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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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郭鏦都快趴到图纸上了,看了半天道,“怎么墨迹有深有浅,标注的字体也不一样?莫非……有些个沟渠是新标上去的?”

    “郭大人好眼力。”

    “怎么辅兴坊这一片是空的?是金仙观吗?”郭鏦的脸色变了,“还有皇城,里面也是空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素。

    李素道:“此图,是我逼着我儿景度交出来的。”

    “李景度?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怎么弄来?当然是买来的。”

    “啊,你们波斯人有的是钱。”

    “哼,钱……”李素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鏦看看他,再看看图纸,举手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景度买到的图纸上只画着部分沟渠,新墨所标的那些是后来添加的。我看看……这里,青龙坊中有几处,哦,还有永平坊、道政坊……”他突然住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些新添加的都是崔郎中灭蛇患时的重点区域,莫非说他……”

    李素点了点头。

    “天哪!”

    “现在京兆尹大人明白,崔郎中是忠是奸了?”

    郭鏦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少顷,李素才又悠悠地道:“当然,如果崔淼不救那两个孩子,也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出来。可见此人还是有一副侠肝义胆的。”

    “是啊,他不仅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金仙观中所有的人呐……”

    李素含笑道:“其实我对景度的行为早有怀疑,但若不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也断断不肯承认的,更不会将图纸轻易交出来。”

    郭鏦眼睛一亮:“你这心里早有盘算了?”

    “否则我也不敢来京兆府啊。”

    “如此说来,崔淼的确假借灭蛇为名,帮着李景度勘察长安城中沟渠,绘制图纸?”

    “景度承认了,是他和崔郎中共同策划的。”

    “他们究竟想怎样啊?”

    “崔淼嘛,应该是为了钱,景度出手向来阔绰。哼,至于我这个逆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日子过烦了,想作死!”李素恨道,“此图现已落入我手,且无摹本,故不足为患矣。我已教训了景度,今日特将图纸献于京兆府,还望京兆尹大人法外开恩!”说着站起来,欲向郭鏦行大礼。

    郭鏦慌忙拦住:“哎呀,李大人不必如此。图纸既未流出,就……权当李景度为大唐做了件好事吧,不提了不提了。”

    波斯人在大唐以金钱为饵,暗中勾结各方势力谋求复国,朝廷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皇帝的心目中,藩镇才是心腹大患。假如对波斯人逼迫太甚,说不定他们就彻底投靠到藩镇那边,带去巨大的财富,造成的威胁才是不可估量的。像李素这类忠实于大唐朝廷的波斯官员,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今天他能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来,实属不易,郭鏦当然知道该如此处理。

    更重要的是,李素解开了郭鏦的心结。司天台监果然能未卜先知啊。

    两位大人再次坐定。

    郭鏦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看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尚未泄露。”

    “可以说仅差一步。”

    捻须相顾,二人终于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李素交出图纸,向朝廷宣誓效忠,换得李景度免于追究。而郭鏦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崔淼请功了。在他看来,这位崔郎中有能力有野心,并不失侠义心肠,当可一用!

    6

    这几天来,宣徽殿中的烛火摇摇中多了些温馨的感觉。宫奴们像平常一样秉烛垂帘,手脚却比往日更轻捷,是因为这座寝殿中多了一个孩子吗?

    皇帝的寝宫中,终岁来访的是六宫粉黛,是姿色纷呈的女人。孩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金仙观里获救后,十三郎便由皇帝亲自带在寝宫中,与父皇同吃同睡,已经好几天了。

    变化是明显的。皇帝的脾气暴躁易怒,喜冷畏热,每到早春就要求卷起棉帘,将御榻移到暖阁之外。时常有前来侍寝的嫔妃冻病了,皇帝从不以为意。这回却为了十三郎改变习惯,暖阁厚帘至今不变,还焚起了龙涎香。

    对宫奴们来说,怎么服侍都是服侍,他们更关心的是不要犯错,不要无故遭到打骂,甚至仅仅因为皇帝的心情不好,便草菅他们的性命来发泄。所以十三郎到来的这几天,宫奴们由衷感恩,因为皇帝每天回到寝殿时都是愉快的,和李忱有说有笑,连夜间都睡得安稳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过一天算一天,所以更加值得珍惜。

    三天后,夜尚未深,十三郎已经在御榻上睡着了。皇帝从暖阁中出来,吩咐打起帷帘,他要到殿外去站站,赏一赏春天如水的月色。

    陈弘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家,贵妃在殿外候着呢,您看……”

    “她?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时辰了,一直候在殿外廊下。”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为何不来通报?”

