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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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有不甘寂寞的鲜衣男子口衔柳叶,轻骑疾驱,在一辆辆马车前后往来,故意吹出清润的柳笛音,招惹车中妇人掀帘望外,露出姿容。若是美人,柳笛声便格外悠扬。

    她们的马车旁,一左一右也响起了柳笛。

    聂隐娘嗔道:“又是什么好色之徒。”手中捏起一个银珠弹丸,掀起车帘的一角。杜秋娘正在想,车外的无赖少年这回要被教训了,却见聂隐娘又把车帘放下了。她望着杜秋娘道:“娘子这一走,今生回不了长安,也再不能唱那支《金缕衣》的曲子了。不如,今天就最后唱一次吧,也让我一饱耳福。”

    杜秋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从身边的布套内取出紫檀琵琶,横抱胸前,低声唱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一曲终了,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她的歌声极低,所以除了对面的聂隐娘之外,只有紧靠在马车左右的两个“无赖男子”听了个真切。听完这曲,二人便吹起柳笛,驱马又盯上别的游春车驾,仍然并驾齐驱,成双作对地以柳笛引扰车内的女子,甚而放言调笑,直如狂蜂浪蝶入花丛一般。

    不亦乐乎得玩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人道:“今日已尽兴,回去了!”调转马头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跑了几步,突问紧跟而来的同伴,“诶,你怎么跟来了?”

    韩湘说:“我也回长安啊。”

    崔淼皱眉:“你回长安干什么?你不是应该继续入终南山练白蝙蝠吗?”

    “那个也不能老练……再者说,隐娘又不要我了。”

    “她不要你?”

    “是啊,她说要送那个……谁走,嫌我跟着麻烦。”

    “那你打算回长安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回家啊。”

    崔淼将双目一瞪:“吾为韩夫子忧。”

    “我叔父可用不着别人替他操心,他好着呢。倒是你,如今成了救皇子的大红人,听说京兆尹正在奏请圣上,封你为医待诏,虽说只是个芝麻官,要周旋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当今天子——崔郎中,吾实为尔忧!”

    “吾将飞黄腾达,有何可忧?”

    韩湘笑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崔郎你呀,真该多念念《道德经》。”

    崔淼也笑了:“事已至此,现在再念《道德经》,为时晚矣。”

    韩湘追问:“你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她?哪个她?”

    “哎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什么问题?”

    “你那个宝贝草篓到哪里去了?装白蝙蝠的。”

    “我要回长安城中居住,怎可镇日带着那些白蝙蝠,岂不委屈了它们。我已将白蝙蝠放飞,待回到终南山后,它们自有吾道兄张果老驯养,草篓是用不着了。”

    “说到这儿——你那位果老道兄,如今到底高寿几何?”

    韩湘的脸红了红:“呃……好像是一百岁?不,应该是二百……三百岁?”他还在计算着,抬头一看,提问者早就把他甩开老远了。他连忙拍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乐游原的最高处有一座青龙寺。从青龙寺前的塬地往下眺望,一览无余的烂漫春色,从乐游原铺展向城南的大片原野,整个曲江尽收眼底。

    奇怪的是,如此大好的赏春去处,今天竟只停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车篷遮得严严实实,也始终不见有人下车来,晒一晒暖融的春阳,吹一吹清新的春风。

    青龙寺里的钟声响起来。

    “走吧。”守在车外的侍卫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是。”他立即答应着,又毕恭毕敬地提醒一句,“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了,让她们去吧。”

    “是。”

    马车向青龙寺下驶去,绕过已经荒芜的芙蓉园,便是夹道入口了。

    在马车轮子的辘辘声中,紧靠车窗而行的侍卫听到车里传来低低的吟诵声:“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出身世家的侍卫深通文墨,立即听出车中人所诵的,是曾经在青龙寺出家为僧的贾岛所作《忆江上吴处士》。侍卫暗想,此诗抒写离情别意,倒也应景,但诗中的闽国、长安之秋,乃至绝于海云深处的音讯,放在今日似又不甚贴切。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所能品评的了。

    9

    上巳节一过,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这二十天中,全长安百万之众,仿佛都只为了那些花儿活着。

    牡丹渐次凋谢。直到那一天,扬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来一匹匹快马,马上的中使高举着皇帝刚刚采下的火种,阵阵轻烟,散入五侯人家——寒食节也过去了。

