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活了很多年，与风霜血雨为伴，与长剑战斧为邻。
时间不久的间隔里，他忍受那蚀骨之痛的时候。痛的是他的身体，冷的是他的心。他走了这么多年，那痛苦，早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或许还感谢那痛苦，让他时刻的记住，他为人所丢弃，为人心所丢弃。每次痛苦之后，他穿上他喜爱的花衣衫，掩住那些伤痕，他便更加勇敢几分。
月光似流水，缓缓的流过。
我依旧装睡，谢自意说完了，最后道：“若是我能够选择，我希望，我愿意的是。散去这三千红尘，万丈孤寂。我愿有一人，陪我共同面对这世间所有的危险，一剑斩尽残忍，风雪。即使道最后，我还是一个人。但至少，有过那个人，可以让我心疼。”
“阿青。”谢自意转过头，看着我，“我知道你都听着。”
不不不，我没听着，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太多，真的不好啊，我继续装。
谢自意却一点儿回想起往事的阴影也没有，反而很是惬意的感觉。我听得，我旁边的男声音，如清风动灵谷。却说了一句很贱的话。
他说，“反正我最大的秘密你都知道了，你只有两个选择。”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直觉告诉我，谢自意的下一句话，会让我想踹他。
果然他说，“第一：你死了，这件事情就不会让人知道了。”
我悄悄握紧了拳头，咬牙，不语。
“第二，你就留在我眼前，我看着你，自然也就放心了。”
谢自意说的很潇洒的感觉，轻描淡写的就把我的一辈子都给决定了。
现在此刻，我算是明白了。
谢自意，根本一开始就是知道了我在跟踪他。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引我去跟踪他，去看他最大的秘密。
他，是故意的。
可是，很奇怪。我一时间也不觉得愤怒了，谢自意从前二十多年里，过得不好，那般步步惊心。他或许是喜欢我，所以，他的信任，他的喜欢，是给的这般的珍贵。
被整个人间冷漠对待的人，不会那般容易的相信一个人。一个被自己亲生母亲下毒，丢弃的人。世上最初的，最亲密的亲情，自他一出生，就背叛了，伤害了他。
他的生命，他的荣华，他的一切，都是他一次次的从生死边缘抢来的。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的身份，太危险。他现在的尊荣，太凶险。
他一停下脚步，随之停下的还是他的性命。他的一生，都会周旋在这皇权斗争之中。他或许会哪天得了东沧的江山，毕竟，他才是这江山的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到了那一天，站在这东沧最高处的谢自意，又该如何一人面对这浩浩的江山雪？他一身招摇的衣裳有是否会有那样一个素雅的女子相配？
他的人生，太孤寂，太冰凉。他总该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对他，倾心以待。
可是，我不是那个女子，也不想是那个女子。
于是，我松开了拳头，身子放得比任何时候都松散。不是真正的轻松，而是一种对宿世之命的无能为力。
因为，那是杜想。
不是我不能去挣扎，去反抗，去逃脱。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沉溺在那里面。这种，明知道的可怕后果，而又不去改变的，才叫做宿命。藏在你的每一滴血液里，日日夜夜的游走在你身体，是让你痛苦沉沦的毒，亦是让你挣扎活下的药。
“谢自意。”我闭眼，又缓慢的睁开，“我不愿。”
“你的凄苦身世，你的步步血色，是让人心疼，让人叹息。可这不是，禁锢我一生的理由。我心上只住着一个人，我为他筑起围墙，把他好好的，好好的珍藏。那个人，不是你。”
“若是有那样一天，你拉住我的手，我便斩断我的手。你要束缚我的脚，我便斩断我的脚。最多不过，红尘早别。不是我喜欢的人，要了我，我便……”
我顿了顿，没有继续说。
不是我觉得，留一点话不说，更能威胁谢自意。
而是下一句说什么好呢？
我便杀了他？再自杀？或者，一辈子同他作对？
诶，这个对一般人来说，来有点儿可能威胁到。可是，谢自意是何人？他不怕死！不在意帝位！
这样的人！你拿什么去威胁他！
搞不好他还会觉得，你的主意当真的不错啊，可以一试！
所以……我还是继续的安静的，沉默的，省略掉吧。
谢自意没有说话了，过了许久，他才似叹息一般的道：“血海藏骨，二十五。何以菩提铸宫商……”
以为菩提，何以宫商。
谁知道，就如杜想所说，脉脉红尘浮生客，最是难得菩提心。或许，对于我和杜想，谢自意这般的人来说，就算能给一颗菩提心。自己也是不愿意要的，心上画了一个人，犹如枯枝别明月。谁愿此生，无尘埃。
春深似海，醉不由人。
这时候，苏渠离开了丞相府。
