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老虎:司马懿-不怕对手太强大,只怕对手不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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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帮结派有必要那么高调吗

    景初三年正月,年仅八岁的齐王曹芳登基。比十四岁登基的东汉少帝刘辩还小六岁(刘辩只当了五个月皇帝就被权臣董卓废掉了)。

    首席辅政大臣曹爽拜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与司马懿各自统领三千禁军,成为曹魏政坛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幸福来得太突然。

    曹爽这些天的际遇可以用离奇来形容,他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直接超越了曹宇、曹肇成为首席辅政大臣。抚摸着还残留曹宇体温的大将军印信,曹爽居然有点手足无措。

    史载曹爽此人,在曹氏宗亲中以低调谦和而著称,从来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且曹爽在曹魏政坛的根基十分薄弱,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嫡系党羽,名义上他地位比司马懿高,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意愿、也没有信心跟司马懿分庭抗礼。

    所以刚刚当上辅政大臣的那段岁月,曹爽像敬重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德高望重的司马懿,大小政务都要拿去跟司马懿商量,听取一下这位老前辈的意见,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去施行(恒父事之,不敢专行)。

    这是曹爽和司马懿相处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但司马懿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早就看透了政治和人性,知道两大权臣之间的蜜月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权力是一剂迷魂香,会让人心产生异变。权力场上,再温驯的羊也会变成贪婪的狼。

    只是司马懿没想到,曹爽的异变速度居然如此之快。

    曹爽刚刚当权,一个政治团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主动依附在曹爽周围,后来大权独揽的“曹爽集团”被迅速建立起来。

    这些主动依附曹爽的人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曹叡时代的失意文士。而他们失意的原因也完全相同——都是因为“太和浮华案”。

    所谓“太和浮华案”是发生在太和五年的一起政治案件,从某种程度上讲,可以算作一种文化迫害。

    早在太和初年,建安时代留下的慷慨风骨就已经荡然无存,那时候青年才俊们最时髦的活动是聚众交游、品评人物、谈论高深玄远的哲学。这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父辈艰苦卓绝的创业过程,相比民生、战争这种沉重的话题,他们更喜欢谈论宇宙、自然这些高深玄远的哲学或者像东汉的前辈一样品评士人的得失优劣。

    就像所有老人都看不惯新一代的年轻人一样,建安老臣根本无法容忍这种“堕落”。太和六年,老臣董昭上书痛斥这种“浮华交会”,认为这种“务虚”的风尚破坏了淳朴忠信的儒家社会道德,影响了儒家经学的地位,从而动摇国本。

    甚至于,董昭还上纲上线地将“浮华交会”与建安、黄初年间的几起结党叛乱联系起来,咬牙切齿地恳请曹叡依法严惩这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即便是像重判魏讽那样重判他们都不为过!(凡此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虽讽、伟之罪,无以加也)

    董昭发难,掀起了建安老人抨击“太和新人”的高潮,一时间奏章雪片一样飞到曹叡案头,内容无不是对“浮华交会”咬牙切齿的痛恨和上纲上线的批判。

    老人永远觉得“一代不如一代”,总是对年轻人的新鲜玩意儿充满仇恨,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代人中都是如此,只不过太和年间的年轻人确实玩得太过火,而建安老人们的反应也确实太激烈。

    曹叡本人从统治的角度出发,也不太喜欢这种空谈玄理的社会风气,正好趁此机会取缔了“浮华交会”,并且下令涉案的浮华名士只能担任闲散职位,永不重用。

    但是这些人并不甘心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他们急切地想要找到机会东山再起,直到曹叡死后,他们把目光瞄准了曹爽。

    曹爽在曹魏政坛根基浅薄,正好让这些浮华名士有了施展的舞台,而曹爽当政之后也在谋求建立自己的嫡系班底,正好跟主动送上门的名士们一拍即合。

    在这批主动聚拢在曹爽周围的名士中,最核心的成员是五个人。

    第一个人是何晏。

    何晏字平叔,是大将军何进的后人,也就是说,往祖上推四辈何晏家是卖羊肉的(何进出身屠羊者之家,由于妹妹被立为皇后,才脱离了这个不光彩的身份)。

    到了何晏这一辈,由于他妈妈长得漂亮,被曹操看上纳作了小妾,何晏也被曹操顺手收为义子了。

    但是,何氏家族到何晏这代人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卖肉屠夫的气息,相反,何晏是整个三国时代最著名的英俊少年、美男子。

    怎么个美法史书上没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脸蛋特别白,白得让曹丕怀疑他是不是脸上擦粉了。

    曹丕自己也是个名士,经常会有些无聊的举动,他很想知道真相。于是他找了个大热天特地把何晏喊来,给他吃了一碗滚烫的热汤面,何晏吃得满头大汗,拼命用袖子擦汗,曹丕仔细端详,发现何晏非但没有变成大花脸,反而变得更加白了。

    可见,何晏是真的很白。

    不过,除了白(漂亮)之外,何晏似乎没别的优点,《世说新语》上说他小时候聪明得跟神一样(何晏七岁,明惠若神),可是在权力场上,聪明从来都不是什么优点,而由聪明带来的张扬却是致命的缺点。

    何晏的张扬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是曹操的养子,行事却比嫡子曹丕更高调,一切吃穿用度都要跟曹丕比排场,把曹丕恨得牙痒痒,私下里骂他是“假儿子”(假子)。后来何晏娶了公主成了驸马爷,可还是大张旗鼓到处玩女人,连好色成性的曹叡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浮华案发,何晏首当其冲,被整得很惨。

    这样一个人,便是曹爽集团的首席谋主。

    第二个人是邓飏。

    邓飏字玄茂,东汉权臣邓禹的后代,先是任尚书郎又升洛阳令,结果犯了事儿,被罢官了,然后又跌倒爬起,当上了中书郎,结果就摊上浮华案,又遭免官了。

    此人在洛阳老百姓当中的名气比名士更大,让他成名的是一个很三俗的八卦新闻:在被免官前,邓飏曾利用手中职权帮一个叫臧艾的人谋取官职,作为回报,臧艾把自己老爹的一个小妾送给了邓飏。这种略带黄色的官场内幕立刻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于是邓飏在民间拥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以官易妇邓玄茂。”

    这样一个人,便是曹爽集团的二号谋主。

    第三个人叫丁谧。

    此人是曹爽集团核心成员中最为足智多谋的人物,许多对司马懿有杀伤力的诡计都出自丁谧之手。与此同时,此人也是曹爽集团中品行最为低劣的。

    丁谧字彦靖,他老爹丁斐最著名的特点就是贪,而且胆子特别大。曹操晚年南征孙权的时候丁斐随军,居然在曹操眼皮底子下把后勤部队运送粮草的牛偷走了,还用自己的老牛冒名顶替。

    这事儿被揭发以后,丁斐被免职入狱,曹操还特地跑来看他,一脸严肃地说:“文候(丁斐字文候),你的印信呢?怎么还不交出来?”丁斐居然还敢跟曹操开玩笑说:“印绶?卖了换饼了。”更离奇的是丁斐说完曹操哈哈大笑,然后下令把丁斐放了。

    事后,毛玠气哼哼地找曹操质问,曹操呵呵一笑,给毛玠讲了个故事:“有一群老鼠隔三岔五跑到我家仓库里,把库里的东西咬得破破烂烂,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又来了一条狗,它也跑到库里偷吃东西,不过呢,它还喜欢抓老鼠,把鼠患给消灭了。你觉得我该不该打死这条狗?”

    毛玠想了想,说:“还是该留着,狗虽然偷吃,但至少不会把整个仓库的东西都咬坏。”

    曹操哈哈大笑:“这就是我留下丁斐的原因啊。”

    这段著名的对话可以看作是曹操“唯才是举”重才不重德的最好注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丁谧的才华比老爹更出色,他的品德也比老爹更低劣。丁谧当权后,洛阳有一句民谣,叫“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三狗就是何晏、邓飏、丁谧三人也。说的是三条狗都想吃人,而丁谧尤甚。

    这样一个人,是曹爽集团的三号谋主。

    第四个人叫李胜。

    李胜字公昭,颇有些才智,年轻的时候逗留洛阳,经常参加各种上流社会的活动,也正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曹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吹牛,很聊得来。比起之前三人,李胜倒没什么斑斑劣迹,不过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本来浮华案只抓最有名的几个头头脑脑,都没他什么事儿的,结果他自己嘴贱,大言不惭地讽刺朝政,于是也遭了殃。后来因为浮华案牵扯实在太广,只是作为边角料的李胜没被定罪,只判了个羁押在家,一关就是好几年。

    这是曹爽集团的四号谋主。

    第五个人叫毕轨。

    毕轨字昭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才能出众而有些名气。

    不过从其后来的经历来看,此人恐怕虚名更多一些,一生中基本没有值得夸耀的事件,唯一被载入史册的是一系列可耻的失败:他曾在并州刺史任上多次出兵打击轲比能,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之所以载入史册也是因为被蒋济弹劾了)。

    这就是曹爽集团的五号谋主。

    这五大金刚共同组成了曹爽的智囊团,曹爽顿时觉得羽翼丰满了。

    但是何晏提醒他:“不急,还有一个人没被收入麾下,比起五大金刚,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智囊’。”

    “哦?”曹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什么人?”

    “桓范。”

    桓范字元则,世族出身,四朝老臣,建安末年进入曹操幕府,曹丕时他担任羽林左监,曹叡时他任持节总督青州、徐州军事,位高权重。

    桓范给人最大的印象是行事鲁莽。

    桓范在担任青、徐军区司令的时候跟徐州刺史郑岐为了争夺一间宅院大打出手,可能是没打赢吧,桓范气昏了头,居然还仗着符节在手私自打算杀掉郑岐,结果被郑岐一纸诉状告到了曹叡那里。曹叡很生气:给你天子符节是为了烘托你的权威,不是让你随便杀人的!于是,桓范被免官。然后又被任命为兖州刺史,身价掉了一大截,桓范因此非常郁闷。

    没过多久,朝中传来路边社消息,说他有可能被任命为冀州刺史。冀州统管魏国北方各州,桓范自然非常期待这次升职,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等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新任冀州刺史是镇北将军吕昭!”

    比绝望更可怕的是给了希望然后夺走,桓范彻底怒了,觉得自己被忽悠了。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家对着老婆一顿咆哮:“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宁可给三公长拜不起,也不会对吕昭这种人弯下膝盖!”

    桓范的老婆刚好怀了孕,脾气也不太好,冷冷嘲笑了一句:“你在徐州的时候想砍了徐州刺史,这是在为难下级;现在你又来羞辱吕昭,这是在为难上级,你的器量也太小了吧。”

    桓范的心情比孕妇还差,一听这话怒火中烧,拔出佩剑用剑柄猛撞老婆肚子,结果没把握好力度,导致老婆流产,最后失血过多而死。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曹爽当政的时候,桓范已经官拜大司农,居九卿之一。

    这些事情曹爽都听说过,所以他一脸怀疑地看着何晏:“你说的是桓范桓元则?智囊?”

