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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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是的。崔淼曾经让禾娘哄骗李弥,去金仙观后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后来段成式带着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点儿被暗渠中涌来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游出沟渠,凑巧为崔淼所救,他与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就标在了这张图上。

    可是——她指着那条突兀的红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李景度的图上标出的吗?”

    “不是。”郭鏦的语气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图上只标出了黑线的部分,到坊墙的位置就中断了。据我所知,坊墙的地下建有一扇铁门,已经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时,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将铁门打开,才使他们误入后面的地下暗渠险些丧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灭蛇为借口,最远只探查到铁门,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们绘制的图上只标注到坊墙的位置。”

    “郭大人,我问的是红线的部分!”裴玄静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谁画上的?而且,这条红线怎么会通向皇城里面呢?”

    郭鏦看着裴玄静:“裴炼师,红线是我画的。这才是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从金仙观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宫大内?”

    郭鏦缓缓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仙观的后院会成为皇家禁地;为什么当皇帝发现污水涌出池塘时,会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为什么在事件平息之后,皇帝还是封死了池塘,并派出禁军严密守卫金仙观。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铁门为止,所以李景度的图纸上只画到了坊墙。而坊墙后的秘密……”

    “除了圣上,只有司天台监李素与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次段公子虽然开启了铁门,但他和十三郎为了躲避涌入的河水,走了岔路,从暗渠凫水而出,并没有走到通向皇宫的这一段地道。”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与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过了,否则早在元和十一年,他们几个就都没命了。”

    裴玄静追问:“地道通向宫内何处?”

    “嗯?”郭鏦好像连耳朵都不听使唤了。

    裴玄静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请问郭大人,金仙观的地窟通向皇宫内的什么地方?”

    “通向——西内太极宫。北面是大仓,南面是掖庭宫。”

    “究竟是哪里?”

    郭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宫和大仓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静问,“建在宫中的地牢,肯定是关押什么重犯的吧?”

    “据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后总共只关押过两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静的声音也变了。

    “第一个被关的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贞元十六年时,大唐与吐蕃曾有过一战。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抓住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并将他送到了长安。德宗皇帝决定把论莽热作为人质,就关押在太极宫西隅的地牢里。可是,论莽热却在贞元十七年时逃脱了。”

    “从皇宫中的地牢逃脱了?”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郭鏦尴尬地说:“咳,此中曲直先不详述了吧。总之,论莽热逃出长安后,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顺宗皇帝负责追捕他。贞元十七年末,论莽热被先皇派出的杀手诛于大唐边境。当时,从吐蕃前往接应论莽热的正是他的弟弟论莽替。结果,这个论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军的手中,也被送往长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关进太极宫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静追问,“吐蕃人质论莽替直到今天还关在太极宫的地牢中?”

    “是的,关了都快满二十年了。”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吐蕃人质——宫中地牢——金仙观——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飞天大盗——吐蕃人!

    裴玄静问:“郭大人,金仙观外还有金吾卫把守吗?”

    “自从炼师入宫以后,圣上便命将金仙观中的女冠们统统遣散了。金仙观重新封闭,平时仅有几名金吾卫巡逻值守。不过,近日佛骨案发,人手严重不足,我把那几名金吾卫也都调去保护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追问一句,“怎么,炼师认为有问题吗?”

    “我以为有问题吗?”裴玄静厉声反问,“郭大人还不明白吗?贼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张口结舌。

    裴玄静的话语疾速而出:“据我粗粗推想,整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长安城中一直埋伏着吐蕃的奸细,为了救出关押在宫中地牢里的论莽替,他们谋划了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直到最近,他们终于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圣上将要奉迎佛骨的消息传出之后,吐蕃人便与李景度合谋了一个计划——首先,由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人负责偷窃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还有炼丹秘诀和地下沟渠的图纸。他们有时单独行动,有时结伙,以吐蕃的方式设彩绘面,使人无法辨识真容。百姓们便误将其视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习惯所致,身上有股异味,更让百姓以讹传讹成了所谓的狐狸精。”

    “原来飞天大盗是吐蕃人……”郭鏦听得晕头转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毁坏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会将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为行事,正中他的下怀。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换。”

    “金仙观!”

