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老虎:司马懿-权随事走,没有实力就没有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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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头出够了,麻烦也来了

    诸葛亮身死,西线最大的威胁被解除,司马懿成了大英雄。洛阳的表彰雪片一样飞到长安,雍凉战区的主要将领加官晋爵,连普通小兵都多多少少得到了封赏。大家完全忘了当初对司马懿的轻视、怨言,无不赞颂司马大将军的深谋远虑,纷纷表示这大半年的缩头乌龟当得太值得了。

    司马懿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雍凉战区培养了一大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嫡系人马。

    与此同时,这些年来为了囤积兵粮,司马懿不断开垦土地,修建水利工程,雍州、凉州的粮食产量直线上升,非但能够实现军粮的自给自足,当关东地区爆发大饥荒的时候,司马懿还能轻松地拨出五百万斛粮食支援受灾地区。

    坐拥十万大军,万石粮秣,遍观天下再无可与匹敌之人,司马懿踌躇满志。

    青龙三年,蜀国大将马岱再次出兵北伐。

    诸葛亮临死之前再三叮咛,要求蜀国将领镇守汉中,千万不要学他北伐中原。但是没人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儿,姜维等人无不跃跃欲试,希望自己能够一统华夏,开创诸葛武侯所谓能开创的勋业。

    想不到连马岱也来凑热闹。

    司马懿接到报告后只是轻蔑地一笑,同时下令牛金率领一支骑兵前去迎战。除了诸葛亮,谁都没有资格当我的对手。马岱?你根本不配让我亲自出手。

    司马懿简单地布置完任务后,牛金就出击了。整场战斗乏善可陈,马岱的大军一触即溃,牛金轻而易举地斩杀蜀军千余人。

    这场战斗虽然短暂,却引发了整个西北地区的震荡,失去诸葛亮的蜀军已经没有了主心骨,连弩还是那个连弩,八阵还是那个八阵,甚至连士兵都还是那些士兵,但那支跟随诸葛亮南征北战的无敌军团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场战役引发了西北地区各大势力的大变局,司马懿和他的军队展现出来的武力威慑令人震惊,让当地摇摆不定的第三方武装力量下定决心投降魏国。同年,常年盘踞在武都的氐王苻双、强端率领部属六千余人投降司马懿,将这动荡带向了顶峰。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不得不感慨司马懿这两年真的是运气爆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司马懿外出打猎,居然猎到一头白鹿!

    在中国古代,白鹿是一种祥瑞,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老天爷对当今天子最近办的某些事情很满意。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司马懿二话没说就把这头白鹿献给了曹叡。

    曹叡收到白鹿喜出望外,开心地下发诏书,把司马懿狠狠夸了一顿:“当年周公辅佐成王的时候,就曾给成王送过一只祥瑞白鸡。如今你辅佐我,竟然也抓到了一只祥瑞白鹿,这不正是天意要你当我的周公旦吗?”

    司马懿清楚地记得,十年前曹丕曾把他比作汉丞相萧何,想不到如今的天子居然说他是周公!司马懿遥望东方洛阳山呼万岁,感动得不能自已。

    总之,司马懿低调了大半辈子,终于混到了扬眉吐气、风光无限的那一天。

    然而,这几年来司马懿的风头出够了,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一个手握重兵、立下不世功勋的外姓大臣,不可能不遭到猜忌,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有着“狼顾之相”的司马懿。

    早在太和四年,司马懿还在都督荆豫战区的时候,司马懿的老朋友、太子四友之一的吴质就曾在在曹叡面前大力推荐司马懿,甚至不惜贬损陈群,说司马懿是忠智兼备的社稷之臣,而陈群虽然文雅,却没有当顶梁柱的才华和气度,意思是把司马懿召回来当国之栋梁并加以重用。

    吴质此人,一直以心思灵敏、智计过人闻名,说话自然口吐莲花,天花乱坠,把曹叡说得十分心动,几乎决定立刻下诏召司马懿入京。

    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曹叡还是私下咨询了尚书令陈矫,这一咨询就坏事儿了。

    面对曹叡,陈矫只说了一句话:“司马懿确实是本朝最有威望的大臣,至于是不是社稷之臣……呵呵,那可不好说。”

    这话一出口,司马懿没救了,曹操当年那句“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的断语,真是坑了司马懿一辈子。陈矫的潜台词就是司马懿有反骨,是个能臣却不见得是个忠臣,再联系曹操的那句话,曹叡当即决定:这事儿还是先放放吧。

    其实这时候曹叡并没有猜忌司马懿,因为司马懿没有露出任何不臣之心(平心而论,这个时候的司马懿也不可能有不臣之心,还是那句话,权臣都是时势造就的,没有人是天生反骨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懿并没有得到曹叡绝对的信任。

    从另一件事情上更能看出曹叡对司马懿的态度。

    曹魏青龙三年,也就是诸葛亮死后的第二年,曹叡撸掉了司马懿大将军一职,升他为太尉,还增加了他的封邑。

    收到这个任命,司马懿顿时一愣神,显出一丝失落。当然,司马懿瞬间就收起了这份失落,面无表情地接旨谢恩。

    要明白司马懿究竟为什么而失落,首先要明白太尉是个什么样的官以及两汉魏晋时期的内廷、外廷制度。

    所谓外廷指的是正式的国家政府机构,最高领导人是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而内廷则相当于皇家智囊团,由皇帝的私人随从组成的机构。汉朝初年,国家大事还是由外廷负责,但是到汉武帝时期,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不想跟三公分权,于是内廷开始占据国家权力的主导,到后来内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到汉武帝驾崩,大将军霍光掌握了最高权力,外廷地位急剧下滑,由霍光执掌的内廷完全成为中央的权力中心。

    司马懿之前担任的大将军一职便是内廷的最高军事领导人之一,而太尉所属的“三公”却属外廷官员,职称比大将军要高,实际地位却要低很多。

    很明显,曹叡担心司马懿功高震主,不敢再把他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上,而是打算把大将军这个位置留给自己信得过的人——最好是曹姓的将领。

    这个小插曲让司马懿从迷醉中清醒过来,功高震主,人臣之大忌,恐怕我在西北的功劳已经触及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了!

    官场上最危险的莫过于功高震主,如果功高震主还嚣张跋扈那就必死无疑了。幸好,司马懿从来不是个张扬的人,他所要做的,是要比之前更加低调、更加谨慎,以前装孙子,现在就要装玄孙、太孙。

    在一次进京述职的时候,司马懿路遇高阳乡侯常林,于是恭恭敬敬向常林执晚辈礼,将道路让在一旁,而常林居然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司马懿的大礼(这个常林是司马懿的温县老乡,跟他父亲司马防平辈论交,算是司马懿的长辈,但官爵比司马懿低)。有人就责备常林,说司马公现在身份尊贵,你可别再让他对你行大礼了。常林却毫不以为意,说道:“司马懿自己想要分清长幼的顺序,为后辈做楷模,况且他的尊贵又不是我所敬畏的,他向我行礼也不是我给他定的规矩,我何必去阻止?”

    这件事情很快便传开了,同时也传到了曹叡的耳朵里。司马懿在立下如此奇功、身居如此高位的情况下还对长辈如此恭敬有礼的态度给很多人留下了好印象,再加上他平时低调谦和的表现,包括曹叡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司马懿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忠臣——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司马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这事儿应该算是揭过去了,不遭人嫉是庸才,以他的地位和功勋,被嫉恨和猜忌是正常的,以后做人更加低调一些就是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天大的考验在等着他。

    青龙四年,光禄勋高堂隆病逝,在病逝之前此人居然给曹叡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的锋芒直指司马懿!

    这封遗书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听说,黄初年间宫里燕子巢穴中发现有一双全身血红的怪鸟,这是上天在警告我大魏朝,应该严防‘鹰扬之臣’,以免祸起萧墙。所以我个人建议,最好让诸王在封地内建立军队,像棋子一样在全国星罗棋布,分布在全国重镇,拱卫皇室保护中央,维护首都所在的京畿。”

    既然要同姓诸王建立军队拱卫王室,高堂隆要针对的正是那些拥兵一方的外姓将领,而坐拥十万大军、总督雍州、凉州两大战略重镇的司马懿正是首当其冲!

    曹叡收到这封遗书后,心中深受震动,他想到数年前叔叔曹植写给他的《陈审举表》,里面提到的观点居然跟高堂隆如出一辙!

    那是太和五年,沉寂多年的曹植终于耐不住寂寞,小心翼翼地向侄子曹叡毛遂自荐,希望能够再给他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就在这篇《陈审举表》中,曹植给曹叡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西汉吕后之乱被平息后,众臣迎接汉文帝刘恒即位,刘恒有些犹豫,担心朝廷局势不稳。宋昌对他说:‘朝中有朱虚侯、东牟侯这样的亲族,外面有齐王、楚王、淮南王、琅琊王这些如磐石一样可靠的兄弟宗族,请大王安心即位,不要担心。’”

    曹植想用这个故事告诉曹叡,无论什么时候,宗室才是最可靠的后盾,相反,外姓臣子一旦握有重权,很有可能成为社稷的隐患:

    “夺取齐国政权的,姓田,并不姓姜;瓜分晋国的,姓赵、姓魏,并不姓姬。所以唯请陛下明察,那些有利的时候霸住官位不放,危险的时候就赶快逃开的都是异姓臣属;那些祈求国家平安,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都是皇族子弟。”

    说完这些,曹植又小小地抱怨了一句:“而今恰恰相反,皇族疏远,异姓亲近,使我十分困惑。”

    曹植这番话,本意是希望曹叡能够重用像他这样的亲族,但是如今回想起来的时候,曹叡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丝不安:随着曹仁、夏侯尚、曹休、曹真等宗族将领的相继凋零,屡建奇功的司马懿已经成了整个魏国最有权势的大臣了。

    曹植和高堂隆的奏疏都是秘密提交给曹叡的,司马懿对此一无所知,但出于对危险的本能直觉,从被曹叡撸掉大将军一职开始司马懿就保持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架势,甚至于比曹操时代还有过之无不及。因为司马懿明白,在曹操时代,还可以通过“不出风头,不出岔子”的“两不出原则”自保,但如今,他已经是手握重兵的朝廷重臣,不可能用不做事不立功的方式来明哲保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态度上尽量做到低调和谦和。

    换句话说,现在的司马懿,做事已经没法不高调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人低调些、再低调些。

    “东北亚”头号军事强国

    正当司马懿坐镇雍凉韬光养晦的时候,辽东地区突然传来紧急军报:辽东太守公孙渊宣布独立,三国突然变成了“四国”。

    辽东公孙家族一直保持着实际上的独立,但是在名义上他们是依附于曹魏帝国的。然而几十年过去了,眼看着曹操、刘备、诸葛亮这些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相继去世,公孙家族的掌门人公孙渊觉得,是不是又到该洗牌的时候了?