    何晏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此人虽然行事鲁莽,但心思缜密,出谋划策往往切中要害,令人防不胜防。”

    曹爽虽然心中还有疑问,但他对何晏还是言听计从的,于是特地命人准备礼物给桓范送去,并且一直保持着对桓范的礼遇,九卿当中,他就只敬重桓范一个人。

    让曹爽不爽的是,桓范似乎不愿接受曹爽集团的拉拢,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即便是在曹爽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桓范也只是表示了有限的敬重。

    这正是桓范高明的地方。这个老狐狸早就看出来,桓范和司马懿之间会有一场生死较量,在敌我情势未明的情况下贸然站队未免太草率,而且风险太大,最大的筹码,一定要等到最关键的时刻再掷下。桓范决定继续观望一阵。

    无怪乎何晏要叫他智囊。行事鲁莽是桓范的一面,思虑深远是他的另一面。这两个矛盾的特质完美地统一在桓范身上,成了这个老狐狸最好的伪装,连司马懿都差点被他的伪装欺骗。

    但这种矛盾的特质也是一把双刃剑,尽管智囊桓范每一步都谋划得很漂亮,却在最后关头犯了鲁莽的毛病,一个小小的细节,断送了他全家的性命。

    当然,这是后话。

    何晏等人理解不了桓范的深谋远虑,他们觉得一开始不站队到最后再来押宝的行为纯属骑墙派行径。他们的处事风格是高调、张扬,这群经历浮华案打压的名士迫不及待地要向全洛阳、全魏国宣布:我们是曹大将军的人马,我们咸鱼翻身了,别惹我们。

    所以,他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已经和曹爽结成党羽这一事实。

    而曹爽也并不排斥这种高调,相反,他也迫不及待地要向整个魏国政坛——尤其是司马懿宣布,我有我自己的党羽,有我自己的集团,我可以跟你分庭抗礼。

    两边一拍即合。

    这一切司马懿尽收眼底。

    随着何晏等人的高调加盟,司马懿明显感觉到曹爽的态度逐渐不那么恭敬了,商量政务也没原先勤快了。有时候,曹爽还会假装不经意间小小地“专断独行”一下,然后偷眼观察司马懿的反应。

    司马懿把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毫无反应。

    这时候的司马懿正处于极度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

    他已经站在政治生涯的巅峰上了,现在曹爽却要把他踩在脚下。对付曹爽这种人,司马懿有十足的信心,可是一旦跟曹爽开战,就等于和曹氏宗亲开战,就意味着向天下宣告我司马懿已经变成了王莽、董卓这样的权臣。

    曹操当年的预言也就成真了。

    此时此刻的司马懿,对于曹氏王朝大体上还是忠诚的。但以司马懿的性格,不可能不考虑自身和家族的命运。

    是向曹爽妥协,做一个周公、萧何这样的名臣;还是和曹爽开战,做一个王莽、董卓这样的权臣?

    司马懿的内心从来没有这么煎熬过,然而,曹爽的行为却让人越来越难以容忍,当年那个温良谦恭礼让的曹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扬跋扈、野心勃勃的曹爽。

    司马懿的天平开始向王莽和董卓倾斜了,这个时候,曹爽又不失时机地下来一剂猛药。

    曹爽的局:先夺人事权,再夺军权

    何晏等人心里明白,想要真正咸鱼翻身,光攀上曹爽是不够的,只有让曹爽和司马懿两强相争,斗得越凶,他们的地位才越高,原因很简单——没有斗争,那党羽又有什么用?

    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曹爽面前灌输打倒司马懿、大权独揽的思想。他们描绘了司马懿被排挤之后的美妙新世界:所有人都对曹爽俯首帖耳,所有政令都出自曹爽一个人,连小皇帝都对曹爽恭恭敬敬、唯唯诺诺。

    年轻的曹爽如何能抵御住这种诱惑?

    但是司马懿在朝中根基深厚,其人又深不可测,曹爽除了首席辅政大臣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怎么跟司马懿斗呢?

    当“五人队”再次煽风点火的时候,曹爽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司马懿老谋深算,谧却以为,他未必是大将军的对手。”曹爽被这么露骨的表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说话的是足智多谋的丁谧。

    曹爽调整了一下心绪,拱手施礼问道:“彦靖何以教我?”

    此时的曹爽,还多少保留着辅政之前的谦恭,这让丁谧觉得很受用。

    “先夺行政权,再夺军权。”

    曹爽听得虎躯一震,本能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主意——其实他未必听懂了,只是被丁谧的语气感染得很激动。

    丁谧也不卖关子,俯过身去,将自己的奇策和盘托出,曹爽越听越开心,听到后来连连拊掌:“大妙!大妙!”

    何晏等人听着叹为观止,丁谧的妙计是一整套环环相扣的组合拳,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而这个计划的关键,恰好是曹爽目前唯一的本钱:首席辅政大臣。

    于是,曹爽立刻行动起来。

    景初三年三月,曹爽上表请求皇帝尊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

    这封奏折由曹爽的文采出众的弟弟曹羲操刀,字字玄机。

    奏疏的一开始曹爽迂回切入,说自己没有功劳却和司马懿同为辅政大臣,觉得没羞没臊的(猥与太尉懿俱受遗诏,且惭且惧,靡所厎告),同时声明:

    “我是真的没什么功劳啊!除了关心明帝身体,除了贴身照料先帝,除了亲自为他尝药,我是真的没啥功劳啊!我想感动上天来挽救先帝生命,上天也没理我啊,我是真没啥功劳啊。”(先帝圣体不豫,臣虽奔走,侍疾尝药,曾无精诚翼日之应)。

    这一段太巧妙了,既把司马懿捧得高高的,同时确立了一个基调:你司马懿能力强功劳大,而我曹爽,除了一腔忠诚,什么都没有。

    这样一来,曹爽就可以铆足劲儿给司马懿戴高帽子了:

    天下评价一个人不外乎三方面:年龄、官爵和德行啊(夫天下之达道者三,谓德、爵、齿也)。司马太尉你德行比那谁谁还高,功劳比那谁谁还高,至于年龄那就更不用说了,曹魏死了三朝皇帝了你都还没死……(德则过于吉甫、樊仲;课功则逾于方叔、召虎;凡此数者,懿实兼之)

    这样啰里啰唆夸了一大通,奏疏的最后终于转入正题:

    “我是真的没什么功劳,却比司马太尉地位高,天下人肯定会说那是‘因为你姓曹所以偏袒你,实在太过分了’之类,我觉得这样不好,请求陛下封司马公为太傅、大司马,让他的地位比我高吧。”(臣抱空名而处其右,天下之人将谓臣以宗室见私……臣以为宜以懿为太傅、大司马,上昭陛下进贤之明,中显懿身文武之实,下使愚臣免于谤诮)

    当时曹芳才八岁,当然不可能批阅奏折,一切都是曹爽代劳,于是曹爽自说自话一样给自己回了一封诏书,主要内容就是一句话:

    “好啊好啊,改封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吧。”(今大将军荐太尉宜为大司马,既合先帝本旨,又放推让,进德尚勋,乃欲明贤良、辩等列、顺长少也)

    大司马是手握实权的内廷官职,地位比大将军高,曹爽好像真的要让贤给司马懿一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如此,丁谧的连环计未免太拙劣了。

    所以在曹芳的诏书里,曹爽笔调一转,以惋惜的口吻说:

    “可惜啊可惜,大司马这个职位太不吉利了,曹仁,曹休死了,曹真死了,连公孙渊都死在这个岗位上,尽管先帝教导我们不要相信封建迷信,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所以就不让你当大司马了!”(朕惟先帝固知君子乐天知命,纤芥细疑,不足为忌,当顾柏人彭亡之文,故用低佪,有意未遂耳!)

    最后,曹爽亮出了这次自己真正的目的:

    “所以,就封司马懿做太傅吧。”(其以太尉为太傅)

    收到诏书后,司马懿很头疼。

    曹爽这一招挺高明,把自己高高架在太傅这个虚职上,却不动声色地剥夺了录尚书事的职权,等于收走了全部行政权。而且,曹爽干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刻意架空司马懿的痕迹。

    不过司马懿头疼的不是这个,这种招数在司马懿看来都是隔靴抓痒抓不住本质。决定权力是实力,而不是一个区区的官职。

    司马懿真正头疼的是:以这封诏书为起点,和曹爽之间的战争提前打响了。而这是一场司马懿不愿意面对的战争。

    司马懿出身于儒学世家,从小接受的是忠孝节义的教育,这些都是融入他灵魂中的观念。尽管曹操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他,但司马懿自己知道,他绝不是天生的反贼——就算是曹操,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一心想着为汉室尽忠吗?

    更何况,司马懿已经位极人臣,谋逆对他来说成本实在太高。

    随着司马懿权势一天天膨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思考:我是不是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曹操,“三马同槽”的预言是不是真的会实现?但这些也只是想想罢了,至少到景初三年正月为止,司马懿没有丝毫谋逆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谋逆的动机。

    可是一旦和曹爽的战争打响,接下来的事情司马懿就身不由己了。

    容不得司马懿纠结太多,丁谧的连环计还没有结束,曹爽再一次出手了!

    解除了司马懿的行政权后,曹爽开始在行政机构中安排自己的人马。

    他首先盯上的是吏部尚书卢毓,吏部掌管官员的任免,掌握了吏部就等于掌握了魏国的人事权,也就扼住了魏国官场的咽喉。

    于是,曹爽把自己的头号谋主何晏安排到了吏部尚书的职位上,至于卢毓,则先放到尚书仆射的位置上让他稳定一下情绪。然后,邓飏、丁谧也分别被安进了尚书台,再加上曹爽自己担任录尚书事,整个曹魏中央行政体系成了曹爽的一言堂。

    至于毕轨和李胜二人,在丁谧的谋划中将出任手握实权的地方长官与曹爽内外呼应:毕轨担任司隶校尉,李胜担任河南尹。

    等差不多把亲信都安插完了,曹爽觉得尚书仆射这么重要的官职也不能让卢毓这种外人占着,便指示毕轨一封奏折,把卢毓搞下去了。

    完成了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人事调动后,丁谧的秘策进入了第二步:夺军权。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司马懿曾在两大战区担任过要职,还曾统率中央军出征辽东,在军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影响力不可小觑。换句话说,曹爽可以迅速撤掉司马懿的军职,但是拔不掉司马懿在军中的关系网。

    丁谧给曹爽的建议只有四个字:此消彼长。

    逐渐扩大曹爽集团在军中的影响力,就等于变相削弱了司马懿,曹爽对这个计划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着手实施,首先拿来开刀的,是司马懿根基最薄弱的京城禁军。

    魏国的禁军分为武卫、中坚、中垒、五校四大营,总司令和副总司令分别称为中领军和中护军,下属各位营长分别称之为武卫将军、中坚将军和中垒将军。只有五校营比较特殊,下辖五个特种作战连,连长分别为屯骑校尉、步兵校尉、射声校尉、越骑校尉和长水校尉。其中中领军统领整个禁军并且直接指挥武卫、中坚两大营,而中护军指挥中垒、五校两大营并且负责整个禁军系统中的武官任命。

    曹爽要做的就是把这支部队握在手中。

    夺走司马懿录尚书事的实权后没几天,曹爽再次借天子之手下诏:命曹羲出任中领军,统领禁军;族弟夏侯玄出任中护军,牢牢控制了禁军人事任免权,而四大营中最精锐的武卫营则交给了另一个弟弟曹训。同时曹爽还把自己的其他弟弟全部以侍从的身份打发进宫廷,一时间,宫廷简直成了曹爽家的后院。

    曹爽的党羽炙手可热,司马懿却依然冷眼旁观。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司马懿如今的地位是用几十年时间经营积累起来的,曹爽却试图用几十天时间来全面取代司马懿的权威,他太心急。

    政治斗争牵扯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必须要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去解开每一个结,快刀斩乱麻式地抢班夺权如同拔苗助长——效果明显,但后患无穷。

