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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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静说:“在我得到无‘心’的《璇玑图》后,将它与我们所熟悉的有‘心’的《璇玑图》做了对比,我发现两者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两相对照的话,我竟更喜欢无‘心’的《璇玑图》。从八百四十字的无‘心’《璇玑图》中读出的很多诗句,都颇有古风。其中有不少引自《诗经》,比如‘君子好逑’,出自《关雎》;‘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一句,出自《伯兮》;‘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一句,出自《汉广》;‘采封采菲,无以下体’,则出自《谷风》。还有这首诗:‘召南周风,兴自后妃。楚郑卫姬,河广思归。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弦调宫征,同声相追。’引用了《召南》和《卫女》……总之,从风格来说,无‘心’《璇玑图》中的诗句古朴优美,很让人喜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宋若昭。只见她垂眸而坐,面色如常,刚刚摇摆过的玉簪也纹丝不动了。

    裴玄静继续说下去:“其实,两份《璇玑图》中的绝大部分字都是重复的,但就是有少数字的替换和重新排列,使得从两份《璇玑图》中读到的回文诗截然不同,不仅诗意迥然,连风格都差之甚远……还说回无‘心’的《璇玑图》吧。比如这一首诗:‘佞谗奸凶,害我忠贞,妾嬖赵氏,飞燕实生,班宠婕妤,乱辇汉成。渐致人伐,用昭青青,虑微察深,祸在防萌。’读来纯乎是苏蕙的口气。应是苏蕙将窦滔偏宠的赵阳台比为汉代赵飞燕,讽喻她祸乱汉室,令成帝死于非命。但苏蕙又强调说,赵氏进谗终会败露,丈夫最后总会分辨出谁好谁坏,体谅到自己的一片真心。再看这一首:‘长君思,念好仇。伤摧容,发叹愁。厢东步,阶西游。桑圃憩,桃林休。扬沙尘,清泉流。翔孤凤,巢双鸠。’表达女子与丈夫分别后的思念,触景生情,感人至深……还有这首诗我也很喜欢:‘鸣佩飘玉,风竹曳音。飘佩鸣玉,步之汉滨。’先用四句描写丈夫的翩翩风采,赞美他那潇洒的身形、文雅的气质。然后又写到自己:‘姿艳华色,翠羽葳蕤。华艳姿色,冶容为谁。’是感叹自己空有如花美貌,又以翠羽和香草妆点,打扮得华艳无比,却因为心爱的丈夫远离,没有人能够欣赏……”

    宋若昭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炼师想要一首一首解读过来吗?那可得花不少时间呢,不如再尝一口柿饼吧。”

    裴玄静还她一笑:“多谢四娘子好意,柿饼就不必了。诗,也品评到此,足够了。我想以四娘子的学识修养,应当能得出结论——无‘心’《璇玑图》中的回文诗固然称不上首首精品,但均言之有物,饱含深情,而且是真正的女儿声调,确实像出自一个才女之手。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如今流传于世的《璇玑图》,是另外那一幅中央有红色‘心’字的《璇玑图》。所以,《璇玑图》是如何形成这两种不同版本的?究竟哪个版本才是苏蕙原创的《璇玑图》呢?”

    她停下来,紧盯着宋若昭,道:“就我个人而言,喜欢无‘心’《璇玑图》远胜于广为流传的有‘心’《璇玑图》。我也愿意相信,无‘心’《璇玑图》才是苏蕙创作的原始版本。”

    “是吗?”宋若昭反问,“可是宫中所藏的《璇玑图》都是有‘心’的版本。如果真像炼师所说,非苏蕙原作,那么这个版本的《璇玑图》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据我推测,可能是因为《璇玑图》循环往复均可成诗,所以并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在流传的过程中,为了抄写方便,有人就在中央空白处添了一个‘心’字,以示为中心所在。久而久之,便与其他八百四十字混为一体了。巧合的是,围绕着这个‘心’字又能读出不少诗来,于是便以讹传讹,以这个版本的形式流传开来。更有甚者,为了能够配合‘心’字成诗,后人又在原版的八百四十字中做了些修改,令此有‘心’的《璇玑图》成诗数目大为增加,虽然其中不少都平庸晦涩,但研究《璇玑图》的风气就是要读出越多的诗越好,所以便无人追究诗本身的韵味品质,而只求数量了。”

    “但是,当年则天皇后作序的《璇玑图》就是中央有红‘心’的。”宋若昭突然抬高声音,像是要以气势压人,“我们在宫中所见的《璇玑图》藏品,均为此版本。难道炼师要说则天皇后也以讹传讹,拿一个错误的版本发诸天下?”

