未及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他的亲密战友蒋济。

    蒋济心中一直无比愧疚,他觉得是自己的一封信害死了曹爽,所以,他不得不站出来为曹爽说句话请求司马懿看在曹真的分儿上,不要赶尽杀绝,至少给曹爽留一脉香火。

    司马懿断然否定:“我要的就是永绝后患。干吗要留香火?来跟我的儿子们过不去吗?”

    抗议无效,曹爽集团的命运也就被决定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司马懿对曹爽的态度给手下的人传递了一个错误信息:司马懿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对曹爽集团的清算风潮继续扩大化,曹爽集团中的二三线成员也相继被揪了出来。

    令人费解的是,冷酷无情的司马懿却露出了难得的仁慈。

    在一卷案宗上,司马懿看到了大将军府的司马鲁芝、参军辛敞和主簿杨综的名字。这三个人在高平陵政变当天表现都十分活跃,或冲出洛阳跟曹爽会合,或劝说阻挠曹爽投降。在清算小组看来,这些都属于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人。

    阅罢卷宗,司马懿在上面批复:“各为其主罢了,原谅他们吧。”

    所谓清算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把根拔除,曹爽集团已经随着八大家族落网从此烟消云散,跟鲁芝、辛敞之类小人物纠结,除了把整个洛阳拖进人人不安的白色恐怖之外,并没什么意义。

    司马懿做出了表态,手下的人立刻会意,对所有曹爽集团的中下层参与者一律采取了酌情处理的政策。

    所谓酌情,就看你愿不愿意投入司马懿麾下,大多数人跟曹爽并没有太深的感情,立刻改换了门庭。被司马懿亲自赦免的鲁芝、辛敞和杨综不久之后被重新起用,成了司马家族的铁杆死忠,另外如裴秀、王沈、王浑、卢钦、荀勖等“曹爽故吏”也全部被赦免并被相继起用,最后都成了晋朝的实权大臣。

    捣毁根基,收编枝叶,这才是真正的斩草除根。

    正始十年正月下旬,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李胜、毕轨、桓范……还有倒霉的张当以及他们的全家三族被尽数斩首。

    三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涉及范围最广、最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以最血腥的方式落下帷幕。

    这一年,司马懿六十九岁,从二十九岁入仕到这一天,司马懿在政坛上摸爬滚打了整整五十年,经历了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任君王,战胜了诸葛亮、公孙渊、曹爽三位劲敌,终于迎来了政治生涯的巅峰。

    每走一步,都要停下十步来巩固

    曹爽集团覆灭,司马懿一家独大,曹魏政治格局翻开了新的一页。

    洛阳街头血迹未干,表彰大会已经热热闹闹地召开,当初押对筹码的大臣都有了回报。

    接管大将军直属营的高柔进封万岁乡侯;关键时刻顶替桓范接管了中领军大营的王观封关内侯,加驸马都尉;而对于始终追随司马懿并且在最后关头用一封信瓦解了曹爽抵抗的蒋济则进封都乡侯,食七百户。

    高柔和王观高高兴兴接受了奖赏,蒋济却推辞了。

    一是因为愧疚,二是因为愤怒。

    蒋济是个有原则的人(想当年此人卖官鬻爵的时候就恪守商业道德,童叟无欺),他参与高平陵政变,不代表他同意赶尽杀绝。一封信害死数百人,司马懿觉得他是功臣,他自己却觉得这是助纣为虐。

    更让蒋济无法忍受的是司马懿欺骗了他。

    对一个自负的聪明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受骗更耻辱的事情了。身为曹魏资深谋士,一辈子都是他在骗别人,晚年却被司马懿狠狠摆了一道,蒋济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而且,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曹爽是因为相信蒋济而自投罗网,蒋济名声臭了大街。

    愧疚与愤怒交织的蒋济立刻提笔上疏,拒绝了司马懿的封赏:

    “我蒋济身居高位,却没有发现曹爽包藏祸心,这是我的渎职。司马太傅奋起一击,曹爽被诛杀,这是社稷的福气。说起高平陵事件,我事先并没有参与谋划,行动也不是我率领的(今论谋则臣不先知,语战则非臣所率),我是一点功劳也没有啊。

    “俗话说,上面出错,下面遭殃(上失其制,下受其弊)。我身为大官,老百姓都盯着我呢,如果我接受了封赏,那就等于鼓励全国人民冒功请赏啊(诚恐冒赏之渐自此而兴,推让之风由此而废)。”

    这道上疏的主题思想只有一个:别理我,高平陵事件从头到尾不关我鸟事。与其说是在推辞封赏,倒不如说是在向全天下表明我蒋济跟曹爽之死没有必然联系。

    奏疏送上去了,司马懿当场驳回。

    封赏功臣,一方面是奖励,另一方面也是投名状:接受我的封赏,就是我的人马,曹爽集团的鲜血,每个人手里都得沾上一点。

    上了我的战车就别想再下去,蒋济居然想独善其身?做梦吧!

    蒋济上贼船就下不去了,悲愤交加,回家就病倒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正始十年春天的大好形势。

    当年二月,曹芳下诏,司马懿有了新的职务:丞相!

    这道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东汉惯例是三公辅政,不设丞相一职,整个东汉朝只出现了一位丞相,他的名字叫——曹操。曹丕篡位之后,丞相一职再次被废弃,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但是随着曹爽覆灭,司马家族权倾朝野,曹魏的大臣们心里犯嘀咕了:司马公莫不是想学曹公?既然如此,先从丞相开始吧。

    于是,就有了大臣向曹芳施压,曹芳除了同意还能有什么选择?

    诏书一下,魏国上下紧张地注视司马懿的一举一动,大家纷纷猜测: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吗?

    但是,司马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大臣们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了然,了然,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推辞一番的。”于是,再次给小皇帝施压,小皇帝再次下诏。

    司马懿再次拒绝。

    然后群臣再次施压……小皇帝再次下诏……司马懿再次拒绝……

    如此反复,居然玩了……十多次!

    大臣们要疯了,心说太傅大人你也适可而止吧,当年文皇帝陛下受汉室禅让大不了也就这么个玩法了。

    对此,司马懿全然不顾,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会接受丞相之位。

    司马懿并不是在作秀,他是真的不敢接受丞相之位。

    当年孙权劝曹操称帝,曹操说:“孙权这是在把我放在火炉上烤啊。”此刻的司马懿也是一样的心态。曹爽集团已经被连根拔除了,但司马家族的事业才刚刚起步,魏国朝野还有许多潜在的敌人以及观望中的中间力量,如果司马懿此时接任丞相,很有可能把这些中间力量彻底推到对立面。

    司马懿之所以能够一步步走到这个地位上,就是靠着隐忍和等待。别人走十步,他只走一步,但是每走一步,他都要停下来仔细巩固脚下的路,然后才敢迈出下一步。

    这就是为什么司马懿总是比别人走得慢,但最后却比别人走得更远。

    在走出下一步之前,司马懿首先要考虑的是曹氏皇族的重要支柱——夏侯家族。

    此时夏侯家族最大的当权派是征西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的夏侯玄。

    夏侯玄也是曹爽一手提拔起来的,但身为夏侯家族的顶梁柱,夏侯玄只能算曹爽的盟友而不是党羽,而且手握重兵,因此逃过了年初的大清算。

    当然,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司马懿大权在握,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夏侯玄的兵权撸掉。

