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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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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