    “为什么不可能?而且我以为,恰恰因为则天皇后也搞错了版本,才使得这个有‘心’的《璇玑图》广为流传,苏蕙的真本反而湮灭无踪了。”

    “但炼师又怎么找到这个无‘心’的版本了呢?”

    “这……”裴玄静犹豫了一下,隐娘从吐突承璀的运尸队伍中劫下无‘心’《璇玑图》之事,她还不想向宋若昭透露,于是含糊答道,“机缘巧合,从一个来自边远南方的商队处获得。我想,之所以在南蛮偏僻之地还留存有这个原始的版本,大约是天高地远,则天女皇所推崇之版本未能抵达的缘故。所以至今,他们仍然保留着前秦苏蕙最初所作的《璇玑图》。”

    “世上还有此等巧事?”宋若昭挖苦地说,“炼师的分析很精彩,结论也令人信服。炼师之能,若昭从心底里敬佩。可若昭不明白,今天炼师来说的这一大通《璇玑图》有‘心’抑或无‘心’的理论,与若昭有什么关系?又与二位姊姊的死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璇玑图》不过是件闺阁玩物,就算有真有假,有这样、那样的版本,甚至有十种、百种《璇玑图》又能怎样呢?炼师在这上头花了那么多心血,所为何来?”宋若昭一口气说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淡定的外表有些维持不住了。

    裴玄静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其实是扶乩的结论!”

    “扶乩的结论?”

    “对。扶乩占卜,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璇玑无心胜有心’。”

    少顷,宋若昭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说,大姐也知道无‘心’的《璇玑图》?”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那句话。”裴玄静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设置毒杀机关,在大娘子扶乩的时候,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大娘子仍然坚持扶乩,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通过这个方式传达某种意思给我,而这个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宋若昭讥笑道:“炼师是想说,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坚持扶乩,还把《璇玑图》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为了告诉你《璇玑图》有两个版本?”

    “四娘子且听我说。刚才我们谈到,《璇玑图》有两个版本,一个无‘心’,据我推测应该是前秦苏蕙的原作,但几乎不为人知。另外一个有‘心’,却流传甚广,不论宫中还是民间,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原因何在呢?”

    “……因为则天皇后作序推崇的是后一个版本。”

    “没错。”裴玄静点头道,“也许在当时,有‘心’的《璇玑图》经过多年传播已成主流,所以则天皇后所见的就只有这一个版本。又或者,则天皇后看到过不同的版本,但出于某种原因,她选择了有‘心’的这版。总之,经过她亲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玑图》才作为才女苏蕙创造的织锦回文诗,广为天下人所知,也从此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版本。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帝王的无上权威。哪怕是一件闺阁赏玩之物,有了皇权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统,享受全天下的顶礼膜拜,甚至成为颠扑不灭的真理。从此,再没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玑图》中不尽合理之处,也再没有会去质疑它。这,就是所谓的最高权威。”

    说到这里,裴玄静也不禁一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针对《璇玑图》的推理,不自觉地沿袭了《兰亭序》一案的思路。或者说,正是破解《兰亭序》真伪的过程给了她灵感。

    宋若昭喃喃地说:“什么最高的权威,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杜秋娘死后,郭贵妃曾经召见过我。”

    “郭贵妃?”

    “是,正是郭贵妃向我透露了一些皇家隐秘,才使我认定宋三娘子出于嫉妒,设计扶乩木盒毒杀了杜秋娘,并畏罪自杀……当我这样告诉大娘子时,她却坚持扶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强调说,长安城中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依旧猖獗,甚至是剧毒的蟒蛇、蝮蛇、虺蛇……所以我们必须扶乩,为大明宫除害,替圣上分忧。”

    裴玄静望定宋若昭,道:“大明宫中怎么可能有蟒、蝮、虺?……因为那些其实都不是蛇,而是人!”

    宋若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我们都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的封后过程颇费周折。所以她在登上后位之后,便将高宗皇帝原先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且把王皇后改姓为蟒,把萧淑妃改姓为枭。后来又将她所憎恨的魏国夫人一族改姓为蝮,将越王李贞一族改姓为虺。直到中宗皇帝即位后,才在神龙元年下诏为这些族氏恢复了原姓。”裴玄静道,“宋大娘子特意提到大明宫中的蟒、蝮、虺,难道不是在暗示,扶乩表面上是因长安蛇患而起,其实是为了封后?”