    这事儿并不难办,夏侯玄在雍凉军区本来就没有根基,伐蜀大败之后更加灰头土脸。司马懿一纸调令,夏侯玄就乖乖滚回洛阳,转任大鸿胪,成了一名外交官,然后又改任负责宗庙祭祀的太常,名义上是九卿之首、地位尊崇,但说白了就是职业神棍。

    夏侯玄滚蛋后,司马懿顺理成章地把他忠心耿耿的老部下郭淮提拔为雍凉战区总司令。这位老将相继伺候了曹真、司马懿和夏侯玄三任领导后终于咸鱼翻身,成了司马懿在军界最得力的助手。

    在郭淮的就职典礼上,司马懿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夏侯玄的叔叔夏侯霸,是在你手下?”

    郭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夏侯霸可有苦头吃了。

    夏侯霸是名将夏侯渊的次子,也是一员猛将,曹真时代就是先锋大将,当年曹真伐蜀,他是唯一跟蜀汉军队交过手的将领;在司马懿时代夏侯霸开始被边缘化,好不容易等到夏侯玄时代终于坐上了直升机,可惜风光没多久,倒霉的郭淮时代降临了。

    郭淮从洛阳回来,夏侯霸就觉得这家伙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儿。夏侯霸比他老爹夏侯渊聪明,立刻就把其中的道道想明白了。

    那还愣着干吗?脚底抹油,赶紧溜吧!

    可是溜哪儿去呢?夏侯霸拔剑四顾,想来想去,还是去蜀国吧。好歹参加过伐蜀战争,虽然当年迷路了,但总比其他地方熟悉些。

    说干就干,夏侯霸草草收拾行装找个月黑风高的天一头扎进秦岭,奔向自由。

    结果夏侯霸又迷路了!

    蜀道之难超出夏侯霸的想象,为了避开追兵,他不得不在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穿行,在几千年都没有人迹踏入的山洞中夜宿,在虎啸狼嚎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嘶鸣声中入眠。

    几天之后,他彻底失去了方向,迷失在秦岭积年不散的山雾中。

    当最后被蜀国山民发现的时候,夏侯霸已经变成了野人。

    夏侯霸在成都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礼遇,后主刘禅亲自接见了他。刘禅带着歉意对夏侯霸说:“你的父亲当年死于行伍之中,并不是先父亲手杀死的。”(卿父自遇害于行间耳,非我先人之手刃也)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儿子:“这是你的小外甥啊。”(此夏侯氏之甥也)

    原来,当年张飞在汉中和夏侯渊对峙的时候,夏侯渊的女儿上山打柴,被张飞绑走,后来两人居然结成了夫妻,生下一个女儿,嫁给了刘禅。所以说,刘禅说他儿子是夏侯霸的外甥。

    看着刘禅一脸敦厚的表情,夏侯霸终于放心了。

    之后,夏侯霸被任命为车骑将军,一直受到刘禅的重用。

    对于这个消息,司马懿一点都不在乎。夏侯霸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侯家族在军界的势力已经被肃清了。

    正始十年四月,少帝改年嘉平元年,一个新的时代似乎来临。

    司马懿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一场政治风暴正在东南地区酝酿。而这场始料未及的风暴,将耗尽了司马懿一生最后的精力。

    时机若不成熟,再急也要蛰伏

    夏侯玄被夺权后,曹魏军界的头号人物是大司空、都督扬州诸军事的王凌。

    王凌是王允的侄子,年轻时担任过县长,结果因为犯了事儿被剃了个秃瓢(髡刑),发配去扫五年大街。

    也是机缘巧合,王凌扫大街的时候正好被曹操遇见,曹操一看这个清洁工大叔居然长得如此威猛,觉得很奇怪,赶紧问边上的人这谁。听说这是王允的侄子后,曹操大手一挥,别扫大街了,跟着我干吧。

    于是,王凌的仕途就一路绿灯了,从骁骑主簿,到中山太守,最后进入丞相府担任幕僚。曹丕称帝后,王凌出任兖州刺史,成了方镇大员。

    在刺史这个岗位上,王凌的军事才华展露无遗。黄初五年,王凌跟随张辽讨伐孙权,立功,封宜城亭侯,加建武将军,转任青州刺史;太和二年,王凌参与了曹休的伐吴战役,虽然曹休一败涂地,但王凌却又立下大功,升为扬州刺史兼豫州刺史;正始二年,孙权三路大军入寇,王陵在芍陂击退全琮,战后被进封南乡侯,邑千三百五十户,迁车骑将军,享受三公待遇(仪同三司)。

    可以说,此人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真刀真枪搏出了现在的地位,是个彻头彻尾的职业军人。

    和所有职业军人一样,王凌性格粗鲁,但是爱憎分明,对于曹氏家族忠心耿耿。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曹爽一直试图拉拢王凌作为自己的盟友。

    司马懿消灭曹爽后,对这位跟曹爽眉来眼去的军界大佬十分提防。在一次和蒋济的闲聊中,司马懿问:“你觉得大司空王凌这个人怎么样?”

    蒋济实话实说道:“王凌文武全才,当世无双,他儿子王广更是了不得,恐怕比王凌还要略胜一筹。”(凌文武俱赡,当今无双。广等志力,有美于父耳)

    司马懿听完,习惯性地眯起双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蒋济回家后,突然觉得司马懿当时的表情有点不太对劲儿,仔细一琢磨,明白过来了,捶胸顿足地说:“我一句话说错,有人要因此灭族了!”

    提防归提防,但王凌不同于夏侯玄,他在扬州战区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得跟骆驼刺儿一样,不是说拔掉就能拔掉的。

    所以司马懿觉得不如先忍着,如果能安抚最好安抚一下,反正王凌老头年纪比自己都大,说不好那天两脚一蹬就去了,省却一桩麻烦事儿。

    嘉平二年十二月,蒋济终于在痛苦悔恨中去世了,太尉一职空缺,司马懿正好顺手丢给王凌,算是表示一下笼络的姿态。

    不过这一次司马懿失算了,王凌这种人,认准一条死理不放松,是根本无法笼络的,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开始图谋起兵推翻司马懿了。

    王凌跟曹爽的感情其实只能算一般,但他对曹魏皇室的忠心却日月可鉴。司马懿暴起发难,诛杀曹爽的消息传到扬州后,王凌气得跳脚骂娘,骂司马懿奸猾,更骂曹爽废物。若是曹爽肯听桓范之计,我王凌的扬州兵团就是你的坚实后盾啊!

    王凌果断决定: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起兵,造反,杀司马懿,替曹家人报仇!