    清明之后,禁中传来消息,皇帝终于决定把最心爱的妹妹襄阳公主嫁出去了。驸马名叫张克礼,是德宗期间的朝廷重臣,是曾任义武节度使的张孝忠之幼子。张孝忠的长子袭了义武节度使,其余几个儿子均在朝为武官。张克礼时任左武卫将军,刚被选为驸马,皇帝就又给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过襄阳公主的名声太坏了,人们对于新晋驸马张克礼没有羡慕,唯有同情。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皇帝在贵主下嫁的诏书中,给襄阳公主授了新封号——云安。应该是希望公主嫁为人妇之后,能够从此改头换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云安公主的婚礼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从张府到皇宫的迎亲道上,全部以红毡铺地,沿街的榆树上挂满彩灯。宫女们沿途抛洒彩果金钱,教坊歌妓载歌载舞,整条街上舞乐不绝。长安百姓倾城而动,涌入皇城观礼助兴。披红挂彩的驸马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不知洒了多少银钱,突破重重障车队伍,还挨了不少守卫们的棍棒交加,吃够了苦头,才算突入到最后一层院门之外。

    驸马站在门外,高声念起催妆诗。接连念了好几首,门内都应了回去,可见新妇子身边有高人。张克礼抹了抹满头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这是张克礼特别请皇太子僚属、江南才子陆畅准备的催妆诗。诗写得相当不错,连驸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来,心道,谁还能对得出来?

    院门果然开了,张克礼大喜,刚要往里进,却有个窈窕的身影挡在门前,念道:“十二层楼倚翠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

    张克礼大窘,对方不仅识出方才的诗乃陆畅代笔,还立即还以颜色,嘲笑陆畅的吴地出身。

    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锏了。张克礼朝拦门的女傧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声念道:“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这才道了声:“好。”闪身退到门边。张克礼过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门内涌出的一群宫女笑嚷着连拖带拽拥进院中。

    贵主终于在花灯、步障和金缕扇的簇拥下现身了,院内响起一阵欢呼。宋若昭正要跟进去,身旁有人轻唤:“四娘子。”

    “炼师。”宋若昭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庙观中的僧道均到场祝贺,难怪裴玄静也在其中。

    两人相互打量,为了参加婚礼都比平常装扮得鲜艳些,不觉彼此会心一笑。

    宋若昭道:“炼师随我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她携起裴玄静的手,沿着宫院外墙快步而行,在山石后找到一条小径,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其上,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导着,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宏伟殿宇后方。

    “这是什么地方?”

    “紫宸殿后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来。”宋若昭道,“我就喜欢这里,因为清静,还因为从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后面的山坡成瀑,你听……”

    果然,那淙淙水声就如乐音在耳边流淌。感觉上,婚礼的欢歌笑语隔得很远了。

    她俩并肩在殿阶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静好奇地问:“四娘子怎么知道这里?”

    “我十岁入宫,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轻笑道,“我待在大明宫里的时间,可比当今圣上还长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俨然已走出两位姐姐之死的阴影。

    裴玄静道:“我听说,日前圣上追赠宋大娘子为河内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连大娘子原先的尚宫之职也由四娘子领了。大娘子的毕生心血《女论语》,圣上也命四娘子继续编写注释,以待传世。玄静着实为四娘子高兴,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这一切实为炼师成全。炼师大恩,若昭没齿难忘。”

    裴玄静摇头:“四娘子不必说这些。只是对于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干疑问,今天这个机会难得,还望四娘子能帮我解惑。”

    “炼师请说。”

    “首先,是那个偶人。四娘子派人送来的偶人,其中所藏之物是破解女尚书之死的关键。记得当时收到偶人时,我立即就找到了偶人背后针线缝合的部分,剪开后见到婴儿骷髅,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但这件证物是有问题的——偶人是件旧物,而针线却是新缝上去的。”

    宋若昭轻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炼师。”

    “我在想,假如婴儿的头颅真是大娘子藏进偶人的,那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既然偶人旧了,缝合的针线也应该旧了。所以这是第一个破绽。其次,我记得大娘子死在床上之时,偶人就摆在她的枕边。现场如此显眼的一样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当即取走,还要等后来四娘子遣人送来呢?”

    “因为我阻挡了炼师。”

    “对。当时四娘子扑在大姐身上痛哭流涕,哀哀欲绝。想到四娘子接连失去两位相依为命的姊姊,我又怎么忍心硬将四娘子拉开,取走偶人呢?”