    “再后来,则天皇后登基,成了则天皇帝,意欲鼓励天下女子尽展才华,为《璇玑图》作序,方使有‘心’之《璇玑图》风行天下。宋大娘子却说‘璇玑无心胜有心’。她为什么不敢直说,却要用那般曲折又惨烈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思考?”裴玄静深吸口气,说出结论还是需要勇气的,“扶乩是为立后之事占卜吉凶,但假如扶乩的结果直指则天女皇登基称帝的话,你觉得,圣上会怎么想呢?”

    宋若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裴玄静说:“我知道,这个结论太令人震撼……所以今天我先来到柿林院中,问一问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四娘子……”

    “我的二位姊姊都已经死了。况且,圣上严令再不许行扶乩之事。”宋若昭终于止住笑,神色惨然地道,“郭贵妃是当今太子之母,炼师却指她一旦成为皇后,就将步则天女皇的后尘,还说是柿林院中扶乩的结论。炼师想过这样说的后果吗?炼师是自由身,或许尚能一走了之。我和小妹若伦怎么办?既然终其一生,我们都离不开这座柿林院,走不出大明宫,你让我们今后如何自处?”

    “炼师请回吧。”宋若昭下了逐客令,“你怎么去向圣上复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把我牵连进去。我只想带着小妹若伦,在柿林院里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裴玄静点头起身:“我明白了。”

    4

    将近正午的时候,裴玄静从大明宫铩羽而归。她没能说服宋若昭,但并不沮丧,对于“璇玑无心胜有心”的推理,裴玄静还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抵触态度反而增进了裴玄静的信心。

    她只是没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惧。大明宫中人皆有之的畏惧,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见了,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么办?明天是皇帝给的最后期限,要不要把宋若华拼死想表达的意思,告诉皇帝?

    裴玄静犹豫着。才不过几个月前,当她破解《兰亭序》之谜时,面对触及大唐皇权根基的谜底,她都能无所畏惧,向皇帝从容陈述。现在想来,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也。

    今天,裴玄静的胆量却变小了。

    因为她有机会深入到大明宫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权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静的原则。为此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马车停在金仙观前,裴玄静刚踏上台阶,忽听有人在喊:“静娘!”

    裴玄静大喜:“韩郎!”

    来者是刚下终南山的韩湘。

    仍然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半年多不见,韩湘没有跟着聂隐娘学到半分侠气,反而更有闲云野鹤的仙气了。因为也算修道中人,韩湘进金仙观时就像走亲戚串门似的,毫无常人对于这所皇家女观的敬畏。见到裴玄静更是亲热,干脆自称为“道兄”了。

    约略攀谈几句后,裴玄静就发现,这位“韩道兄”不但对近几个月中的京城状况惘然无知,甚至连同行者聂隐娘的去向都稀里糊涂。他先是言之凿凿,说自己是和聂隐娘一路同行来到长安的。可又说,就在春明门外将入长安时,聂隐娘丢了。

    “丢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隐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见了。”韩湘满脸无辜。

    聂隐娘夫妇不愿在长安城内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聂隐娘的风格了。更奇趣的是,韩湘丝毫不以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栈歇息一宿,今日方姗姗然入城而来。要说潇洒和任性,世人还真没法和他们比。

    听着韩湘绘声绘色地叙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经过,裴玄静颇感心虚。聂隐娘虽不曾特别关照,裴玄静也知不该告诉韩湘,就在昨夜,聂隐娘已到访金仙观,并且给自己留下了一幅无“心”的《璇玑图》。她更不会告诉韩湘,昨夜隐娘连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总之,对韩湘撒谎是最容易的,因为他压根不会察言观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会遭到自己的良心谴责。

    突然,正说得起劲的韩湘停下来,东张西望。

    裴玄静问:“韩郎,你找什么?”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静的心跳就会加速,“他在宋清药铺落脚。”

    “不住在这儿?”

    “这儿是女观啊,韩郎瞎说什么!”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围着你转的吗?”

    裴玄静越发气恼:“谁说的!”

    韩湘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忽地起身道:“你说崔淼在宋清药铺落脚?好,我这就把他找来!”

    裴玄静根本来不及阻拦,韩湘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只得坐下来等待。

    从辅兴坊的金仙观到西市的宋清药铺,就算步行,一个时辰也足够打个来回。可眼看着未时都快过了,敞开的房门外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觉中,柳絮开始飘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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