    有了这个想法后,王凌开始雷厉风行地寻找合伙人,找来找去,锁定了自己的外甥令狐愚。

    令狐愚当时正以兖州刺史的身份统率兖州主力兵团,驻扎在扬州平阿县协助王凌抵御吴国,等于整个淮扬战区的武装力量都在叔侄两人手中攥着。而且这个令狐愚曾经担任过大将军府长史,也算是“曹爽故吏”,跟司马懿没什么感情。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反司马大业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同谋有了,王凌还需要一面政治正确的大旗。王凌跟令狐愚商量了一整天,觉得曹魏皇室之所以沦落到这般田地,是由于小皇帝曹芳年纪太小不懂事,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拥立一个年长又有才能的新皇帝。

    把皇族名单扫了一遍后,王凌把手指停在了楚王曹彪的名字上。

    曹彪是曹操的儿子,曹植的兄弟,论辈分是少帝曹芳的太爷叔。黄初四年,曹彪曾和曹植、曹彰一同进京朝见曹丕。这一趟旅程非常不愉快,刚到洛阳没多久,曹彰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在离开洛阳的路上,曹彪明明可以和曹植同路,却被监国使者阻挠,不得不分道扬镳。

    当时,曹植悲愤难当,写下了一首长达八十余行的抒情长诗,这就是著名的《赠白马王彪》: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

    曹彪没有曹植那么好的文采,但他的失意和落寞并不比曹植少,二十年过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看着曹魏皇室一天天衰败,曹彪只能暗自神伤。

    所以,听说王凌打算拥立自己对抗司马懿的时候,曹彪虽然知道这事儿忒不靠谱,但还是欣然同意了。

    反正这么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不如死前轰轰烈烈拼一把。

    军队有了,旗帜有了,王凌信心满满地等待机会,打算一举摧毁司马懿反动集团。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嘉平元年十一月,令狐愚死了!

    对王凌来说这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除了悲伤,王凌更多的是懊恼。少了令狐愚的兖州兵团,王凌的大业就好像断了一条腿!更重要的是,万一新任兖州刺史是司马懿的人,这一来一去大事就彻底泡汤了。

    处理完令狐愚的丧事,王凌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只能再等等,再忍忍。

    比耐心,王凌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

    其实令狐愚刚死没多久,王凌的计划就已经被全盘出卖给司马懿了。告密的人是令狐愚的心腹,叫杨康,他参与了令狐愚和王凌的密谋。

    令狐愚死的时候,杨康正好在京城办事,听到这个消息二话没说就反水了,把王凌和令狐愚的谋划一五一十地举报给了司徒高柔。

    魏国兵力最强大的淮扬战区两位高级长官合谋造反!这么大的事儿吓得高柔魂儿都没了,赶紧通知了司马懿。

    然而司马懿却没有丝毫吃惊,反而有些高兴。

    司马懿忌惮王凌,其实忌惮的不是他这一个糟老头子,而是忌惮糟老头子几十年经营的势力,不能把这个势力连根拔除,东南地区始终是个麻烦。

    而能把整个势力一锅端的罪名,就只有谋反——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司马懿费尽心机要把曹爽划为谋反集团。

    现在,王凌送上门来,连罗织罪名都免了。

    不过,杨康提供的情报还不够详细,司马懿隐隐觉得,王凌谋反的背后肯定还能钓出一条更大的鱼,这条鱼是什么,司马懿还不知道。

    司马懿要的不是王凌,而是趁此契机一举消灭所有潜在的反抗力量,他不想打草惊蛇。

    而且,曹爽刚死不久,司马懿的势力还没有完全得到巩固。

    所以司马懿也决定再等等、再忍忍。

    反正司马懿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指示高柔先把杨康关起来,同时严令不得走漏风声。

    然后,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令狐愚死了,王凌会不会悬崖勒马放弃谋反计划呢?司马懿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对高柔说:“让黄华去接任兖州刺史吧。”

    “黄华?”高柔回忆了半天,“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个人,是整个计划的关键。”司马懿再一次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黄华上任后,王凌立刻派出亲信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进行摸底,指示务必要查明这个家伙的家族背景、社会关系、官场履历、政治倾向。

    很快,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就送到王凌案头。

    黄华原先是凉州的地方豪强,建安二十五年,二十几岁的黄华和一个叫张进的同伙一起造反,张进占据了张掖郡,而黄华则把酒泉太守辛机赶走,鸠占鹊巢自任了酒泉太守。不过两人没风光多久,炎康元年五月,曹丕派金城太守苏则讨伐,张进兵败被杀,黄华投降了魏国。

    从那以后,黄华就以土匪的身份在曹魏基层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他干过一件像样的事情,直到今年,才混到个刺史当当。

    王凌把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没有深厚的社会关系,没有耀眼的官场履历,没有政治倾向。

    唯一的问题是:这家伙会对自己的“大业”感兴趣吗?

    王凌不敢造次。因此,整个嘉平二年他都没有任何动作。

    应该说王凌的做法非常明智。不管多么重大的事情,如果条件不成熟,那就宁可蛰伏。这是司马懿成功的秘诀,只要能够学到一半,很多人都能逃过此劫。可惜王凌只学到了一成。

    嘉平三年正月,消停了整整一年的王凌终于忍不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东吴的孙权干了件不厚道的事儿。

    孙权跟司马懿一样是属王八的,从汉灵帝光和四年出生一口气活到吴太元二年(魏嘉平四年),曹家人都死了好几拨了他还没死。

    不过到了嘉平三年(吴赤乌十四年)正月,孙权明显感觉到自己不行了,见刘备和曹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孙权这辈子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趁魏国新丧出兵打劫,他怕自己哪天死了魏国也来有样学样,于是下令在涂水下游构筑堤坝,堵住了整条河流,上游倒灌长江,淹没了长江北岸大片土地。这样一来,长江天险就无端拓宽了好多,孙权觉得很有安全感。

    军报发到王凌手中,王凌激动了:这是调动兖州军团的大好机会啊——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调动部分中央军!王凌立刻下令集中兵力,全军动员,同时上表要求讨伐吴贼。

    表奏送到司马懿手中,司马懿想了想,这样一来倒是能把王凌一网打尽,可是拿到兵符后王凌就没那么好对付了。算了,还是再等等。

    上疏被驳回,王凌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

    但此刻的王凌已经激动起来了,实在等不住了,再让他蛰伏下去,以他的性格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憋死了。

    王凌思来想去,又拿出了新任兖州刺史黄华的调查报告,又看了好几遍,确信这个人跟司马懿集团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豁出去了!”王凌一咬牙一顿脚,招来了心腹手下杨弘,“带上我的密信,去找黄华!”

    杨弘领命出发。

    沉不住气的王凌终于落入了司马懿的陷阱。

    过了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杨弘来到平阿县,极其隐晦地透露了王凌的计划,想看看黄华的反应。

    黄华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问了一句:“大都督胜算如何?”

    “必定旗开得胜!”杨弘信誓旦旦。

    “庸奴胡言,欺我不懂兵事吗?”黄华怒笑。

    杨弘也不再隐瞒,轻声道:“不瞒使君,若得使君相助,我军出其不意,则有六成胜算。”

    黄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若我将你首级送往洛阳,司马公有备在先,则胜算如何。”

    杨弘脸色发白,许久才开口:“有败无胜。”

    “也便是说,我若助你,我有六成胜算,我若助司马公,则有十成胜算?”

