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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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郎言过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阳公主的意外,所以圣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襄阳公主那个无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么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着裴玄静,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你竟然不知道?那还断什么案子,可见圣上也不那么信任你嘛!又或者说,他只在利用你的范围之内信任你……”他连连摇头。

    裴玄静站起身:“走吧。我这就送崔郎离开大理寺。”

    从大理寺西侧的顺义门出皇城时,晨钟刚刚敲过第一通。东方天色澹然,长安城还笼罩在初春拂晓的雾气中,大街上晃动着极少数的几个行人,周身隐隐绰绰,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风依旧刺骨,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随身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来时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讯,肯定伤痕累累,又衣不蔽体,所以特意带来这件大氅给他御寒。

    崔淼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道谢,反而紧锁双眉道:“不行,我还得回大理寺。”

    “为什么?”

    “秋娘还在里边吧?”

    “此刻还在殓房中……”裴玄静垂眸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一眼。”

    “哦,她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就像睡着了一样。”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活着时,每天都过得烈火烹油一般热闹,现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尸房里。那些曾经捧着大把金银财宝,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赌咒发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都见不到了?落到最后,恐怕只有我这个江湖郎中去为她收尸了!”

    他转首问裴玄静:“我可以去吗,主审官?”

    裴玄静沉默。

    崔淼的语气变得悲愤:“杜秋娘只是一个妓女而已,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好歹也是个女儿身。人都死了,还求静娘大人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再也难抑痛楚,嗓音都嘶哑了。

    裴玄静还是沉默。

    崔淼说:“既然如此,我还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尸便去!”裴玄静伤心不已。

    崔淼刚要转身,又停下来,道:“静娘要不要一起去,现场督办?免得我这奸猾小人又耍什么花招。”

    裴玄静气得别过脸去。

    崔淼见她不理,兀自讥讽道:“现在你知道秋娘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个讲情义的。我原先一直觉得,静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静娘如今有些变了。”

    裴玄静冲口道:“你说我哪里变了?”

    “也许是打交道的人变了,故而静娘的情义也较从前不同——变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这句特别伤人的话,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为杜秋娘收尸去了。

    裴玄静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

    杜秋娘惨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对待,所以崔淼憋了满肚子的火要发泄——这些裴玄静都能理解。可他凭什么质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风险,从皇帝手中硬抢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玄静并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们之间有种温柔的默契。这种默契无关风月,而是两个本质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踪《兰亭序》真相的过程中,她与崔淼之间建立起这种理解,才是她无比珍视的。

    苍茫世事,纷繁人间。他和她的身上都牵扯太多,太不简单,所以根本无法去设想未来。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即使用“各为其主”这四个字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裴玄静也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和崔淼实质上都是“无主”的人。无主,无家,无亲,无故,这才是他们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难道不该是这世间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吗?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里,他们各自的牵绊已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晨钟再次鸣响。天边那轮残月依旧高悬,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样孤独。

    5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谁?”

    陈弘志大大地喘了口气:“宋若茵。”

    “宋若茵?就是女尚书宋若华的三妹?”

    “是。”

    “这女人不简单啊。”李忠言思忖着说,“我倒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我记得当初是她家大姐若华在大明宫里侍奉德宗皇帝。先皇为避嫌疑,和宋家姐妹一直挺疏远的……”他的目光刷地扫过陈弘志,“我怎么听说,宋若茵也死了?”

    “李公公,这您也听说啦?”

    李忠言冷笑:“丰陵和大明宫,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远。生与死,也不过一步之遥。”

    陈弘志一凛,没敢接话。

    李忠言俯下身去,凑近陈弘志的脸问:“你老实告诉我,宋若茵是不是也是你搞死的?”

    陈弘志垂头不语。

    “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李忠言抚掌而乐,“是个厉害角色,孺子可教也。”

    陈弘志哭丧着脸说:“李公公,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里,真、真的撑不住了呀。”

    “是让宋若茵这个女鬼缠得脱不了身吧?嗳我教你啊,你就跟她说,你是个阉人,她缠你也缠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哈哈,说不定她就放过你了。”

    “哪儿啊!”陈弘志恨道,“宋若茵那个丑女人,心肠可坏着呢。她若不是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死则死矣,事情居然还没完没了!”

    直到此时,李忠言似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你慢慢说,从头讲来。”

    陈弘志咽下好几口唾沫,开始说了——

    陈弘志设计害死魏德才的秘密,被宋若茵窥破之后,她便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弘志。宋若茵悄悄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逼着陈弘志将其中之一送去给平康坊的名妓杜秋娘。

    李忠言奇道:“扶乩木盒是什么东西?”

    “哎呀,那玩意儿古怪着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不知宋若茵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陈弘志喘着粗气道,“最可怕的是,那玩意儿能杀人!”

    “杀人?你说宋若茵想杀人?谁?”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杜秋娘嘛。”

    “她要杀杜秋娘?为什么?”

    陈弘志的脸上突然荡起一抹淫亵的笑意,凑到李忠言的耳朵旁,道:“李公公,杜秋娘不单单是长安城的第一名妓,她还有个特别的恩客——您可也听说过?”

    李忠言圆睁双目:“不会是你吧?”

    “哎呀!”陈弘志又急又臊,“李公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一个劲消遣我,我……”他干脆抹起眼泪来了。

    “哼,既然杜秋娘有这种背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她?”

    “我哪儿知道?总之她就是一味逼迫我,要我把扶乩木盒送去杜秋娘宅。她也没明说这盒子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放心,设法查出来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

    “对,宋若茵做了两个木盒。其中一个下了毒,另一个是没毒的。圣上为了蛇患的事情,命宋若华在宫中扶乩,所以宋若茵做的两个木盒,没毒的那个她们自己扶乩用,有毒的那个才让我去送给杜秋娘,还教我告诉杜秋娘说,这是那位……送给她的。咳!您明白宋若茵为什么打我的主意了吧?”

    李忠言皱眉道:“宋若茵想害死杜秋娘,借你之手把凶器送过去,就是为了博取杜秋娘的信任……当然,如果杜秋娘真死了,你倒也没有人能指认。”

    “那怎么成!杜秋娘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哪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李公公,您比我更清楚宫里头那位的性子,他会放过这件事?肯定查得血雨腥风,我可不信能逃得过去……”

    “也对。真出了事,宋若茵绝对不会救你。而你也不敢咬出她来,因为你有害死魏德才的把柄在她手里,左右都是一个死。”

    “是啊!所以我想来想去,绝对不能听宋若茵的,把有毒的木盒送给杜秋娘。”

    “于是呢?”

    陈弘志抬起头来,脸上红白交替:“于是我就使了个调包计——把有毒的木盒换给了宋若茵。”

    明白了。李忠言微微颔首:“宋若茵的确是你杀的。”

    陈弘志没有再否认。李忠言端详着他的脸,烛光之下,这张脸看起来实在稚嫩。有谁能想象得到,这个才刚十六岁的少年人,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李忠言再清楚不过——陈弘志停不下来了。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残损了身体,以一辈子的幸福和尊严为代价,卖身为奴,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殊不知,大明宫要剥夺的不仅仅是这些,大明宫还要取走他们的心。

    没有心是好事,那样就不会像他自己,远离大明宫整整十年了,还要日夜承受心痛的煎熬。

    李忠言淡淡地笑了笑:“你说实话,还杀了什么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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