    “对。”裴玄静道,“虽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们未能突破铁门后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说了,司天台监李素对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为他的儿子,想必也获知了这个秘密。于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制造出了这一场佛骨之难!至于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阗僧人身份混入长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们一方面用于阗僧人的身份申请在大安国寺前进香,为波斯人创造接近佛骨的条件。另一方面,我相信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壮士,是被特意派来接应论莽替的!”

    裴玄静厉声道:“郭大人!以我之见吐蕃人将利用硫黄伏火法产生的巨大威力,破开金仙观的地窟屏障,循地道进入太极宫中。而一旦他们进入了太极宫,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质那么简单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鏦跳起来,“我这就去布置金吾卫,重兵把守金仙观!”

    “等等!”裴玄静拦道,“现在去守金仙观已是舍近求远了。郭大人,我建议你立即去太极宫的地牢转移吐蕃人犯!”

    “炼师说得有理!我这就赶去太极宫,只是圣上那里……”

    裴玄静道:“我代郭大人去回圣上,你看怎样?”

    “那便有劳炼师了!”郭鏦不及多话,率领手下匆匆离去。

    寂静突如其来,迥异的气氛令裴玄静有片刻的懵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见皇帝?但这又是势在必行的结果。整整两年过去,也到了该见一见的时候。

    裴玄静理了理衣袂,朝东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皇帝应该在清思殿中。

    11

    太极宫的西隅,肯定是长安三大内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北面的皇家大仓和南面的掖庭宫,都是神策军时刻戒备巡逻的绝对禁地。不分白天和黑夜,从掖庭宫中传出的细若游丝的哭声总是盘旋在上空,再被乌鸦的鸣叫打散。

    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宫墙,夹在大仓和掖庭中间的这条狭长地带,终日不见阳光。哪怕在此走一走,都会令人胆战心惊。狭长地带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台,和大明宫三清殿中柳泌夜醮时的祭天台一模一样。

    当郭鏦率众赶到祭台前时,负责守卫的禁军十分诧异:“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郭鏦命道:“立即打开地牢,把吐蕃囚犯论莽替提出来!”

    “这……”禁军拦道,“大人有圣上的旨意吗?”

    “哎呀,旨意马上就到!事发紧急,先行动吧!”

    “不行!地牢中是朝廷要犯,没有看到圣上的旨意,我们无权打开地牢!”

    正在僵持,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伴随着闷响,众人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地牢!”

    守卫率先跑上祭台,将中央的圆石移开,豁然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郭鏦带头钻了进去,还没下几个台阶,浓烟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众人眼泪直迸,咳嗽连连,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牢的门外。突然,数道寒光划破弥漫的黑烟,向他们袭来。

    一场混战开始了。

    血肉横飞中,浓烟渐渐散去。从地面涌来更多的禁军士兵,终于能够看清现场——简直让人魂飞魄散。倒在血泊中的,既有披着甲胄的大唐禁军,也有全身黑衣已被血浸透的异族人。而在原先的地牢最深处,破开了一个大洞。

    郭鏦踏着鲜血和残肢冲入地牢,面对中间的空铁笼,顿足大喊:“跑啦!论莽替还是跑啦!”

    铁笼旁倒着一个神策军士,满面血污,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鏦俯下身问:“怎么回事?!”

    “我、我听到下面……有怪声,就、就开门进来看……突然,那边墙上就……”神策军士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前方。郭鏦悚然发现,这名士兵的手掌已经整个不见了,手腕处的骨头戳在外面,鲜血淋漓。

    郭鏦强自镇定,望向墙上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大张着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

    “墙上突然……爆、爆开大洞,火和烟冲、冲过来,我给震飞了,晕……他们砸开铁、铁笼,论莽替跑出来……”

    “人往哪儿跑了?”