    公孙渊之所以敢动这种心思,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爷爷和父亲留给他的家底非常殷实,让他很自信能在军事上死磕一番。

    公孙渊的爷爷叫公孙度,辽东本地人,从玄菟郡(今辽宁东部及朝鲜咸镜道)的一个小吏一步步往上爬,最后当上了冀州刺史。结果没当多久,就因为被谣言免了官,回家待业去了。

    幸好公孙度认识一个叫徐荣的朋友,而徐荣恰好是董卓手下的中郎将,董卓执政后,公孙度被举荐为辽东太守,在这个岗位上一待就是一辈子。

    公孙度发迹的时候正好遇上中原群雄逐鹿,能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个个都是牛人,公孙度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公孙度上任的时候,发现辽东郡里的豪族很看不起自己。小吏出身的家伙,居然来给我们当太守?在东汉末年,如果一个地方官被当地大家族排斥,那他也就离滚蛋不远了(曹操就因为得罪了兖州豪强差点被撵出去),所以公孙度必须尽快收服这些当地豪强。

    公孙度的方法简单、粗暴而有效:杀。

    第一个被开刀的倒霉蛋是襄平县令公孙昭。此人之前为了羞辱公孙度,居然想出征召公孙度的儿子公孙康到他的军队里当个“伍长”这种低级的伎俩,把公孙度气得够呛。哪里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公孙度居然成了这公孙昭的顶头上司,那还客气什么?公孙度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公孙昭抓了起来,然后活活打死在闹市区的大马路上。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公孙度又一声令下,将整个辽东郡对自己不够友善的大家族首领统统抓了起来,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上百个家族被公孙度一锅端,整个辽东郡震惊了。世家大族虽然有自己的私兵部曲,但是仓促之间根本无法与公孙度的正规军相比。公孙度这一招的关键就在于果决,杀人的时候如果有丝毫犹豫,让这些世家大族有时间联合起来那麻烦就大了。

    事实证明,公孙度这一招彻底降服了辽东郡的所有世家大族,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没人愿意跟这种杀人魔王硬碰硬——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对公孙度指指点点。

    解决了这些麻烦事之后,公孙度开始走上了霸权主义道路。

    辽东郡远离中原,公孙康没法在群雄逐鹿的舞台上一显身手,怎么办?打能打到的人呗。

    这样一来,朝鲜半岛上的高句丽就倒霉了。

    当时的高句丽正处于新大王伯固的统治之下,这家伙也是个军国主义分子,跟东汉帝国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年的仗,胜多败少,最狠的一次是袭击了大汉乐浪郡(今朝鲜半岛北部),把乐浪太守的妻子儿子都给绑架了。

    到了公孙度手里,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正当中原军阀在内战中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孙度集合大军发动迅猛攻势,把高句丽人打得抱头鼠窜。最后非但彻底臣服,还成了公孙渊的小弟,经常派军队来帮助公孙度打仗。

    解决了高句丽人之后,公孙度又腾出手来。而后派兵击败乌桓,跨过渤海打下了东莱(今烟台市),一举荡平了辽东。一时之间,连倭国(也就是现在的日本)都听到了公孙康的威名,派人前来进贡,并且表达了日本人民对其“和平友好”的向往之情。

    此时此刻,辽东郡俨然一副“东北亚”头号军事强国的架势,公孙度的野心也跟着膨胀,常常对下属说:“汉朝的社稷快完了,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弄个王侯卿相来当当!”(汉祚将绝,当与诸卿图王耳)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公孙度擅自将辽东分为辽西、中辽两郡,连同东莱诸县,公孙度顿时从一个郡长上升成了州长,然后,他又自说自话地封自己为辽东侯、平州牧。

    公孙度这些行为完全没有得到汉帝国的授权,此刻的汉帝国已经名存实亡,也没人有闲工夫去管他,而汉帝国名义上的代言人曹操也腾不出精力去跟他死磕,于是顺水推舟,表奏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

    想不到公孙度还不领情,傲慢地说道:“我在辽东称王称霸,会稀罕你的永宁乡侯?”(我王辽东,何永宁也)

    这一年是建安九年,正是公孙度最意气风发的一年,可惜,就在同一年,五十五岁的公孙度突发恶疾,意外逝世。

    公孙度之死让刚刚建立起来的“东北亚”霸权受到严峻考验,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公孙度的长子、辽东帝国的继承人、公孙渊的父亲公孙康。

    比起白手创业的公孙度,富二代公孙康少了点进取心,但是他更加懂得老成持国之道。

    他上台的时候正好遇上曹操消灭袁绍,一扫北方,辽东成了曹操势力范围边缘的孤岛,如何面对曹操成了公孙康的第一个考验。

    公孙康没有太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建安十二年,一个烫手的山芋来到了辽东,逼得公孙康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这个山芋是袁绍的儿子袁熙、袁尚两兄弟。

    袁氏家族在河北的势力被曹操连根拔起,这两兄弟跑到了乌桓,想借草原民族的力量抗衡曹操,可惜曹操的强悍超出了想象。建安二十年,曹操亲自远征,大破乌桓联军,斩杀单于蹋顿,屯兵易州,兵锋直指辽东。而袁氏兄弟则不得不继续逃亡,辽东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兄弟的到来让公孙康陷入两难之中,一方面,他害怕得罪曹操,不敢收容袁氏兄弟。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万一曹操想趁机灭掉辽东,袁氏兄弟也是不错的外援。

    公孙康纠结得不行了,于是找来弟弟公孙恭商量,公孙恭想了想,对公孙康说:“当年袁绍活着的时候就对咱们没安好心,现在袁氏兄弟败亡来投奔咱们,恐怕心里是存着鸠占鹊巢之心的。如果留下他们,岂止是得罪曹公,还会凭空给自己留下祸患啊。”

    公孙康紧紧皱着眉头:“老弟,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担心曹操马上就要来攻打辽东了,如果留下二袁,到时候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公孙恭摆摆手,打断了公孙康:“老哥,我看你是急火攻心,关心则乱啊。与其在这里担心,为什么不干脆派人去易州探听一下曹操大军的动向?”

    公孙康听后一拍大腿:“我咋没想到呢!立刻派出细作,沿途探听曹操的用兵计划。至于袁氏兄弟……嗯,就说我卧病在床,暂时不能相见。”

    几天之后,细作发来情报:曹操按兵不动,没有丝毫打算进兵的迹象。公孙康如释重负:“啥也别说了,把袁氏兄弟脑袋给我摘来吧!”

    当公孙康的使者来请袁氏兄弟赴宴的时候,两人已经在驿馆等了好多天,一直没有受到接见让二人非常心急,好不容易等到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跟随使者赴宴去了。

    来到宴会厅门前,两兄弟没有见到公孙康,也没见到传说中的宴席,只听到一声号角,从厅外马棚中杀出一对甲士,二话不说一通乱砍,可怜袁氏兄弟还饿着肚子,脑袋就已经被砍下来了。

    请人来赴宴,却连饭都不让人吃就把人砍了,公孙康也真够缺德的。古往今来死在鸿门宴上的人不少,像袁氏兄弟那么憋屈的饿死鬼还真不多。

    公孙康迅速打包好两颗脑袋送给曹操,与此同时,他还送上了降表,正式宣布辽东易帜,从此向曹操俯首称臣。

    当然,俯首称臣只是名义上的,公孙康依然保持了辽东独立王国的本质,对他来说,名义上是谁的臣子一点都不重要。对此曹操也并不介意,他不想在这种苦寒之地损兵折将,有公孙康名义上的效忠就足够了。

    曹操满意地撤兵了,公孙康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称霸东北亚了。他的实力跟曹操玩命有点悬,跟乌桓、鲜卑、朝鲜、日本这种小势力打架简直跟玩一样。于是,他决定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扩大辽东帝国在整个“东北亚”的霸权。

    首先倒霉的还是高句丽。

    自从新大王伯固被打败后,高句丽着实消停了好一会儿,但是公孙度死后,这些家伙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没多久,新大王伯固死了,伯固的次子伊夷模继位。

    年轻人很有血性,伊夷模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然挑衅辽东,多次出兵过来抢劫,还擅自接管了从汉帝国管辖地区逃亡出去的五千名胡人雇佣兵,一时间耀武扬威,得意得不行。

    公孙康火了,曹操都不敢跟我嚣张,高句丽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我面前嘚瑟?公孙康立刻调兵遣将,打算给高句丽一个教训。

    伊夷模大概听说了公孙康在曹操面前灰头土脸的故事,自信心爆棚,居然想跟公孙康玩一把硬碰硬,结果两军一接触,高句丽兵团被打得连北都找不着,几乎被辽东大军踩死。

    大胜之后,公孙康再接再厉,一路打进了高句丽的国都国内城(今吉林省集安市),一把火烧了这个放在中原也就县城那么大的所谓都城,算是把高句丽国给灭了。

    伊夷模失败后,他的大哥拔奇十分干脆,带着自己手下的军队和百姓就投降了公孙康,连之前投奔过去的五千胡人雇佣兵也趁机反水。伊夷模众叛亲离,像被打瘸腿的狗一样灰溜溜地跑了,等公孙康退兵后才敢回来,又在国内城的卫城尉那岩城(位于今吉林省集安市西面的丸都山上)重新定都,并且改名为丸都城,号称“复国成功”也算是勉强找回了场地。