    沉吟良久,杨弘终于不知该如何应答。

    黄华继续发问:“若我助大都督起兵诛杀司马公,你我可算首功否?”

    “使君兴许算首功,卑职不过联络之功而已。”

    黄华阴险地一笑:“若你我联手揭发大都督,使司马公大获全胜,你我二人能算首功否?”

    杨弘:“……”

    黄华不再说话。

    话说到这分儿上,稍微有点理性的人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杨弘想都没想,当场掏出密信交给黄华,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竹筒倒豆子般告诉了黄华。尤其提到,可能还有一个皇族成员参与其中,很可能是楚王曹彪。

    黄华仔仔细细记下杨弘的每一句话,连同王凌的密信一同快马发往洛阳。

    收到密报后,司马懿舒心一笑。

    黄华的确不是司马懿的人,跟司马家族也没有任何瓜葛,王凌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却不知道这正是司马懿整个阴谋的关键。

    二十年来始终在官场底层浮浮沉沉,早已消磨了黄华所有的政治信仰,他对曹爽,对皇族,对司马懿都没有任何感情——他只对自己的利益有感情。因此,司马懿相信,当需要面临选择的时候,黄华会毫不犹豫地投向自己,因为自己才是那个能让黄华利益最大化的人。

    王凌太急躁了,有太多问题没来得及考虑。当他决定跟黄华合作的时候,其实败局就已经注定了。

    黄华送来的情报让司马懿很满意,尤其是楚王曹彪这个名字!

    诛杀曹爽之后司马懿大权独揽,读到了许多曹叡时期的机密文件,自然也包括曹植的《陈审举表》。读完之后司马懿一阵后怕:如果当初曹叡或者曹爽采纳了这些建议,重用宗亲排斥外臣,那还能有我司马懿的今天吗?

    这些宗亲,是个麻烦啊。

    尽管诛杀曹爽的时候司马懿已经对曹氏宗族动过一次大手术,但那次手术并没有涉及宗室亲王。如今不开眼的曹彪撞到自己枪口上,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时机已经成熟,司马懿终于决定:动手!

    嘉平三年五月初二,司马懿亲自率领大军走水路南下征讨王凌。

    出兵之前,司马懿先是以天子名义发了一封诏书,把王凌骂了一顿,无非是以下犯上,不听号令,实在无礼一类的话,并没有涉及谋反大罪。赦令的最后话锋一转,又宣布赦免这一系列罪名。然后又以私人身份给王凌写了一封信,告诉王凌说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王师已经开到你家门口了,但是我呢打算网开一面,你自己看着办吧。

    在政治斗争的语境中,诏书和信所传达的潜台词其实是这样的:“王凌老兄,我本来打算像撸掉夏侯玄那样撸掉你,可惜你在扬州根基太深,所以我只能带兵过来敲敲你,以后记得听话点,否则收拾你!”

    混迹政坛这么多年的王凌当然能看懂这段潜台词——从而忽略了司马懿真正的意图:“其实我是来要你全家命的。”

    当年对付孟达,司马懿就是这么干的。

    六天后,大军开到了离扬州治所寿春只有两三天行程的百尺堰驻扎,武力震慑王凌。

    听说司马懿大兵压境的消息,王凌头皮瞬间就炸开了:糟糕!行事不密,一定是走漏了风声!

    更糟糕的是王凌还没来得及准备。

    杨弘没回来,兖州兵团指望不上了,手里没有兵符,扬州军团又不能随意调动,王凌能拿来跟司马懿玩命的就只有几个心腹将领的直属营区区上万人而已。更重要的是,楚王曹彪这面大旗还没拉起来,在政治上他就已经处于不利的地位了。

    不管了!谋反可是灭族的大罪,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王凌发出了一声怒吼,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矫诏和假兵符,要跟司马懿拼命。

    就在这时候,天子的诏书和司马懿的信笺先后送到。

    王凌一看诏书,悲壮的心情瞬间被一阵莫名其妙取代:“嗯?不是因为谋反?说我以下犯上?不听号令?就为这么点屁事儿?还要赦免我?吃饱了撑的吧?”

    再打开司马懿的信,王凌立刻读出了其中的“潜台词”。

    他并没有为司马懿的飞扬跋扈而愤怒,反而庆幸不已。只要谋反的事情没泄露,那就什么都好说!

    只可惜,他其实并没有明白,这层潜台词并不是司马懿真正的用意。

    能把人心琢磨得那么透,七十三岁的司马懿真是快成精了!

    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一个都要造反的人了,还会在乎跟司马懿假模假样地表忠心吗?王凌立刻让幕僚写了一份言简意赅的请罪表,然后王凌坐上小船把自己捆成一团亲自前往百尺堰“谢罪”。

    司马懿收到请罪书后派人去把王凌身上的绳索解了,表现得非常友善。

    这更坚定了王凌的想法:我已经表态了,这事儿也算是揭过去了吧?于是,王凌跟随使者登上小船,去找司马懿谈将来的“合作条件”了。

    在小船上,王凌琢磨着见到司马懿后说些什么。他对跟司马懿合作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既然是做戏就要做全套,待会儿该拍桌子拍桌子,该骂娘骂娘,总之要做出一副“艰苦谈判、最后达成一致”的架势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小船驶到河中央,差不多已经能望见端坐船头的司马懿了。王凌远远地行个礼,正要开口套近乎,突然看到两支快船朝自己飞驰而来,还没反应过来,小船已经被一前一后堵在了河中央。

    王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远远望着司马懿拉开嗓子吼:“太傅要召见我的话派人带一纸诏书过来就行了,何必把军队也拉来呢?”(卿直以折简召我,我当敢不至邪?而乃引军来乎!)

    司马懿微微一笑,回道:“你可不是一封信就能招来的人。”(以卿非肯逐折简者故也)

    什么人是诏书招不来的?只有图谋叛逆的人!

    王凌一愣,明白自己上当了。

    哪有什么敲敲打打?哪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这一切都是诡计!密谋早就已经泄露!两年前曹爽是怎么死的,今天自己就得怎么死!

    王凌感觉到无比愤怒、无比憋屈,用尽力气大吼一嗓子:“你负我!”

    “我宁可负你,也不能负国家!”司马懿依旧满脸微笑,声音却冷地像冰。

    说完,快船已经靠拢过来,几个士兵跳上小船,将王凌五花大绑起来。

    王凌号啕大哭,完了,一切都完了!因为他的大意疏忽,现在连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了!

    司马懿不再跟王凌废话,转身走回了船舱。

    被押上囚车的时候,王凌依然抱有一丝幻想。为了试探司马懿的态度,他故作豁达地问押送的士兵:“能给我几枚棺材钉看看吗?我怕我死后棺材钉得不牢。”

    如果不给,说明谋反还没败露,自己还有活路;如果给了,那就肯定死路一条。

    士兵被这个要求搞得莫名其妙,层层请示,一直递交到司马懿那里。司马懿明白王凌的意思,冷笑: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去找几枚棺材钉,给他!