    丁谧的连环计心机不可谓不深,可惜太浮躁、太冒进。

    步子迈大了。何晏等人怀着各种目的大张旗鼓地依附在曹爽周围,曹爽却忘了一个最基本的政治原则:当你把小部分人划入圈子之内,你就等于把大部分人踢出圈子之外了。

    那些圈子之外的人会变成另一个圈子,而那个圈子的核心便是司马懿。

    曹爽机关算尽,却帮司马懿作了嫁衣。当曹爽集团占据了魏国政坛大部分机要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新人上马就有旧人下马,那些被挤对下来的旧人便成了司马懿集团最坚实的骨干力量。

    在这帮人中,司马懿最为倚重的是曹魏的顶级谋臣蒋济。

    比起另一位顶级谋臣刘晔,蒋济在知人料事方面稍微欠缺了一点,但在奇谋诡策上又超越了刘晔。但他和刘晔有个共同点:高智商、低情商。

    所以他跟曹爽集团几位核心人物的关系都处得不怎么样,尤其是毕轨,因为北伐轲比能的事情被蒋济弹劾得很惨,如今毕轨咸鱼翻身,很不给蒋济好脸色看。

    相反,司马懿却一直刻意地保持着跟蒋济的良好关系。

    魏明帝曹叡时期,蒋济曾担任中护军。前面说过,中护军是皇城禁军副总司令,负责禁军武官选举,是个大大的肥差。蒋济在这个岗位上贪污腐化十分严重,公开卖官,明码标价,例如牙门将一千匹绢,百人队长五百匹绢……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口碑非常不错。

    司马懿知道后旁敲侧击地过问了此事,蒋济被问得无言以对,自我解嘲地开玩笑说:“都是给穷闹的呀。我在城里买东西,少一分钱都不行啊。”

    司马懿哈哈大笑,也没再深究。

    于是,蒋济对司马懿十分感激。

    这就是司马懿培养根基的方式,收买人心,却不拉帮结派,等需要的时候,人心自会开花结果。

    当然,以司马懿的处事方式,是不可能像曹爽那样公然拉帮结派的。他只是小心地聚拢着人心,却没有和曹爽直接对抗。

    司马懿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在朝堂上和曹爽夺权,而是在曹爽最薄弱的环节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个环节就是军权。这才是司马懿的命脉,绝不容曹爽染指!

    司马懿破局:能打硬仗就不会被边缘化

    拜老朋友孙权所赐,司马懿很快就找到了巩固军权的机会。

    趁魏国大丧之际出兵打秋风一直是东吴的保留节目,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优良传统一直没丢。曹叡刚死,孙权就蠢蠢欲动,各项战争准备工作轻车熟路地开动起来。

    期间,零陵太守孙殷送来的一封奏疏,给孙权描绘了一个美妙的前景:东吴起倾国之兵,诸葛瑾、朱然出兵襄阳,陆逊、朱恒出兵寿春,孙权御驾亲征讨伐淮阳,一直打到青州、徐州,然后请西蜀出兵关中,攻破长安,最后吴蜀两国在洛阳成功会师,瓜分魏国,平定中原!

    孙权看得热血沸腾,毅然决定扩大战争规模,跟魏国干一票大的!于是,动员工作一直拖到正始二年四月,吴军才分三路大举出动,其中全琮一路攻打芍陂,朱然、孙伦一路攻打樊城,诸葛瑾、步骘一路攻打柤中,三路并进,声势浩大。

    至于孙殷提到的“起倾国之兵”和“御驾亲征”,孙权耸耸肩:“别开玩笑了,我们东吴什么时候打过这么玩儿命的仗?差不多就行了。”

    孙权的这一态度决定了这场战争的基调:捞得着就捞,捞不着拉倒。

    全琮一路打得十分顺利,一举攻破芍陂,开展了一系列愉快的抢劫活动后就没有了继续推进的心思。这时,魏国征东将军、扬州持节督扬州军事王凌也带着增援部队赶到了,看到东吴军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哇哇叫着要跟全琮拼命,尤其是王凌手下大将孙礼,跟不要命一样冲在最前头见人就砍,砍死吴军中层将领十余名。

    全琮一看,好嘛,横的碰上不要命的了,赶紧撤吧,收拾收拾战利品,全琮一路撤退。

    全琮退去,诸葛瑾一路也没多少进取心,真正让人头疼的是围攻樊城的朱然。

    朱然是东吴军界数二数三的名将(数一的当然是陆逊)。用现在的标准来说,此人属于“技术宅男”,除了军事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一心扑在军营中。但此人绝不像普通宅男那么死脑筋,相反,朱然在战场上以诡计多端而著称,经常把敌人玩儿得团团转。所以,同样擅长诡计的吕蒙很喜欢他,临死之前向孙权推荐了朱然做自己的接班人。

    结果孙权却钦定了陆逊,朱然心里憋着一股火,一百个不服气。不同于全琮和诸葛瑾,他是铁了心要把樊城打下来,完成当年关羽未竟的事业,也来个名震华夏。

    樊城快撑不住了,隔壁的荆州刺史胡质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急率本部兵马万人一律轻装,狂奔三百里南下救援。

    胡质的手下觉得这么做太冒进——一支急行军三百里的轻装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但胡质斩钉截铁地说:“樊城兵力少,急需要外援,我去了不一定有用,但我不去的话樊城可就完了!”

    果然,胡质的到来给樊城守军打了一剂强心针,原本萎靡的士气又重新振作起来,可是胡质也成了强弩之末,无力摧毁朱然的军团。

    强心针的效果持续不了多久,樊城的告急文书像雪片一样飞往洛阳。

    这正是司马懿等待的机会。

    荆、豫军区是司马懿的老势力范围,司马懿收集到的信息比曹爽更精确、更完善,曹爽集团还没理清头绪的时候,司马懿已经整理出了完整的作战方案。

    然后,司马懿自请领兵出征,救援樊城。

    曹爽当然不同意,把司马懿放回军队,就等于把游龙放进大海,但是这个理由不能放到台面上说。

    “太傅大人年事已高,南方小小的战事派一员偏将提数万步骑兵前去对付便可,何必亲自出手呢?”曹爽的党羽急不可待地跳出来制止司马懿。

    司马懿冷冷一笑,这帮人说话做事永远找不到重点,就凭这种理由也能阻挠我吗?

    “因为樊城被围困,柤中地区有十万难民被阻隔在淮河以南,流离失所,一旦出现民变,南部地区就会陷入动荡之中,谁说这是小事!”

    曹爽顿时傻眼了,本来只是樊城一地的得失,却被司马懿说成了关乎整个南部地区稳定的大事。曹爽使劲儿打着眼色,让党羽们赶紧想办法反驳。

    那些人心里也急,谈军事,他们不专业啊!可曹爽那张脸都快抽筋了,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樊城城防坚固,一时半会儿不会沦陷,我研究了一下军报,吴贼有不攻自破的架势,我们实在没必要兴师动众了。”

    这么外行的高谈阔论简直把司马懿气乐了,他决定用一番更高深的话来唬住这帮门外汉:“兵书上说,将帅有能力抵御贼寇,这样才能保持军队士气,没有能力而放任敌人侵略,这样就是在摧毁军队斗志。现在边境有难,民心动荡,我们却坐视不理,我恐怕这样一来丢的不只是一个樊城,而是整个魏国的军心和民心,是我大魏国社稷的根基!”

    说完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司马懿扫了曹爽一眼:曹爽已经目瞪口呆。

    打仗这种事情,你不懂的,还是别瞎掺和了。

    确实,曹爽集团的软肋就是军权,他手里没有能带兵的嫡系人马,连个懂兵的人都没几个!

    没办法,那就让司马懿带兵吧。曹爽无奈地签署了调兵的诏令,同时恶狠狠地诅咒:“老东西,大热天的还到处跑,最好死在行军的路上!”

    司马懿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完全没有要死的迹象。相反,他一走进军营就像龙游深渊、虎入山林,直觉神清气爽,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二十岁!

    这里才是我的舞台,你们才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站在点将台上,司马懿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校场上数万士兵崇敬的目光。

    曹爽,你奈何不了我。只要你和你的爪牙握不住枪杆子,你就永远不可能把我边缘化。

    司马懿铆足了劲儿,发出十二分的力量,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准备工作,六月份,大军出动。

    此刻,樊城守军已经知道胡质那点人马不靠谱,强心剂的效果正在慢慢退却,直到司马懿亲自率军救援的消息传来,才又重新激昂:战无不胜的司马太傅亲自出马,吴狗的末日到了!

    朱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有点小紧张。全琮已经撤军,诸葛瑾半死不活,我以一支偏师、疲师,能挡住司马懿亲自率领的魏国中央军精锐吗?

    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司马懿不打算拼命,他无论如何也要先打下樊城再说(打下后守不守得住先不管),如果司马懿是来找自己决战的,那就赶紧跑路!

    与此同时,司马懿也在揣摩朱然的心思。

    大夏天的,打仗对谁都没好处,司马懿决定试探一下,如果东吴打算见好就收,那他就虚张声势把朱然吓跑,如果东吴这次铁了心要玩下去,那他就重新调整部署,跟朱然主力决战。

    于是,司马懿派出了一支轻骑兵向朱然挑衅,如果朱然真心要攻略淮南,就会毫不犹豫放弃樊城转而进攻司马懿兵团。

    结果是朱然了。他完全不想跟司马懿硬碰硬,他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打下樊城,风风光光地撤回吴国。

    那就好办了,司马懿也松了一口气。野外大兵团作战从来不是他的长项,能不打最好不打。

    确定方针之后,司马懿下令全军仔细检查装备,操演阵形,大张旗鼓招募敢死队员,并组织中层以上将领彻夜学习军事条例,总之做出一副“我马上要发起总攻”的状态。

    要说演戏,谁能演得过司马懿啊?朱然当场上当,长叹一声“时也运也”,抛下摇摇欲坠的樊城连夜撤军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魏军就发现朱然大营已经空空如也,司马懿立刻下令全军追击,痛打落水狗。有人提出疑问:“太傅,穷寇莫追啊,咱们见好就收吧。”

    司马懿冷冷一笑:“小小朱然,又不是诸葛亮,有什么追不得的?”再次下令全速追击,终于在三州口追上了朱然。果然,朱然完全没留下断后部队,被司马懿一冲就乱了阵形,留下万余具尸体灰溜溜地跑回江东了。

    说到底,朱然还是比陆逊差了一截,更不用说曾经战胜过诸葛亮的司马懿了。

    朱然一退,诸葛瑾彻底成了孤军,也跟着撤退了。

    战报传到洛阳,曹爽气得直踢墙。

    司马懿没死在行军路上也就算了,他居然还真把朱然赶走了!他把朱然赶走也就算了,居然还砍了上万个脑袋回来!他砍了上万个脑袋也就算了,居然连带着把诸葛瑾都吓跑了!

    司马懿的不败纪录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连禁军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兵油子都对司马懿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跟着这样的将军打仗倍儿有面子。

    没办法,生气归生气,样子还要做,曹爽不得不派出特使前往荆州表彰司马懿,又把司马懿的封邑再从两个县增加到四个县,其子弟十一人,全部封为侯爵——这是魏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殊荣。司马懿在军界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曹爽真的坐不住了。

    更让他坐不住的事情还在后头。

    正始三年三月,司马懿回到洛阳没多久,突然上疏要求亲自主持两淮地区的屯田,为东南军区积蓄军粮。

    三朝元老大臣居然主动参与到屯田种地这种事务中,朝野对此又是一片赞颂之声,曹爽却气得浑身发抖,司马懿是不打算离开他的军队了!