他走的那一天，春光极好。白衣如雪的人，发如甩墨。他站在开得粉白的花树旁边，我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末了，也忍不住轻轻叹息。叶白苏有杜想，杜想有叶白苏，那他呢？
苏渠这般的人，怀着年少时候的愧疚而来。谦谦君子，他在叶白苏的生命力，留下记忆深刻的便是那年的伤害。就算是在大陈为叶白苏臣子的时候，他的给的温柔爱护，也似润润春雨，恰到好处的关乎。他的存在是水墨烟雨，只是站在那里，与那素淡的山川融为一体。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为叶白苏所喜欢，可他就在哪里。
让人明白何为等待，何为爱。
这一年，在我伺候的人生记忆里是极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我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咬牙淌过了很多的劫难。
谢自意虽然是喜欢我，可是，不要以为我可以在丞相府里横着走。他可以给我一些小小的好好处，小小的特权。可是，他就是不会改变我的本职——他老人家的侍女。
谢自意最近在安排一件事，他要去东沧的苏柳小城去赈灾了！苏柳小城在很偏僻的地方，运气也很不好，这一开春，就碰上了旱灾。本来这些事情，随便排个什么大臣带着那些东西去就行了。可苏柳小城住的不是寻常的东沧百姓，住的是原前朝的蛮来一族。
蛮来一族，名副其实是很蛮的。他们的战斗力很强，以一当十那是必须的。苏柳小城就住了三万人，说起来也是怪可怕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在东沧国中，不能拔，还得小心的应对。若是被有心人给利用了，便是东沧的一个劫难了。也难怪谢自意他老人家这么重视了，还得亲自赶去。
因为，蛮来一族，只服他一人。
这说起来，还是有一段故事的。蛮来一族曾经在嘉文帝君的时候被人煽动起过叛乱，轻易就被煽动了，这看来上天还是对人比较公平的。给了你胜于常人的力量，便给了你内里简单的脑子……
话说，那是谢自意刚刚入仕的时候，也就是他十五岁的时候。起了叛乱，三个将军都被明里暗里给弄败了。嘉文帝君就问了，谁能前去收服那些人啊？众大臣都抖筛子，谁要去啊？那人可野蛮了，上来就是抡起斧头砍人。
嘉文帝君都快发怒了，这时候在最末端的一个少年出来了。他穿着藏青色的官袍，从最末端出来。十五岁的少年，身量不及那些大臣。可当他走出的时候，众人都不自觉的微微弯了身子，好似自己都感觉，不该高了这少年一头。
谢自意自请前去，结果当然是大胜而归。到达之后，他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去三个领头之人处各喝了一天的酒，然后便兵不血刃的解决一次危机。
这是谢自意传奇的开始，那三个领头人，跪在十五岁少年的脚下。这是慢人对他的臣服于认可，这算是谢自意的第一股力量。蛮人本来便不受朝堂管制，领头人的低头，便代表了拜服与忠诚。这样的力量，谢自意当然是要好好认真的对待了。
在去的前一天晚上，谢自意依旧是一身血的回来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受了伤，不。不是受伤严重，是他的毒发了。
他伤在腰间，我给他收拾好。他已经惨白了一张脸，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面色可以苍白道这个地步。像是一张白纸，也像是透明的琉璃。我都担心，谢自意会不会忽然如烟散去。
他捂住心头，豆大的冷汗不停的滚落，对我道：“阿青，我必须马上去药池。我安排了马车，你送我去。”
我，我，我实在是不能拒绝啊。
我给他拿过一件袍子，为他仔细的穿好。然后，管家在外面说，马车备好。
我看着谢自意那般疼痛的模样，有些担心，他怎么装作往常一般出去呢？
他的毒发了，他的腰间缠着的伤口还在渗血。
谢自意强自站好，恢复似寻常的散漫模样，推开门便走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跟着他一步步走了出去。我这时候，好恨从谢自意到后门的路怎么这样长，这地上的石子怎么这么多，他步子不平，身上会更疼啊。
谢自意步步缓慢，同素日一般，只有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看着心上酸涩，忙上前，挡住管家的视线。
我身前的男子，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挣扎。我不能给变什么，我只能在这个时候，为他挡一挡。
从前寒霜，今后薄雪，我都不能为你挡，陪你过。我只能此刻，掩住你的虚弱。此夜之后，你的尊荣，你的江山，都是你的。你会好好的，站在这东沧，谁也不能伤害的位置，享此前生命亏待你的，盛世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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