    从士兵手中接过棺材钉,王凌彻底断绝了希望,心如死灰。

    他活了七十九岁,本来对生死已经没有太多执念。他只是不甘心,自己为国锄奸,到头来却以这种愚蠢而屈辱的方式被关进囚笼。王凌想起了自己的叔父王允。当年王允诛杀董卓,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是何等睿智,何等潇洒!可是自己呢?成王败寇,他输了,所以他成了叛国贼——而且是愚蠢的叛国贼。

    “千百年后,人们会如何评价我?忠臣还是逆贼?”

    王凌睁开被泪水迷离的双眼,隐隐看到了路边的一座祠堂。仔细一看,是故豫州刺史贾逵的祠堂。王凌立刻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跟贾逵交游时那段快乐的日子,可如今,贾逵走了,自己马上也要走了。

    想到这里,王凌突然蹿起身,扶住囚车栏大声喊道:“贾逵啊贾逵!你在天之灵可要看清楚了,我王凌是大魏国的忠臣啊!”(经贾逵庙,凌呼:贾梁道!王凌是大魏之忠臣,惟尔有神知之)

    雷鸣般的一嗓子让押解士兵吓了一跳,趁这个转瞬即逝的空隙,王凌把事先藏在身上的一小瓶鸩酒猛然倒进嘴里,疾声大呼:“我王凌活了近八十年,想不到今日身败名裂!”(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说完,毒性发作,全身抽搐倒在囚车中。

    当士兵手忙脚乱打开牢笼的时候,这位七十九岁的老人已经蜷成了虾球似的一团,气绝身亡(鸩酒就是所谓的牵机药,“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

    自杀是我最后的反抗,司马懿,我不会去洛阳刑场受你折辱的!

    当押解士兵战战兢兢地把王凌自杀的消息禀报给司马懿时,司马懿却一脸兴趣索然的表情。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王凌,我真正的目标不是你。

    铺垫完一切后,司马懿转身离去

    王凌死后,一场大清洗立刻横扫扬、豫二州。

    扬州兵团其实并没有直接参与到王凌的反叛中,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顿刑讯、一句口供,王凌、令狐愚的嫡系人马糖葫芦似的被拉出一串,洛阳刑场上再次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落地。

    就连最早出卖王凌的杨康也没能逃过一劫。

    杨康觉得自己很冤,最开始他想把情报卖个好价钱,谁知道被司马懿关了整整一年半,到嘉平三年提审的时候他掌握的情报已经不值钱,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说错的,连做污点证人的价值都没了,于是也被一起判了死刑(后以辞颇参错,亦并斩)。

    临死前,杨康泪流满面:“冤死我算了!”就听到身边有人冷笑着对自己说:“老东西,你死得活该!我看你死后有什么脸面去见使君大人!”

    杨康一看,说话的人是山阳人单固。

    要说冤,单固才是真的冤。

    单固的父亲跟令狐愚是故交,令狐愚知道此人有些真才实学,就征召他当幕僚,被单固拒绝了。令狐愚倒是不以为忤,反倒对他更加礼遇,拿出刘备三顾茅庐的架势一定要把他请出山。单固还想拒绝,他母亲夏侯氏就劝他说:“令狐使君跟你爸关系特别要好,所以才多次来找你出山,你也该给点面子,自己出山吧。”

    单固是个孝子,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只能从命,然后便一脚踏进了火坑。

    曹爽死后,身为令狐愚心腹的单固和杨康一起参与了谋反计划,不过打从心底里,单固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令狐愚一死,他就辞职回家侍奉母亲去了。

    单固以为自己从此置身事外,却不知道杨康早就把自己供了出来,只不过司马懿引而不发,一直没找他麻烦。直到王凌死后,他才立刻被抓了起来。

    司马懿还饶有兴致地亲自提审单固,但是审讯过程极度乏味。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

    “提醒你一下,是因为令狐愚造反的事情。”

    “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司马懿不想跟他废话了,挥挥手:“送交廷尉,好好审一审。”

    一顿刑讯逼供,单固的回答还是三个字:“不知道。”

    最后,廷尉把杨康押出来对质,单固这才无话可说。被押进死牢的时候,单固咬牙切齿地对杨康说:“老东西,你害了使君又害我灭族,你以为你能活命吗?”

    想不到果然被单固说中了。

    背叛者杨康不敢再去看身边的场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引颈受戮。

    而另一个背叛者杨弘的结局却截然不同:因为举报有功,杨弘和黄华一起被册封为乡侯,一脚踏进了侯爵的行列。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即便是已死的王凌和令狐愚也没能逃过一劫,他们的陵墓被挖开,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在洛阳市中心暴尸三日,然后连同印绶、朝服一起被烧成灰,撒进污泥之中。

    和在辽东一样,司马懿要的并不只是杀戮,而是杀戮所带来的震慑。

    他的震慑立竿见影,曹魏政坛再次陷入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急不可待地向司马家族表忠,再次威逼曹芳任命司马懿为相国,安平郡公。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安平郡公”乃是公爵。根据曹魏制度,异姓大臣顶多封侯而已,至于相国就更不用说,曹操他老人家已经把这个官职毁了。现在又是相国又是公爵,魏国朝野摆明了已经默认司马懿成为下一个曹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司马懿又一次推辞了相国和公爵。

    司马懿的心思跟曹操是一样的:“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即使在这个时候,司马懿依然不敢太张扬——不过不是为了自己,革命还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司马懿要用最后的生命力为儿孙铺平道路,而相国、郡公这种虚名只会让司马家族变成众矢之的,一旦自己身死,无功而身居高位孩子们当何以自处?

    司马懿一刻都不敢放松,这个七十三岁的老人已经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王凌死后,太尉一职空缺,正好让三弟司马孚顶替上去,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也分别被任命为卫将军与安东将军,把控军界。

    然后,司马懿又开始料理皇室宗亲。楚王曹彪立刻被揪出来,人证物证俱全,无话可说。一个月后,楚王曹彪被赐死,他的家族子女全部贬为庶民,迁徙到平原郡软禁起来。

    有了这个契机,司马懿上奏朝廷:将所有宗室亲王全部迁到邺城严加监管,严禁这些亲王与外界人士擅自联系,连亲王之间都不能相互来往。

    曹芳准奏。司马懿又任命自己的第五子司马伷为宁朔将军,专门负责监管这些亲王。

    这些血统高贵的皇室贵胄,一夜间沦为阶下囚。曹氏家族的力量已经被彻底剪除了。

    环顾四周,再也没有拿得上台面的敌人,司马懿终于放心了。

    然后,司马懿终于病倒了。

    这一次,不是装的。

    其实从嘉平二年开始,司马懿的身体情况就每况愈下了。跟曹爽的十年战争确实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年逾古稀的司马懿已经禁不起太多折腾。但他又不敢不折腾,越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司马懿越是夙兴夜寐地工作。他要用最后的时间把所有潜在的敌人全部铲除,一劳永逸地为儿孙解决所有问题。