    司马懿正是如此打算的,鱼不可脱于渊,军队就是他的根基,而屯田让他能跟军队走得更近。

    司马懿对屯田事务并不陌生,他在雍凉的时候就曾大力发展农业,实现了关中地区军粮的自给自足。而此时他对此更加有信心,因为前不久他的幕府中恰好收了一个精通农务的年轻人。

    “士载,你对屯田有什么想法吗?”司马懿和蔼地询问这位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艾……艾……艾以为两淮地区土地肥沃,但是水……水源少,应该开凿河……河……河渠,既可以引水灌溉,大积军粮,又通运漕之……之利。”

    年轻人结结巴巴的发言引来一阵哄笑,司马懿却依然一脸和蔼地看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年轻人受到鼓舞,说话顺了些:“当淮北屯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分成十二……十二批次,平时屯田,战时披甲,一年可以提供五……五……五百万斛军粮。”

    司马懿点点头,对这位年轻人的看法非常认同,采纳并实施了他的方案。

    这个年轻人,名叫邓艾,三国末期最璀璨的将星,此时正在司马懿的幕府中任职。

    在邓艾的谋划下,司马懿大张旗鼓地开工了,从正始二年到正始五年两年间,他首先拓宽了淮阳、百尺两条河渠,从黄河引水注入淮水和颍水,在颍南、颍北修成了许多陂田。又在淮河流域挖掘了三百多里长的水渠,灌溉农田两万顷,从而使淮南、淮北连成一体。从此,淮河流域的水利和军屯建设得到飞速的发展,魏国在东南的防御力量也大大加强。每当东南有战事,大军便可乘船而下,直达江淮。军粮也实现了自给自足,免除了转运之苦。

    正始四年,当了两年农民的司马懿闲不住了,又忙里偷闲地跑出去打了一仗。

    这次打的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

    诸葛恪继承了诸葛家族最优良的基因:聪明。可惜司马懿最不怕的就是聪明人。在他的一生中,他跟太多顶级的聪明人交过手,跟他们相比,诸葛恪那点智商根本不值得一提。

    事情的起因是司马懿自己没事找事。

    全琮、朱然、诸葛瑾三路大军退却后,孙权还是不死心,又让诸葛恪在魏吴边境重镇宛城屯兵,这让魏国边防军感觉很不爽。司马懿倒没有太不爽,但他好想趁此机会再出去打一仗,再进一步加强一下自己在军中的权威,于是,他上表请求亲自率兵攻打诸葛恪。

    曹爽的党羽们毫无悬念地再次跳出来阻拦:“吴贼城堡厚,粮食多,就是打算骗我们去打他,等咱们真去了他肯定有援兵过来,到时候咱们进退两难,跟诸葛亮似的,那多尴尬!”

    司马懿心说两年过去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懒洋洋地又发去一封奏疏:

    “吴贼擅长的是打水战,我从陆地上攻打他们的城池,如果他们不敢打陆战弃城而走,那我就不战而胜了;如果他们固守城池,冬天水浅,战舰无法通行,他们的水战威力发挥不出来,这还是我们占优势啊——所以我们干吗不打呢?”

    司马懿轻描淡写一席话,就把曹爽说得哑口无言,回去跟何晏、邓飏、丁谧等人商量了半天。这三个人玩阴谋诡计还凑合,玩军事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自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曹爽只好又很不情愿地同意司马懿出征了。

    正始四年九月,司马懿再次领兵出征。

    战争过程比司马懿预料得更加简单,诸葛恪一听说司马懿来了,一把火烧了宛城的军需物资,弃城而走。

    司马懿不战而胜,喜悦之间居然感到有些无聊。

    自从诸葛亮死后,世间真的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对手了吗?

    撤军路上,司马懿无所事事地拨弄着案头的竹简,心头盘算着下一步动作。

    此时此刻,曹爽已经极度焦躁不安了,他不打算忍下去了,决定跟司马懿来个硬碰硬。他要把手直接伸进各大战区和中央军,直接伸进司马懿的势力范围。

    而邓飏和李胜两位谋主恰好在此时为曹爽献上了一条妙计。

    有多大的本钱,才能端起多大的饭碗

    正始二年的那场战争中,征东将军王凌的功劳仅次于司马懿,曹爽仿佛看到了一个突破口,对王凌大加笼络,又升官,又封侯,秉承了曹爽集团一贯大张旗鼓的传统,唯恐天下不知道曹爽想把手伸进地方军区的野心。

    但是到正始四年,随着司马懿在军界声望节节攀升,曹爽已经对这种慢慢拉拢的方式失去了耐心,他想要一口吃成胖子。

    正好邓飏和李胜找到了曹爽。

    “司马公大败诸葛恪,声望如日中天,大将军不着急吗?”邓飏开门见山,丝毫不遮遮掩掩。

    “急有什么用,我能控制魏国军队吗?”此时的曹爽,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谦和了,对邓飏咄咄逼人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邓飏也不收敛,继续咄咄逼人:“请问大将军,什么时候最容易取得军队的控制权?”

    “嗯?”曹爽没怎么跟上邓飏的思路,“司马懿死的时候。”

    “……”邓飏一脸无语地看着李胜,李胜耸耸肩,循循善诱道,“大将军再想想,司马公是如何迅速掌控雍凉兵团的?”

    话说得这么明白,曹爽终于明白过来了:“战争!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建立对军队的绝对控制权!”

    邓飏李胜欣慰地点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一场战争。”

    曹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司马懿打东吴,我们就打西蜀……不过首先,我需要先接过雍凉战区的指挥权。”

    曹爽跟邓飏、李胜二人密谋到深夜,很快就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一想到马上就能把军队牢牢握在手中,曹爽高兴得手舞足蹈。

    几天后,曹爽上疏,推举中护军夏侯玄督雍、凉二州军事,接过了雍凉兵团的指挥权。

    不过指挥权是一回事,控制权又是另一回事。走马上任之前,曹爽特地指使夏侯玄拜会了雍凉战区的“老爷叔”司马懿,名义上是为请教西北军务,实际上是打算探探司马懿对此的态度。

    曹爽没有奢望司马懿提供多大的帮助,只要他不从中作梗就行了。

    司马懿客客气气接待了夏侯玄,详细地为他介绍了雍、凉二州的地理和军队布放情况。不过对于自己的老部下们,司马懿一个字都没提。

    几天后,司马懿送上一份奏疏,推举自己的长子司马师顶替夏侯玄担任中护军一职。

    收到这封奏疏,曹爽松了一口气。

    很明显这是司马懿开出的交换条件,不过他既然能开条件,那就说明同意了。

    于是,曹爽很爽快地批准了司马懿的申请,跟即将到手的雍凉兵团相比,禁卫军副司令这个职位实在没什么。

    正始四年年底,夏侯玄走马上任,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战争动员中去。

    越过秦岭用兵需要长期的准备,诸葛亮第五次北伐准备了整整五年才能保证粮草充足,可是曹爽却等不了那么久。

    正始五年年初,曹爽上疏曹芳,请求亲自率兵讨伐蜀国——说是上疏,其实是自说自话,不过在批准自己之前,他偷眼打量着司马懿,等待这个老家伙的反应。

    司马懿认定曹爽伐蜀必败。

    诸葛亮死后蜀国进攻能力严重退化,但是诸葛亮遗留下的防御体系还在,蒋琬、费祎、姜维、王平这些老将还在,更重要的是,秦岭天险还在。沙场老将曹真尚且铩羽而归,更不用说对用兵一无所知的曹爽、夏侯玄以及什么邓飏、李胜了。

    当然,司马懿对曹真败绩如此有信心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雍凉战区的根基太深了,从高级将领郭淮到偏将、校尉,几乎全都是司马懿的嫡系班底。司马懿相信,他们明白要怎么做。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所以司马懿立刻站出来表示了对曹爽的反对,当然,反对理由十分空洞、无力,确保曹爽能够反驳。

    曹爽早料到司马懿会反对,当天上朝之前让夏侯玄收集了大量材料,就是为了跟司马懿论战用的。于是,曹爽针锋相对,驳斥了司马懿的“错误观点”。

    司马懿本来就是做个样子,没打算跟曹爽论战,于是手一摊:“好吧,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曹爽一拳砸在棉花上,差点被噎成内伤!

    看着司马懿一脸无辜的样子,曹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咬了咬牙,又推举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为征蜀将军,要求随军同行。

    司马懿还是点点头:“好啊。”

    曹爽彻底没话说了。他提出要求,司马懿一口答应,他还能说什么?

    三月,曹爽带上邓飏、李胜等一批心腹以及司马昭前往长安,与夏侯玄的大军会合。

    临别前司马懿给了司马昭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司马昭以极小的动作幅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曹爽自作聪明地带上司马昭,这让他离失败更进了一步。

    夏侯玄的六万大军已经等候在长安,这是当年司马懿留下的雍凉兵团精锐家底。曹爽豪情万丈地检阅了这支军队,然后下令从骆谷道进军,讨伐西蜀!

    曹爽没有注意到雍凉兵团中高级将领眼中轻蔑的神情。

    与此同时,蜀国也得到了曹爽入寇的消息。

    诸葛亮之后,蜀国确实无可挽回地衰弱了,当时的汉中守军只有区区三万人。在曹爽的六万大军(号称十万)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在讨论如何御敌的军事会议上,蜀汉将领们都乱了方寸,甚至有人提出,应该把曹爽大军放进来,放到汉中城下,然后借助汉中城坚固的城防死守,直到涪陵援军赶到,魏军自然就会退兵。

    这个方案刚刚被提出来就听见“砰”的一声,有人一拳把桌子砸出一个坑来。“你这是想引狼入室吗!涪陵离此地千里之遥,若是援军没到,汉中先沦陷了怎么办?即便汉中守住了,那么汉中城外的老百姓怎么办?”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红耳赤,却没人敢发作,因为说话的那个人是老将王平。

    等众人安静下来,王平走到汉中舆图跟前。

    “被动防御是自取灭亡,哪怕兵力再少也要主动扩大防御圈。”王平指着骆谷道口两座堡垒,“刘敏、杜袭,你二人率军占据兴势,务必阻拦曹爽大军。等他们分兵走黄金(地名),我就亲自率军居高临下阻击魏贼。”

    王平跟随刘备和诸葛亮在秦岭南北征战一生,经验实在太丰富了,说话自然一言九鼎,这个方案全票通过。

    三万大军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守黄金,一部分守兴势。走到分岔路口,王平拉住刘敏,语气沉重地说:“刘护军务必支撑到涪陵援军到来的那一刻,否则,汉中危矣。”

    刘敏点点头:“兴势地形险要,曹爽大军无法展开,又有将军所部人马作为后盾,料想坚守旬日是没问题的。”

    王平这才放心地与刘敏分手。

    与此同时,涪陵的援军已经起程,而成都方面更是高度重视,派出诸葛亮指定的二号接班人费祎从成都亲自率军驰援汉中。

    当曹爽千辛万苦穿过骆谷道抵达兴势的时候,王平、刘敏已经严阵以待。

    正如刘敏所说,曹爽十万大军在狭窄的地形下根本无法展开,彻底失去了数量优势,在兴势城下寸步难行。王平一看曹爽没有分兵黄金的打算,又调拨一部分兵力协防兴势,曹爽更加步履维艰。

    事实上,曹爽的兵团本来就没有全心全意替曹爽卖命。

    雍凉兵团一直是司马懿的老根据地。曹爽把夏侯玄这根钉子打入雍凉战区的时候司马懿没有说话,但像郭淮这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体会不出司马懿的意图?等到司马懿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曹爽的军事计划时,等于向整个雍凉兵团中的高级军官表明了态度:我不想打这场仗,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密谋,大家早已心领神会。

    曹爽也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刻意带上司马昭,就是打算跟司马懿针锋相对地比比手腕——当年司马懿可以收服我父亲的部署,我也能。

    可惜,曹爽太高估自己的手腕了。

    大军止步于兴势,原地驻扎了整整一个月,军心动荡。

    当初曹爽只给了夏侯玄极少的时间做准备,后勤保障缺口很大。而这个缺口又被曹爽和夏侯玄的无能放大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后方每天都传来消息,无非是后勤供应不上,多少牛马又累死了,多少人又摔死了,骆谷道中夜夜回荡着民夫的哭泣声。

    坏消息远不止此,很快前方又传来消息:

    “报!涪陵的援军抵达汉中,蜀汉守军士气大振!”

