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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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淼道:“对此咱们不是已经有推论了吗?《长恨歌》中‘夜半无人私语时’几句,玄宗皇帝告诉了杨通幽一句只有他与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密语。杨通幽只要说出这句话,杨贵妃就能知道其来意,不会再怀疑。”

    “所以杨通幽说出的是帝妃之间的誓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杨玉环便信了,从而交出玉龙子。”

    “应该是吧。”

    “那么对冯道长,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试试看?”

    “对着他说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崔淼皱眉道,“你去说还是我去说?好像都挺怪异啊!”

    “也是。”裴玄静同意,对一个须发皆白、飘然若仙的老道士说出夫妇之间的誓言,未免太不合宜了,“杨通幽是代表玄宗皇帝去见杨贵妃,用夫妇盟誓做暗语还算恰当,可是对于道门来说,应该用什么话来作为交付玉龙子的暗语呢?”

    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说出:“《道德经》!”

    王质夫在危难之际,给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送去一卷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其中肯定隐含深意,此刻,裴玄静终于感到趋近真相了。

    用《道德经》中的话作为引出道门宝物玉龙子的暗语,绝对恰如其分。但又因为玉龙子是玄宗皇帝交予道门重新保管的,那么如果他与道门约定暗语的话,用他本人注解的《道德经》中的词句,肯定是最贴切也最隐秘的。

    裴玄静激动地说:“崔郎,暗语肯定在天长地久章中!”

    崔淼也频频点头:“我记得玄宗皇帝的注是,‘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可是,这么好长一句中,究竟哪些是暗语呢?”

    裴玄静想了想:“少不得再去套一套冯道长的话了。”

    至少这一次,他们有的放矢了。

    冯惟良看到重新返来的裴玄静三人,仍然是波澜不惊的面色,和蔼地问:“贫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诸位的吗?”

    裴玄静定了定神,将玄宗皇帝的注念了出来:“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因为不能断定暗语究竟是什么,她决定索性全部说出来看看反应。

    当她的话音在老君殿中落下时,冯惟良道长突然站直身子,神情一片肃穆。

    裴玄静等三人的心都狂跳起来。

    冯惟良轻轻一挥拂尘,问:“何以长生?何以为私?”

    裴玄静明白了,这就是暗语的上半阙!冯道长那热切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显然在等待她答出暗语的下半阙。

    但下半阙应该是怎样的?

    裴玄静的头脑中电光石火,只有一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否则,玉龙子的秘密肯定就与他们无关了。想一想,《道德经》中的原文是怎么写的?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出:“何以长生?以其不自生。何以为私?以其无私。”

    老君殿内一片肃穆,唯有不远处的山崖飞瀑,汹涌如雷鸣滚滚。

    冯惟良道长翻身跪倒在尘埃上,向裴玄静大礼稽首。

    裴玄静惊道:“冯道长!您这是做什么……”忙俯身去搀。

    冯惟良摇头:“君臣之仪不可违。”

    “君臣?”

    “裴炼师方才不是说出了玄宗皇帝的密语吗?”冯惟良长叹道,“闻此密语,如见陛下。炼师之前为什么不说?贫道多有冒犯,还望炼师恕罪。”

    “这又是从何谈起。”情势急转直下,裴玄静虽然惊喜非常,但冯惟良道长突然变得如此恭敬,也着实让她不自在了。裴玄静还是直奔主题:“道长,请问玉龙子在……”

    “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冯惟良打断裴玄静的话,“请炼师和各位随贫道去取。”

    冯惟良带头走出白云观,循着观后的山间小道向山下而行。山道狭窄弯折,两旁古木苍翠,遮天蔽日,山道上密布苔藓杂草,显然极少人行走。

    冯惟良倒是步履矫健,裴玄静三人紧紧相随,因为林木过于繁茂,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致,只觉得飞瀑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走了一小会儿,裴玄静忍不住问:“道长,玉龙子不是藏在白云观中吗?”