    几年后,伊夷模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又跑去辽东隔壁的玄菟打秋风。这时候的公孙康已经是幽州北部地区的“世界警察”了,管得挺宽,一听说高句丽人又来了二话不说联合玄菟郡,再一次把高句丽人赶回了老家。

    从此之后,不管是高句丽还是鲜卑、乌桓,还是远在日本海对面的倭国,没有人敢在辽东公孙家族面前耀武扬威。在公孙康、公孙康父子的经营之下,此时此刻的辽东,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东北亚第一军事强国,势力范围覆盖整个中国东北、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

    这就是公孙渊所接收到的遗产,是他一切自信、自傲和自负的资本。

    一个白痴的光荣与梦想

    公孙康死后,嫡子公孙晃和公孙渊都还年幼,辽东掌门人之位传到了公孙恭手中。

    很可惜,公孙恭还没来得及一展宏图就得了一场大病,病是治好了,却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他的雄性激素停止分泌,变成了一个……太监。

    公孙恭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没种的人”,对征战一生的战将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更羞耻?于是公孙恭郁郁寡欢、日日消沉,就像练完《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一样,退居后宫再也不愿意管事儿了。

    太和二年,已经长大的公孙渊趁机发难,囚禁了公孙恭,自立为辽东之主。

    此时,长兄公孙晃正在洛阳做官兼做人质,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向曹叡上表,说公孙渊当权则辽东必反,请朝廷早日出兵征伐。然而当时的曹魏正在忙于应付诸葛亮的北伐,腾不出精力,于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册封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正式承认了公孙渊辽东统治者的身份。

    朝廷的绥靖政策给公孙渊打了一剂强心针,一个更加宏大的计划在公孙渊胸中展开:他要联络东吴南北夹击曹魏,重新书写三国的政治格局!

    从辽东到江东一般都是走海路,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带着公孙渊蓬勃的野心和一封语气恭谨的降表坐上了南下江东的大船。临行前,公孙渊突然对孙权的实力有点不太放心,仔细叮咛二人要趁机偷偷查探东吴的综合国力,看看这个盟友靠不靠谱。

    宿舒、孙综受到了孙权的亲切接见,曹魏重臣居然来投降自己,这可是一件值得大肆宣传的政治喜讯。最重要的是,江东地区不产战马,骑兵实力弱小,如果真的能够收降辽东的话就等于拥有了稳定的战马供给。

    兴高采烈的孙权立刻决定封公孙渊为燕王,并派张弥、许晏等人带上大批金银珠宝出使辽东。

    对此,东吴重臣张昭表示了明确的反对:“陛下,您不会以为公孙渊真的是仰慕我大吴帝国的威名才来归附的吧?公孙渊是自己想造反,又怕曹叡讨伐,打算拉我们这张虎皮作大旗啊。万一公孙渊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想跟曹魏表忠,那咱们的使团和礼物可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岂不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泼冷水的人最扫兴!孙权听了很不高兴,看在张昭是老臣的分儿上没有发作,彬彬有礼地驳回了他的进谏。谁知道张昭不识趣,坚决反对遣使辽东,怎么都不肯松口。孙权怒了,一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咬牙切齿地说:“吴国的士大夫哪个不是在皇宫里就拜见我,在皇宫外就拜见你?我对你的恭敬也算极致了吧?但是你为什么总在众人面前折我的面子?你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没面子吗!”

    张昭听了这番话愣住了,久久凝视着孙权,好不容易才张口说道:“老臣我也知道有些时候陛下不愿听我,只是当初太后驾崩的时候对我的托孤之言常在耳边,不敢不竭忠尽智啊!”

    张昭说得恳切,孙权也觉得自己太过于失态,狠狠把佩剑扔到了地上,抱着张昭哇哇哭起来(与昭对泣)。

    这一幕实在感人,张昭回到家还在唏嘘不已,觉得当今陛下真是太尊重自己了,然后一个消息彻底打蒙了他:哭完之后,孙权抹去眼泪捡起佩剑,然后下令张弥、许晏的使团立刻出发。

    “这……”张昭被气疯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张昭脾气也很大,居然罢工抗议,从此不上朝了。

    张昭有脾气,孙权更有脾气,居然派人把张昭的大门用土堵了起来。你不想出门是吧?那就别出门了。

    张昭一看,跟我比脾气?谁怕谁!于是又在大门里面造了一堵墙,表明自己绝不上朝的态度。

    都是一帮有脾气的人啊。

    正当东吴君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使团已经登上了开往辽东的大船。

    这段时间公孙渊一直在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吴国不靠谱,诸葛亮两次北伐失败的消息传来更让公孙渊心中不安,当宿舒、孙综带着吴国使团回到辽东的时候,公孙渊第一件事就是向二人询问吴国的状况。

    这二人带回来的评估报告不太乐观:吴国上下弥漫着偏安主义思潮,军队自保有余,进攻不足,很难作为真正的依靠。

    公孙渊的心立刻凉了,决定跟吴国的合作先放放,可是紧接着张弥、许晏送来的礼物又让他动了心:好多金银财宝啊!辽东贫瘠,公孙渊哪见过这么多金光灿灿的宝贝?舍不得退回去怎么办?于是,公孙渊做了一个极为愚蠢的决定:把使者杀了,把礼物吞了。

    说干就干。

    张弥、许晏刚上岸,还没吃几顿饱饭,脑袋就被一群凶神恶煞的甲士砍了下来,一路颠簸着送去洛阳了,然后公孙渊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孙权的礼物,还把跟随使团前来的一万士兵也收进了自己的军队。

    公孙渊有无数种方法在魏国和吴国之间周旋,毫无疑问,他采用了最愚蠢的方法。

    收到张弥、许晏的人头后,曹叡脸上阴晴不定。理论上这是公孙渊在向自己表明态度,可是此人先是背着曹魏勾搭孙吴,然后又砍下使者的脑袋来讨好曹叡,翻脸的速度当真比翻书还快。

    辽东公孙家族的人向来野心勃勃,这个事曹叡一直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是像公孙渊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个家伙,实在是颗危险的不定时炸弹啊。

    想是这么想的,但安抚也是必需的,所以曹叡强忍住对公孙渊的厌恶,加封公孙渊为大司马,封乐浪公。

    大司马这个职位本身比大将军的品秩还要高,但是自从曹仁、曹休、曹真相继死在大司马任上(都是刚当上大司马没多久就挂了),这个职务变得不太吉利,所以一直空着,正好拿来给公孙渊用,也算寄托了曹叡希望公孙渊早日完蛋的美好愿望。

    就在曹叡不爽公孙渊反复无常的同时,孙权确实彻底愤怒了。公孙渊把他当猴耍,非但抢了他的礼物杀了他的人,还害得他在张昭面前大大丢了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权暴跳如雷,下令全军动员,发兵:“朕年已六十了,人世间的艰难困苦,还有什么没经历过,近来却被这鼠辈所戏弄,令人气涌如山。如不亲手砍掉鼠辈的脑袋扔进大海,就再也无颜君临天下,即令为此亡国颠沛,也决不怨恨!”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意气用事了,大臣薛琮等人玩命劝谏,怎么也不让孙权的手令发出大殿,闹腾了好半天,等盛怒终于过去了,孙权也想明白了。算了,就当缴学费了。终于没再提远征辽东的事儿。

    然后,孙权很没面子地跑到张昭大门前,拆了土堆向张昭道歉。

    从这件事情上可见孙权这人确实了不起,如果换了袁绍,恐怕早就像杀田丰一样把张昭给杀了(田丰预言袁绍南征必败,结果袁绍大败于官渡。当时有人跟田丰说:“你之前的预测如此准确,恐怕主公会奖励你吧。”田丰却长叹一口气说:“以主公的性格,打赢了我还有条活路,打输了我却必死无疑啊。”果然,袁绍兵败逃回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田丰给杀了)。

    可是孙权那么大的气量,张昭却不领情,打死不肯出门。孙权急了,居然想出了放火烧门的主意,想把张昭烧出来。结果张昭倔得跟头牛一样,宁可学介子推也不肯出门。孙权无奈之下灭了火,又好声好气地劝了张昭半天。最后,张昭的两个儿子都看不过去了,拆了门内的墙,把老爹架了出来,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丢脸丢到这种地步,孙权自然都会把账记到公孙渊头上。

    这件事情过后,公孙渊丝毫没有收敛,反而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居然能把当今两个大国玩得团团转,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吧?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孙渊就会倚着窗户唉声叹气,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几年,如果能生于群雄逐鹿时代,早把刘备、曹操这些竖子踩在脚下了。

    在这种心态之下,公孙渊的野心跟愚蠢一起再度膨胀。对曹魏的态度更加倨傲,变本加厉地跟曹叡对着干,仿佛害怕全天下不知道自己要造反一样。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更让曹叡气得够呛。

    为了册封公孙渊,中央政府派出了一个使团。公孙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小道消息,说使团中有个叫左俊伯的人,是个武林高手,武功高深莫测。听到这个消息后公孙渊有点担心:这家伙不会来刺杀我吧?

    对一个决心造反的人来说,这种担心很常见,一个聪明人有无数种方法来化解这种担忧,而公孙渊居然又选择了最愚蠢的那个方法。

    使团到达辽东后住在学馆中,公孙渊居然出动武装部队包围了学馆,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连骑兵都出动了!做完这些部署后,公孙渊才扬扬得意地走进学馆,一脸自得地接受了册封。

    魏国使节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吓尿了,好不容易主持完册封仪式,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屁滚尿流地跑回洛阳去了,然后又添油加醋地跟曹叡渲染了一番。

    曹叡火冒三丈,果断决定:不能忍了!