    更糟糕的消息还在后头:

    “报!成都的援军绕过汉中,可能是要迂回到我军侧后方!”

    曹爽听了一个头两个大。

    但是最让他头大的是,司马昭越来越不安分了。

    曹爽带上司马昭的目的是想借用司马家族的影响力,他这一步棋也算有点儿用处,司马昭的到来让雍凉兵团出现了短暂的思想混乱,搞不清司马懿的真实意图。

    可惜,司马懿既然敢让司马昭随军,就说明他相信司马昭的能力,司马昭也没有辜负父亲的信任。

    对司马懿的老部下们来说,隔三岔五拜会一下前长官的二公子兼征蜀将军、大军副统帅都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曹爽把军务交给了夏侯玄,自己的主要任务就是百般提防司马昭,防止他和军中老将勾搭起来坑自己。曹爽简直精疲力竭。他突然发现当初带上司马昭的决定实在太草率,这是一把双刃剑,用不好就会割伤自己。

    很明显,曹爽没有能力驾驭这把双刃剑,他可以安插耳目监视司马昭的每一句话,却管不住他的语气、表情甚至眼神。司马昭不需要跟任何人沟通任何事情,他只需要向大家表明司马懿对于这场战争的立场就行了。

    就在这段时间,王平有点耐不住寂寞,某天夜间,派出一员叫王林的将领前来骚扰了一下曹爽,而王林选中的突袭目标恰好是司马昭所部营地。

    司马昭理都没去理他,严令部众坚守不出,王林在大营外围吼了几嗓子,射了几箭,觉得没意思,就回去睡觉了。

    而司马昭恰好抓住了这次机会。

    第二天一早,司马昭就找到了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夏侯玄:“费祎大军正在包我军的饺子,到时候往前不能打,往后跑不了,太危险了,赶紧转身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夏侯玄根本没理他,应付了几句就把司马昭轰走了。

    司马昭也没打算说服夏侯玄,他要表明的,只是一个态度。

    果然,这次事件后,跑来说服曹爽退兵的雍凉老兵越来越多,曹爽越听越烦,直到一个叫杨伟的参军跑来又是啪啪一顿讲,曹爽手下的邓飏终于暴走了,和杨伟大声争论起来。

    杨伟根本没给邓飏这种人好脸色看,朝他龇了龇牙,转头恶狠狠地对曹爽说:“邓飏、李胜这种人祸国殃民,简直该杀!”(飏、胜将败国家事,可斩也)

    曹爽对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军中仅有的威信已经随着可悲的军事失败而彻底崩塌了。

    最严重的一次打击来自雍凉兵团头号名将郭淮。

    司马昭预言魏军会被包饺子,事实上费祎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涪陵守军到位后,费祎开始调兵遣将,偷偷占据魏军后方的几处险要地带。

    郭淮第一时间就探知了军情,感觉不妙,居然招呼都没打一声,全军拔营撤退,费祎的包围圈还没合拢,硬生生让郭淮给漏了出去。

    郭淮带头,其他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曹爽再也无力驾驭军队。

    就在此时,司马懿扔来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司马懿在洛阳时刻关注着曹爽,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给大军名义上的统帅夏侯玄送来一封信,告诉夏侯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当年武皇帝(曹操)就是在汉中跌了大跟头,这你是知道的。现在你们被蜀军包了饺子,再不退兵,万一全军覆没,你可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哦?!”

    真要全军覆没,负责任的人是你还是曹爽,你自己想清楚!

    这封信的杀伤力太大了,夏侯玄越想越怕,终于找到曹爽,要求撤兵。

    连夏侯玄都这么说了,曹爽彻底瘫坐在了席子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是总指挥,你说了算吧。”

    这个时候,费祎的饺子已经快包完了,夏侯玄以前所未有的果断下令全军抛弃一切辎重全速撤退。经历一番血战,扔下无数牛马、军械和粮草后,大军撤回了关中。

    曹爽一败涂地,比他老爹曹真还丢人败兴。

    这件事情让曹爽明白一个道理:玩军事,他真的不是那块料。

    有多大的本钱就端多大的饭碗,这次失败的根源,在于曹爽错误地做了一件超过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

    知耻而后勇,这场惨败让曹爽做出他一生中最英明的决定:放弃军界的斗争,把全部精力都放到政界。

    现在毕竟不是刀把子里出政权的乱世,手里有刀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朝堂才是权力角逐的主战场,而这才是曹爽最游刃有余的战场。

    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曹爽即将发起一场有史以来最致命的反击。

    曹爽反击,吹响了决战号角

    曹爽灰溜溜地回到洛阳后,非但没有像他老爹曹真那样把自己气死,反而精神更加矍铄——这倒不是因为他心理素质好,而是因为比他老爹年轻身体好。

    事实上曹爽气得够呛,为了这次西征,曹爽用一个中护军给夏侯玄换来了督雍、凉二州军事的职位,表面上赚大发了,奈何司马懿不讲诚信,居然添加了后门程序,把曹爽害苦了。

    愤怒的曹爽决定找无良奸商司马懿退货。

    但是这种一锤子买卖退货是很难的,中护军一职都给出去了,除非当面撕破脸皮,否则很难收回。幸好,曹爽在玩手腕这方面的天赋比打仗强,对此他有的是办法。

    正始六年秋八月,曹爽突然下令撤销禁军中的中垒营和中坚营。

    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给了司马懿当头一棒。

    之前说过,禁军中护军直接统率中垒、五校两大营,曹爽撤了中垒营,等于给中护军司马师来了个釜底抽薪。

    曹爽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在撤销中垒营的同时中坚营也被撤销了,让人觉得中领军曹羲的职权似乎也被打了个对折。

    可是这一手玩得太流于表面,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中领军曹羲麾下保留的武卫营是禁军中最精锐的营,而且武卫将军正是曹爽的弟弟曹训。至于留给司马昭的五校营,人数少不说,下面还有五个校尉相互掣肘,是禁军中最麻烦的一个营。

    也就是说,司马懿好不容易伸进禁军的腿让曹爽给打断了——公然地、毫不留情面地、大张旗鼓地打断了。

    司马懿没想到曹爽居然敢这么玩,竟然有点蒙了。

    事情还没完,从正始六年开始,曹爽对司马懿越来越不客气,当初的谦恭礼让如今一扫而空,洛阳上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连宫里扫地大妈都看出来曹爽跟司马懿水火不相容了。

    正始七年正月,孙权大过年地又跑来折腾,导致大量难民逃到了沔水北岸。

    这里是司马懿的传统防区,司马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上疏建议把难民暂时留在沔水北岸,防止这些宝贵的人口资源落入孙权之手。

    这种事情是纯技术性问题,跟魏国内部斗争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让司马懿没想到的是,曹爽居然跳出来反对:“反对!不想着怎么重建沔水南岸,反倒琢磨着怎么把难民留在北岸,能不能把目光放长远点!”

    司马懿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存心来找碴的吧?”

    其实这事儿跟司马懿也没多大关系,不过毕竟几万难民对魏国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出于公心,司马懿还是心平气和地抗辩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对待土地人民一定要审时度势,万一吴贼派两万人阻断沔北的援军,三万人与沔南驻军对峙,再派一万人去劫掠难民,我们该怎么办?”

    曹爽哪知道怎么办啊。他只是为反对而反对,才不管这些:“不管!反正把这些难民送回去就对了!”

    司马懿不愿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上跟曹爽起冲突,反正被劫掠的都是魏国的人口,又不是他司马懿家的,爱谁谁!司马懿不是圣人,他偶尔会关心一下民生,但最关心的永远是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如果说景初三年之前的司马懿还会替魏国社稷奔走,此时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政坛夜枭。

    于是司马懿退让了,派人写信给南部战区的将领:把沔水北岸的难民统统赶到沔南去。

    一声令下,沔北哭成一片,刚刚从战火中逃出生天的老百姓在魏国士兵的恫吓下不得不重新回到烽火连天的沔南。

    果然不出司马懿所料,这么便宜的外快孙权是不会放过的,他当即派人加兵柤中,把这上万难民掳走了。

    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些难民的命运——包括司马懿。司马懿真正关心的是这个事件背后所蕴藏的玄机。如果说正始五年之前,司马懿和曹爽之间还保留着一层窗户纸,那么从正始五年春天开始,曹爽就一次一次试探司马懿的底线,除了还没撕破脸皮之外,斗争已经被完全公开化了。

    不过,司马懿决定再忍忍,说不定会有转机。

    正始八年四月,丁谧找到曹爽,又献上了一条诡计:把郭太后迁回永宁宫。

    这个消息让修养功夫极好的司马懿都忍不住跳脚骂娘。

    郭太后是魏明帝曹叡的皇后,齐王曹芳并非郭太后亲生的,但曹芳继位之后,依例尊称郭氏为皇太后。

    按常例,皇太后是应该居住在永宁宫的,但是由于皇帝年幼,不能亲理政事,所以自从魏明帝死后,郭太后一直垂帘听政。为了摄政方便,郭太后一直没有搬迁到永宁宫,而是和曹芳一起住在皇帝的寝宫里。

    不过,郭太后权势欲不强,忙于和司马懿争权的曹爽暂时还没把她列为主要的斗争对象,直到丁谧找到曹爽。

    “大将军不觉得太后最近跟司马公走得有点近吗?”丁谧把自己收集到的一堆情报呈到曹爽面前。

    经丁谧一提醒,曹爽突然意识到,司马懿确实跟太后关系挺好,尤其是太后最宠爱的两个亲侄儿郭德、郭建,跟司马懿、司马师之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司马懿是想通过郭太后对天子施加影响,从而压制我?”

    丁谧点点头:“看来是的。”

    曹爽一笑:“本朝向来无后宫干政的传统,况且现在连天子都对我言听计从,司马懿找上太后,岂不是病急乱投医?”

    “陛下已经成年,且与太后关系日笃。”

    “彦靖未免有些多虑。”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然则应该如何?”

    “太后迁回永宁宫,断绝后宫的苗头。”

    曹爽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他并不是很重视丁谧的谋划,但是想着反正这也不是个难事,于是同意了丁谧的谋划,借小皇帝的手诏令太后搬出寝宫。

    郭太后没有表示太多的反对,安静地搬回了永宁宫。

    这是个没有政治野心、也没有政治远见的女人。她的态度,让曹爽更觉得丁谧有些敏感过头了。

    事实上,曹爽难得正确了一次,丁谧这次确实有点过虑了。

    司马懿跟郭太后关系好不假,可说他试图通过郭太后渗入权力中枢未免太小题大做。在曹爽权势滔天的洪流中,司马懿只是本能地依靠一切可以依靠的力量,增加自己保身的筹码而已。

    可是现在,曹爽连这块筹码都不给他留!

