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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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韩湘正俯在窗下倾听着,突然眼角扫到动静——自己刚进来的角门被推开,又有人来了!

    韩湘吓得赶紧一猫腰,闪到窗下的一堆杂物后面。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簇拥着好几名壮汉。

    韩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今天才认识的柳泌——柳真人、柳刺史!

    柳泌迈步进屋,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韩湘再不敢探头去看,只得躲在窗下屏息偷听。

    “我都看见了,二位今天干得不错。”柳泌的嗓音特别尖涩,听得人百爪挠心般难受,“但你二人都必须立刻离开长安,我明日启程赴台州时,你们就藏身于我的车队中,一起出城吧。这些金吾卫的甲胄也要藏好了,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这个……”索赤达仍然操着怪里怪气的唐语道,“赞普命我潜伏长安,我不敢自作主张离开啊。”

    “如果你带一个重大的消息去给你们赞普,他应该不会责怪你,反而要大大嘉奖吧。”

    “什么样的消息?”

    “是关系到你们吐蕃生死存亡的消息。”

    “真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白干的。你附耳过来……”

    说话声瞬间低落下去,韩湘听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把脑袋向上探了探。“咕咚”一声,额头撞到了窗楣。他还没顾得上疼,就听柳泌在屋中喝道:“窗外有人!”

    韩湘撒腿便跑,从角门一径而出,沿着小巷向前狂奔。他听到后面追赶上来的急促脚步声,但无人叫喊,很显然他们也不敢暴露行踪,亦未使用马匹,总算给了韩湘一线希望。

    今天没有聂隐娘,也没有白蝙蝠,所有的咒语法术统统失灵,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两条腿。韩湘奔出小巷,前方尽是密密匝匝看不到边的铺头,原来到了西市最热闹的区域。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韩湘抹头便朝最拥挤的地方跑过去。身后轮番响起铺面翻倒和叫骂打闹的声音,韩湘心中暗喜,又跑了一阵子,终于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了。

    韩湘拐到一座大宅的院墙下,撑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正在庆幸逃过一劫,忽觉背后又有动静,他刚想回头,头顶遭到重重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

    醒过来时,脑袋上仿佛带了个铁箍,生疼生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狭窄的小屋,门半开着,秋阳洒落的青砖光可鉴人,秋风徐徐而入,带来一股好闻的药香。

    门边的案前,一个人背对他而站,正在捣鼓着什么。

    韩湘刚想撑起身,一阵剧痛从额头直钻入脑心,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呢。”门边之人听到动静,手捧着一个青瓷小钵来到榻前。

    韩湘颓然倒回榻上,虚弱地问:“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崔淼拨开韩湘的束发,将小钵中的药膏细细涂抹到头顶的伤处,“你此刻就白日飞升咯。”

    “那也挺好……”

    “你当真?”崔淼将瓷钵往旁边一放,恰好禾娘端着个碗进门,他冲她便道,“去把药泼了,韩郎要成仙,用不着吃药。”

    “哎呀!你……”

    禾娘却径直来到榻前,将冒着热气的药碗往几上用力一放,谁都不理,扭头便走。

    韩湘看愣了:“公主都没这么大脾气吧。”

    崔淼反唇相讥:“神仙也没你这么爱管闲事吧,快把药喝了!”

    韩湘乖乖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见几上阖着一面铜镜,随手抄起来便照:“你说我这不会破相吧?”

    “破不破,反正都一回事。”

    韩湘这才安分下来,左右四顾道:“这是哪里?”

    “你看呢。”

    “我猜……是你的巢穴!”

    “巢穴?”崔淼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山人修炼时钻的洞方可称为巢穴吧?我这里虽然简陋一点儿,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住处。”

    “嗯,宋清药铺,我没猜错吧?”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奇怪,你不是故意逃到我这儿来的吗,怎么又问我?”

    “哪有啊!我都让人给追得晕头转向了……”韩湘的脸色一变,“追兵呢?你抓住他了吗?”

    “他先你一步飞升了。”

    “死了?”

    崔淼挑了挑眉毛。

    “你打死的?”

    “要不怎么办?你都把人引到我这儿来了,我若是放走了他,别说今后我与禾娘都会有危险,还得连累宋清掌柜。”

    “可你杀人——”韩湘的脸色更白了,他想说人命关天,不该轻易下狠手,但又觉得崔淼做得没错。

    “怎么,怕我连累你?”

