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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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妥吧。”元稹回应着女子火热的目光,嘴里尚在虚辞推脱,“疟病凶险,娘子还是在窗外比较好。”

    “元郎,你我今后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她颤抖着声音说。

    “怎么?”

    女子凄然道:“丧事过后,刺史就该返乡丁忧了。妾当随行,不日即将启程。求元郎允我入室,一诉衷肠而已。如此隔窗交谈,万一让人看见,更加不妥。”

    她的言辞恳切极了,元稹再也无法抵挡,遂将石室的门打开了。

    女子进屋后并没有待多久,便又翩然而出。元稹站在门边目送她,直到她骑在驴背上的身影没入无尽的旷野,才长叹一声,刚要返身进屋,突然,从墙角的阴暗处蹿出两个人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元稹又气又急,“你们怎么还在,真真可恼可恨!”

    裴玄静道:“兹事体大,我们必须要与微之先生详谈。”

    “哎呀!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元稹想要退回石室,可裴玄静已先他一步进了屋。他转身欲往外走,韩湘又把他的去路给堵住了。元稹简直气结,他本就重病体虚,这一气之下顿觉天旋地转,全身发冷,折磨了他数日的可怕疟病眼看就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势。

    元稹的身子摇晃起来,裴韩二人赶紧将他扶到椅子上。他便撑着头坐在那里,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裴玄静扫了一眼桌上的提篮,瓷碗已经从提篮中取出来,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还挺香的。

    她说:“方才来的那位娘子是通州刺史的夫人吧?”

    “你怎么知道?”元稹大惊失色。

    “我看到她从斗篷下露出的麻衣,是斩衰的服色。她自己在窗外时也说到,刺史即将为母丁忧,她当随行。因此我想,她必是刺史大人的至亲。但看年纪又不像是刺史大人的子女,那多半就是他的夫人——如夫人。”说到这里,裴玄静笑了笑,“其实我也拿不太准,不过微之先生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哎呀!”元稹张口结舌。

    裴玄静又道:“既然我没猜错,那问题就来了。这通州刺史的夫人怎么会从丧事现场偷偷跑来与元司马相会呢?”

    此话一出,不仅元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连韩湘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瞧着裴玄静。没错,她说出的也是韩湘心里的疑问。不过,向来清冷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裴玄静,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确实令韩湘刮目相看。

    她真的变了,韩湘又一次在心中暗暗地感叹。

    其实裴玄静自己也很窘迫。元稹素以风流闻名,方才他与那位夫人的言行情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按照裴玄静过去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怎会刻意说出来叫人家难堪。但是眼下她急于从元稹口中挖出有关王质夫的情况,又没有合适的办法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正巧窥伺到这段男女隐情,就打算以此来作一番文章。当然,这么做的格调委实不高,但裴玄静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自从她踏上这条寻找王质夫的路途,就日复一日地陷入到更深的焦虑之中。当初,裴玄静怀揣着神秘的金缕瓶奔向昌谷时,既坚决又懵懂。她硬是把解开《兰亭序》的秘密和嫁给心上人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就为了使追寻真相的过程染上凄美的色彩和温柔的光芒,今天的她却再也没有那份天真的激情了。

    韩湘说得没错,她变了,不复当初的多愁善感,满怀柔情,她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冷静,甚至凌厉。因为现实不允许她再多情。

    见元稹不理,裴玄静逼问:“请微之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问必答,你算什么人!”元稹恼羞成怒,咚咚地拍桌子,“你二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本官怎可随便作答!”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这个司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决定拿出点官架子来吓人。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裴玄静当然不肯罢休,索性再逼一句:“元司马是通州刺史的下官,他的夫人却夤夜来与元司马单独相会,就算我们不追问,刺史大人也要问个曲直吧。”

    这么赤裸裸地指摘元稹与刺史夫人私通,韩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元稹更是气得直喘粗气,靠在椅子上说不出话。见自己把大唐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气成这样,裴玄静也有点儿过意不去,便稍稍移开目光——忽然,她的面色一凛。

    通州今秋确实气候异常,直到现在依旧闷热无比。刚才刺史夫人送来的汤搁在桌上,灯光和热汤的香气招来许多不知是蚊还是蛾的飞虫,在桌子上方聚集飞舞。其中不少直接降落到瓷碗的边缘,甚至飘到浮着油光的汤面上,想来个“蜻蜓点水”,结果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裴玄静骇异地发现,汤的表面已经漂起一层飞虫的尸体,连青瓷碗的边缘也都沾满了死虫,变得黑糊糊的……

    “这汤里有鬼!”她叫出声来。

    “什么?”