    冯惟良头也不回地答道:“太多人觊觎玉龙子,放在白云观里很不安全。贫道负有守护之责,怎敢掉以轻心啊。”

    “哦。”

    瀑布的声音已近在咫尺,水滴凝成的寒雾从树荫的缝隙中渗溅而来,前方的山道突然拐了个弯。冯惟良停下脚步:“到了。”

    树荫像帷幕般朝两侧退去,眼前正是那座山间石梁。从上方俯瞰时就觉得它十分狭窄,飞架在天堑一般的山崖之间,现在靠近了看,更觉其险要奇绝。它的位置在瀑布的中段,汹涌的瀑水从上方奔流直下,如巨浪压顶般将它吞没。石梁的下方深不见底,白浪激起的泡沫在云雾中翻腾,像伸出的巨手,随时要把石梁拽入无底深渊,再由激流裹挟而去。

    这座石梁宽不过数尺,左右没有攀扶之处,又被瀑水冲溅着,人在上面站立都非常困难,更别说行走了。

    冯惟良就立于石梁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玄静三人:“裴炼师,请随贫道去到石梁对面——玉龙子就藏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对面的峭壁上,飞檐从树枝的顶端升出,如鸟翅般张开着。

    那是一座佛刹。

    已经有一位僧人站在山门前,手捻佛珠,迎候着从石梁对面而来的人。

    冯惟良道长率先走上石梁。只见他的白色衣袂在水雾中飘摇,宛若仙人腾云驾雾,一眨眼的工夫便走到了石梁对面。

    来到僧人面前,冯惟良与他相互行了个礼,意味深长的目光交错——终于来了。

    这一僧一道遂一齐面向石梁,静静等待裴玄静他们。

    5

    崔淼笑起来:“明明都对上暗语了,这老道怎么还让我们过奈何桥啊?”

    “你怕了?”聂隐娘道,“怕就留在这边。我过去便是。”她一脸冷漠地望着石梁,就好像望着一马平川。

    裴玄静也看得分明,石梁本身的宽度足够一个人从容跨过。但是,从头顶不停泼溅而来的瀑布和脚下的无底深渊,却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乃至魂飞魄散。令石梁成为不可逾越的,其实不是石梁本身,而是人们走上这道石梁时的畏惧之心。心慌则乱,心乱则危。

    石梁所考验的,是人的信念和勇气。

    裴玄静说:“我不怕。”

    崔淼说:“静娘不怕,我就不怕。”

    “好。”聂隐娘一点头,“我先上去,你们两个紧跟在我后面,既不要向上也不要向下看,只盯着我的背影即可。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走到对面。”

    于是聂隐娘、裴玄静、崔淼三人前后登上石梁,鱼贯而行。凌空飞溅的瀑布形成水雾,和脚下山谷中升腾起来的云雾交汇在一起,有一刻几乎把他们的身影都遮盖了,但下一刻,他们又破雾而出,稳稳当当地走下石梁。

    冯惟良道长和国清寺的方丈永清相视一笑,并肩迎上前去。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礼了。贫僧法号永清,是这座国清寺的方丈。”永清方丈道,“历来到国清寺出家者,都必须过这一座石梁。不敢过者,就说明其信心不坚,寺中僧人会将他们一一劝回。”

    崔淼说:“奇怪,我们又不是来出家的,怎么冯道长也把我们诱来过石梁呢?”

    冯惟良坦然笑道:“并非贫道故意为难三位,只因玉龙子就藏在这座国清寺中。”

    三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太意外了,道门最珍贵的宝物,居然藏在佛寺中?

    裴玄静转念又一想,有道理啊。正因为佛道相争尽人皆知,所以就算有人查出天台山上藏着玉龙子,也不可能搜到佛寺里去。佛寺,恰恰是收藏玉龙子最安全的地方。

    冯惟良并不多加解释,只道:“请诸位随贫道进寺,谒见玉龙子吧。”

    在永清方丈的精舍中,他们终于见到了玉龙子。

    玉龙子比想象中的小,莹白润泽,龙形栩栩如生,在龙角处还带着淡淡的绛色,确是一件叫人爱不释手的宝器,但想到凝聚其上的恩怨情仇,又不禁让人唏嘘。

    冯惟良道:“贫道已完成使命,请裴炼师收下玉龙子,贫道会送各位出山的。”

    “收下玉龙子?”裴玄静一愣。

    聂隐娘问:“怎么了?”

    裴玄静却在想,自己这一路的目的不是寻找王质夫吗?又如何演变成了带走玉龙子呢?

    不对。虽然他们追根溯源,循着王质夫在《长恨歌》中留下的线索,最终见到了玉龙子的真身,但这并非裴玄静的初衷,也不是皇太后交托给她的任务啊。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是来寻找王质夫先生的。”

    “贫道已经说过了,从未见过一个叫王质夫的人。”

    聂隐娘说:“静娘,我们先把玉龙子带走,再继续找王质夫好了。”

    “隐娘!”裴玄静亦正色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能把玉龙子带到哪里去?”