    宋若昭沉默着。

    裴玄静接着说:“以上两点理由使我怀疑,婴儿头颅原来并不在偶人中,而是刚刚有人把它藏进去的。”

    “那个人,自然是我咯?”宋若昭的声音很平静。

    “按上述事实推测,四娘子的确是最可疑的。不过,直待我意识到另外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时,才最终锁定了四娘子的嫌疑。”裴玄静道,“——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哦,炼师也会犯错吗?”

    “是人都会犯错。”裴玄静镇静地说,“那次我去柿林院,向四娘子讲述了我对女尚书之死的初步推断,当时我认为——大娘子在最后一次扶乩时,强调‘璇玑无心胜有心’,是暗指则天女皇以八百四十一字《璇玑图》取代苏蕙的原作之八百四十字《璇玑图》,从而引出女主登基的结论。但后来我再斟酌时,突然想起:我得到无‘心’《璇玑图》纯属偶然。大娘子怎么可能预知我能得到苏蕙的原作,并且时机还恰到好处呢?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留下线索,引导我的思路,绝不能依赖于无人能未卜先知的巧合。大娘子是绝对输不起的。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应该留给我一幅无‘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看着宋若昭:“藏在偶人中的,本来是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对吗?”

    宋若昭目视前方,答非所问:“大明宫中景色最佳又清静的地方,是太液池的水岸边。但你我要是在那里谈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而此地,前方有一座崇殿遮挡着,我们才能安心躲避。”她向裴玄静淡淡一笑,“我在大明宫中长大,性情愚钝,见识也差强人意,只精通了一样本事:自保。是,炼师说得很对。偶人中原藏有一幅苏蕙原作的《璇玑图》,是我将它取出,换成了婴儿头颅。那骷髅原先埋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面,是我把它挖出来的。”

    “为什么?”

    “那就从头说起吧。”宋若昭抬头望向夜空,星光灿烂,北斗七星的勺柄又偏向了卯方一些。这个春天过去一半了。

    “许多年前,大姐在宫中秘藏里发现了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织锦。因其与人所共知的《璇玑图》不同,她便做了一番研究,找出了其中的秘密。大姐将这个秘密仅告诉了我们姐妹几个,然后便叫三姐做了一个偶人,将那幅《璇玑图》藏进去,摆在房中。时光荏苒,渐渐大家都把这事淡忘了。直到旬月前,广州送来一幅绣在南海鲛绡上的《璇玑图》,圣上叫三姐去辨识,三姐一眼便认出,此图出自先皇的宫人卢眉娘之手。”

    “卢眉娘?”

    “对,这位眉娘的身世说来也挺传奇的。她是贞元末年由南海选送入宫的,当年才十四岁,有一手刺绣的绝技,还擅唱游仙歌,深得先皇喜爱。据说她的名字眉娘,也为先皇所赐。先皇驾崩之后,眉娘奏请当今圣上放她返乡,圣上天恩浩荡,竟准了她。永贞元年末,卢眉娘离开大明宫,从此音讯杳然。谁承想,十年之后,她竟以一幅《璇玑图》织锦重新现身了。”

    裴玄静的心头一颤,不用问,聂隐娘所见到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卢眉娘了。

    宋若昭还在说:“三姐还告诉我们,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是八百四十字的。如今想来,三姐就是从那刻开始,萌发了制造扶乩木盒,用《璇玑图》中央的‘心’字来杀人的念头。”

    “我还是不明白,何以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就是八百四十字的,难道她也在宫中见过?”

    “因为卢眉娘擅刺绣,当年正是她在浩如烟海的宫中绣品中找出了那幅不一样的《璇玑图》。眉娘不通文墨,她所唱的游仙歌和绣的经诗,都要找人逐字逐句教会她。那时候,眉娘的老师正是大姐。当大姐发现这幅《璇玑图》与众不同时,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让眉娘放弃绣它,自己却把这幅《璇玑图》藏了起来。如今想来,眉娘当年虽然没有绣成,却把《璇玑图》作为图样抄了下来。十年后,她在家乡把它绣了出来。”

    最终,这幅《璇玑图》夺去了卢眉娘的生命。

    宋若昭轻轻地舒了口气:“之后的事情,炼师都知道了。”

    裴玄静道:“四娘子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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