    景初元年,曹叡下令幽州刺史毌丘俭率领军队出使辽东,召公孙渊去洛阳上朝。

    毌丘俭也是个牛人,他是曹魏后期一流的名将。不过此人真正声名大噪还是在公孙渊死后。

    辽东公孙氏败亡后,高句丽沉渣泛起,当时的高句丽君主东川王试图重新抢回“东北亚”地区的霸权,曹魏帝国当然不能答应。正始五年,毌丘俭带步骑兵万人出玄菟讨伐高句丽,先后在沸流水、梁口两度大败当时的高句丽君主东川王,将号称有二万人的高句丽军诛灭一万八千余人,然后毌丘俭攻入都城丸都(旧都国内城被公孙康一把火烧了,再也不能用了),屠杀高句丽官员数千人后才退兵。

    在之后的数年内,毌丘俭多次发动进攻,逼得高句丽人把百年来鲸吞蚕食的东汉领土一一吐出来,直到正始六年把东汉弃置的临屯郡故地全部收回版图,然后勒石记功,这才算了事。

    公孙渊要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位名将。不过景初元年,毌丘俭还没有出名,带来的又是地方军而不是精锐的中军,所以公孙渊没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你带着兵来,那就别怪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公孙渊谈笑风生地调兵遣将,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名士状,在辽阳迎战毌丘俭。

    两军对圆,公孙渊踌躇满志地挥下令旗,战鼓大作,三军齐进,然后……

    毌丘一看势头不对,立刻退兵了。

    曹叡的本意只是要吓唬一下公孙渊,所以毌丘俭带来的都是地方上的守备部队,战斗力极弱,再加上毌丘俭也没想到公孙渊会悍然起兵对抗中央,于是准备不足,战败在所难免。

    这些客观因素全部被公孙渊有意识地忽略了,在他的心目中,他已经战胜了名将毌丘俭和来自曹魏的精锐大军,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志在必得的公孙渊迫不及待地宣布脱离曹魏,自立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像模像样地设置起了政府机构,任命了一大群“中央政府官员”。又遣使招降鲜卑,居然还派兵出没于曹魏的北方进行骚扰。

    他不知道,他这次玩大发了,惹了不该惹的人。

    就在同一时刻,远在长安的司马懿收到曹叡诏书,命他立刻回洛阳。稍作休整后司马懿立刻率领中央军出征辽东,那里有个狂妄的家伙等着他去解决。

    “公孙渊?”司马懿缓缓抬起头,遥望着东北,“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实力让一切权术都靠边站

    公孙渊是个大白痴。

    这是曹叡对公孙渊的盖棺论定,此人从取代公孙恭之后的所有行为都毫不掩饰地证明了这一点。

    可问题是,公孙渊是个有实力的大白痴,且不说公孙康、公孙康两代人留下来了强大家底,光是辽东遥远的地理位置和险要的地形就足够让魏军喝一壶了。

    所以,远征辽东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司马懿这样的名将。

    曹叡是个懂得权力制衡的人,他知道如今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先放一放司马懿,同时再培养一个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功臣——最好是宗室的功臣。可是让曹叡尴尬的是,如今的魏国人才凋零,他居然找不出一个这样的能人。

    曹叡很头疼。

    而收到诏书的时候司马懿却会心一笑。

    曹叡的那点帝王心术他还能不明白?但他同样明白,他现在已经是魏国唯一的栋梁,曹叡对他是不敢倚重又不能不倚重——离开了司马懿,还有谁能给他办事,给他打仗?

    司马懿深信,实力是一切权术的根基与后盾,只要他依然有能力替魏国取得军事胜利,任何人都夺不走他的权力。

    当司马懿进宫朝见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低调与谦恭,上殿的时候解下佩剑、脱下双履,小步快走到曹叡跟前,叩拜行礼,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甚至比之前更加恭谨。

    曹叡顿时感觉放心了不少。

    让司马懿平身后,曹叡仔细打量着这个如今权势滔天的大臣。比起十年前首次执掌兵权,今天的司马懿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在与诸葛亮的对抗中,司马懿已经从一名相对优秀的将领成长为了顶级的军事统帅。

    良久,曹叡终于开口了:“这种小事本来不应该劳烦你的,但是远征辽东之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只有依靠你了,你认为公孙渊会做什么?”

    曹叡说得诚恳,司马懿听得明白。略一沉吟,司马懿再次行礼,然后用恭敬地口气回答道:“对公孙渊来说,放弃襄平(辽东郡的治所)预先撤离是上策。”

    曹叡并没有表示疑问,而是示意司马懿说下去。于是司马懿再次行礼,然后说道:“占据辽水抗拒我军,这是中策;如果公孙渊坐守襄平企图倚仗高城顽抗到底,那就是下策了,一定会被我军击破擒获。”

    曹叡自己也是知兵之人,对司马懿的分析深以为然:“那么,你觉得公孙渊会采用哪种策略呢?”

    “只有真正明智的人才能理性分析敌我势态,审时度势做出最合理的判断,能够预先做准备,放弃重镇襄平,但这绝不是公孙渊所能做到的事情。”司马懿继续以平稳的声调回答道,“公孙渊肯定会认为我军孤悬辽东,没法持久作战,所以他会先占据辽河,然后死守襄平,也就是说,他会采取中下策。”

    “那么,算上来回的时间,这场仗要打多久?”

    “出兵需要百日,撤兵需要百日,在辽东作战需要百日,另外再休息六十日,臣下需要一年时间。”

    “好,就给你一年时间,给大军筹备一年粮草。”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没有一句废话,曹叡问得仔细,司马懿答得详细,立刻把远征辽东的所有问题都商定下来。

    谈话即将结束时,司马懿突然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陛下,洛阳的宫殿从周公、萧何开始就已经营造,到现在陛下还觉得不够住那就是臣下的失职。但是今年河北大灾,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可国家还是要拉他们服徭役,这样恐怕不太好……臣觉得,陛下应该暂时把‘内务工程’停一停,给百姓点喘息的空间啊。”

    “知道了,知道了。”曹叡听完不耐烦地挥挥手,司马懿立刻识趣地闭嘴,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曹叡知道,司马懿是在说自己太过热衷于营造宫殿,耗费的国力巨大。这种话其他大臣都说了无数遍,曹叡早就听烦了,所以气鼓鼓地把司马懿轰走了。

    不过曹叡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觉得更加放心。一个有野心的人是绝不会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来进谏这种事情的,直言犯上并不是一个有二心的臣子会做的事情。

    离开皇宫后,司马懿又把整个过程细细回忆了一遍,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以及曹叡的每一个反应,直到确认没有丝毫问题,他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整理军务去了。

    景初二年正月,司马懿率领四万大军踏上了北伐的道路。为了确保魏军不在兵力上捉襟见肘,曹叡还特意下令幽州刺史毌丘俭所部兵马统一调归司马懿统辖。

    曹叡一直把司马懿送出西明门,自己就送不了更远了,于是令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和长子司马师代替自己继续送行,一直送到司马懿的家乡温县。

    司马懿的到来让温县沸腾了。

    司马家族本来就是温县人的骄傲,而司马懿本人更是温县的神话,人们纷纷拥上主街,争相围观这位打败了诸葛亮的大人物。

    司马懿也是感慨非常,下令大军暂时停留数日,在温县大摆筵席,宴请父老乡亲。

    宴会上,司马懿很少见地收起了那张一成不变的扑克脸,跟父老乡亲有说有笑,大碗喝酒,喝得憨态可掬。

    家乡,让司马懿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在这里没有冷冰冰的斗争,没有虎视眈眈的政敌,他不需要去周旋,不需要去伪装,不需要去提防。司马懿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生活。

    感慨万千之下,司马懿居然破天荒地诗兴大发,留下了一生中唯一一首四言诗: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遭遇际会,毕力遐方。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当我功成名就之日,多么希望能够告老还乡,再回到这片令人备感温馨的乐土。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男儿生于天地间,这才是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跟父老乡亲宴饮欢聚数日后,司马懿再一次起程,宴会上那个饮酒赋诗、高声谈笑的司马懿不见了,又变回了那个沉稳、阴鸷的司马懿。

    得知曹魏大军征讨的消息后,公孙渊立刻决定:向东吴称臣,祈求孙权发兵援助!

    也不知公孙渊是怎么想的,杀了东吴的使者,吞了东吴的礼物,把孙权像白痴一样耍了一圈,他居然还打算向东吴求援。

    果然,收到求援信后孙权想起了上次被愚弄的不愉快经历,再一次暴跳如雷,打算把辽东来使砍了。盛怒之际,一个叫羊的大臣劝住了孙权:

    “陛下不可!这是在因匹夫之怒而毁掉称王称霸的机会啊!”

    “匹夫”两个字让孙权的眉角一挑,孙权圆睁着碧蓝大眼气哼哼地盯着羊。

    羊不紧不慢继续发言:“我们应该宽待公孙渊的使者,同时出动一支舰队北上辽东——两不相帮,只捡现成便宜。”

    “捡便宜”三个字再次让孙权眉角一挑:“说下去。”

    “我们的舰队到了辽东后远远观望,如果公孙渊赢了,那我们就装模作样上岸帮忙,这人情就卖大发了。如果公孙渊输了,我们就趁机上岸抢掠一番,也算是报了仇,还能赚个路费,一点不吃亏。”

    “此计大妙!”孙权转怒为喜,一边下令组织远征军北上捡便宜,一边找来辽东使者,慷慨激昂地表示,“回去告诉公孙老弟(称呼都变了),说我东吴肯定跟辽东共存亡,即便是因此跟中原彻底翻脸也在所不惜!”

    使者圆满完成任务,快乐地回家了。临行前,孙权又语重心长地提醒了一句:“司马懿用兵如神,所向无敌,我很为老弟担忧啊。”

    公孙渊根本没把孙权的警告当回事,他研究过司马懿在雍凉的战例,发现司马懿用兵不过如此。坚守不出,耗到蜀军没粮,耗到诸葛亮病死……这算哪门子用兵如神?听说诸葛亮死后还玩了个小花招把司马懿吓得拔腿就走……这算哪门子一往无前?

    公孙渊根本不懂司马懿真正的强大之处。

    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司马懿能在蜀军强大的攻势面前岿然不动?为什么司马懿在地图上画几个点就能扼住诸葛亮的七寸?为什么司马懿能够以如此微小的损失顶住如此声势浩大的入侵?