    裴玄静厉声问元稹:“微之先生还没喝过这汤吧?”

    元稹被她的表情震住了,本能地回答:“还没……方才她要我喝时,我正觉胸口烦恶,喝不下,就说先放着凉一凉。”

    裴玄静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插入汤碗。须臾取出,银簪入汤的部分全部变成了黑色。

    韩湘惊道:“汤里下毒了!”

    “天哪!”

    裴韩二人闻声一起朝元稹看去,却见这张因病憔悴的面孔已经惨无人色,五官扭曲变形,依稀能听出他在喃喃:“她、她想杀我……”

    很显然,这个意外的打击令元稹无法承受。

    这个发现也打乱了裴玄静的思路。通州刺史夫人怎么会给元稹下毒,是情杀,还是有其他的阴谋?会不会也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

    三人正在一团乱麻之际,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瘫坐在桌旁的元稹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向石室外冲去。

    裴玄静和韩湘也听出来了,那是驴叫声,离得并不太远。两人赶紧尾随而出,一左一右搀扶着元稹,循驴子嘶叫的方向奔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杂树丛上,一头毛驴正在树丛的边缘不停地转着圈,时不时昂头嘶鸣。三人冲进树丛,又都惊骇地止住了脚步。

    一个女人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从她的嘴里不停溢出血沫,已经涂花了半张面孔,胸前和草地上也粘满黑红色的呕吐物。

    看见来人,她挣扎着从地上半跪起身,向元稹伸出右手:“元……元郎,救我……”

    元稹却退开半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害我?”

    “是,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什么?”

    “逼我向你、你打探……”女子痛极,自己用双手扣住头颈,舌头往外伸出,含糊不清地说,“玉、玉龙子……”

    “原来是这样!”元稹咬牙切齿,“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我没有打探到消息……他们就要我、我杀你……否则就杀我……啊!好痛!”她的全身痉挛成一团,鲜血从嘴角、鼻孔和眼眶周围一齐向外冒。

    韩湘咋舌道:“不成了,这是不成了。”

    “元郎!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女子拼命地蠕动身体,朝元稹爬过去。

    元稹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上一棵树干,退无可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爬到自己的脚前,抬起一张血污四溢的脸,双目瞪得凸出眼眶,随即颓然倒下。

    裴玄静蹲下来查看,摇头道:“她在来送汤之前就中毒了。”

    看来,这女人为了活命来给元稹送毒汤,却不料所打交道的是更加狠毒之辈,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裴玄静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元稹,道:“微之先生,你不能再回去了。存心害你之人很快就会找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你立即离开吧,想办法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是啊!”韩湘也说,“我知道通州西南的盘龙山中有一座小无量观,观中住持无量道长曾与我一起在终南山修道,彼此相熟。我们不如就去他那里,谁都想不到的。”

    裴玄静点头:“可以。正好这里还有一匹驴子,就让微之先生骑上。虽然走得慢些,但只要小心隐匿踪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她上前搀扶元稹,“微之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不能再耽搁了!”

    “不!”元稹一把推开裴玄静,扶着树干站起来,“我……我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微之先生!”

    “你们、你们休想再骗我……”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微之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不相信你们!”元稹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朝着裴玄静乱挥,“你不要过来,退后!快退后!”

    裴玄静心急如焚,在此越多羁留一刻,危险就越增多一分。而且整桩事情扑朔迷离,没有元稹的配合,她连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害他都无从判断,当然更加无法想出对策来。而今之计,唯有赶紧保护元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细细分析原委。

    可是现在元稹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所惊,已然昏了头,分不清敌友是非了。而她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服他,证明自己的身份。难道,非得要她透露出皇太后的隐情吗?但是就算说出来,元稹会相信吗?

    突然,裴玄静听到身边的韩湘大声道:“玉龙子!”

