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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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7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来却相当憔悴,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复往常的潇洒落拓。

    他是来向权尚书汇报这段时间的调查成果。

    根据他和裴玄静在会稽发现的线索,来到长安后,崔淼便围绕着前朝书法家王伾展开调查。先皇喜好围棋和书法,居东宫二十余年,围棋国手王叔文和书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边,深得宠信。先皇登基之后,由于重病瘫痪无法理政,便将政务全权委托给了最信任的东宫旧人。其中,王叔文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在翰林院中负责起草各项诏书。而王伾则负责将诏书送入内廷,交给顺宗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顺宗皇帝的意见告诉王伾,再由王伾传递给外朝的王叔文他们。正是这个复杂而脆弱的上传下达的程序,后来遭到群臣的极大反弹。众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几乎等同于挟持了顺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谕旨都经由他们的口来发布,其他臣子压根无法与皇帝召对,又怎么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嚣一时的永贞革新派在李纯登基后就彻底垮台了。相对而言,王伾并不像王叔文那样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传令官而已。所以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被赐死,而是因病死于贬所了。

    然而吊诡的是,王伾却是永贞派中第一个死掉的。

    崔淼说:“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发现了他的书法渊源。很有意思……他是则天皇后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綝,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

    “王綝?就是那个献上《万岁通天帖》的王綝吗?”

    “权尚书记得没错。”

    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帖》,说来也算一段趣史。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后,也曾有样学样,像太宗皇帝那样下旨寻访王羲之的真迹。可是经过梁元帝焚书和太宗集帖,天下几乎再无王羲之的真迹可寻。最后还是王綝献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迹,令武则天大喜过望。她下令将这些真迹刻拓成帖,便是流传后世的《万岁通天帖》。之后武则天又将真迹装于名贵的宝匣中还给王綝,使其后代可以将祖宗之遗继续传承下去。

    崔淼说:“王伾以书法待诏,流传在外的作品却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隶书,所以想当然以为王伾所习为隶书。其实从我找到的线索来看,王伾写得一手祖传的王家行书。”

    权德舆听得很专注。

    崔淼往下说:“王綝除了献《万岁通天帖》之外,还做过一件大事,与贞观名臣魏徵有关——他买下了魏徵在劝善坊中的旧宅。当年太宗皇帝见魏徵的宅邸太朴素简陋,特命将修建皇宫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这座宅邸的意义非凡,乃太宗皇帝与魏徵君臣相得的证明。然而,恰恰是这座旧宅揭露了君臣二人关系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时,太宗皇帝亲自撰写碑文,立于其墓前。可说魏徵享受到了为臣子的最高荣誉。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有人向太宗密报,说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时都留有副本,还将这些谏辞拿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说明魏徵在内心里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认定他会篡改历史。太宗皇帝闻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亲书的墓碑。

    权德舆含讥带讽地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继续道:“直到数年后王綝买下魏徵的旧宅,在其中的密室里果真发现了这些奏章的副本,并将它们编纂成书以传后世。所以……”

    “够了!”权德舆打断崔淼,“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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