    在权力斗争最白热化的阶段,司马懿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思考,在他看来,这是曹爽要赶尽杀绝的前兆。

    曹爽啊曹爽,我一再忍让,你却苦苦相逼。我只想功成名就、安度晚年,你却逼我同室操戈,生死相搏。你的手段我已经见识太多了,也该见识见识我司马懿的手段了。

    如果说之前司马懿的所有忍让都有息事宁人的因素,那么从这一天起,司马懿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如果说之前司马懿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护手中的权力,那么从这一天起,司马懿已经做好了夺权的准备。

    积蓄了整整八年的愤怒即将喷薄而出,曹爽和他的谋士们即将体验到,什么才是真正顶级水平的政治斗争:果决、残酷而血腥。

    很快,司马懿走出了反击的第一步——极具司马懿特色的一步:

    他决定装病。

    司马懿的局: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装病的契机是现成的:就在郭太后搬回永宁宫的那个月,司马懿的原配妻子张春华过世了。

    这是个千古难遇的奇女子。

    此人在史书上仅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杀人,一次是自杀,两次都让司马懿目瞪口呆——她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刀,散发着凌厉的美,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司马懿这样深不可测的枭雄。

    尽管夫妻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感情,但司马懿绝不可能轻易忘怀这个女子,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幸遇到这样的人生伴侣。

    张春华的死,让司马懿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悲伤,很淡,一闪而过。

    紧接着,司马懿收起悲伤,觉得这是个可以利用一下的好机会。

    然后,司马懿就病倒了——当然是装病。

    这种事情司马懿早已轻车熟路,想当年,司马懿还是个活蹦乱跳的棒小伙儿,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硬是装病装了整整七年,把精得跟鬼一样的曹操都骗得无可奈何。如今,司马懿已经是六十八岁高龄的老头子,有着丰富的生病实践经验,而他的对手不过是区区曹爽。

    唯一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像张春华这样的女人来照顾他了。

    张春华曾经教育司马懿要做个敬业的演员,司马懿牢记着一点,并没有因为曹爽愚蠢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一个因为悲伤过度导致身体免疫机能下降从而引发的各种并发症状表演得惟妙惟肖,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呻吟都确保丝丝入扣。

    和第一次装病一样,司马懿是用生命在演戏,只不过第一次是要保住自己的命,而这一次,他非但要保自己的命,还想要了曹爽的命。

    得知司马懿病重后,小皇帝曹芳挺着急。

    曹芳今年十六岁了,生长在皇帝世家的他一点都不傻,知道如果司马太傅死了,朝堂上就只剩下曹爽一人独大了。对曹氏家族来说,曹爽专权总比司马懿专权好,但是对曹芳个人来说,谁专权都一样,结果都不好。

    曹芳派来了最好的御医给司马懿瞧病。这是对司马懿表演功底的小小考验。不过以司马懿的演技,骗过御医一点都不难。

    从太傅府回到皇宫后,这些御医一个个长吁短叹做悲痛状,告诉小皇帝:“太傅不行了,能撑多久算多久吧。”

    小皇帝听后一阵难过,曹爽却心中大爽。

    司马懿这一病,就病了很久很久,从正始八年春开始,在病床上度过了大半个正始八年、一整个正始九年和正始十年,直到嘉平元年才算“痊愈”。

    司马懿装了两年零八个月。不过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创下的纪录可是整整七年,那还是在最精力旺盛的少年时代。

    曹爽的神经比曹操大条多了,没怎么怀疑司马懿装病,至少史书上没有他派人去刺探的记载。

    但曹爽麾下的谋士们却要精细多了,他们一致认为,不管是真病假病,时不时地上门去查探一下“病情”总不会错。这让司马懿不胜其扰。

    所以,在装病的第二个年头,司马懿决定让自己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一下。

    正好,曹爽的四号谋主李胜要去荆州,来跟司马懿辞行——说是辞行,其实就是来打探一下病情。

    于是,司马懿装病史上最精彩绝伦的一幕上演了。

    李胜被直接带入司马懿病床前:“太傅,我即将前往荆州任职,特来辞行,太傅身体可好?”

    司马懿听到禀报,强撑着“病体”从床上支起身子,婢女给他穿衣,可是司马懿却连手臂都举不起来,穿了好几次也没穿上,没办法,婢女只能把衣服披在司马懿身上。

    表演完哑剧《穿衣服》后,司马懿又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指指嘴巴:“渴……粥……渴……”婢女又给他端来粥,结果司马懿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一碗粥有半碗洒在了衣服上。

    这一幕《喝粥》把英雄末路的悲剧表现得淋漓尽致,引得了观众的一阵唏嘘。

    比起邓飏、丁谧等人,李胜智商略显不足,本质上却相对要纯良一些,是个同情心十足的文艺老青年。此刻,他被司马懿深深拉进了戏里,看到当年叱咤风云的英雄居然连一件衣服、一碗粥都搞不定,李胜感到了深深的凄凉。

    “大家都说您当年是何等意气风发,怎么却落到这般田地啊!”李胜带着惋惜的哭腔关切地说(胜愍然,为之涕泣)。

    尽管一直把司马懿当对手,但是面对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李胜的心中只剩下了同情。

    “我老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司马懿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天才缓缓抬起眼皮,“你刚才说,你要去并州?并州靠近塞北,你可要小心啊。”

    说完这句,司马懿又一阵咳嗽,意犹未尽地加上了一句主题句:“我快要死了,恐怕等不到你回来了。”

    “不是并州,是我本州。”李胜是荆州人,所以管荆州叫本州。

    司马懿继续临场发挥:“你到了并州,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李胜一听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又耐心地纠正:“太傅,我说的是荆州,不是并州。”

    书呆子李胜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不让司马懿搞清“并州”和“荆州”他会像憋尿一样难受。

    这是一种典型的强迫症。

    司马懿心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并州、荆州有那么重要吗?“哦,我老了,脑子不好使了,你刚才说你要去做荆州刺史了?”

    李胜欢快地舒了一口气,一身轻松:“终于听懂了……”

    “你到了荆州之后,要好好建功立业啊!咱俩今日一别,恐怕就是阴阳两隔了!”司马懿演完了荒诞剧开始演苦情剧,眼泪唰唰往下掉。

    书呆子李胜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在一阵人生无常的感慨中离开了司马懿府邸。

    等确认李胜走后,司马懿发扬敬业精神继续表演,一头栽倒在床上,做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从司马懿家出来,李胜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吟了几首诗感慨了一下命运无常,然后抹着眼泪就去找曹爽汇报了:

    “太傅恐怕真的不行了,烈士暮年,真是让人怆然泪下。”(太傅患不可复济,令人怆然)

    这下,曹爽彻底放心了。

    欲使对手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司马懿在病榻之上闭目养神,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每天都会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一切都没有出乎司马懿的料想,没有监督就没有约束,胜利的狂欢之后,曹爽会从张扬变成张狂,从张狂走向疯狂。

    司马懿病倒后,曹爽首先想到的是:终于解放了,该好好享受了。

    这种心思无可厚非,如果只是大吃大喝、香车宝马、姬妾成群,那顶多遭人白眼骂一句暴发户,问题是,曹爽居然把手伸到了宫廷里面!

    曹爽自己家里养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可他还不知足,抱着“妻不如妾妻不如偷”的心理,勾结一个叫皇太极的小黄门从皇宫里偷偷带出了先帝曹叡的小老婆七八人。

    有了皇帝的小老婆给自己跳舞,曹爽就觉得家里的乐师太没水平,弹出来的音乐配不上眼前的美女,于是又从宫里“借”了二三十个乐师出来,让他们一演奏,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有了宫廷乐队之后,曹爽又觉得自家收藏的乐器太简陋,浪费了乐师的才华,于是,他又跑进皇宫,把宫廷里收藏多年的乐器一股脑儿全收了。

    有了宫廷乐器之后,曹爽又觉得家中卫士手中的兵器太低端,配不上如此富丽堂皇的府邸,于是把皇宫武库搬了个空……

    曹爽彻底陷入了“狄德罗效应”,得到越多越不满足,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搬进自己家里。

    他忘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此时离董卓专权不过数十年,人们对于当年董卓的所作所为还记忆犹新,而曹爽的一些做法,已经很接近董卓了。

    其实曹爽就没想过当董卓,他和董卓最大的区别是董卓明抢,他暗偷,性质不一样代表的心态也不一样。曹爽至少还是很把皇帝当回事儿的。可是很多时候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做。曹爽的表现,引起了朝中老臣极度的反感,曹爽本来就不深厚的根基又被自己狠狠挖了一铲子。

    曹爽都那么嚣张了,他手下的那帮人就更不用说了。

    何晏、邓飏、丁谧、李胜、毕轨等人压抑太久了,终于咸鱼翻身,也陷入了狂欢中。

    其中以何晏最为嚣张,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吞洛阳东郊公田数千亩,又大肆盗窃国家财产(乘势窃取官物),甚至连给魏室公主们攒脂粉钱的田产也敢侵吞。

    这还只是经济问题,政治问题就更严重了。

    何晏当上吏部尚书靠的是撸掉卢毓的官职,结果卢毓都还没记仇何晏先给惦记上了。当时卢毓担任廷尉,也算是九卿之一,结果何晏就抓住卢毓下属的一点小过失,居然随便安了一个罪名就擅自把卢毓的官印给收缴了,然后才把这件事情上奏皇帝。

    这是摆明了先斩后奏,不拿廷尉当干部,不拿曹芳当皇帝。

    连魏国史官都看不下去了,偷偷在史书上添了一笔:其作威作福如此!

    在离开司马懿的日子里,曹爽集团陷入了集体狂欢,一步步走向疯狂,这正是司马懿所期待的:欲使对手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当曹爽与何晏等人还沉醉在狂欢中时,明眼人早已一眼看穿曹爽集团的命运。

    兖州人羊祜,这位在《三国演义》大结局中担纲主角的晋朝名将,当时还是个待业青年,曹爽很想把他招进幕府,羊祜死活不答应,私下里偷偷跟朋友说::“给人效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言外之意是,曹爽这个雇主选不得。

    同样是兖州人阮籍,也就是那位领衔“竹林七贤”的名士,当时正在曹魏政权中担任官职,听说曹爽要把他招进幕府二话没说就休病假跑回家了。

    稍微有点见识的士人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曹爽,就连被诬蔑为“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们都已经看出来:曹爽集团离败亡不远了。

    当时长安附近有一户姓杜的大族人家,杜家男人死得早,由女主人严宪当家做主,抚养了一儿一女成人。傅玄听说杜家女儿挺不错,便跑来求亲,严宪一口答应了。

    这个傅玄恰恰把何晏、邓飏两位大佬都得罪过,杜家的亲戚们都很担心杜太太这是把女儿往火堆里送:“何、邓两人要弄死傅玄就跟扛大山砸鸡蛋,泼沸水化积雪一样,何苦来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呢?”

    杜太太却毫不担心这一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晏这帮人骄奢过度,迟早灭亡。”

    亲戚们不同意:“你那是教条主义,何晏如日中天,谁来灭亡他?”

    杜太太神秘地一笑:“司马太傅像是一头沉睡的野兽,一旦醒来,恐怕被砸扁的鸡蛋、被融化的积雪不是我家女婿吧。”(司马太傅兽睡耳,吾恐卵破雪销,行自有在)

    “这么反动的话你都敢说!”众人听了一哄而散。杜太太却丝毫不以为意,转身就去忙活杜小姐的婚礼了。

    非但民间有识之士看穿了曹爽集团的命运,就连何晏的老婆金乡公主都看出来了,在跟婆婆闲聊的时候,金乡公主无不忧虑地说:“我家何晏越来越过分,将来可怎么保身啊!”

