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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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听得王质夫一声断喝:“不行!”

    “质夫先生,怎么了?”

    “我们是在一座桥上吗?”王质夫问,“我听得到水声,还有水花溅落在我的脸上。”

    “对。一座石桥,很窄。所以您不要动,我来接您。”

    “你的手里有玉龙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龙子来交换先生您。”

    王质夫喃喃:“玉龙子……”抬起头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过去!”

    “可是您看不见啊!”

    “你告诉我怎么走。”王质夫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名状的笑容,“你我同时向桥的中间走,这样才妥当。”

    这样的确比较妥当,如果王质夫没有瞎的话。

    裴玄静问:“质夫先生,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他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岂不是更好吗?”

    夕阳又落下来一点,头顶的瀑布和脚下的深渊,以及整座石梁都笼在一层金色的云烟中,美轮美奂。裴玄静深吸一口气,率先向对面迈出一步,随后指点王质夫也向前走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

    王质夫走得异常果断,虽然周围人看得惊心动魄,从他本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惶恐。过石梁需要的是信心,在失去了眼睛之后,王质夫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

    总共十步的石梁,两人很快就在中间会合了。

    “质夫先生……”裴玄静激动地热泪盈眶。

    王质夫向她伸出双手:“玉龙子在哪里?”

    裴玄静连忙将玉龙子捧给他,王质夫接到手中,无比珍爱地摩挲着,叹道:“原来这就是玉龙子。真可惜啊,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它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美极了。”

    “我听说玉龙子质美弥坚,虽历经多次辗转流离,却从未损坏过。”王质夫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又将玉龙子交还给裴玄静,“保护好玉龙子,绝对不要交给柳泌。”

    裴玄静一愣:“可是?”

    王质夫翕动着嘴唇,几不可辨地说:“他不是要得到玉龙子,他是要毁掉玉龙子!”

    “毁掉?”

    “怎么了?玉龙子把玩够了吧?”柳泌的尖利嗓音横空刺来,“别再耽搁了,请裴炼师快将玉龙子送过来吧!否则,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快走!”王质夫低喝,也不等裴玄静回答,率先转过身去,朝着柳泌的方向怒斥,“柳泌,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你这个妖言惑主的贼道!玉龙子怎会为你所有!我王质夫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好好!本官就让你逞了这口舌之快!”柳泌逼视裴玄静,“裴炼师,你还不过来吗?本官这里的弓箭可等不了太久!”

    王质夫纵声大笑:“刺史大人又何必虚费朝廷的弓箭!天道轮回,纵尔机关算尽,总有报应之日!”

    站在石梁的中央,王质夫展开双臂,山风夹着瀑水,荡起两副被血污沾染、辨不清颜色的袍袖。王质夫就这样将裴玄静挡在自己的身后:“快走啊!”

    裴玄静转身向回跑。

    柳泌气急败坏地吼叫:“快,快射死他们!”

    乱箭齐发,朝石梁射去,纷纷钉上了王质夫的身体。

    随着一根又一根箭扎过来,王质夫剧烈摇晃着,血沫从嘴角喷出,却仍拼命稳住身体,要用这血肉之躯保护身后的裴玄静和玉龙子。

    他看不见,其实就在柳泌下令射杀的同时,聂隐娘已从石梁的这端凌空跃起,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裴玄静的手中夺过玉龙子,并挟住她飞奔下了石梁。

    顷刻间,王质夫已经成了一团箭垛,轰然倒向深渊,立即被翻滚的云雾吞没了。

    乱箭丛中,聂隐娘护着裴玄静退回精舍。冯惟良等人也紧跟着跑进来。原先聚在山门前的国清寺僧众们也纷纷向寺内奔逃。永清方丈躲闪不及,腿上吃了一箭,幸而被崔淼及时拽进房中。

    聂隐娘率先跳下地道,崔淼也把裴玄静推了下去。永清方丈道:“你们走吧,我还得守住我的山门。”

    冯惟良搀住他:“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能走。”

    “好。”两人相视一笑,合上地道的盖板,又一起用力把坐榻移回原处。随后,一僧一道便并肩上榻,盘膝合目,用各自的方式为王质夫超度起来。

    精舍外,残阳如血。惊风吹动寺檐下的铁马,应和着瀑布泼溅之声,如同战场上金鼓齐鸣。

    7

    吐突承璀奔上清思殿的玉阶时,正巧陈弘志陪曾太医从里面走出来。曾太医本是太医院中资格最老、医术最高的御医,已年届八十高龄,元和元年起就回家颐养天年,久不踏入宫闱了,不想今天竟又出现在大明宫中。

    吐突承璀认识曾太医,连忙打招呼。曾太医虽已过耄耋,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步履稳健,保养得相当不错。与吐突承璀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了。

    陈弘志恭恭敬敬地请吐突承璀进殿。他近来越发得宠,但在吐突承璀的面前仍然十分谦卑,甚至比过去更加谨小慎微了。吐突承璀固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陈弘志的乖巧还是令他有些感慨,看来李忠言教会陈弘志的,不仅仅是烹茶这一项绝技。

    望着曾太医远去的背影,吐突承璀若有所思地问:“他已经十来年没进宫了吧,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奴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

    “圣上昨日下旨召见曾太医,方才在殿中谈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吩咐不让人随侍在侧,所以奴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奇怪……”吐突承璀皱起眉头,“莫非,圣躬有所不虞?”