    怀着这股信念,司马懿强撑着病体与王凌周旋,甚至不惜以七十三岁的高龄亲自带兵南征,终于拔掉了王凌集团和宗室亲王这两根扎手的刺。

    强撑起的一口气终于可以送下来,司马懿也终于油尽灯枯了。

    当年六月,司马懿已经很虚弱了。某天晚上,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贾逵站在他面前,用冰冷的声音斥责他:“司马懿,你死后有何面目见文皇帝、明皇帝陛下!”司马懿惊得连连后退,却撞在一个人身上,回头一看,是面色惨白的王凌。司马懿正要说话,却看到王凌七窍流出血来,整张脸抽搐扭曲如厉鬼一般。

    从噩梦中惊醒后,司马懿的病情迅速恶化,到嘉平三年七月底,他已经起不了床了。

    这是司马懿人生中第三次卧病在床,不过前两次都是假的,这次却是真的。第一次他骗过了曹操,第二次他骗过了曹爽,但是第三次,他骗不过掌管生死的冥神泰山府君,司马懿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活了七十三年,历经汉魏两朝,见证了一整个朝代的兴衰,两度出任辅政大臣,两次出任战区统帅,三次平定内乱,五次对外作战,跟这个时代最狡猾的政治家和最强大的军事家交过手,将司马家族从没落带向辉煌,司马懿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在病床上,司马懿回顾一生,回顾那些他关心的人和关心他的人:父亲司马防、恩师胡昭、兄长司马朗、三弟司马孚、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哦对了,还有我的张春华,我的结发妻子,那个可憎的“老物”,那个奇女子。

    司马懿突然悲哀地发现,除了亲人和师长,他的生命中似乎再没有亲近的人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过朋友。

    陈群、吴质、朱铄?不,这些只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的人而已。

    贾逵?不,我们曾经是盟友,却从不是朋友。

    刘晔?不,我跟他本不是同路人。

    郭淮?不,我们只是相互利用吧。

    蒋济?不,他临死之前应该恨死我了吧。

    曹丕?曹叡?司马懿摇摇头,他们更不是我的朋友。

    司马懿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他发现自己并不短暂的一生中似乎真的没有朋友,而真正能烙在他记忆中的,反而是那些曾经的对手。

    曹操,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怀疑我,但我真的由衷佩服你的手段和眼光;

    曹真和曹休,你们也是一代人杰,可惜心胸太狭窄;

    诸葛亮,如果你能活得再久些,蜀国的国力再强大些,我未必是你的对手;

    公孙渊,你其实并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了自己犯下的一个又一个错误;

    曹爽,如果你的器量再大些,手腕再高明些,或许我和我的家族会和曹氏家族一起成为魏国的顶梁柱吧;

    王凌,你觉得你是忠臣,可若是你打败了我,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像曹爽、像我这样的人。

    虽然你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无论如何,你们才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你们成就了我的一生。

    司马懿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沉的无意识中,许久才醒过来,叫来了自己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立下了遗嘱:

    “师儿、昭儿,我死之后,当土葬于首阳山,不起坟,不植树,穿上普通的丧服,墓中不设陪葬明器,家族中的任何人都不得与我合葬,明白了吗?”

    司马师和司马昭眼含着泪,点点头,他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们相信父亲做的每件事情都会有他的用意。

    “死后,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说完这句话,司马懿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八月初五,司马懿最后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扫视了身边侍奉的家人,一句话都没说,再次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魏嘉平三年八月初五,太傅、河津亭侯司马懿薨,享年七十三。

    抢班夺权,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司马懿的一生结束了,司马家族的事业才刚刚起步。

    司马师全盘继承了父亲的政治遗产,进位抚军大将军,以辅政大臣身份总揽国政。第二年,又升任大将军,等于用两年的时间走完了司马懿大半辈子才走完的路。

    到司马师的时代,司马家族已经开上了抢班夺权的高速公路,这条路只有入口没有出口,要么顺利走到底,要么车毁人亡举族毁灭,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司马师能够带领司马家族安全地走到那个终点吗?

    夺权从来都不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很快就出现了波折。

    自从曹爽死后,夏侯玄的日子越过越窝火,和他一样窝火的还有皇后的父亲光禄大夫张缉、中书令李丰、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宝贤等坚定的保皇派老臣以及小皇帝曹芳。

    于是,在曹芳的授意下,李丰、张缉等人密谋让夏侯玄取代司马师。张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夏侯玄,夏侯玄的态度是:这事儿必须详细谋划。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李丰、张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搞政治斗争的那块料。事情很快泄密了,司马师知道此事后丝毫没有犹豫,立刻逮捕了夏侯玄等人,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部诛杀三族。

    几个手无实权的书生异想天开要夺司马师的权,司马师直接摘掉了他们用来异想天开的脑袋,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什么难处,唯一让司马师有点头疼的是,小皇帝曹芳居然也参与了。

    头疼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司马师立刻做出决定:让曹芳滚蛋!

    于是,司马师找到了太后,要求她下诏废了曹芳。

    太后倒是很自觉,屁都没放一个就下诏说:“皇帝年纪大了,却还不理朝政,日夜淫乱,把皇宫搞得乌烟瘴气,还养着一群帮闲危害社稷,这种人恐怕不配当皇帝吧。”

    司马师收到诏令后立刻召集群臣,装模作样地大哭了一场(演技不比他老爹差),说:“太后都这么说了,咱们该拿皇帝怎么办啊?”

    诸大臣心里透亮:“还能怎么办,让他滚蛋呗,咱们都听你的!”

    司马师收起眼泪:“你们太看得起我了,那我也不能辜负你们,就这么整吧!”

    同年九月,司马师上表罗列了曹芳一系列的罪行,比如让小内宠跳裸体舞(日使小优郭怀、袁信等裸袒淫戏)、铁板烧烤大臣(清商令令狐景谏帝,帝烧铁炙之)、不批阅文件(每文书入,帝不省视)、逃课旷课(太后令帝在式乾殿讲学,帝又不从)等乱七八糟的罪行,最后说:让我效法汉朝霍光的故事,废皇帝,让他回封地还当齐王去吧(臣请依汉霍光故事,收皇帝玺绶,以齐王归籓)。

    这个提议自然全票通过,于是曹芳灰溜溜地走了,高贵乡公曹髦继任皇帝,成为魏国历史上“三少帝”中的第二位。

    当年曹操父子飞扬跋扈地欺负汉献帝的时候,恐怕从没想过自己的后代会被司马父子欺负得那么惨。

    诛杀夏侯玄,废黜曹芳,司马师这两手玩得可谓果决、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可惜药剂越猛,副作用就越大,就在废立皇帝的第二年,镇东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反了。

