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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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裂的索桥就耷拉在其中一块“砚台”上,末端漂在混浊的水面上。

    怎么回到对岸去?离开神女洞时,裴玄静和崔淼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左右无解,最终还是决定到时候再想办法。

    眼前的情形却似乎无法可想。

    裴玄静冲着涧水发呆,崔淼拉她在山石上坐下,劝道:“你光盯着发愁也没用啊。来,不如先晒晒这秋日暖阳,体会一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若真是那样,也没必要出去了。别说王质夫了,只怕连大唐都灰飞烟灭了吧。”

    “那多好,就只你我二人躲在这桃花源中,任它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裴玄静斜了他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我认识的崔郎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这不以为然的口吻,倒还是崔郎中的本色。

    裴玄静却在想,韩湘不是也说她变了吗?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悄悄地改变着他们?

    她问:“崔郎,你因何而变?”

    放在从前,崔淼一定会半真半假地答“因为你啊”,今天他却说不出口了。

    当心意太真的时候,就不再适合付诸语言。难怪人们喜欢说谎,毕竟轻松多了。他犹记得,在深坑中陪着昏迷不醒的玄静,一心认定再也不能活着出去时,他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真心话,多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也只有在彼时彼景才说得出口吧。

    崔淼不答,裴玄静也不追问,却自言自语似的说:“那时长吉方逝,隐娘也曾邀我随她一起去纵情山水,修仙悟道,我没有答应她。”

    “后悔吗?”

    “不。”裴玄静说,“我在想,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吗?要来的总会来,躲有什么用呢?王质夫躲不开,元稹躲不开,薛涛躲不开,傅练慈亦躲不开,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更躲不开。既然如此,凭什么相信你我就能躲得开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够尽到责任,完成嘱托。也许到了那一天,就真的可以考虑退隐江湖了。”

    崔淼冲动地问:“静娘,在你病重之时,我曾对你说过许许多多话,你可还记得一两句?”

    裴玄静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崔淼叹了口气:“也好。”

    两人都不再开口,只默默凝望着眼前这一片明丽的山光水色。若干年前,有一位缔造了盛世,又亲手将它粉碎的帝王,也曾在这里与他的爱人诀别吗?或许,直到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倾国倾城的美人与鲜花着锦的盛世一样,都是为了破碎而存在的。佛家所谓“色空”,道家所谓“无为”,就是为了帮人看透这一点。

    但即使看透,也还是会心痛的吧。

    裴玄静又想,何况自己和崔淼,都远远未到看透的地步。眼前的这道逝水,隔不断纷扰的世事,更阻不住追寻真相的脚步。

    崔淼忽然叫:“静娘快听!”

    随着一阵悠扬的洞箫飘起,对岸的茂林之上,数点白影腾空飞舞。

    “韩湘,隐娘!”她也惊喜地跳了起来。

    一条独木小舟涉涧而来,韩湘坐在舟尾吹箫,箫声中白蝙蝠们时聚时分,在幽人谷的上空盘旋着。一名黑衣女子在舟前撑动竹竿,小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驶来。

    第四节 无尽恨

    1

    皇帝服完丹药,正在闭目养神。这是他每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

    最近,皇帝越来越离不开柳泌的丹药,所图的无非是服丹之后那份虚弱而又放纵的感觉。只有在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千钧重担,任由心神腾云驾雾于太虚之上。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便随口唤道:“陈弘志。”

    无人应声,他又唤了一遍。

    “大家。”陈弘志从帷帘后冒出来。

    皇帝勉强睁开眼睛,嗔道:“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有事吗?”

    “大家,兴庆宫来人了。”

    “兴庆宫?”

    “是汉阳公主遣来的。”

    皇帝不耐烦地问:“说什么?”

    “说是……请大家速去兴庆宫。”

    “什么?”皇帝几乎从御榻上跳起来,“你再说一遍!”

    “说、说请大家速、速去兴庆宫。”

    皇帝连连挥手:“快让那人进来。”

    来者是个小黄门,扑通跪倒在御榻前,吓得头都不敢抬起。

    “兴庆宫中出什么事了吗?”

    “奴、奴不知道啊。”

    “那……是皇太后的病情有变?”

    小黄门愣愣地回答:“奴一向在外殿伺候,从来见不到皇太后。”

    “御医呢?这几天御医出入频繁吗?”

    “也没……见着。”

    皇帝闭了闭眼睛,道:“备辇。”

    乘上步辇之前,他又将陈弘志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你快着人去查,是否有人把永安公主服毒的事情泄露到兴庆宫去了?”