    陈弘志一愣,忙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皇太后驾崩,圣上心里难过,这两天没怎么用膳,也没有临朝听政。不过起居什么的并无异常。”

    见到皇帝时,吐突承璀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皇帝的面色平静,几乎看不出悲伤的样子。吐突承璀不禁想起武元衡遇刺时,皇帝哭到眼泡红肿,而皇太后的死,却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同等的冲击。也难怪,毕竟拖了这么久,皇帝早就在有意无意地等着这一天吧。真到来临之时,解脱的空虚也就盖过了悲哀。

    但吐突承璀还是发现,皇帝的眼睛比往日更深邃了。

    对于吐突承璀的入殿叩拜,皇帝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是他对吐突承璀特别信赖的表现,所以吐突承璀照例耐心等候。等着等着,他又忍不住侧转低俯的脑袋,悄悄把目光投向皇帝面前的御案。

    案上摆着数副笺纸,整整齐齐地排成几行。笺纸大小划一,都是宫中常用的洒金粉笺,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有密有疏,但猜不出写的是什么。

    吐突承璀正在费神思量,却听皇帝唤了他一声:“你过来。”

    “是。”吐突承璀连忙趋前。皇帝随手从旁边挪过一张黄纸,覆在那些粉笺之上,道:“这是朕刚刚亲拟的皇太后遗诰,你看看。”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念起来:“皇太后敬问具位。万物之理,必归於有极,未亡人婴霜露疾,日以衰顿,幸终天年,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皇帝打断他:“这些话写得还得体吗?”

    吐突承璀受惊不小,忙道:“大家拟的,哪有奴品评的份儿。”心里直犯嘀咕,皇帝放着翰林院那一帮文墨高手不问,怎么偏生来问自己?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句话是皇太后自己早就拟好的。你看——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他苦涩一笑,“朕一直在为难,要不要用在遗诰中,还是干脆让翰林院再拟一份出来?”

    原来如此。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回答:“奴觉得,既然是皇太后的遗愿,大家还应尊奉。对天下人来说,也是一个表率。”

    皇帝看了看吐突承璀,淡笑道:“你讲这话的口气,倒有点像中书门下的那帮人了。”

    “大家这是在取笑奴了。”吐突承赔笑。皇帝所需的,不过是有个人帮他下决心。相比外朝的宰相们,皇帝还是找了吐突承璀来担当这个角色。

    放下心头的重负,皇帝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今日朕还对裴度说,朕不听政期间,想依旧例,设冢宰为百官之首。裴度回答,冢宰是殷周的六官之首,既掌邦礼,实统百司。而后代设官,并无冢宰之号。如今不可虚设。况且古今异制,不必因循守旧。朕既谅阴,诸司公事理应由中书门下处分。他说得有理,朕自然从之。”

    “呵呵。”吐突承璀干笑了好几声。元和以来,皇帝与数任宰相都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中书门下的运作比之前的贞元和永贞年间顺畅得多,这也是皇帝实现帝国中兴的有力保障之一。不过外朝宰相的势力越强,对于内廷宦官的牵制也就更强,双方的进退都极度有赖于皇帝个人的权威和制衡手腕。所以,对于裴度的强势崛起,吐突承璀尽管腹诽不已,也奈何不得。

    皇帝又道:“朕还打算,这次就让裴度任皇太后的山陵使。”

    吐突承璀垂首不语。

    “你着急找朕,是有什么要事吗?”皇帝问。

    “大家,那个禾娘好像找到了。”

    “禾娘?哦……”皇帝敲了敲额头,“你说的是她啊。什么叫好像找到了?”

    吐突承璀这才将自己派人去青城山掘墓,查证傅练慈生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武宫外所立的是生冢,傅练慈诈死之事已实。所以,数月前在浔阳江头投河自尽的那个琵琶女,当是她无疑了。”

    “那么说来,傅练慈终究还是死了。”皇帝面沉似水,“不过比咱们原先以为的,晚了整整十年。”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接着说。”

    “傅练慈之事,请大家容奴继续追查。不过此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禾娘。”吐突承璀道,“奴的手下在真武宫外掘墓时,遇到一帮人阻拦,其中就有她。她和同伴走失了,奴的手下就把她给逮了回来。大家,您知道那帮人还有谁吗?”