    “听到有人来,那些人就、就冲到上面去断后……论莽替往、往洞里逃了……”

    士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郭鏦举剑一指,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快给我追!”

    地道和暗渠,缠绕交错,四通八达。郭鏦带着众人像落入一个黑暗的巨大迷宫,到处乱撞一气,论莽替却踪迹全无。

    郭鏦急得近乎癫狂,突然,他大吼一声:“地图!”

    怎么早没想到?

    郭鏦直拍脑袋,从怀中摸出地图,在幽暗的光线中拼命辨识——那条红线。

    论莽替一定会朝金仙观逃跑吗?郭鏦不知道。一旦进入暗渠,论莽替就能从长安城的任意一个角落钻出来。但是直觉告诉郭鏦,必须沿着红线追击!

    “跟我走!”

    他们疯狂疾奔,仅一人高的地道中回荡着脚步、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每到一个路口,郭鏦便根据地图判断方向,然后继续追赶。

    从金仙观通往皇宫的地道,郭鏦听说过很久了,真当置身其中时,仍然有种堕入噩梦一般的虚幻感觉。地图他也曾经仔细地研习过,知道实际距离并不长,可为什么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血!”身边的士兵惊呼。

    郭鏦也看到了,地上突然出现了绵亘的血迹,似乎是有人受伤了,被拖拽着向前。郭鏦退后半步,脚下又踢到了什么凸起物。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就是地图上黑、红二线的交接处!自己恰好站在一块巨大的铸铁上,靴子触碰到的是铁门上的钉子。

    原来铁门打开后,便整个地阖在地上了。

    尽管心急如焚,郭鏦还是情不自禁站定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恩怨凝聚之所,总会使人敬畏。今天,又有新一层的仇恨堆叠上去,压迫至深,永世不得超脱。

    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跟着血迹追,快!”

    血迹越来越淡,似乎是血渐渐流干了。又钻过一系列曲折蜿蜒的狭窄地道,前方豁然开朗。

    “将军快看,在那儿!”

    所有的火把一齐举高,照亮了这个地下的洞窟。前方倒伏着两个人。虽然郭鏦只在二十年前论莽替被抓时见过他,但是立即便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论莽替——那具躺倒在地仍然像一座小山般高耸的巨大身躯,头上覆盖着野兽皮毛似的浓发。

    在论莽替身边一步之外,还倒着一个人。脸朝下,身形又瘦又小,被论莽替一比简直像个儿童。两人的身上全都污秽不堪,散发出阵阵血腥的恶臭,同样一动不动。

    郭鏦迈步过去。

    “将军小心!”

    “没事,我看他们都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个“儿童”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发出怪叫,向郭鏦直扑过来。

    12

    正月的风,从北面刮过来。高高在上的清思殿,无遮无挡,任凭寒风肆虐。站在殿前的御阶上,即使阳光刺眼,依旧冻彻骨髓。

    高处不胜寒。

    这里会不会是大明宫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静想,应该是全长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视野最开阔,景色最壮观的地方。正值严冬,长安城的上空覆盖着一层清晰的寒气,使千家万户如同沉没在海面之下。从这里看不到人烟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尘世的喧嚣亦不可闻。眼前的这座迷城仿佛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着,很久以后也会存在着,唯有你我已经消失,永远不会再来。

    最好如此。幸亏如此。

    “裴炼师,圣上正在小睡。”陈弘志缩着脖子,闪现在她的面前,“不能见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陈弘志赔笑:“天大的事儿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质,和金仙观有关的事呢?”

    陈弘志的眼皮跳了跳,道:“圣上服丹以后,必须小睡半个时辰。若被吵醒,定然大发雷霆。这种时候不管回什么事儿,圣上都没好气,说不定就要了我们的命。炼师觉得合适吗?奴婢的命虽卑贱,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裴玄静无话可说。幸好郭鏦已经赶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陈弘志又殷勤地说:“外头冷,裴炼师随我到偏殿里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陈弘志跟着裴玄静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寒风鼓荡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躯瘦骨嶙峋。

    裴玄静问:“他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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