    “哎呀,万一京兆府查上门来,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查不到的。我把尸体扔到孙屠户的院子后面。那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骸骨断肢一大堆,很难被发现。”

    “哦。”韩湘点点头,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整个事件的阴森和恐怖。这不是儿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也亏得你命大,瞎跑还能跑到药铺旁边来,正好让我碰上。要不然你就给打昏拖走了。”崔淼往韩湘身边一坐,“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和什么人结的仇?”

    韩湘将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在大柳树下闹腾的就是这伙人啊。”崔淼点头道,“我早就看出那个头陀是骗子,却不料竟是吐蕃来的。所以说,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骗些钱财。”

    “当然不是。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还敢在天子脚下假冒金吾卫,咳!”韩湘叹道,“如今的大唐,如今的长安,怎一个‘乱’字了得。”

    “还有那个柳泌真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今天子驾前的头号红人,以方士身份当上刺史的,绝对前无古人。”

    “就因为他会炼丹?”

    “似乎是这样。”

    崔淼道:“这我倒不懂了,既然他炼的丹药那么好,为何皇帝还要派他去台州炼丹呢?”

    “因为现在柳泌所献的,是强身健体的金丹。而皇帝让他去台州炼的,乃是羽化成仙的仙丹。”

    “原来如此。”崔淼露出特有的嘲讽笑容,“皇帝才四十出头吧,就想升仙了?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有意思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

    “皇帝之乐,我这个江湖郎中当然不懂,也没兴趣懂。”崔淼道,“但据你所说,大柳树前的这一幕骗局,似乎是柳泌幕后主使的?”

    韩湘点头。

    “他的目的何在呢?”

    韩湘沉吟片刻,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目的:打击佛法。”

    大唐从建国之初,便尊道为国教,还把老子尊为玄元皇帝,视为李唐皇家的老祖宗。道教兴盛一时,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百多年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却因为有如玄奘这样的大德高僧的推广,在中原生根发芽,迅速壮大。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武皇为了打压李氏,更是尊佛抑道,大唐境内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信众之广渐渐压过了道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好神仙之事,道教又得到了翻身的机会,道士们重新出入宫廷。像韩湘提到的罗公远,便是玄宗皇帝在位期间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但与此同时,三个来自天竺的密宗高僧引入密教佛法,也成了玄宗皇帝的座上宾。所以说,如果把佛道两教看成对手的话,双方一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安史之乱后,大唐从皇帝到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佛道同样彷徨低落了一段时间。从平叛到恢复秩序和国力,再到如今扫除藩镇割据,皇帝竭力中兴的这几十年中,既有李泌这样的仙人宰相衷心辅佐皇室,也有不空、惠果等以佛法为皇帝启迪心智的佛教高僧。但相比之下,自从李泌仙逝之后,道教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对皇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从德宗到顺宗皇帝,都礼佛极甚,道教又落了下风。当今圣上在登基之初,曾颁下诏书,不得度僧尼,不得建寺庙,似有打压佛教的意思。元和五年,出使新罗的宦官张惟则所携之金龟,激起了皇帝对神仙之事的兴趣。直至如今,柳泌献丹博取圣宠,并以方士身份出任一州刺史,似乎道教有了反败为胜的势头。

    崔淼思忖道:“你是说他们做了一场戏,让道士当众揭穿头陀的骷髅,借以证明佛门在骗人?”

    “对,同时还帮那个道士扬名立万。”韩湘道,“那个什么乾元子,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他法术了得,就可以开山立宗收弟子了。”

    “有道理。柳泌自己去当刺史,不便出头,便叫手下出面收罗信徒,聚集势力,倒不失为一个好手段。看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韩湘道:“我叔公认为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讨圣上欢心的小人。”

    崔淼摇头:“不对,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而且你看,他甚至和吐蕃人勾结起来,还能令吐蕃奸细乖乖地配合他做戏,可见其能耐之大。”

    “吐蕃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你不是偷听到,柳泌有个天大的机密要送给吐蕃赞普吗?”