    毌丘俭,就是当年率幽州军团跟司马懿一起平定公孙康之乱的那位,公孙渊死后一直在辽东作战,把高句丽人打得够呛。

    司马懿死后,毌丘俭被司马师提拔为左将军,领豫州刺史,转为镇南将军。嘉平四年,跟镇东将军诸葛诞的防区互换,成了扬州战区总司令。

    但毌丘俭却不是司马家族的铁杆粉丝,相反,他跟曹爽、夏侯玄、李丰等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五年内这些朋友就相继被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屠杀,毌丘俭心中十分恐惧,于是,司马师废立皇帝,天下震动的第二年春正月,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一起于寿春举兵讨伐司马师。

    这是著名的淮南三叛中的第二起叛乱(第一次叛乱是王凌之乱)。

    在这场战役中,司马师表现出了极高的军事天赋。

    这时候的司马师,眼睛里长了一颗肿瘤,已经疼得死去活来,但他还是听从钟会等人的劝说,率领十万中央军南下亲征,同时下令诸葛诞的豫州兵团、胡遵的青徐兵团、邓艾的兖州兵团、王基的荆州兵团紧急动员,五路大军在许昌郊外集结。

    紧接着,司马师下达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调度指令:

    令:中央军主力兵团屯驻汝阳,统领全局;

    令:荆州兵团进驻南顿,盯住毌丘俭主力兵团;

    令:豫州兵团从安风进军寿春,青徐兵团出兵谯宋之间,截断叛军的归路;

    令:兖州兵团进驻乐嘉,务必诱敌出击。

    等所有军队都到达指定位置之后,司马师的主力兵团偷偷地离开汝阳,前往乐嘉与邓艾会合。

    在司马师的计划中,邓艾军团的主要使命就是示敌以弱,引诱敌军出击,然后与偷偷抵达的中央军团合兵一处击溃毌丘俭、文钦大军。唯一让司马师没想到的是文钦上当的速度实在太快,中央军团还没站稳脚跟,文钦已经派儿子文鸯率精锐大军向邓艾兵团发起进攻。

    《三国演义》中有一回《文鸯单骑退雄兵》,对战况的描述虽然夸张,但文鸯的勇猛也确实大大超出司马师的预料。尽管司马师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如此勇猛,居然斩风破浪似的劈开了自己的军阵。眼看着就要杀到中军大帐前,司马师受惊不小,导致眼疮迸裂,一时血流如注。

    司马师强忍住剧痛,命令全军合力反击,文鸯终于支撑不住,连续三次击鼓请求文钦大军增员,可是文钦却毫无反应,文鸯无奈,只好退兵。

    司马师虽然疼痛难当,但还保持着清醒,对身边的人说:“文钦大军崩溃了,全军立刻追击。”

    有人提意见说:“文钦是一员老将,文鸯又勇不可当,贸然追击恐怕不太好吧?”司马师已经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听到居然有人质疑自己气得暴跳如雷:“还废什么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文鸯擂鼓三通文钦都没有反应,他的大军难道还没崩溃吗!”

    果然不出所料,发现司马师主力出现在邓艾兵团身后,文钦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扭头就往东吴方向跑。要说文钦行事也确实果断,他这一跑,把大军断送了,却保住了自己的命。

    驻守寿春城的毌丘俭听到文钦战败的消息后,知道自己肯定撑不下去了,慌忙弃城逃遁,带着弟弟毌丘秀和孙子毌丘重逃亡东吴,结果在半路上被劫杀,毌丘俭本人的脑袋被一个叫张属的平民切下来,送到了洛阳。

    毌丘俭之乱就此平定。

    可惜,毌丘秀(其弟)、毌丘重(其孙)以及毌丘宗等毌丘俭的四个儿子,还有文钦父子全部逃亡东吴,没能斩草除根。

    比起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司马师毕竟还是嫩了点。

    淮南三叛中的第二叛被平息了,但司马师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毌丘俭、文钦被击溃后,司马师的眼疮却越来越恶化,最后连眼珠子都被挤出了眼眶。

    想想就知道这事儿有多疼,尤其是医学不发达的魏晋时代,司马师好不容易撑回了许昌,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当月就被被活活疼死,终年四十七岁。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师死后,司马昭接过了司马家族的接力棒。

    有了老爹和老哥的铺垫,司马昭已经用不着韬光养晦,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不过,司马昭一开始还有个麻烦事儿要处理,那就是淮南三叛中的最后一叛——诸葛诞之乱。

    诸葛诞在平定毌丘俭叛乱中出力不小,当年毌丘俭曾派使者联络诸葛诞,诸葛诞斩杀他的使者,向全国宣布二人叛乱,并积极参与了讨伐毌丘俭之战。后来文钦兵败,毌丘俭弃守逃亡,又是诸葛诞率先率兵进占叛军的据点寿春,稳定战局。所以在毌丘俭之乱平定后,诸葛诞被任命为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诸军事,接替了毌丘俭。

    结果和毌丘俭一样,司马昭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诸葛诞对司马家族根本没什么好感,一上任就在当地收买人心,又蓄养数千死士自保。

    魏甘露元年,诸葛诞以东吴有意进攻为由,向朝廷要求增兵十万并沿淮河筑城抵御。这一手把戏当年王凌就玩过了,司马昭非但没有上当,反而下诏任命诸葛诞为司空,并要求他入朝任职。

    结果,司马昭玩得没有老爹漂亮,这一招直接把诸葛诞这个火药桶点着了,甘露二年,诸葛诞起兵造反。

    诸葛诞之乱是淮南三叛中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次。为了得到东吴的强力支持,诸葛诞还派长史吴纲携子诸葛靓入东吴做人质以求吴援,东吴也不含糊,立刻派出大军增援。

    结果援兵到后,诸葛诞一瞅,带兵的居然是文钦!诸葛诞参加过平定毌丘俭之乱,跟文钦结下了梁子,也不知道东吴是怎么想的,居然派这么一个人过来。

    不过大敌当前,文钦还是和诸葛诞放下了恩怨,联手抵御即将到来的平叛大军。

    此时,平叛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经过前两次叛乱,司马昭对这种事情已经轻车熟路,立刻点起二十六万大军南下,火速包围了寿春城。

    眼看寿春被围困,诸葛诞居然还哈哈大笑,原来他也是吸取了前两次叛乱失败的教训,特地挑在了江淮地区的雨季起兵,过不了多久,淮河就会涨大水,一路涨到寿春城下,把司马昭大军全部淹没。

    “这样一来,司马昭就不攻自破了。”(是固不攻而自败也)诸葛诞笑呵呵地跟身边的人说。

    然后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也没见到一滴雨点——那一年秋天,居然是江淮地区少有的大旱天!