    “奴明白。”

    步辇沿着夹道向兴庆宫而去。皇帝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这段路他已经太久没有走过了,想不到会如此阴森,仿佛行走在一条地下的墓道中,漫无尽头。

    他竭力不去回忆最后一次行走其中的情景,而将思绪引到永安公主所出的意外上。就在三天前,永安公主因畏惧和亲,在府中服毒自尽了。

    幸好皇帝早有准备,在公主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所以永安公主并没有死成。消息被严格封锁起来,对外只称公主偶染微恙。而且从那一刻起,永安公主就被皇帝派人严格监控起来,再想死也没机会了。

    今日兴庆宫中必有剧变,否则汉阳公主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请皇帝驾临。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已逾十年不曾踏入过兴庆宫。而皇帝一旦前来,就意味着皇太后或将殡天了。

    夹道之中一片死寂,皇帝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不不不,他自我安慰着,也许只是永安公主服毒事发,皇太后想当面质问自己?可是,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多少是是非非,皇太后从来不置一词,始终保持沉默。难道这一次,她就会破例吗?

    当步辇进入兴庆宫时,皇帝恐惧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座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殿一垣,都在他的眼里扭曲变形,宛然成了吴道子在景云寺所绘《地狱变》壁画中一般可怕的景象。

    步辇直接抬到了咸宁殿前。汉阳公主迎出殿外,跪于阶下,向皇帝大礼参拜。当她抬起头时,皇帝看见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他的心瞬间跌入无底的深渊。定了定神,他迈步入殿。

    “等等,请皇兄稍候。”汉阳公主压低声音道,“阿母、阿母她还有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在她的脸上。

    “待、待我去问她。”

    皇帝只点一点头,便在寝阁外坐下来。他闭起眼睛,十余年的光阴在脑际一闪而过,将他逼回到此生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的内侍宫婢都被赶到殿外,鸦雀无声地跪了一地。他独自坐着,能清晰地听到寝帷之中,汉阳公主悲戚地问:“阿母,皇兄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他?”

    没有任何回应。皇帝不知道是自己没听见,还是皇太后未应声。他试图想象寝帷中的景象,却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母亲如今的模样。整整十二年了,他们母子的居处只相距两个街坊,却如参商永隔。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那么,及黄泉时,又该怎么办呢?

    他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他不敢想!

    皇帝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就在这时,从寝帷中传来一声号啕:“阿母!”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寝阁前,掀开帷帘。

    汉阳公主扑在皇太后的身上哀泣着。皇帝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咸宁殿中的龙涎香气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格外清洌,又格外凄凉,仿佛凝结着人世间所有的哀愁,令人悲不自胜。

    他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汉阳公主的身边。皇太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使他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她终于肯看一看他了。

    “我问了……可是阿母她、她就是摇头……”汉阳公主痛哭流涕地说着。

    皇帝冷笑了一下:“我都听见了。”

    何必解释呢?皇太后不过是恪守了誓言,把对皇帝的恨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这个儿子。

    内侍在帘外报:“大家,福王殿下和襄阳公主都到了。”

    皇帝对汉阳公主说:“你出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待朕召唤,方可入内。”

    虽然沉浸在悲痛中,汉阳公主还是听得出皇帝威严不可犯的语气,当即顺从地退了出去。

    寝帷之中,现在只有皇帝和母亲了。

    皇帝凑上前去,认真地端详皇太后的脸。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脸和自己记忆中没有丝毫分别,在那上面,时光仿佛永远停滞在了十二年前。

    “阿母……”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呜咽了一声,热泪滚滚而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有什么仇怨是不能化解的呢?

    皇帝握住王皇太后冰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鬓发上。十二年前他们最后一次面对时,那里还是漆黑的,如今已然灰白相间。这些年来儿子老了那么多,母亲却连看都不曾看见过。

    阿母,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唤着。这十二年中,儿子为了“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宏愿,几乎耗尽了心血。眼看胜利在望了,你却在此时离开人世,难道就是不肯给儿子一点点赎罪的机会吗?

    天下人都诟病朕是最不孝的儿子,怎知你才是最狠心的母亲?

    皇帝不忍再看皇太后睁大的双眼,轻轻举手欲拂下她的眼皮。突然,他的掌心感到一点湿凉。皇帝惊骇地缩回手,只见一小片水色在皇太后惨白的面颊上晕开来。

    这滴泪,是他方才不曾发现的。

    在寝阁外一直等到天黑,汉阳公主实在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榻前,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请皇兄节哀。”劝归劝,汉阳公主兀自心酸不已,刚收干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天都黑了。”

    “你来得正好。”皇帝说,“扶朕一把,腿脚有些麻了。”

    汉阳公主搀扶着皇帝站起来,问:“福王和襄阳妹妹一直在外候着,让他们进来吧?”