    像公孙渊这种人,永远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那部分情况,所以他注定要悲剧。

    与此同时,魏国的间谍也把孙权出兵的消息千里加急送到了洛阳。曹叡有点小小的担心,万一辽东和东吴联手,司马懿可就啃上硬骨头了。于是他找来蒋济,想听一听这位谋臣的想法。

    蒋济显得很不以为然,十分肯定地告诉曹叡:“孙权不会帮公孙渊的。”

    “东吴远征军不可能深入辽东腹地,但不深入的话救援就起不到作用。再说,孙权这个人,就算子侄遇上危险他都能犹然不动,更何况是往日羞辱过他的公孙渊!现在他往外声张此事,肯定是诡计,不过是想等我军万一失败了卖个现成人情给公孙渊而已。”

    蒋济的判断一直很准,曹叡瞬间吃了定心丸。

    “不过!”蒋济突然提高了声音,让曹叡的心又揪紧了。

    “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我军攻打公孙渊不能速战速决,一旦相持不下,以孙权程度不深的谋略,或许会以轻兵掩袭也说不定。”

    “嗯。”曹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得看司马懿的本事了。”

    司马懿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不出司马懿所料,公孙渊果然选择了中下策。

    当司马懿还在温县饮酒赋诗的时候,公孙渊紧急动员数万大军,由大将卑衍、杨祚统率,驻扎于辽遂等待魏国大军。

    辽遂位于辽河与大梁河的交汇口,东北一百里左右便是襄平城。一般来说,守襄平必须先守辽遂,这是军事常识,所以公孙渊的安排倒也中规中矩。

    可惜在司马懿面前,中规中矩是不够的。

    景初二年六月,司马懿大军跋涉四千余里抵达辽遂,不禁哑然。原来,卑衍、杨祚二人抵达辽遂后又沿着辽河构筑了一道南北走向长达六七十里的防御工事。这两位老兄充分发扬二愣子精神,壕沟深得能淹死大象,土墙厚得能砌进一头骆驼,魏国大军就算开着坦克过来都无法轻易碾过去。

    这道三国史上旷古绝后的“卑衍-杨祚防线”,在战略意图上充分体现了东北人民直爽的性子:我挖条沟、我造堵墙,我让你过不来。

    卑衍和杨祚站在工事后面,得意扬扬地望着司马懿:怕了吧?当年你就是拿这一招耗死诸葛亮的。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懿很无语。“卑衍-杨祚防线”在他眼里简直破绽百出。

    拳谚云: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卑衍、杨祚学到了司马懿的招数,却没学到内功。“耗”字诀的精髓不是造堵墙把人围起来,而是占据一个咽喉位置让人进退不能。反观“卑衍-杨祚防线”,再怎么连绵六七十公里难道还能把整个辽东都围起来?也就是说,除了防线所在的六七十里地,其他地方全都是突破口。

    简单地扫了一眼舆图后,司马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宏大的战术计划。

    第一步,司马懿先大摇大摆地开到防线南段安下营寨,做出一副打算在辽河南岸突破的架势。同时,司马懿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把所有的旗帜取出来,甭管有用没有,全部插上。

    魏军将士不知道司马懿想干吗,不过管他呢,反正插根旗子也不费不了多大劲儿。一时间魏军大营锦旗飘扬,遮天蔽日。

    卑衍、杨祚二人看得真真切切,十分得意地把主力大军调往防线南部,打算依托防御工事给魏军来个“半渡而击”。

    就在辽东军调动时,魏军也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下一步行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司马懿突然下令:全军紧急出动,向北绕过防线!

    大军立刻有条不紊地撤出营寨,一直绕到“卑衍-杨祚防线”的尽头,在那里渡过了辽河。

    “卑衍-杨祚防线”柔软的背部立刻暴露在司马懿的兵锋之下。

    由于辽东军的主力已经被骗到防线南段,没人发现魏军的行动。直到几天后,卑衍、杨祚才突然发现魏军大营有点奇怪。旌旗依然飘扬,可总感觉少了点人气。

    二人合计了半晌,决定派出小股部队去查探一番。派出去的侦察兵也缩头缩脑,好半天才畏畏缩缩地钻进魏军大营,发现果然是座空营。

    就在同时,后方传来消息:司马懿大军已经渡过辽河了!

    居然被司马懿的“暗度陈仓”之计骗了!辽东军一时间有些慌乱。不过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卑衍-杨祚防线”固若金汤,就算从背后也没有那么容易突破。于是辽东军一齐向后转,打算和司马懿来个硬碰硬。

    司马懿从不打硬碰硬的仗。看到片刻慌乱后又冷静下来的辽东军,司马懿心中一阵冷笑,走出了第二步棋子。

    于是,魏军又收到一个奇怪的命令:摧毁所有渡河船只,并且沿着辽河构筑简易城防。

    卑衍、杨祚一头雾水:什么情况?司马懿打算跟我们对垒?没道理啊,对垒何必跑到辽河对面来?莫非魏军闲得慌?

    正在辽东军莫名其妙的时候,魏军的工事已经构筑完毕。紧接着,司马懿又下达了第三个奇怪的命令:全军急趋东北,直捣襄平城。

    在背后有大军盯梢的情况下居然去攻打坚城襄平,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的“乱命”!司马懿麾下的将领终于忍不住要提意见了:“太尉!我们都绕道辽遂后方了却围起来不去攻打,这算个什么事儿!”

    司马懿解释道:“兵法云:‘敌虽高垒,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这是攻敌必救,骗贼军出战。”

    众将心想太尉大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敌军主力在我后方,此时贸然攻打襄平,若是阳遂守军趁机出动,与襄平守军首尾夹击,我军岂不危矣?”

    司马懿板起脸不再继续解释:“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一甩手,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没辙儿,出发吧。

    司马懿居然直接放弃阳遂直奔襄平而去,卑衍心中一喜一忧。

    忧的是辽东主力都在阳遂,襄平恐怕会受不住;喜的是司马懿居然抛下阳遂直接攻打襄平,这不等于是把后背留给自己吗?

    于是,卑衍立刻下令:全军出动,尾随司马懿,到襄平城下一决生死。

    这时,杨祚提出建议,说:“出兵是不是先缓缓,反正阳遂到襄平也才百里地,等司马懿在襄平城下损兵折将的时候再出击岂不是效果更好?”

    杨祚的建议有理有据,却被卑衍当场拒绝:“你想得也太简单了!襄平主力都在阳遂,万一被一举攻破怎么办?更何况,若是我军不及时回援,就算打赢了又如何?万一有人觉得我们在拿主公的性命当诱饵换军功,那你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杨祚一听,佩服得不得了,觉得卑衍太深谋远虑了,再不多说,点起本部军马就出发了。

    司马懿早把卑衍、杨祚的反应料准了,在向襄平进军的时候都一直保持着作战阵形。果然,没过多久斥候就传来探报:阳遂大军出动了。

    司马懿立刻召来众将,下令全军掉头,迎战阳遂守军:“阳遂贼将见我进兵襄平,肯定迫不及待地出兵来阻击!阳遂贼军必定急切求战,如此则攻守易势,我军必定大破辽东贼——我没有攻打阳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阳遂守军好不容易渡过了河,又跨过魏军垒起来的工事,正队形散乱地埋头赶路,怎么都没想到司马懿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被司马懿抓住机会,连续发动三次进攻,卑衍、杨祚毫无还手之力,数万大军被尽数歼灭。

    辽东主力兵团被歼灭,司马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攻打襄平城。

    数日之后,司马懿出现在襄平城下,与公孙渊遥遥相望。

    公孙渊也得知了卑衍、杨祚军团覆灭的消息,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要弃城而走,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思来想去,公孙渊还是舍不得襄平这份基业,而且,他信任脚下这座襄平城,公孙家族在这里经营了三代人,这座城市是整个“东北亚”最坚固的要塞。他相信,凭司马懿的远征军绝对无法撼动这座堡垒。

    当年陈仓城能够击退诸葛亮,难道我的襄平还挡不住小小的司马懿吗!

    于是,公孙渊决定留下。

    可惜司马懿不是诸葛亮。

    早在出兵前司马懿就把这个问题想透了,所以他才带了三百天的粮草,做好了对峙一百天的准备。抵达襄平城下的时候司马懿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细致地部署军队,准备长期围城。

    用四万人围困辽东第一大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司马懿毕竟是上计掾出身,精打细算,居然在襄平周边的每个隘口都部署完军队后还留下了一支数量可观的预备队。

    一场围城战就此开始,一直孤悬辽东的客军居然敢和东道主公孙渊拼消耗、打持久战,司马懿的压力不小,但他依然信心十足。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公孙渊突然改变主意弃城逃跑。

    魏军有条不紊地进入阵地,逐渐合拢对襄平的包围圈。时间也慢慢进入了七月份,连绵不断的霖雨如期而至,辽东地区进入了雨季。

    对司马懿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简直心花怒放。

    没有人知道司马懿在乐呵什么,大家只觉得太尉大人在辽东的各种表现都很匪夷所思。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大雨是行军用兵的宿敌,尤其是曹魏,从于禁到曹真无不吃够了秋雨的亏。而比起当年那几场秋雨,今年的雨季似乎来得更加狂暴。

    司马懿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只盼雨能下得更大。

    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一个月,辽东成了水乡泽国,平地上都能涨起数尺大水,低洼处简直变成了湖泊,魏国大军泡在水中,苦不堪言。

    远征军中大多数人都听说过“水淹七军”的故事,更不乏参加过曹真伐蜀的老兵,一场大雨非但让他们浑身湿透,更让全军军心惶恐,生怕这个司马懿重蹈了于禁、曹真的覆辙。

    于是,便有人向司马懿提议,不如把营地转移到高处去,就算不为避雨,至少也能稳定军心。

    司马懿一口否决:“我军营地本来就不在低洼处,何必移营?贸然移营,若是让公孙渊乘虚而出,谁来担责任?至于稳定军心,我倒是有比移营更好的办法。”

    说完,司马懿当场下令:“再有敢说移营者,杀无赦!”