    韩湘恨道:“可惜后面的话就一点儿没听见了,不知这天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崔淼笑道:“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哪那么容易让你听到的?也亏得你没听见,要不然估计命就真没了。”他拍了拍韩湘的肩膀,“行啦,你就好好睡一觉吧,醒来时伤痛应该大为缓解了。我这药虽比不上仙丹,治点儿皮肉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柳泌那帮人的形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呗。我们管不着,也没手段管。”

    韩湘沉着脸不吭声。

    “先别急着回去,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寻找你。你安心在此待上一夜,等我确定了周围没有伏兵之后,你再走不迟。”崔淼说着站起身来。

    “哎,你去哪儿?”

    崔淼把药箱往肩上一挎:“兴庆宫!王皇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韩湘却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说到兴庆宫,你可知那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韩湘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与静娘有关。”

    崔淼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在兴庆宫常来常往吗?”

    “我是去给皇太后诊病,又不是去打听奇闻轶事的。”

    韩湘道:“你听我说,前日,兴庆宫中有一个宫婢羽化成仙了,据说愿把秘诀传给静娘。所以,圣上已命静娘去青城山寻仙,不日即将启程。又命我同行。”

    “你?”

    “呃,是静娘指名要我相伴的。我叔公还老大不情愿,说我总掺合这种虚妄之事,可圣上已经下旨,他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韩湘说完,便眼巴巴地瞅着崔淼。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你就少矫情了。”崔淼冷笑,“要我说,你二人若是真在青城山遇上了仙人,干脆就直接飞升得了,还回来作甚。”

    “不会的。你知道我们不会的。”

    崔淼尖刻地问:“因为舍不掉这个污秽的尘世?”

    韩湘被他呛得有些发闷。

    崔淼也不理他,转身出了屋。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宋清药铺的正堂,骑上马悠悠向东而行。晌午刚过,西市上依旧热闹非凡。崔淼冷眼四顾,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大柳树下,簇拥了好几天的人群已然散尽,还有不少香火和供品剩在原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却也无人理睬。

    公开的闹剧收场了,阴谋却在暗处悄悄延续着。

    崔淼一夹马腹,朝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9

    兴庆宫的守卫已经认识崔淼了,并不多加盘问,只按例遣一名内侍陪他入宫。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王皇太后的寝殿——咸宁殿。

    咸宁殿是兴庆宫中的一座大殿,因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当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流转于青色琉璃瓦上时,就显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动而温暖。但是崔淼每次走进它时,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意,从每一道梁柱、每一扇屏风、每一片帷帘中渗透出来。

    内侍陪他到殿门,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宫女将崔淼引至西阁,请他在重重帷帘外坐下。

    她说:“皇太后尚在午睡,还请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宫女送上茶来,他只是口中道谢,既没有碰瓷盏,也没有朝那宫女看一眼。

    郑琼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并不是他的心中有什么邪念,实际上,郑琼娥美到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隐与不平交织的复杂情愫。

    上苍赋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让她以最卑贱的身份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老去。崔淼总是会想,命运对她何其不公。但换一个角度想,命运对苍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愿意见到郑琼娥,因为她总会令他想起自己。

    “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烦你了。”郑琼娥在他身边悄声说。

    “哦?并不麻烦的。”崔淼淡淡一笑,接过郑琼娥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粉笺。展开来,金屑麻纸上仍是一笔娟秀的字迹。崔淼认真看了看,道:“这倒也不难。”遂捡起桌上的笔,在粉笺左边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很快便写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递给郑琼娥。她双手接过,欠身道:“多谢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几次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吗?”

    “都非常好。”

    从崔淼第二次来给皇太后诊病起,郑琼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据她说都是宫中姐妹听闻崔淼的医术高明,特意请他帮忙的。

    起初崔淼也觉得奇怪,宫中本有女医,而郑琼娥拿来求方的这些病症,看起来也非疑难杂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写方子呢?

    郑琼娥解释说,女医都在大明宫中,因为兴庆宫的特殊处境,这里的宫奴们得病后基本上无人理睬,就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至于皇帝派来给皇太后看病的御医,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来求崔淼。

    郑琼娥还说,只求崔郎中写方子,她们可以用平日积攒的钱,请小太监们代办抓药。

    说得如此可怜可悯,崔淼自然义不容辞了。

    这几个月中,崔淼每次来兴庆宫,都会给郑琼娥写方子。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也有疑惑,怎么宫中那么多人生病,还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见郑琼娥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他就问不出话了。

    寝阁之内似乎有动静,帷帘掀起,一名宫婢出来将郑琼娥唤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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