    没想到何老妈却毫不在意,反而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在妒忌何晏吧?”(汝得无妒晏邪)

    笑话!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好妒忌的!金乡公主堵着气,不说话了。从此也没再提起过这回事儿。

    也不是没有人提醒过曹爽集团。

    正始十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个叫管辂的术士来到何晏的府邸,此时何晏正在跟邓飏喝酒。

    管辂是个牛人,历史上最著名的术士,被后世奉为卜卦观相的祖师。据说此人八九岁的时候便喜欢仰观星辰。成年后精通《周易》,非但善于卜筮、相术,还能听懂鸟语(是真的鸟语,不是骂人的那个“鸟语”),给人算命百发百中,简直出神入化。

    见到这么一个神人,何晏兴趣高涨,当场要求算上一卦。

    “我昨晚梦见十来只青头苍蝇在我鼻子上飞来飞去,赶都赶不走,这是个什么征兆?”

    管辂掐指一算,回道:“鼻是脸上的山峰,鼻山高而不危,象征着长寿富贵,可如今苍蝇围着高山飞,恐怕尚书大人要引起警惕啊。”

    何晏听了很不爽,老东西会不会说话!不过碍于管辂一向有神算的名气,何晏还是勉强地做出一副恭谨的态度:“那么如何才能化解呢?”

    这次管辂连算都没算,直接说:“当年元、恺辅舜,周公佐周,都是靠着谦恭低调才能享有多福。如今君侯你位尊势重,然而人们感恩你的少,惧怕你的多,这绝不是求福之道。希望君侯能够收敛自身,用礼来约束自己,那么非但可以赶走苍蝇,还能当上三公呢。”

    何晏听得很不对味儿,黑着脸没说话。邓飏在一旁也听不下去了,阴阳怪气地说:“先生你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听上去像个酸腐的儒生。”(此老生之常谭)

    管辂也是针锋相对:“老生常谈才能启发不思考的小青年。”(夫老生者见不生,常谭者见不谭)

    邓飏气得脸都绿了,何晏不想得罪这个举世闻名的大神棍,赶紧打圆场:“老先生谈论阴阳数理,真是举世无双啊。”

    邓飏冷冷地插嘴:“什么举世无双,你说你擅长《周易》,一句跟周易相关的话都没有,这是什么道理?”

    何晏再次出来打圆场:“慢走,我们明年再见了。”(过岁更当相见)

    “明年怕是见不着了。”管辂又丢下一句双关语,转身走了。

    何晏跟邓飏顿时没有了喝酒的雅兴。

    回到家后,管辂把这事儿跟自己的舅舅说了。舅舅听了大惊失色,连连责备管辂说话太过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管辂冷冷甩出一句:“跟死人说话,有什么好怕的?!”(与死人语,何所畏邪?)

    这个故事被正儿八经地记载在史书中,因为管辂说得一点没错,曹爽、何晏的死期确实已经临近了。

    但曹爽等人完全没有预感,依旧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

    抢班夺权,比拼的是心理素质

    正始九年除夕,司马师带回一个消息:少帝曹芳将于次年正月初六祭拜高平陵,曹爽、曹羲、曹训三人同行!

    此时此刻,司马懿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年零八个月,司马师说完后,司马懿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就在一瞬间,司马懿脸上的病容突然一扫而空,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又变回那个精神矍铄、眼神犀利的夜枭:

    “曹氏三兄弟同行?”

    “曹氏三兄弟同行。”

    “三千死士可曾准备?”

    “三千死士枕戈待旦。”

    司马师的声音和他父亲一样沉稳、平静,这让司马懿十分满意。

    从司马懿躺到病床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悄悄谋划着反击。只有长子司马师知道他的计划,连次子司马昭都被蒙在鼓里。

    连亲儿子都不能完全信任,司马懿这样的老夜枭实在令人感到恐怖。

    在司马懿的授意之下,司马师已经偷偷募集了死士三千人,平时藏身在洛阳城的民居内,只要一声号令就能迅速集结。这就是司马懿夺权的主力。

    可惜的是,从正始八年开始,曹氏三兄弟很少集体活动,曹爽每次外出都会在洛阳留下至少一个兄弟,这让司马懿根本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所以,司马懿只能耐心地等待着。

    而如今,曹爽不知道哪根神经没转过弯,居然和两个弟弟同时前往高平陵,还带走了曹爽集团的大部分骨干,洛阳城一瞬间就空虚了。

    这就是司马懿等待已久的机遇!

    司马懿跳下床,叫来了次子司马昭,把自己的全部谋划告诉了他,让他准备准备,正月初六就动手。

    司马昭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过司马昭很快收起了脸上的诧异,他知道,父亲不喜欢喜怒形于色的人。

    正始十年正月初一。

    这一天司马太傅府张灯结彩,看上去喜气洋洋,只是家人们一直没怎么见到司马懿父子。

    司马懿一整天都待在书房中,和司马昭仔细地制定着即将到来的行动,把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演,把涉及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分析一遍,确保不会有任何环节出问题。

    而司马师则奔忙在外,紧张地联络死士,一遍遍重申行动的口令。

    也就在同一天,曹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两只老虎嘴里衔着雷公跑进他的庭院,把雷公放在了院子中间。醒来后曹爽第一件事就是找人解梦。掌管星象卜筮的灵台丞马训告诉他,这是即将动刀兵的先兆。曹爽还想问得再细点,马训却一问三不知了。

    回到家后,马训把这个梦真正的预兆告诉了妻子:十天之内,曹爽肯定会死于刀兵。

    还是在同一天,身在安定的名医皇甫谧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洛阳,看到有一个车队正在前往太庙,为首一人高喊:“诛大将军曹爽!”醒来后,皇甫谧将这个梦告诉朋友,朋友笑道:“曹爽兄弟手握重兵,总揽大权,谁敢图谋他?”皇甫谧摇摇头道:“先汉权臣阎显权势足够大吧?结果却被十九个阉人诛杀,更何况是曹爽兄弟?”

    曹爽不知道皇甫谧的梦,也不知道马训的解读。他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懵懂无知。

    正始十年正月初五。

    整整五天时间,足够司马懿反复推敲每个环节。

    夜幕降临,司马懿推开案头所有文件,大步走出书房。他要和儿子们一起吃顿晚饭。这可能是父子三人最后的晚餐。

    席间一直很沉默,也没有人试图打破这种沉默。默默地吃完晚饭后,司马懿站起身,对两个儿子说:“就到这里了,你们赶紧去睡吧。”

    是生是死,就看明天。

    二人领命回房,司马懿喊来贴身老仆,让他去观察一下两兄弟今晚睡得怎样。

    没过多久,老仆回报:“司马师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司马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司马懿点点头:“明白了,退下吧。”

    他已经对自己的继承人心里有了数。不过唯一的问题是,司马家族能否熬过明天。

    司马懿摇摇头,把一切杂念抛出脑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得太多毫无益处,不如倒头睡觉,明天过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正始十年正月初六。

    这一天,曹爽起了个大早,入宫觐见天子后就随天子车队出发了。

    此时此刻,太傅府中,司马懿父子三人身着软甲,按剑凝神,一句话都不说。院子里,十余名死士头领整装待命,还有更多死士潜伏在洛阳城的各个角落。

    很快,城门口的探子传来消息:天子车仗已经离开洛阳了。

    父子三人目光对视,司马懿点点头:“开始吧。”

    一切按计划展开。

    司马师首先冲出府邸,他要去皇城大校场集合全部死士。半个时辰后,死士集合完毕,司马懿带上司马昭直奔皇城,接过了这支部队的指挥权。

    司马懿立刻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分出一部分死士前去攻占皇城武库——万一要跟曹爽干仗,精良的武器装备必不可少。

    然后,司马懿命令司马师驻守宫城大门,防止洛阳禁军反扑,司马昭前往永宁宫“保护”太后,而他自己带着剩余的死士一路冲进皇宫,召集群臣。

    当人到得差不多的时候,司马懿宣布“曹爽兄弟无礼犯上,废除一切职务”。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让魏国群臣一时无法接受,虽然曹爽很不得人心,但司马懿这一手也太突然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默默权衡着自己的选择。

    无论在什么时候,站队伍都是个要命的问题。

    这时候,司马懿这些年来笼络人心的成果终于展现出来。

    首先跳出来表示支持的是太尉蒋济。紧接着,尚书令司马孚也明确表示了和司马懿穿一条裤子的决心。

    那些早早赶来的大臣中有很多都被司马懿暗中笼络过,既然蒋济都带头了,于是,大家纷纷表示拥戴司马太傅的英明决定。

    司马懿心中暗笑:曹爽啊曹爽,你这么多年拉帮结派,却不知朝中党羽最多的人是我。

    获得大臣们的认可后,司马懿带领群臣前往永宁宫,向郭太后报告此事。

    政治斗争跟军事斗争不一样,除了拳头硬,政治立场正确也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所以他必须取得太后的认可,让自己的行动合法化。

    郭太后跟司马懿关系一直很好,但是没有好到能一起夺权的地步。当司马昭带人包围永宁宫的时候,郭太后陷入了慌乱中,一时手足无措。

    随后,司马懿赶到了,紧跟在司马懿身后的还有一大批朝中颇有影响力的老臣。

    郭太后知道,自己即便反对也没什么意义了,只得承认了司马懿之前叛乱行动的合法性,并授权司马懿成立一个“专案组”,查处曹爽集团的不臣不法行为。

    司马懿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在一上午的时间里,司马懿先聚兵,再夺门,取得大臣支持,获得太后懿旨,每一步都走得有条不紊、严丝合缝。

    政治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赤裸裸的军事问题。

    曹氏兄弟在洛阳城中还留有许多中下级军官和数量可观的军队。但这些大兵群龙无首,只需要一个有足够权威的人领导,就能立刻转化为司马懿的武装力量。

    司马懿想到了两个人选:高柔代理大将军一职,接管曹爽所部军马;桓范代理中领军一职,接替曹训所部兵马。

    高柔是建安时代留下的老臣,当何晏等正始新人崛起的时候,这些人正好被司马懿偷偷收归旗下。在此之前司马懿从来没和这些人有过公开的联系,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派上用场。

    至于桓范,这个老狐狸一直偷偷接受曹爽的拉拢,同时也跟司马懿眉来眼去,两边不得罪,而且两边都以为他是自己人,演技直逼司马懿。

    所以,司马懿非但没有防范,还把如此关键的工作交给了他。

    这个错误,差点让司马懿付出惨重代价。

    司马懿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误,派出高柔、桓范收编禁军的时候,同时又下令手下的死士立刻前往已经被占领的武库,把自己武装起来。

    从皇宫到武库的路上要经过曹爽的家,如此规模庞大的行动早就惊动了全洛阳的居民,也惊动了曹爽留守在家的妻子刘氏。

    刘氏心知出了大事,赶紧找来自己的卫队长,急切地问道:“曹公在外,洛阳变乱,如何是好?”卫队长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夫人勿忧。”说完,扛起一把重弩上了门楼。

    卫队长像个狙击手一样潜伏在门楼上,观察下面经过的人马,等待最有价值的目标。很快,一个身着软甲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司马懿!”卫队长一阵兴奋,手指扣上了扳机。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叫孙谦的部将拉住了他:“谁胜谁败还不可预知,千万别乱来啊!”