    军令一出,三军悚然,但还是有不开眼的,过了几天,都督令史张静没有理会司马懿的命令,居然又提出要移营。

    司马懿等的就是这种人,二话不说当场把张静拉出去砍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移营的事情了。时间久了,大家也慢慢发现司马懿扎营的地点其实选得很安全,根本没必要担心洪水问题,于是军心慢慢稳定下来了。

    襄平守军的军心比魏军更稳定。大雨一起公孙渊就喜得眉飞色舞,大喊“天助我也”。一天暴雨下来,辽东军民登上城楼一看,城下变成了一片泽国水乡,魏军大营像几座孤岛一样漂浮在水洼上,根本没法靠近城墙,更不用说攻城了。

    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辽东军民从卑衍军团覆灭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三三两两地走出城门放风,发现魏军果然没什么动静,于是越发嚣张,居然成群结队跑到城外打柴放牛来了。

    魏军气得够呛:我们这是打仗呢,你们就不能严肃点吗?于是纷纷向司马懿请战,就算打不下襄平,至少骚扰一下辽东军民的幸福生活。

    然而,司马懿却严令不许出战。

    大家有点蒙了,当年诸葛亮北伐的时候司马懿就是死守营寨还情有可原,可现在是我们在攻打别人,老是不让出战算怎么一回事?

    司马懿还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不解释。

    大家急了,难道太尉做乌龟还做上瘾了?一个叫陈圭的司马一脸不满地跑来问司马懿:“太尉,当年您攻打上庸的时候大军昼夜不停地狂奔数百里,只用了十几天就攻克了坚城,斩杀了孟达。现在我军远征在外却如此不紧不慢,属下有些不明白。”

    看着陈圭这张不服气的脸,司马懿终于决定不再玩高深,于是他很耐心地解释道:“当年孟达人少,但粮食能支撑一年之久,而我军人多,粮食却只能吃一个月,我是跟粮食赛跑,怎么敢不快?可是现在呢?贼兵多,我兵少;贼兵饿,我兵饱。何必速战?况且大雨连绵也无法速战。”

    陈圭一直仔细地听着,但还是没有被彻底说服,于是司马懿继续解释:“自从发兵之日起,我最怕的不是公孙渊来攻打我,而是怕公孙渊跑掉啊。现在公孙渊的粮食快吃完了,我们的包围圈却还没有合拢,我们就去攻打他、掠夺他,我恐怕会把公孙渊吓走。”

    陈圭此时才恍然大悟,连呼“太尉英明”,司马懿欣慰地点点头,总结道:“兵者诡道。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反应。公孙渊虽然没粮了,但仗着秋雨还不肯投降,我就是要让他安心才不进兵攻打。为了打击一帮放牛砍柴的小兵就把公孙渊吓走,岂不是太不划算了?”

    司马懿难得说那么多话,这番话既是对陈圭说的,也是对手下请战的将士说的,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司马懿请战了。

    司马懿十分从容地处理了这次小小的“请战危机”,至少比当年在祁山的时候从容多了。

    一个月后,云破日出,魏军的包围圈也彻底合拢了。而借助大辽河暴涨的水势,司马懿也已经把所有攻城器械都用船运到了襄平城下。

    司马懿呼吸着辽东雨后清新的空气,抬头望着襄平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攻城。”

    要么不做,做就要做绝

    景初二年八月,魏国大军对襄平城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总攻。

    司马懿不擅长打野战,他最擅长的是防守和攻坚,襄平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公孙渊马上就会体验到一次百科全书式的攻城战术博览会。

    一上场,司马懿就牢牢占据了“制空权”。

    魏军没有井阑这么高科技的攻城兵器,但司马懿有自己的土办法:在城墙外建土山,比襄平城墙还高,魏军士兵站在土山上居高临下地“嗖嗖”放箭,襄平守军被轰炸得头都抬不起来。

    与土山相得益彰的是另一种低科技攻城手段——挖地道。襄平城的地基深,魏国的工程兵部队整体素质也比不上蜀国,司马懿也没指望他们能挖进城,只要求他们挖到城墙下,挖城墙脚!

    头顶上箭如雨下,脚底下还有一帮穿山甲把城墙挖得摇摇欲坠,襄平城的守军军心也跟着摇摇欲坠。

    司马懿一看差不多玩够了,下令全军轮流攻城,魏军也没有冲车之类的高科技兵器,没关系,用攻城锤!结成龟甲阵的魏军敢死队把包裹着铁皮的巨大木锤送到襄平城大门口,有节奏地撞击城门,敲得不亦乐乎。与此同时,另一队轻装步兵扛着云梯探钩附上了城墙,不顾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油沸水、滚木礌石,玩儿命地往上爬。

    这就是所谓的“蚁附攻城”,伤亡最大,也最具有视觉震撼力。

    困守孤城的敌人内心深处往往是绝望的,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攻克城池,就必须先不计任何代价唤起敌人心中的绝望。一旦守军的心理崩溃了,离城墙崩溃也就不远了。

    于是,在司马懿的命令下,魏军分成数个梯队三班倒,像波浪一样昼夜不停地发起进攻,不能给辽东军丝毫喘息的机会,要在不断的进攻中彻底消磨守军的意志。孟达的军心就是这么崩溃的,襄平也不会例外。

    不出司马懿所料,襄平快要崩溃了。

    辽东的大部分军粮都囤积在辽遂,随着卑衍、杨祚军团的覆灭全部成了浮云。早在七月份司马懿刚开始包围的时候,襄平粮食就已经耗尽了。当时襄平盛传许多诡异的传闻,比如有狗穿着衣服上了房顶(犬冠帻绛衣上屋),有人家的锅里发现被蒸死的小孩儿(炊有小儿蒸死甑中)。尤其是几天前在襄平北巿的大街上居然发现了一团圆咕隆咚的肉球,有头有五官,唯独没有手足(襄平北巿生肉,长围各数尺,有头目口喙,无手足而动摇)。

    后来的史家把这种所谓的异象称之为“天兆”,但当时的襄平人心里最明白,这些异象预示着同一件事:襄平城里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地吃尸体、吃小孩,甚至吃活人了。

    进入八月份之后,粮食更加紧迫,吃人变得更加普遍,变得明目张胆,变得理直气壮。

    公孙渊也快崩溃了,魏军在襄平城下血流成河,却丝毫没有要退缩的迹象,而襄平的粮食却一天比一天少,守军的死亡率一天比一天高,这样下去,城破是迟早的。

    八月中秋,一颗陨石划过襄平的天空,在东北方坠入大梁河,全城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中,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孙渊终于撑不下去了,他派出了“丞相”王建和“御史大夫”柳甫给司马懿送来了投降书,声称只要司马懿大军撤围,自己就捆上绳子亲自出城谢罪。

    对此,司马懿的态度是:“白日做梦!”

    都什么时候了,公孙渊居然还想讲条件?要么顽抗,要么投降,谢什么罪?难道你以为还会让你继续割据辽东?

    为了让公孙渊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司马懿二话不说就把王建和柳甫砍了,然后送去了一封很不客气的檄文:

    当年楚国和郑国都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郑伯尚且光着膀子牵着羊出城谢罪。如今我是天子钦命的征讨大臣,你居然派来个什么王建之类的二流货色就想让我撤围退兵?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吧?

    哦,对了,你派来的两个老东西,话都说不清楚,估计把你的意思传达错了,我已经帮你杀了。如果有什么话没说完,记得下次派个年轻的懂事的过来。

    信送到公孙渊手里,把公孙渊气得够呛,在他自己看来,他是燕王,是和曹叡平起平坐的诸侯,司马懿居然敢对自己吆五喝六!当然,司马懿的实力摆在那里,公孙渊也无可奈何。于是,他真的派了年轻的侍中卫演过去,当然声明还是老一套:司马懿先撤围,自己改天把儿子送来当人质。

    司马懿看到卫演的时候都给气乐了:没见过这么不长眼的。冷笑一阵后司马懿指着卫演鼻子训斥道:“打仗也就五件事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守,守不住就跑,不肯跑就降,不肯降就死。公孙渊不肯投降,看来他是想死。”

    这一次,司马懿没杀卫演,羞辱一顿后就放回去了。卫演连滚带爬地跑回襄平城把司马懿的话转述给了公孙渊。公孙渊一听,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司马懿打算要自己的命。

    那还有什么说的,赶紧跑吧。

    公孙渊充分发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守,守不住就跑”的精神,趁着夜色带上亲兵卫队突围跑了。

    可惜司马懿的包围圈部署了整整一个月,怎么可能让公孙渊跑掉?得知公孙渊突围的消息后司马懿立刻下令最近的隘口立刻出兵追击,最终在大梁河彻底歼灭了突围部队,斩杀公孙渊于阵中。

    巧的是,公孙渊死的地方,正好是当初大陨石砸下来的地方。

    他真的很会挑地方。

    公孙渊猜得没错,司马懿确实打算赶尽杀绝,只不过比公孙渊想象得更绝。

    随着公孙渊的死,襄平守军土崩瓦解,魏军轻而易举攻陷了城池,辽东公孙家族三代人的基业就此灭亡。

    魏军将士从连续半个月蚁附攻城的噩梦中醒来,满心欢喜地迎接和平,准备回家。出人意料的是,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刚入城,司马懿就下令把公孙渊伪政权中所有的官吏都抓起来。公孙渊的大燕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乱七八糟的官职都有,魏军一口气抓了两千多个伪公卿。

    然后,司马懿一声令下,这些人全部杀头,一个不留。

    两千多颗脑袋干净利索地滚落地面,襄平城被染成了血红色。

    但司马懿没有就此停止,紧接着他又下令将襄平城内十五岁以上的男丁七千余人抓起来。

    然后一个不落统统斩首。

    这些身首分离的尸体被堆积起来,封上泥土,筑成一座金字塔形状的建筑——这种残忍野蛮的建筑在历史上的专有名词,叫“京观”。

    收复辽东很难,想要保证辽东长治久安更难,司马懿采取的是一种最绝的方式:把所有有能力造反的人都杀光,就不会有人造反了。

    这是“鹰扬之臣”司马懿第一次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一直低调、隐忍的司马懿露出了他杀伐果断的另一面,这才是真正的司马懿。

    大屠杀过后,襄平成了人间地狱,一到晚上鬼影幢幢,就连魏军士兵都不敢单独外出。而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时,司马懿每天都要忙到很晚,这天他像往常一样熬夜批阅公文,突然感觉屋里阴风习习。等阴风过后,司马懿发现自己膝盖上躺着一个人!