    “等一等。”皇帝道,“阿母临终前,交代过什么吗?”

    汉阳公主摇头拭泪:“她只是一言不发。”

    皇帝长叹一声。

    汉阳公主迟疑着又道:“永安妹妹还没有得到消息,我命人去把她也叫来吧?”

    皇帝盯住汉阳公主:“皇太后怎么会突然病故的,与永安和亲有没有关系?”

    “前些天永安是来闹过,可当时,阿母并没有说什么呀。”

    “那么,永安服毒之事有没有传到皇太后的耳朵里?”

    汉阳公主回答:“我不知道。阿母从前天起突然水米不进,却严命不得报于皇兄,我只能干着急。到了今天早上,见阿母的情形越发不对,我才自作主张请皇兄过来。原指望着,好歹能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谁知、谁知,仍然是这个结果……”

    “这些就不必再提了!”皇帝喝止她,“以朕判断,定然是有人为永安鸣不平,把她服毒自尽的事偷偷报于皇太后,才导致皇太后忧愤过度,病重归天。朕绝对不会饶过这个人!”

    汉阳公主煞白着脸说:“皇兄是在怀疑我吗?”

    “是你吗?”

    “当然不是!”汉阳公主叫起来,“但即便是我,我也问心无愧!难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去送死吗?”

    “她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是大唐的公主!就算为了大唐而死,也是她的荣耀,更是她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逃避!”

    “为了大唐?”汉阳公主冷笑道,“皇兄在意的真的是大唐吗?”

    皇帝问:“你认为,朕在意的是什么?”

    热血冲上汉阳公主的头顶,虽然对母亲的死早有准备,但这一幕的刻骨悲怆仍然令她无法承受。满腔愤恨使汉阳公主感到天旋地转,她爆发了:“我以为,皇兄在意的是权力,是皇位!永安妹妹说得对,你从来就没有把我们的福祉乃至生死放在心上。我们都只是你获取权力、巩固皇位的工具而已。你对我如此,对永安如此,对普宁如此,连对阿母也是如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得到命令,内侍不敢入内点灯,所以寝阁中暗如幽冥。皇太后的遗体安静地卧在榻上,榻前站着的兄妹二人面目模糊,就像两个鬼影在互相对峙着。

    沉默良久,皇帝说:“你伤心过度了。”

    汉阳公主泪如雨下。

    “朕就当没有听见这些话,让弟弟妹妹们进来吧。”

    汉阳公主一把扯住皇帝的袖子,顺势跪倒在他面前:“皇兄,您放过永安吧。她不适合去和亲。硬逼着去的话,她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母已经走了,我们兄妹几个别再生离了。求求你了,皇兄……”

    皇帝甩开她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汉阳公主冲着他的背影叫:“你就不怕吗?有朝一日将有何面目去见阿母、去见父皇!”

    皇帝的脚步一滞。

    “朕不怕。”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三个字,才回过头来,俯瞰着汉阳公主,补充道,“别以为能瞒得过朕,你想做什么,朕全都知道。”

    汉阳公主瘫软在地上。

    当咸宁殿中哭声四起时,皇帝将郑琼娥单独召入了南薰殿。

    “你就没有一点可以对朕说的吗?”

    郑琼娥伏在地上,纤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着。

    皇帝思索片刻,问:“发现皇太后情形不对时,可曾去请过太医?”

    “皇太后坚决不让,汉阳公主也不敢违命。”

    皇帝闭了闭眼睛。所以,母亲确是一心求死,就是为了惩罚他。

    他的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狞笑,忽然又想起来问:“崔淼呢?那个医待诏最近可曾来过?”

    “有些天没来了。皇太后说,他的医术不行,故而不让他再来了。”

    “医术不行?”皇帝皱起眉头,“我怎么听闻御医说,自从此人入宫后,皇太后便只要他开方子,怎么突然又不叫他来了?”

    郑琼娥慌张地说:“我、我……不知道。”

    皇帝从上凝视着她,少顷,问:“你还想不想见十三郎了?”

    郑琼娥把头抬起来了。

    “皇太后归天之后,你就不能留在兴庆宫中了。朕还要替你另作安排。如果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便只能让你去掖庭了。”

    郑琼娥哆嗦得更加厉害,此刻就算她想说话,恐怕也说不成句了吧。

    “你要作好准备,一旦入了掖庭,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见到十三郎了。”

    “陛下!”

    “唔?”

    “皇……皇太后曾命我……烧掉一些东西。”她泪流满面地说,“可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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