    聂隐娘语塞了。

    他们阴差阳错寻找到的玉龙子,并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它的归属对于许多人都具有至关重大的意义,所以一直被明里暗里地争夺着。拥有它,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权力,也面临着难以估计的危险。

    更关键的是,玉龙子不属于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人说话,极端的肃静中,不远处的瀑布声越发响如雷鸣一般,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抖。

    突然,静室的门被人撞开了。一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师父,师父!不好了!”

    永清方丈喝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石梁对面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大家皆是一惊。官兵怎么会到天台山上来?是冲着裴玄静一行来的吗?还是为了玉龙子?

    冯惟良喝问:“裴炼师,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她吗?她怎么知道!”聂隐娘听到官兵二字,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柳眉倒竖,“莫非道长怀疑是我们引来的官兵吗?”

    “难道不是吗?”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们与官兵素无瓜葛。”

    永清方丈道:“请冯道长和几位施主暂留舍内,老衲先出去看看。”

    石梁对面的山道上,黑压压地排满了甲胄分明的官兵。骄阳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枪反射熠熠光芒,如同一道道利剑穿透朦胧的云雾水色。隆隆的瀑布声中突然透出一股杀气。

    荷枪持戟的士兵们前面站着一名官员,山风鼓荡起他的绯色袍服,瘦小枯干的身躯显得有些不胜负荷。脸上的几缕山羊胡须也被吹乱了,又沾了瀑布溅落的水花,湿漉漉地黏在下巴上,更显得他整副嘴脸猥琐不堪。

    永清方丈迈前一步,高唱法号道:“阿弥陀佛,请问对面是哪位大人,亲临鄙寺有何贵干?”

    绯袍官员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还不快拜见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历来有规矩,僧人无须拜官。”

    他们的对话在精舍中听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静,发现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发问,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竟然是柳泌!

    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柳泌,但崔淼听韩湘描述过他,因而能够断定,此刻率领着一队官兵堵在国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炼丹而受到皇帝宠信,进而从方士摇身一变为五品刺史的风云人物——柳泌。

    也是这个柳泌,纠集了乾元子为首的一伙所谓的道士,到处招摇撞骗蛊惑民众,以极其恶劣的手段打击佛教,同时也败坏了正统道门的名望,将原已夹缠不清的佛道关系搞得越发冤冤相报、乌烟瘴气。更是这个柳泌,私下与吐蕃奸细勾结,还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图谋。

    “是柳泌!”冯惟良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糟糕。”

    “冯道长见过他?”

    冯惟良摇头道:“咳,他到台州来当刺史,不就是打着上天台山采药炼丹的名号吗?所以刚走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长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训,意即让我们给他献药献丹,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懒得理睬他,托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据说当时他非常不高兴。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上山骚扰,几个月过去倒风平浪静,我便略放了点心。万万没想到,他偏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裴玄静问:“冯道长,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位柳刺史来台州是否另有所图?”

    冯惟良长叹一声:“想过,可是不敢想下去。唉,还是听天由命吧。”

    也就是说,他确实担心柳泌是冲着玉龙子而来的,但却没有应对的办法。裴玄静突然醒悟到,为何当自己说出取得玉龙子的暗语时,冯惟良会流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来。他肯定希翼着,裴玄静他们能将玉龙子带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们终究慢了一步。

    石梁对面,柳泌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犀利,像极了一杆铁杵钻入耳蜗,令人不堪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条斯理地说:“本官今天是来要人的,国清寺没必要搅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劝你识相避祸,让相关人等出来见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么人?”

    “裴玄静。”

    永清方丈反问:“裴玄静是谁?”

    “是一位女炼师。”柳泌阴笑着说。

    “原来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吗?”永清方丈答得很是从容。

    精舍之中,裴玄静诸人却听得惊心动魄。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况且以聂隐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们,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显然,柳泌派出的眼线根本没有必要隐匿行藏,因为他们是以官府的身份公开行动的。

    裴玄静懊恼万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们一门心思奔着天台山而来,满脑子都是《长恨歌》、王质夫和玉龙子的故事,却忽略了天台山所处的台州刚刚迎来了一位新刺史。而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静前后脚出的长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传来柳泌的话音:“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静就在里面,她是当今圣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劝你好自为之,速速将她交出来吧。”

    裴玄静就要往外走,聂隐娘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冯惟良道长也说:“裴炼师切不可自投罗网。你放心,柳泌他们过不来。”

    “过不来?”

    只听石梁前,两方对峙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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