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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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娘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他……”

    吐突承璀明知故问:“他……是谁?”

    “哎呀!你知道的,他是……圣上……”

    “原来眉娘要问的是圣上啊!”吐突承璀一本正经地说,“和圣上有关的事情可就太多啦,眉娘想问的是哪一方面?”

    卢眉娘也知道他在逗自己,涨红着脸道:“眉娘只、只想问问……圣上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什么意思?”

    “都说圣上长得和先皇特别像。现在圣上也快到当年先皇的岁数了。眉娘想问,他如今是不是特别像当初的先皇啊?”

    “是像。”吐突承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冷不丁那么一瞅,都会弄错呢。诶,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先皇和圣上,都对眉娘特别好。”

    “那倒是,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吐突承璀微笑道,“说起来,圣上也怪惦记你的。”

    卢眉娘又羞涩起来:“……圣上惦记我?”

    “是啊。就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卢眉娘惊喜地瞪大双眼:“真的?”

    吐突承璀一笑,“眉娘,你都问了这许多,该我问你了——你想不想回长安?”

    “回长安?”

    “是啊,圣上有这意思呢,所以才叫我来找你的。”

    春光突然从卢眉娘的脸上消失了,她垂下眼帘,轻微但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你不是也很挂念圣上吗?”

    “可这是两回事。”卢眉娘有些发急了。

    “什么叫作两回事?”

    卢眉娘冲口而出:“因为原先不是这样说的,君无戏言呀!”

    “原先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紧盯着卢眉娘的脸问,“君是哪位君,言又是哪些言?”

    卢眉娘低头不语,两弯细眉反显出倔强来,浑如刚入宫时那个南海小丫头的模样。当年,她是被当作一件贡品献给皇帝的,又由德宗皇帝下旨,转赠给了东宫太子。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对于大明宫来说,卢眉娘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她来自南蛮,又回归乡夷。加起来未满两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教会她恐惧和服从。

    他不想再逼迫她,便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我还有很多别的要问呢。”他看了看周围,“这里很快会有人来吗?”

    “我在教村子里的姑娘们刺绣,她们早上捕鱼,下午就会来……”

    “那我先回避吧。”吐突承璀说,“今天晚上,眉娘,你陪我到海边走一走,咱们在那里详谈。”

    “海边?”

    “是啊。不怕眉娘笑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海呢,想去见识见识。”

    “吐突公公你……”卢眉娘又一次笑靥如花了,“从这里向南走不多远便是海滩,我教姑娘们刺绣的时候,你可自去走走看看啊。”

    “我一个人不敢去。”

    卢眉娘惊得半张开嘴,随即甜甜地笑了:“好,晚上我陪你去海边。”

    2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上,风云凝止,星光浩渺。

    卢眉娘让吐突承璀脱去靴子,赤足走上沙滩。两人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脚踝处,才找了块大大的礁石坐下。

    浪涛以亘古不变的节奏拍击着海滩,吐突承璀倾听了许久,对卢眉娘说:“过去读曹孟德的‘东临偈石,以观沧海’,颇感豪迈寂寥。而今身临其境,却怎么不是那个味道呢?莫非当初曹孟德所见到的海,与今日之海不同?”

    卢眉娘一脸茫然。

    吐突承璀还在琢磨:“我知道了,孟德所咏为东海,这里是南海。要不然就是东海和南海不一样?”

    卢眉娘“扑哧”乐了,“东海和南海不一样?你当是泰山和庐山啊?吐突公公,这我可比你懂,全天下的海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当然啦。而且,海水还是相通的呢。”卢眉娘说,“我在闵地福州待了许多年,每每思念家乡时,便凭海眺望,只当是在广州……”

    “哦?你什么时候去过福州,还待了很多年?”

    “啊!”卢眉娘自知失言,忙抬手捂住嘴巴。

    吐突承璀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柔荑按下,低声说:“眉娘,这里再无旁人,你就别瞒我了。我来广州之前,已经让刺史把你的情况打探清楚了——眉娘,我都知道了。”

    她兀自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那两道细眉,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轻轻跳动。

    吐突承璀说:“永贞元年末,我把你送上南归之路。可你到达广州后不久,即返身北上,去了福州,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今年元月才从闵地回到广州。我说得对吗?”