    司马懿瞥了一眼,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人是魏明帝曹叡!只听见曹叡毫无生气地呻吟着:“看我的脸,看我的脸。”(视吾面),司马懿低头仔细看,却发现曹叡的脸青黑扭曲,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就算是司马懿也被吓得惊恐万分,几乎差点惊叫出来,就在这时,他身体一震,醒了。

    原来是个梦。司马懿靠着案头睡着了,做了这样一个真实到难以置信的噩梦。

    这个梦让司马懿耿耿于怀。

    当然,这个小插曲对司马懿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他面临着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他杀了太多的人,把辽东杀戮得服服帖帖。但是想要真正收服辽东,光靠杀戮是不行的。

    恐怖政策可以摆平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恩威并济才能彻底收服人心。这一手司马懿一向玩得很纯熟,完成大屠杀后,司马懿想起来三个人。

    一个是被公孙渊关进大牢的公孙恭,司马懿找到了曾经戒备森严的大牢,把已经跟活死人差不多的公孙恭放了出来,目的是向辽东人民昭示:这一切都是公孙渊的罪过,我只针对公孙渊,而不是整个公孙家族,更不是针对辽东人民了。你们看,连公孙恭都被我当成座上宾,你们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另外两个人叫纶直、贾范,曾是公孙康手下大将,公孙渊篡位后屡次挑战魏国底线,这两人苦苦劝谏,惹恼了公孙渊,于是把二人给杀了。

    司马懿派人找到纶直、贾范的坟墓,搞了个隆重的祭奠仪式,还把两人的坟墓仔细修缮了一番。这又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凡事公孙渊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

    杀活人立威,用死人(活死人)立德。这就是司马懿的手段。

    一次教科书式的远征、一次鲜血淋漓的屠杀、一手漂亮的恩威并济,司马懿解除了魏国自立国以来就头痛不已的独立王国,将整个辽东郡和三十万户居民纳入魏国版图,立下不世功勋。

    对司马懿来说,这是件好事,又不是件好事。

    立功是好事,功高震主却不是好事。

    不过,司马懿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准则。功劳越大,越战战兢兢。现在,整个魏国都找不出一个能跟司马懿抗衡的大臣,而司马懿非但没有因此飞扬跋扈,反而更加低调谨慎,并且不遗余力地让全魏国都知道他很低调。

    这个秀低调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解决了所有问题之后,司马懿班师回朝,这时候已经将近十月了。

    辽东气候寒冷,十月份已经快飘雪花了,魏国远征军士兵都还穿着单衣,冷得瑟瑟发抖。这时候有人就建议,说辽东府库里有很多棉袄,何不分给将士们穿呢?

    司马懿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乎,一番事先早已打好腹稿的演讲慷慨激昂地脱口而出:“府库里的棉袄是大魏官家的财产,我拿来分发给士兵就是用公家的财务来施展私人的恩惠,这不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事情,我绝不如此。”

    说完,司马懿下令即刻撤军,数万大军就这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撤离了辽东。

    司马懿这场秀作得漂亮,秀到了曹叡最敏感的神经上。

    曹叡最担心的是司马懿功高震主,但司马懿一而再、再而三地显示出自己功高而不自矜的品行,让曹叡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

    一个又能征战立功,又不居功自傲的下属,简直是所有领导心中的完美下属。

    当司马懿行进到蓟县的时候,曹叡的使者也到了,带来了丰厚的赏赐:司马懿立下首功,加封昆阳县。

    如此一来,司马懿的采邑就有了昆阳和舞阳两个县,在曹魏异姓公侯中,他是唯一一个封地有两个县的人。

    司马懿已经站在他政治生涯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景初二年十二月的最后几天,一个来自洛阳的消息才让司马懿终于有机会登临绝顶。

    领兵在外,权力中心要有自己人

    景初二年十二月下旬,司马懿如期返回洛阳,按常规他应该进洛阳城面见曹叡并办理军队交割手续。然而,十二月二十五日,曹叡突然发来诏书,令司马懿绕过洛阳,直接返回长安坐镇关中。

    司马懿敏锐地感觉到这道诏书有点奇怪。

    真正的奇怪还在后头。

    司马懿的车仗绕过洛阳取道轵关前往长安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封诏书,命他立刻掉头前往洛阳。

    司马懿心中疑惑,短短数天之内,又是让他绕开洛阳,又是让他前往洛阳,天子到底在抽什么风?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

    没过多久,又一封诏书送到,这次的内容却又是让他绕过洛阳直接返回长安。

    数天之内,司马懿连续收到三道内容截然不同而且反复无常的诏书,司马懿知道,洛阳肯定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又一封天子诏书送到,这次是一位叫辟邪的天子特使亲自送来的,这次是天子亲笔书写的“手诏”,而内容也和其他诏书不同,歪歪斜斜地只写着一句话:“迅速回来,赶到以后直接从正殿入寝宫,面见朕!”(间侧息望到,到便直排阁入,视吾面)

    读完诏书司马懿愣在了当场,“视吾面”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击中了他的神经,梦里那张青黑扭曲的脸再次浮上心头:视吾面……视吾面……原来是天子要面见我!

    司马懿立刻询问特使辟邪,辟邪的回答也证明了他的猜想:天子快不行了,洛阳政局处于动荡之中。

    得到这个消息后,司马懿顾不得仪仗,换上了最轻便快捷的“追锋车”,昼夜兼行,一天之内疾驰四百里,终于在曹叡晏驾之前赶到了洛阳城。

    司马懿并不知道,他已经错过了洛阳城内最惊心动魄的四天,在这四天中发生的事情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甚至决定了魏国的国运。

    这一切要从大半个月前说起,十二月上旬曹叡突然染上恶疾,然后就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过。曹叡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位三十四岁的帝王得了什么病,不过后世猜想,不管是什么病,都跟他喜好女色、纵欲过度有关,用民间的说法就是——被掏空了。

    曹叡此人被刘晔评价为“缩水版秦皇汉武”,确实此人不管是雄才大略还是劳民伤财都向秦皇汉武看齐并且恰到好处地比这两位老前辈差一截,唯独在一个方面曹叡超越了嬴政和刘彻:那就是好色。

    曹叡继承并发扬了他老爸和爷爷的好色传统,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坐拥嫔妃上千人。

    可奇怪的是,曹叡如此好色,居然连一个子嗣都没留下。他倒不是没有生育能力,他有三个儿子,可惜都夭折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肯开花结果了。到了晚年,曹叡不得不领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是秦王曹询,一个是齐王曹芳。

    如今,他不得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

    可是曹询、曹芳二人一个九岁,一个才八岁,一旦自己撒手而去,如何确保这两个小皇帝即位不会君权旁落?

    曹叡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他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个聪明的儿子和一批忠诚可靠的顾命大臣,并且祈祷上苍保佑曹魏社稷。

    十二月二十四日,曹叡终于下定决心,立曹芳为太子,并列出了顾命大臣的人选: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

    同时,曹叡任命曹宇为大将军,作为五位辅政大臣之首——当年曹叡从司马懿手中拿走的大将军一职就是为了这一天准备的。

    这五个人,大将军曹宇是曹叡的皇叔,而且和曹叡关系极好,曹爽是曹真的儿子,曹肇是曹休的儿子,夏侯献是夏侯渊的孙子,而秦朗虽然不是宗室,却是曹操的养子,也跟宗室差不多。

    很明显,这份名单没有司马懿的份儿。

    不管司马懿怎样低调、怎样谦和,他毕竟不姓曹,也不姓夏侯,曹叡并不是不信任司马懿,他只是更加信任宗室。尤其是曹芳年幼的情况下,即便出现君权旁落的情况,曹叡也宁愿它旁落到宗室大臣手中,而不是姓司马的人手中。

    更何况,曹叡还记得曹植的上疏和高堂隆临死前的遗书以及祖父那句“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

    司马懿的权力够大了,就让他的权力到此为止吧。

    十二月二十五日,曹宇担任大将军的第一天便奏请曹叡下诏不许司马懿进入洛阳城。这一想法跟曹叡不谋而合,洛阳城里有五个权力即将超过司马懿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比司马懿能力更强,功劳更大。这种时候放司马懿进城,简直是引狼入室。

    于是曹叡一道诏书,就把司马懿赶回了长安。

    太子确定了,辅政大臣确定了,最大的麻烦司马懿被赶走了,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只要不出意外,几天之后曹叡驾崩,曹芳登基,五大辅政大臣总揽朝纲,一切就和司马懿再也没有关系了。

    不管是曹叡还是五大辅政大臣都没有想到,他们忽略了一个细节,一个致命的细节——确切地说是两个人:

    刘放和孙资。

    这两人是谁?简单来说,这两人是魏国第一秘,曹叡一朝名副其实的二号首长,掌管内廷机要的关键人物。

    这两人是曹魏老牌秘书了。早在魏国建国初期,两人就同时担任了曹丕的秘书郎,后来这两人同时转为左右丞。黄初初年,秘书被改成了中书,于是刘放被任命为中书监,而孙资被任命为中书令,各加给事中。曹叡即位后,这两人的地位愈加尊崇。

    不管官职如何变,这两人的具体职能永远都没有变过:大魏国首席秘书,历经曹操、曹丕、曹叡三朝不倒,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两人跟司马懿的关系很不错,司马懿从不拉帮结派,但他知道什么人该接近什么人不该接近,而身为领导秘书的刘放、孙资二人正是他结交名单上的第一名。

    相反,宗室大佬们就不怎么待见刘放、孙资二人,尤其是夏侯献、曹肇和秦朗根本看不起刘、孙二人,相互关系闹得特别僵。

    所以刘放、孙资也一直把司马懿当作自己人,而宗室亲族则是外人中的外人。在他们心底,是最希望司马懿能够成为辅政大臣的。

    曹叡宣布辅政大臣名单的时候刘放、孙资就在身边,一听说有夏侯献和曹肇却没有司马懿,二人心里就一阵失落。不过这两人都是人精,那么多年秘书不是白混的,只要能忍,他们肯定忍过去了。

    坏就坏在夏侯献和曹肇两人太嚣张,第二天就出事了。

    曹叡病重之后,几位辅政大臣轮流守候在嘉福殿内曹叡的卧榻边。这一天,夏侯献和曹肇离开曹叡寝宫时遇到了正前往寝宫的刘放、孙资。夏侯献、曹肇小人得志,一脸挑衅的表情。刘放、孙资在官场上修炼了那么久,能忍就忍,不想跟二人计较,正要快步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一看,原来是皇宫里负责司晨的公鸡飞到了一棵矮树上。

    曹肇嘴贱,指着树上的公鸡说道:“这东西在宫里待得太久了,看他还能待到什么时候!”这话是对夏侯献说的,曹肇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刘放和孙资。

    曹肇的弦外之音太明显了,结局还没明朗之前就提前翻牌了,只能说曹肇实在太嘚瑟了。

    很可惜,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听到这句话,刘放和孙资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们太了解这些傲慢的宗室亲族了,这些人一旦爬上高位,绝不会允许自己留在机要秘书的位子上,而且一点面子都不会给自己留。

    不行,必须把这些膏粱子弟搞下去,把“自己人”司马懿搞上来!