    玉龙子?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元稹就像被这三个字下了咒似的,瞬间不动也不叫了,只管直勾勾地盯住韩湘。

    韩湘朝元稹深深一揖:“微之先生,在下韩湘,是天台山冯惟良道长的弟子。此行韩湘奉冯道长之命下山,特为守护玉龙子的秘密。现微之先生因玉龙子遭歹人谋害,保护微之先生实乃韩湘之责。请微之先生无论如何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裴玄静惊呆了。

    却听元稹长吁口气,手中的树枝“哗啦”落下,双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中。

    8

    破晓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了小无量观。元稹骑的毛驴走得慢,然他本已十分虚弱,勉强支撑在驴背上,也实在快不了。所幸一路之上没有碰上追兵。韩湘虽不识路,总算还知道大概方向。当东方泛白之际,他们在路边看到了盘龙山的界石。

    仅有一条荒草离离的林间小道入山。走不多久,前方一道曙光升起之处,正是小无量观的山门了。

    “到了!”韩湘兴奋地喊道。

    紧接着就听到“扑通”一声,元稹从驴背上重重地摔了下去。林间晨鸟受了惊扰,纷纷啾鸣着冲上云霄。

    从小无量观中跑出来几名道士,与裴玄静、韩湘一起将元稹抬入观中。元稹双目紧闭,蜷缩着身体一个劲儿地发抖——疟病又发作了。他能一直坚持到这会儿,委实太不容易了。

    韩湘匆匆向无量道长解释了几句,道长便命人去取观中所备的药物。原来通州易发疟病,道观藏有自己的草药秘方,如今正好给元稹用上。

    好一番忙乱之后,元稹终于盖着厚厚的棉被躺下了。服下的汤药要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起效,所以他还得忍受一段时间寒战的折磨。裴玄静不放心,便守在他的身边看护着。

    韩湘推门而入。方才他和无量道长单独交谈去了,此刻返回房中,来到裴玄静身旁坐下发呆。

    裴玄静朝他瞥了一眼,韩湘便苦笑道:“静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主动地老实交代起来。

    原来韩湘修道,师承的便是他对元稹提及的天台山冯惟良真人。冯惟良最早在衡山入道,后在青城山跟随罗公远的再传弟子罗义堂修炼,得授三清秘诀。罗义堂在永贞元年羽化后,冯惟良便离开青城山,先后云游峨眉、衡山、茅山和终南山等地,最后在台州的天台山中隐居下来。韩湘在终南山中求道时遇上冯惟良,冯惟良赞赏他的根骨,将他收为弟子。冯惟良去天台山隐居时,不许任何弟子随行,韩湘只得自己继续修道,但一直以书信方式向师父求教。元和十年,韩湘经叔公韩愈的推荐为裴玄静送亲,随之卷入有关《兰亭序》和《璇玑图》的一系列迷案中。《璇玑图》一案之后,韩湘与聂隐娘夫妇分手,本打算向师父请求上天台山修炼,却意外地收到了冯惟良的一封信。

    在信中,冯惟良给韩湘安排了一项秘密任务——是有关玉龙子的。

    “玉龙子?”昨夜,裴玄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三个字,似乎通州刺史夫人的死也与之直接相关,“那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物?”

    韩湘叹道:“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它代表的是自大唐建国至今两百年中,李唐皇家与天下道门之间最隐秘又坚固的联系。”

    玉龙子,其实是一块形似飞龙的玉石。虽大小不及数寸,但温润精巧又极其坚固,非人间所能有。据说当年张天师得道之时,太上老君将玉龙子和《正一盟威符箓》一起赐给了他,让他在人间推行道教的真理,并将玉龙子作为凝聚天下道众的神圣信物。后历经数代传承,到了隋末大业年间,玉龙子辗转落入当时的楼观道道长岐晖的手中。岐晖本人的道行算不得深厚,却具有审时度势的超凡眼光,看出以晋阳为基地的唐国公李渊将成大事,从大业七年起就积极与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联络,到处宣称“天道将改,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岐晖更将道门至高无上的信物玉龙子赠予李世民,代表整个道门向他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李世民得到玉龙子后,如获至宝,命爱妻长孙氏小心保管。长孙氏便一直将玉龙子收藏于随身的衣箱中。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反隋至蒲津关时,岐晖兴奋无比,宣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干脆改名为岐平定,率领了楼观台中的近百名道士去蒲津关接应,并将观中存粮悉数资助了唐军。李渊称帝之后,果然大大地报答了楼观道,不仅亲临祭祀,还赐地授钱,楼观道一时风光无限。

    尤其令人咋舌的是,道士岐平定的眼光之准,不仅在于他支持了晋阳李氏,还在于他早早地就把宝押在了李渊二子李世民的身上。与之相反,当时佛门支持的却是太子李建成。结果,武德九年时,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李建成,并很快逼李渊退位,最终登上了皇位。

    李世民登基后,极力抑佛扬道,就因为道门从一开始便坚决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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