    卢眉娘还是沉默。

    “为什么?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孤单单地离家别亲,在异地一待就是十年。眉娘,今天白天你提到过,说好了的事情,所指的就是这个吗?”见卢眉娘仍然默不作声,吐突承璀叹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君无戏言……不是当今在位的君,那就只能是先皇了。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么仁慈的先皇,竟会对眉娘做出如此残忍的安排。”

    “不!吐突公公,你不可以这样说先皇的!”卢眉娘急得眼圈都红了,“是,是他让我去福州的。可是如果当时他不放我走,我就得永远待在长安的皇宫里,一直到死,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再也见不到大海……先皇要求我答应的,只是十年而已。与人的一生相比,十年虽长,还是可以接受的。”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不出所料。

    “所以,十年到了,你就自由了,对吗?”

    “对。先皇说过,只要我在福州待满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只能独自一人生活。但十年以后,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所以……”

    “所以你就回家来了?”

    “嗯。”

    “不过我记得,你离开长安时,先皇已经驾崩了。决定放你走的,是当今圣上。”

    卢眉娘低声道:“我不知道先皇是怎么和圣上交代的。”

    吐突承璀又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又一桩交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先皇对卢眉娘离开长安后所做的秘密安排,当今圣上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眉娘,先皇让你在福州做什么?”

    卢眉娘犹豫着。

    “告诉我吧,十年之限不是都已经过了吗?”吐突承璀温柔地说,“我来广州跑一趟也不容易,这辈子多半都不会再来了。眉娘,我要把你的消息带回去,带给圣上,带给李忠言公公,让他们都为你高兴。你说好吗?”

    他知道能用什么打动卢眉娘——东宫的那最后一个春天。

    果然,卢眉娘向他扬起脸来,无限赤诚地说:“那我就告诉你,先皇要我在福州等人。”

    “……等人?”连吐突承璀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大变,但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卢眉娘却忽略了。她说:“先皇告诉我,在这十年中,有人会搭乘东瀛的船只来唐。他们将在福州上岸,我要去迎接他们,将先皇留下的书信交给他们,并送他们离开福州,西去长安,我的事情便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你并没有等到人?”

    “没有。”卢眉娘有些困惑,又有些懊丧,“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不过先皇交代得很清楚,假如十年到了我还没有等到他们,就不用再等了。我的任务只有十年,多一天都不需要。”

    “那么先皇的书信呢?”

    “按照先皇的旨意,十年限期一到,如果没有人来,我就将信烧了。”

    “你就没有打开看一看,信里写的什么?”

    卢眉娘委屈地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样问?”

    吐突承璀没有说话,他的心痛得纠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卢眉娘等了等,忍不住问:“吐突公公,你知道先皇要我等的是谁吧?”

    “不!”吐突承璀厉声喝道,“不要说出名字,别说!”

    “我……”卢眉娘倒给他吓愣了。

    吐突承璀稍稍平静了一下,勉强笑道:“眉娘,我猜你没有全听先皇的话。”

    “啊?”

    “先皇有没有嘱咐过你,即使十年过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能刺绣。”

    卢眉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猜错吧?”吐突承璀怜惜地端详着她,“以先皇的为人,一定会那样嘱咐你。况且放你走时,圣上给了你许多金银赏赐,足够你过好几辈子了。你根本用不着再刺绣谋生。可你就是没听先皇的话!”

    “我……我太想刺绣了。要是不刺绣,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卢眉娘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十年都过去了,应该没关系的……吐突公公,先皇他不会怪我吧?”

    吐突承璀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会。先皇那么仁慈,肯定不会怪你。再说,若不是你绣了一幅《璇玑图》,我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不敢绣佛经,因为那是专为先皇和圣上绣的。只有这《璇玑图》锦帕,本是女子的玩意儿,我猜想他们不会在意,所以才给同村姐妹们绣着玩。”

    她不知道,本来她已经被完全遗忘了,直到那幅《璇玑图》被作为宝物送进大明宫。

    眉娘啊眉娘,虽然你矢志不渝地践行了先皇的旨意,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光阴都献给了这份承诺,为什么偏偏不能坚持做到最后一件小事呢,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吐突承璀陷入沉思,许久又道:“还有一件往事,我一直想问眉娘。今日别后,想必再没有机会问了。”

    “公公请问。”

    “你第一次入东宫时,为先皇唱了一曲李太白的《游仙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记得呀。”

    “为何会唱起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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