    卫队长甩开孙谦,没理他。只是被那么一干扰失了准心,不得不重新瞄准,这时孙谦又拉住了他。

    卫队长再次甩开孙谦,再次瞄准,即将扣扳机的时候再次被孙谦拉住。

    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司马懿已经离开了卫队长的视野范围。

    卫队长收起重弩,一声叹息。

    他在为自己错失了目标而懊恼,却不知道他错失的是一次改变历史的机会。

    所以他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司马懿完全不知道曹爽家门楼上发生了什么,他正忙着组织攻占武库,夺取兵器。

    这时,有人找到司马懿,说高柔已经接管了大将军直属营,但是桓范却迟迟没出现。

    司马懿没想太多,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等死士们全部武装起来后,司马懿将这支军队拉到洛水边上列阵备战,以防曹爽突然发难。

    然后,司马懿给曹芳写了一封奏折:

    “我从辽东回来后,先帝把陛下托付给我,我也答应,必定侍奉陛下,死而后已。

    “如今,曹爽背弃先帝托孤之重,把国家搞得一团糟,而且把禁军当作私产,把国家官职随意送给亲信,就连宫廷里的护卫都是他的宗族子弟,简直是飞扬跋扈。

    “而且,他还勾结黄门官,偷宫里的东西,挑拨陛下和太后的关系,无所不为,可恶至极!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曹爽是个坏人,都害怕得不得了,陛下你还能坐得安稳吗?身为顾命大臣,我绝不会放任这种事情继续下去的!

    “当年,赵高作乱,秦朝完蛋,这是陛下你一定要参考的教训啊!

    “不光是我这么说,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他们都认为曹爽有不臣之心,和我一起奏明太后。太后非常同意我的观点,所以我才敢恳请陛下,罢免曹爽、曹羲、曹训等人,让他们立刻回家等待发落,否则的话军法伺候!

    “另:我的军队已经驻扎在洛水浮桥,这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陛下您别担心哈。”

    这封奏折说是发给曹芳的,其实最后肯定落到曹爽手里。虽然如此,形式还是要走的,政治就是作秀,姿态一定要做足。

    奏折发出了,军队也驻扎完毕了,司马懿的牌已经打完,现在轮到曹爽出牌了。

    司马懿静静等待曹爽的反应,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司马懿始料未及的突发情况几乎打乱了司马懿所有的部署:

    桓范离开洛阳城,直奔曹爽而去!

    高平陵定局:穿皮鞋的人成不了大事

    桓范并没有吃里爬外,他只是持币观望,等到最后一刻再决定如何下注。

    作为一名演员,桓范的表演功底并不比司马懿差。连老谋深算的司马懿都没有看穿他的把戏,把桓范当作了自己人。

    在接到中领军的任命后,桓范确实有过短暂的思考,觉得司马懿占了上风,那就帮司马懿吧。

    于是他打算前往中领军大营就职,可是他的儿子却持不同意见,他认为:

    “父亲,司马太傅虽然占尽优势,但是天子却在曹大将军手中,我认为还是跟随天子最保险。”

    桓范一想也是,曹爽处于劣势,但是潜在实力却比司马懿更强大。如果有我桓范的谋划,岂不是如虎添翼?

    当然,桓范也有点犹豫,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观察司马懿和曹爽,横看竖看觉得曹爽不像是个办大事的人。

    升值潜力和升职能力之间是有区别,曹爽王牌在手,可是以他的气度、能力,真的能打好这张牌吗?

    桓范举棋不定,他儿子却急不可待了:“父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桓范被催得头大,一冲动:不管了,投曹爽去!

    决定之后,桓范就一条道走到黑了,不顾大多数人反对,纵马一路飞奔到平昌门口,这时候所有城门都被司马懿关闭了。桓范早有准备,喊来门吏司蕃,举起一卷竹简晃了晃:“天子陛下召见我,快开门。”

    司蕃理所当然地要求仔细看看诏书,桓范怒了:“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小子当年不是在我手下当过小吏吗?怎么,连我都不相信了!”

    司蕃顿时了,桓范身居高位,玩死个小小门吏还不是易如反掌?没办法,只好开门放这位爷出去。

    桓范急吼吼地冲出门。

    出门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桓范回头喊了一嗓子:“司马太傅造反了,你快跟我一起走吧!”

    司蕃不理他。太傅造大将军的反,跟我一个小小的门吏啥关系?桓范也不管,一夹马肚子,绝尘而去。

    桓范不知道,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成了他的催命符。

    桓范离去的消息让司马懿的党羽们陷入不安之中,蒋济懊恼得一跺脚:“智囊往矣!”

    司马懿也同样懊恼,但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慌张,抢班夺权,很多时候比拼的不只是实力,更是当事人的心理素质。

    所以司马懿故作镇静地微笑了一下,道:“桓范和曹爽的关系并不亲密,很难一下子取得曹爽信任。况且曹爽此人,就像一匹驽马舍不得马槽里的豆子,优柔寡断,肯定不会用桓范的。”(爽与范内疏而智不及,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

    这番话说得还算有道理,所以军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其实司马懿明白,人心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只能推测出曹爽大概会怎么做,但是不可能确定。

    如今只有祈祷了。

    祈祷归祈祷,手头的事情不能含糊。心理素质极强的司马懿立刻恢复了果决,命令老臣王观取代桓范前去收编中领军直属营,同时下令全军戒备,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然后,他静静等待着曹爽的反应。

    桓范快马加鞭向高平陵方向赶去的时候,司马懿的奏疏也送到了。

    这时候曹爽还不知道洛阳发生了什么事,听说病得快死的太傅居然有奏疏送到,曹爽满腹狐疑,截留后打开一看,看到了那段杀气腾腾的文字。

    曹爽顿时吓得僵在原地!

    老不死的司马懿,居然中了你的奸计!

    曹爽转头看看自己的兄弟们,早已目瞪口呆,再看看自己的心腹们,也是哑口无言。曹爽自己同样毫无头绪,只得下令车驾暂时留驻伊水南岸,同时让随行禁军砍伐树木建筑防御攻势,又发诏书征召周边屯田的士兵数千人给自己壮胆。

    接下来,曹爽和他的党羽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过多久,桓范到了。

    桓范的到来令曹爽感受到了雪中送炭的温暖,他冲出营地亲自把桓范扶下马。

    桓范也顾不得客套,立刻呈上酝酿多时的计策:“天子车杖在此,大将军打算如何利用?”

    曹爽想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天子年幼权弱,能有何用?”

    桓范一跺脚:“大将军糊涂!天子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

    曹爽心中狐疑:“此话怎讲?”

    桓范没有直接回答,又问:“司马太傅作乱,所依仗者为何?”

    这回曹爽想都没想,答道:“想必司马懿阴蓄死士,私下里养了一支私兵。”

    “死士何足恃强!”桓范一脸恨铁不成钢,“司马公所倚仗的乃是太后懿旨。但太后懿旨和天子圣旨,哪个分量重?”

    曹爽心说“分量都不重”,但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然则先生何以教我?”

    “护送天子车驾至许昌,号召天下勤王,与司马太傅武力决战!”(以天子诣许昌,徵四方以自辅)桓范斩钉截铁地说。

    说完,桓范满怀期待地望着曹爽,曹爽却陷入了沉默。

    曹爽并不相信少年天子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司马懿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本人更是用兵如神,真到了武力决战的时候,谁胜谁败尚未可知。

    曹爽敢跟司马懿玩阴谋,可一想到要白刃肉搏,他就了。

    说到底,曹爽家大业大,实在不想冒险跟司马懿玩得鱼死网破。一旦离开洛阳,他的家产怎么办?他的姬妾怎么办?他的土地宅院积累的珍宝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一旦战败,他的名爵、他的官职甚至他的性命怎么办?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司马懿是穿布鞋的,曹爽是穿皮鞋的,司马懿敢玩,曹爽不敢玩。

    曹爽的沉默让桓范的心沉入谷底,他又转向了边上的曹羲:“事情都这么明显了,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平日里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你们曹家的门户就要倒了!”(事昭然,卿用读书何为邪!于今日卿等门户倒矣!)

    曹羲也不说话,装死。

    曹羲的心思跟他老哥一样,都舍不得豁出命来跟司马懿鱼死网破,在他们的幻想中,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认栽,把大权还给司马懿。留一条命在,曹家的人还愁没有一口饭吃吗?

    可怜曹氏兄弟跟司马懿斗了这么多年,却一点都不了解司马懿。

    桓范看到一脸死相的曹氏兄弟,心头的绝望越来越浓,声音几乎都撕心裂肺了:“从这里到许昌不过半天的路程,到了许昌就能招募一支像样的军队,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军粮,不过我已经把大司农的印绶带来了,调集粮食完全不成问题啊!”

    说完,桓范死死拉住了曹爽的衣袖,要曹爽立刻表态。

    曹爽觉得再装死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提了个折中方案:“要不先派人探探太傅的口风?如果太傅决心赶尽杀绝,我等再从长计议不迟。”

    桓范听了摘下佩剑一把扔到地上:“自寻死路,大势去矣!”

    曹爽没理他,派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前往洛阳,跟司马懿谈判。曹爽不知道,他这一手,等于彻底向司马懿暴露了自己的软弱。

    许允、陈泰到来的时候,司马懿长舒了一口气:曹爽果然没有理会桓范。这种从小没经历过风雨的膏粱子弟,确实很难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

    司马懿决定先让曹爽吃颗定心丸。于是,司马懿先是声色俱厉地把曹爽的罪名又历数了一遍,等许允、陈泰吓得面无人色的时候,司马懿放缓了声调,道:“回去告诉曹爽,只要他同意罢官,这事儿就算完了。”(帝数其过失,事止免官)

    许允、陈泰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司马懿还怕许允、陈泰的效果不够,又叫来蒋济,让他给曹爽写信,再次重申了司马懿的观点:只要曹爽肯接受罢官,此事到此为止。

    蒋济盯着看了司马懿半天,确定司马懿没有骗自己之后才提笔写信。蒋济心里也很高兴,他虽然向着司马懿,却不愿看到洛阳血流成河。

    此刻,蒋济并不知道自己被司马懿耍了,可惜此人一生以智谋著称,却在司马懿身上栽了跟头,实在不是因为智商低——而是情商低。

    许允、陈泰带来的“好消息”让曹爽感觉一阵轻松。既然只是罢官而已,那更狠不下心来跟司马懿玩命了。

    紧接着,蒋济的信也送到了,信中重申了一样的原则:司马懿只要权,不要命。蒋济是当朝太尉,四朝老臣,白纸黑字总不会骗自己吧?

    就在同时,司马懿的使者带着正式文件也赶到了。曹爽一看,使者居然是自己平素最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尹大目代表司马懿向曹爽发誓,只要同意罢官就绝不谋害他的性命。

    曹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司马懿摸准了曹爽的心思,接二连三送来迷魂汤,桓范急得火烧火燎,磨破了嘴皮子劝说曹爽。曹爽却一直摇着头,说:“司马公只不过是想夺权罢了,我交出权柄,保留爵位,至少还能做个富家翁。”(司马公正当欲夺吾权耳。吾得以侯还第,不失为富家翁)

    桓范听到这句话,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你父亲曹真是个英雄,怎么生下你们这些蠢牛一样的儿子!因为你们,害我横遭灭族之祸啊!”(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可惜桓范聪明了一辈子,却在最后关头押错了筹码,他又能怪谁?

    正始十年正月初七清晨,曹爽终于扔下佩剑,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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