    “谁?”

    “裴玄静和崔淼。”

    “他们?”皇帝死死地盯着吐突承璀,“何以见得是他们?”

    “奴派去追查傅练慈的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在河阴仓失火案时就跟在奴旁边,所以认出了裴玄静和崔淼。据他说,他们一伙总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当时他寡不敌众,逃进山中避雨,偏巧禾娘也走迷了路,自己撞到他的手里。”

    “是这样……”皇帝思忖道,“两男两女?那么还有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韩湘了。”

    “大家英明。”

    皇帝问:“但你怎么又说,被抓的人好像是禾娘?”

    吐突承璀道:“从年龄和模样来看,应该是她。不过禾娘原先在贾昌的院中时,总以男装示人,所以奴也不能十分断定,而她本人又绝口不肯承认。”

    “你如今连这点事都不会办了?”皇帝冷笑,“又来找朕做什么?”

    吐突承璀跪倒奏道:“大家。奴对那丫头稍微用了点手段,想逼她说实话。没想到她硬气得很,竟敢熬刑,抵死不认自己就是郎闪儿。奴想在刑上再加点儿份量,又担心把人给弄死了,失去线索。所以今日特来请大家示下。”

    傅练慈在浔阳江头投水自尽,尽管皇帝未就此事多加苛责,吐突承璀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惶恐不安。而今案情总算有了进展,不仅查出了傅练慈的真实情况,还意外抓获了禾娘,吐突承璀迫不及待地来向皇帝请示,与其说是小心谨慎,不如说是邀功心切。

    皇帝沉吟片刻,道:“她抵死不认,更说明心中有鬼。否则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熬得住你的那些手段。”

    “我就是怕这丫头犯傻,偏要来一个宁死不屈。万一失手的话,白白损失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她真的不怕死?”

    “好像是。”

    “倒是有点骨气。”皇帝点了点头,“王义是个忠勇护主的壮士,他的女儿有此血性也不奇怪。既然她不怕死……你何不试试让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吐突承璀的眼睛一亮,“好,奴一定把她嘴撬开来。”

    沉默片刻,皇帝又道:“你方才说,裴玄静和韩湘,还有那个崔淼都在青城山上?”

    “是。”吐突承璀简单地应了一声。几次碰壁之后,他学乖了,凡涉及到裴玄静的事情,他都不擅加揣测,光谈事实,只等着皇帝作判断。

    皇帝自言自语:“韩湘就罢了,本该陪着裴玄静的。只是那个崔淼,怎么也掺合到一起去了?”

    吐突承璀忙道:“就是啊。这个崔淼从《兰亭序》一案起,就绕在裴炼师的左右,心怀叵测打探各种消息。后来他救了十三郎,大家既往不咎,授了一个医待诏给他,他怎么不好好待在长安,又跑去青城山上干什么呢?”

    “是皇太后把他赶走的。”

    “皇太后?”

    皇帝摆了摆手:“你去吧,尽快让禾娘招供。”

    “是。”吐突承璀退出殿外。

    等了一会儿,皇帝才将御案上的诏书移开,露出底下那些粉笺,仔细地看了很久。

    陈弘志远远地躲在帷帘后面窥视,在皇帝的脸上发现了细微的变化——怨怒渐深,最终凝结成凌厉的杀气。

    陈弘志还从未见过如此深刻的仇恨表情,不觉吓呆了。

    8

    地道几乎是垂直的,台阶顺着山势向下延伸,不知有几百级。到底便是一座岩洞,曲曲折折,又走了许久,才到尽头。

    钻出洞外,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回头望去,山峦起伏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屏风,将月光挡在后面。出山了。

    聂隐娘走在最前头,折腾到现在不仅毫无疲态,脚程反而更快了。裴玄静有些跟不上,崔淼一心护她,也拉在后面。

    眼看聂隐娘越走越远了。

    裴玄静急得喊起来:“隐娘!你先别急着赶路啊。咱们现在怎么办?”

    前方挺拔的黑色背影停下来,但没有转身:“当然是走,尽快离开这儿。”

    “隐娘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你们想去的地方。”

    裴玄静一愣:“隐娘你?”

    聂隐娘终于回首,月光将她的面孔照得半黑半白。她说:“静娘,且听我一句劝:抽身而退,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你与崔郎应该从此携手江湖,远离尘世,再也不要搅扰到那些是非纷争中去了。”

    “可是……”

    聂隐娘淡淡一笑,语气又温柔了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静娘,今日你我的缘分已尽,从此各自珍重吧。”

    裴玄静咬了咬嘴唇,跨前一步道:“分手就分手,但请隐娘把玉龙子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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