    只能说他太倒霉了。

    诸葛诞笑不出来了,司马昭笑了。

    围城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正月,寿春城里的粮食渐渐枯竭,诸葛诞与文钦拼命突围,但伤亡惨重,被逼撤回城内。这种时候,诸葛诞和文钦的内部矛盾就重新开始尖锐起来,文钦想起当年种种恩怨,一怒之下率领其子文鸯和文虎向曹魏投降。司马昭纳降二人,更封为关内侯,极为优待。

    于是,寿春城内的军心立刻被瓦解了,当年二月,寿春城破,诸葛诞率领数骑逃出寿春,被大将军司马胡奋手下士兵杀死(发现没有?毌丘俭和诸葛诞都死在这个文钦上)。

    和王凌、毌丘俭一样,诸葛诞也被诛灭三族,淮南三叛自此全部落下帷幕,来自帝国东南部的威胁终于全部铲除了。

    诛灭诸葛诞之后,司马昭越来越飞扬跋扈,以至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皇帝曹髦终于忍不下去了。

    高贵乡公曹髦本来是无缘于皇位的,嘉平六年,曹芳被司马师废黜,他这才被选中成为新皇帝。当时曹髦才十四岁,虽然年少,但是由于过早目睹了家庭变故、宫廷争斗和皇室日衰的政治现实,他的成熟和世故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

    曹髦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到洛阳的时候,群臣迎拜于西掖门南。曹髦在门口下轿,要向各位官员回拜还礼。礼宾官员阻拦说:“根据礼制,君上是不能拜臣下的。”曹髦回答说:“我还没登基,现在也是人臣。”最后,曹髦在城门口向群臣恭敬还礼。

    进城来到皇宫止车门前,曹髦又下车步行。礼宾官员又说:“天子有资格车驾入宫。”他又说:“我受皇太后征召而来,还不知所为何事。”然后,曹髦步行进宫,拜见了太后。

    这种谨慎得体、大方稳重的言行让曹髦赢得了朝野的称赞,大家心里都十分高兴(百僚陪位者欣欣焉)。

    只有司马师兄弟不高兴,在曹髦刚登基的时候,当时掌权的司马师曾经私下问亲信:“新皇上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一旁的钟会回答说:“跟陈思王一样有才,跟太祖皇帝一样神武。”(才同陈思,武类太祖)。司马师听完,心里一阵懊恼,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选错了人,不过表面上还是假装高兴地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社稷有福了啊。”

    司马师确实选错了人,从一开始曹髦就下定决心要夺回政权。

    正元二年,司马师眼珠爆裂一命呜呼,司马昭紧急赶往许昌接收老哥的遗嘱。

    两兄弟居然同时离开洛阳,当年的曹爽就是这么死的!曹髦高兴坏了,立刻开始着手策划宫廷政变,下诏命司马昭留守许昌,同时让尚书傅嘏带领大军返回京城。

    幸运的是司马昭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率领军队紧急回到了洛阳。这样一来,曹髦的计划落了空。为避免引起更严重的祸乱,他只好接受既定事实,封司马昭为大将军。

    从此,司马昭独掌大权。而曹髦则学着司马懿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曹髦的忍字功夫当然比不上司马懿,况且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忍,随着司马昭越来越嚣张,曹髦真的忍不下去了。

    甘露五年五月初六夜里,曹髦下令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在陵云台部署甲士,并且秘密召见了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我不能坐等被废黜的耻辱,今日我将亲自与你们一起去讨伐他。”

    王沈和王业面面相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王经激烈地表示反对:“司马昭掌握大权不是一天两天了,根基十分深厚,况且宫中侍卫战斗力弱小,我们怎么跟司马昭去拼啊?”

    这些道理曹髦当然明白,但是大魏帝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再不反抗,将来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诏书,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就算死又有什么可怕?更何况不一定会死!”

    王经无话可说了。

    曹髦说完这些就去找太后汇报了。

    结果曹髦一转身,刚才一直没说话的王沈、王业两人撒腿就跑去跟司马昭告密,还想拉上王经一起去,但王经拒绝了他们。

    曹髦出来一看,三个人少了俩,也不管了,登上御辇,率领殿中宿卫和太监们就杀出了宫殿。在路上遇见了司马昭的弟弟司马伷,曹髦高声怒喊:“我是天子,都给我滚!”司马伷没见过这种世面,蒙了,手下的兵士倒是机灵,一看皇帝来了撒腿就跑。

    想不到皇帝的名头还能值几块钱,曹髦再接再厉,继续往前冲,正好遇到当时的中护军贾充带人入宫,于是两边又搏杀起来。

    这次曹髦的怒吼不管用了,但皇帝陛下赤膊上阵所带来的震慑力还是很大的,大家谁都不敢真的去砍皇帝,全是出工不出力,眼看着也要溃败了。这时,一个叫成济的人问贾充说:“事情紧急了,怎么办?”贾充气哼哼地回答:“司马公养你们不就是为了今日吗?有什么好问的!成济立刻明白了,三步两步冲到曹髦御辇前,曹髦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矛刺死在车下。

    当朝皇帝就这么被捅死在皇宫里,大家看得都呆了。

    这个时候,司马昭才”及时“出现,抱着曹髦的尸体哇哇大哭了一场,演完戏后就回家了。

    其实出现这种事情呢,司马昭也不想的,就算他司马昭之心再怎么路人皆知,在皇宫里砍死皇帝这种事情还是太过分了,于是他找来了尚书左仆射陈泰,紧张地问:“天下将怎么看我啊?”

    陈泰也挺火大,他对司马家族忠心耿耿,觉得这种愚蠢的错误简直不可原谅:“斩贾充,才能稍微平息天下人的议论。”

    贾充是司马昭的心腹,又立下如此大功,当然舍不得杀,司马昭想了想,试探着讨价还价:“杀其他人行不行?”

    陈泰嘴一撇:“多大的事儿就找多大的人来负责,杀几个小喽啰算个什么事儿?”

    司马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行,最后决定让亲自操刀杀皇帝的成济当替罪羊,以弑君之罪诛灭全族。

    这一手玩得太丑陋了。他杀成济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不如干脆不杀。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司马昭杀了曹髦然后随便找了个人当替罪羊,如果有一两个野心分子趁机揭竿而起,司马家族就再也不可能像平定淮南三乱时那样牢牢占据舆论优势了。

    幸亏这时候,异己势力已经被铲除得差不多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司马懿走一步、算十步的谨慎作风,在司马昭身上已经看不到,司马昭之心,真的路人皆知了。

    曹髦死了,司马昭又拥立了曹奂,司马家族的夺权车轮继续滚滚向前。

    魏景元三年,蜀炎兴元年,司马昭决定向蜀汉发动战争,钟会、邓艾、诸葛绪三人分三路进攻汉中。当年十月,邓艾遂率精兵偷渡阴平,直逼成都。后主刘禅出降,蜀汉灭亡。严格意义上的三国时代自此落下帷幕。

    也正是在同一个月,天子任命司马昭为相国,加九锡。

    其实这也是老生常谈,几年中多次被提起,但都被司马昭拒绝了,不过这一次,司马昭觉得时机成熟了,终于欣然接受了这一代表“篡位前奏”的荣誉。

    咸熙元年三月,司马昭进封王爵,被册封为晋王,让人想起了当年被封为魏王的曹操。

    也就是在这一年五月,司马师被天子追封为晋景王,而司马懿则为晋宣王。

    司马懿生前屡次辞去侯爵,身后却得到了王爵,而他还将得到更多。

    咸熙二年八月初九,司马昭死于殿堂,终年五十五岁。

    这一年,司马炎继承了司马家族的衣钵,司马家族的事业即将到达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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