    一咬牙一跺脚,一个计策浮上心来。

    刘放、孙资作为机要秘书大部分时候都陪伴在曹叡身边,但是大将军曹宇等人也死守着曹叡,一步都不肯离开。

    这些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只要曹叡一天没死,事情就可能出现变局,所以他们不敢离开。

    然而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曹宇这些人。

    十二月二十七日,曹叡病情突然出现反复,出气多,进气少,似乎快不行了。曹宇赶紧跑出嘉福殿去找曹肇商量后事,只留下曹爽一个继续看着曹叡。

    曹宇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刘放阴险的眼神。

    等曹宇离开后,刘放立刻用眼神示意孙资开始行动。可是孙资却突然了,摇着头说:“这样恐怕不行吧。”

    孙资毕竟位高权重,如果没有十足的必要,他不想参与到这场政治赌博中去。

    刘放急了,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都快被送进锅里煮了,还有什么行不行的!”

    被刘放一说,孙资再度回忆起几天前夏侯献的那番话,一咬牙,终于拿定了主意。

    二人趋到曹叡病榻前,齐齐跪下,刘放一边抹眼泪一边启奏道:“陛下百年之后,打算把天下托付给谁?”

    曹叡虽然快死了,但脑子还很灵光,立刻知道二人想说什么,不耐烦地一口堵回去:“不是说了,让燕王辅政吗?”

    刘放没有在意曹叡的语气,他早就打好了腹稿,乘此机会开始慷慨陈词:“陛下难道忘了先帝‘藩王不得辅政’的遗诏了吗?”

    这句话对曹叡毫无杀伤力,在曹叡看来“藩王不得辅政”这道遗诏本身就没什么道理。

    当然,刘放还没说完:“陛下您知道吗,您刚得病那会儿,曹肇、秦朗就调笑、戏弄您的爱妃们。而燕王在城南屯兵,不让大臣觐见陛下,这根本是竖刁、赵高这类权奸才会干的事情啊!”

    这句话杀伤力就大了。自己还没死,曹肇、秦朗就调戏自己的老婆们,曹宇就打算独揽朝纲,这简直与谋反无异!

    曹叡听得心头火起,刘放正好上纲上线添油加醋:“如今皇太子年幼,国家却面临内忧外患的境地,陛下不做长远打算,却因为一己私恩把祖宗基业托付给这么几个平庸之人,臣下恐怕社稷危险啊!”

    刘放这番话又说到曹叡心里了,还揭开了曹叡最大的疙瘩。

    曹叡何尝不知道五位辅政大臣才能平庸,根本不是安邦定国的贤才。他只是希望这五人能看在宗亲的分上竭力保存曹家社稷。

    但是从刘放的描述来看,这五人非但才能不足以安定社稷,就算是品行也极度不佳,一旦自己晏驾,这些人难保不成为权奸。

    既然如此,何不换成才能卓越、品性也说得过去的异姓大臣呢?

    想到这里,曹叡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人选,但他还是问刘放、孙资:“那你们觉得谁比较合适呢?”

    刘放想都不想就提出了一个人选,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居然是曹爽。

    曹爽瞬间吓了一大跳,从刘放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观察曹叡的脸色,没多久他已经得出了结论:曹宇、曹肇、夏侯献和秦朗的辅政大臣地位恐怕要保不住了。可是自己呢?自己和刘放、孙资关系还不错,这两人或许不会跟自己为难吧?

    曹爽在犹豫,到底投向哪一边?没想到刘放却主动来拉拢自己了。

    曹爽心里飞快盘算起来:如果答应刘放拉拢,自己就是头号辅政大臣了,不过也有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拒绝刘放,自己乖乖回去做三号人物,但也不会失去更多。

    时间容不得曹爽过多思虑,曹叡已经转过头来,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曹爽,问道:“你能胜任吗?”

    曹爽脑子乱成一团麻,顿时汗流浃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刘放急了,狠狠踩了曹爽一脚,曹爽突然像被扎了一针一样蹿起来,顺势一把跪倒:“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曹叡满意地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算成了。

    其实曹爽根本没时间深思熟虑,他是被逼着表态的,不过表完态后他突然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现在已经是头号辅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生际遇真是曲折难料。

    确定一个人选后,刘放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辅政大臣的第二个人选——司马懿。

    这一招,刘放在肚子已经推演了无数次,他相信不会有任何问题。首先推出曹爽是为了让曹叡放心,然后推出司马懿是为了辅助曹爽,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曹爽才干太差,正好需要司马懿这个能人辅佐,而司马懿这个外姓大臣受曹爽制约,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最重要的是,曹叡相信以司马懿的性格,他对权力的威胁恐怕并不会比曹宇、曹肇这些人更大。

    果然,曹叡当场就同意了。

    刘放、孙资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边拟定诏书把司马懿喊回来,一边开开心心离开嘉福殿去准备更换辅政大臣的事儿了。

    这两人犯了跟夏侯献一样的错误:得意得太早了。

    刘放、孙资可以劝曹叡改主意,其他人也一样能。

    当曹宇找到曹肇的时候,曹肇大惊失色:“大事未定,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赶紧回去!”

    曹宇还没来得及回答,辅政大臣人员变动的消息就传来了,曹肇气得一跺脚,抛下曹宇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就跑回了嘉福殿。

    这时候,刚好刘放、孙资出去。

    曹肇二话不说,扑到曹叡病榻前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曹叡心烦意乱。曹叡实在忍受不了了,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有些鲁莽,于是又决定收回成命,依然任命曹宇等五人为辅政大臣,下诏令司马懿直接回长安。

    曹肇心满意足,擦擦眼泪,走了。

    他犯了跟刘放、孙资一样的错误。

    一场发生在魏国核心权力层的政治斗争,斗争双方却连续犯下一系列低级错误,只能说明此时的魏国确实人才凋零,连个真正高智商的人物都已经找不出来。

    曹肇一走,刘放、孙资就回来了,又是一场号啕大哭。曹叡此刻已经被搞得头昏脑涨,完全没了主见,于是又被刘放、孙资二人说服,再一次下令任命曹爽、司马懿为辅政大臣。

    刘放、孙资不愧为三朝第一秘,智商到底要比曹宇和曹肇高出一截,两人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于是,刘放请求曹叡亲手书写诏书召司马懿回洛阳。

    曹叡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有气无力地说:“我累得不行,写不了诏书了。”

    那可不行,都连续发了好几封莫名其妙的诏书了,这封诏书必须是曹叡手写才最有威力。刘放一不做二不休,取来笔墨帛书,抓起曹叡的手唰唰写下了一封诏书,并交给天子特使辟邪,嘱咐他务必尽快送到司马懿手中。

    这还不够,必须要从根源上杜绝曹宇等人的反扑。刘放又替曹叡拟了一份诏书,下令免除燕王曹宇等人全部官职,并且宣告镇守宫门的卫士绝对不能放这些人入宫,违令者斩。

    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杜绝闲杂人等横生枝节,刘放、孙资在犯了一次错误之后终于彻底领悟了这个道理。

    当斗争双方实力相近的时候,谁犯错少,谁就胜利。

    第二天,曹宇等人还想面见天子,却被卫士阻拦在宫城之外,并且被告知,曹宇的大将军头衔被免除,天子诏令其立刻返回封地,没有诏令不得随意离开封地。

    曹宇、曹肇、夏侯献、秦朗四人知道大势已去,抱头痛哭,可惜他们再也没有没有机会更正自己的错误。

    景初三年正月。

    司马懿日夜兼程,终于及时赶回了洛阳,免除了一切烦琐礼节后直接进入嘉福殿曹叡卧内,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魏明帝曹叡。

    见到司马懿以后,曹叡强撑起病体接见了司马懿。简单的行礼问候完毕,曹叡把曹询、曹芳叫到身边,用手指着曹芳道:“这就是魏国将来的君主,你一定要仔细辅佐,千万不要让他误入歧途。”

    司马懿早已泣涕不能语。

    曹叡又强撑起最后一口气,面朝着司马懿,目光却指向曹芳道:“死是一件无法抗拒的事情,可我一直强撑着不死,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啊!你一定要和曹爽通力合作,辅佐我的儿子,切记,切记!”

    这时候的司马懿泣不成声,不管司马懿平时城府有多深,内心有多阴鸷,但他毕竟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天子临死前苦苦等待他,只为把自己年幼的儿子托付给他,司马懿怎么可能不伤感、不感动?

    司马懿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住哭泣,俯身叩拜道:“臣当年没有辜负文皇帝陛下的托孤之重,今日也不会辜负陛下!”

    曹叡听完这句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日,魏明帝曹叡晏驾,时年三十五岁。

    同一天,齐王曹芳即位,司马懿被提升为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并且与曹爽各自统领禁军三千人,共执朝政,而且还被授予可以乘坐小车直接入殿的特权。

    这是司马懿第二次担任辅政大臣。这时候,离司马懿被调离中央前往地方军区任职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之后,司马懿再次回到权力中枢,这时候,他已经是四朝老臣,两任托孤辅政大臣,曹魏军界头号人物,手下嫡系将领遍布魏国各大军区。

    曹魏军政两界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司马懿相抗衡。

    除了曹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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