    “是贵妃自己坚持不打扰您和十三郎,说等大家得空再报。”

    “笑话。假如朕这就睡下了,难道她还等一晚上不成?”

    陈弘志垂头不语。

    皇帝想了想,缓缓行至殿外。

    清冷月光洒在殿前的丹樨之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箔。夜色恢弘无限。宽广的静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簇拥着他。

    皇帝觉得,白天当他站在大明宫的中央时,是为万民的主宰,人间的皇帝。而夜间此时,他更像是站在整个宇宙的尽头。天地洪荒,唯孤一人。

    “大家——”

    皇帝循声望去,只见郭念云亭亭玉立在廊前。一如既往地盛妆,头上的惊鸿髻高耸,插入背后的夜空。

    他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郭念云直接跪在丹墀上:“大家,妾是来向大家请罪的。”

    “哦?”他并没有让她起来,而是俯瞰着她问,“贵妃有何罪?”

    “妾没有看护好十三郎,令他身陷险境。妾有罪,请大家责罚。”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十三郎交给你来照顾?”

    “因为其母卑贱。”

    “郑氏是你的宫女。”

    郭念云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皇帝。不论她的语言多么谦卑,她的眼神和姿态中并没有丝毫畏惧和自省。

    皇帝冷笑一声:“既然贵妃不能照顾好十三郎,朕还是将郑氏封为才人吧,这样她至少可以看护自己的孩子。朕总不能亲自把十三郎带到大。”

    “大家万万不可!”郭念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那郑琼娥是什么身份?她既为叛臣之妾,本该没入掖庭的,却胆敢以美貌惑上,生下皇子,我才同意将她留在长生院中为奴。这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待!如果大家非要册封她为才人……”

    “怎么样?”

    “妾掌管后宫不力,纵使贱人承恩,令大家名望受损……妾将无以自处!”

    皇帝轻挑剑眉:“原来贵妃不是来请罪,而是来问罪的。”

    郭念云伏地拜倒。

    少顷,皇帝说:“起来吧,里面说话。”

    在暖阁之外的榻边,皇帝示意郭念云:“坐下吧,你也站了好久了。”

    “谢大家。”郭念云款款落座,不论何种情境,她还是能维持住这一身高贵的气派。只是当她再次望向皇帝时,一双秀目中已有点点晶莹。

    她不记得一年之中有几次,他们能像夫妇般坐在同一张榻上。她失去的太多了。

    皇帝也在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容不下郑氏,也就罢了。但十三郎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孩子,你何至于对他那么苛刻。”

    “这只是疏忽,不是苛刻。”

    “疏忽?朕的儿子是可以随便疏忽的吗?”

    郭念云冲口而出:“大家,并不是只有十三郎一个儿子!”

    “哦?”皇帝不动声色。

    郭念云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太多屈辱和寂寞在她的心中翻滚,眼看就要喷发出来。她说:“妾不明白,大家何以对十三郎如此优待?皇子之间,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的吗?”

    “朕亲自把十三郎带在身边,是因为他刚刚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关爱。还因为,在这座大明宫中,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

    郭念云倔强地回视皇帝:“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血珠。”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血珠?”

    “妾听说,此次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是与大家赐给他的血珠有关!”

    “那又怎样?”

    “妾想问,大家为何要将血珠赐给十三郎?”

    皇帝一哂:“朕想赐哪个皇子血珠,难道还要征得贵妃的同意吗?”

    “天下宝物皆为大家所有,任凭大家想赐给谁就赐给谁,当然无人能置一词。但是,血珠不一样。”郭念云将心一横,还是直说了吧,“因为血珠乃圣人传承的信物,大家将血珠赐给谁,就等于把……”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心虚得说不去了。

    “就等于什么?”皇帝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难道贵妃的意思是,朕将血珠赐给十三郎,就等于要将皇位传给他?”

    郭念云语塞。

    皇帝轻哼一声:“朕年前不是刚刚将三郎立为了太子吗?贵妃是要指责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再者说,朕欲将皇位传给十三郎,说出这种话来,贵妃你自己相信吗?”

    “我……”虽被斥责得窘迫难当,郭念云仍不肯服软,“正因为大家刚刚立了太子,才该在对待诸皇子的态度上慎之又慎。毕竟,那血珠非寻常物件,乃开元期间在兴庆宫龙池边发现的异物。以血为色,黑暗中能发奇光,并有蛟龙腾飞之影幻现。当年玄宗皇帝以绛纱包裹,赐给刚出生不久的肃宗皇帝,就说过:‘吾见此子异样,当为李家有福天子。’之后历代,从肃宗皇帝赐给代宗皇帝,再至德宗皇帝乃及先皇,每朝皆为太子所有。妾将血珠视为传位之信物,难道有错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只能将血珠赐给你的儿子?”

    郭念云强硬地昂起头:“赐给其他皇子,必将引起无谓的纷扰。还请大家三思!”

    “假如……朕就是不想给太子呢?”

    郭念云面色煞白地沉默着。

    今夜皇帝的情绪倒还稳定,仍然十分平静地说:“你所说的先例只能证明,血珠代表了我李家的父子情深。每一代父皇,都将血珠传给他最爱的皇子。只不过恰好,那些先例中的皇子都是太子。而朕,决定将血珠传给十三郎,恰恰是为了避免皇子之间的纷扰。”见郭念云面露困惑,皇帝冷笑道,“在朕所有的儿子中间,唯十三郎最没有可能登上皇位。就算要夺嫡,也轮不到他。所以,朕才放心将血珠赐给他。你还不明白吗?”

    郭念云负气道:“不明白!妾以为,大家此举毫无必要。”

    “贵妃!”皇帝终于现出怒容,“你方才也说过,朕不是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朕最爱的儿子也不必就是太子!”

    所以他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就算立了太子,他仍然从心底里蔑视他们母子。郭念云气得全身颤抖起来,甚至自己都能听见,簪钗在鬓边发出轻击的脆响,好似敲打在她的心上。

    透过模糊的视线,皇帝的面容微微变形。他问:“贵妃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

    “那就说吧。”

    郭念云深吸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妾还听说,这次出事是在金仙观中。”

    皇帝沉默。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闭很多年了吗?”

    “朕在去年底下旨重新启用的。”

    “为何?”

    皇帝瞥了郭念云一眼,戏谑地道:“朕需要安顿一个女道士。”

    “长安城中遍地女道观,哪里不能安顿?”

    “那贵妃当年修道,为什么非要入金仙观呢?”

    郭念云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气而来,想以旧事重提挑衅皇帝,却不料他早就识破了她的企图,先发制人了。但她是不会被吓倒的。

    郭念云从容答道:“因为妾是皇家女眷,只能入皇家道观。可妾听说,大家这次安排入金仙观的,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规矩。”

    “当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说,由朕亲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语气中除了嘲讽,又增加了些许暧昧。他似乎很享受与郭念云的这番口舌之争。

    “但正是大家的这个决定,导致了金仙观的祸事。”

    “虚惊一场罢了。”

    “难道大家打算让那个裴玄静在金仙观继续待下去?”

    “当然。否则,朕让她去哪儿?”

    “如此下去,金仙观中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泄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观里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贵妃请教一二。”

    郭念云再也控制不住下颚的颤抖了,这使她的面孔略显狰狞:“妾不了解金仙观的秘密。但是妾记得当年之事,大家也记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继续说下去:“当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观修道,是因为妾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今天再提时仍然心如刀绞,泪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那一年,郭念云刚嫁给广陵王李纯不久便有了喜。这将是李纯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便将顺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继承的优先序列上。

    然而,她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流产时胎儿已成型,果然是个男婴。郭念云遭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观修道,以平复心情。于是德宗皇帝下旨,将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观——金仙观。

    郭念云在金仙观中并没有待多久。几个月后,金仙观中就发生了一件灭观惨案,仅有几人幸免于难,郭念云是其中之一。案发之后,金仙观便被彻底封闭,而郭念云也返回广陵王府,重新恢复了王妃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金仙观的惨案最后是否告破,因为随着金仙观被封,所有相关的事实彻底湮灭无痕,再也不被提起。

    对于郭念云来说,金仙观是心头一块永远不能揭的疮疤。因为金仙观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在进观之前,她是皇长孙的正妃,肚子里怀着皇长孙的长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皇后,乃至皇太后。但是当她离开金仙观时,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挽回了,比如那个失去的长子。此后郭念云虽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经是李纯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这个错失,让她直到最近还要为李宥的太子身份费尽心机,就更别说自己的皇后位置了。为此她与皇帝的嫌隙日深,几乎到了无法面对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还要将金仙观的丑闻暴露出来,不是存心让她痛苦和难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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