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冬季节的一个星期六上午，天气阴转晴。
坐在咨询室沙发上的邵建华，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腼腆和明显的压抑。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虽然还是外穿一件原来的风衣，下穿蓝色的裤子（没有了油渍），但上衣换成了米色的夹克衫，里面的衬衣也干净了。坐在阳光里，邵建华显得有了许多生气。
“周老师，上次你让我把优点和缺点写下来，我写下来了。”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两张折叠得比较整齐的白纸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说。
我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些难为情的成分。
“噢？都写下来了？真好！”我鼓励他说。“那就讲讲你的优点吧。”
“先说缺点好吗？因为优点，我不太好写，所以可能有点牵强。”他似乎有些顾虑。
我继续坚持着：“还是先说优点，因为我们看一个人的时候先要看他好的地方。”
“行！第一，我的字写得还行，不是太难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的字，确实不错，字体工整，但是有些娟秀气，似乎出自女孩的手。“字很好，是一个优点。”我继续鼓励说。
他似乎增加了些勇气，在沙发上直了直腰：“还有，真不好找！我觉得我的身材比较匀称，不知道算不算？”
“算。”我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回答。
“我现在虽然还没结婚，但是我觉得因为父母的影响，让我体会到以后一定能做一个好父亲，给我的孩子好的教育、好的影响。”
“你能说说这样想的原因吗？”我使用了开放式的提问方式，目的是让他能够就此问题展开思路，我也可以从中检测到前几次咨询的效果。
“因为我知道了在小的时候，父亲给我的那些不太好的教育方式一直影响我到今天，出现了这么多问题，因此将来一定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现像我这样的情况。所以最近我比较关注子女教育方面的书，很感兴趣。”
说这番话时，邵建华直视着我的目光，提高了的声音中透出了坚定。
我不失时机地对他共情：“非常好！你这样想说明你通过自己的成长过程，看到了家长对孩子所形成的有可能是终生的影响。这虽然不是明显的优点，但这是你的一个进步！这也是一条优点。”
说这番话时我也很感叹：对下一代的期望会给人以多大的动力啊！此时我脑海里跳出了一位来访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能改变自己，将来连做父母的资格都没有”。
受到鼓励的邵建华继续说道：“还有我爱看书、听音乐。”
“很好。你继续说。”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手中的纸：“就这些了。”
我问：“就这些了？”
他又微微低下头，声音也降低了：“就这些了。”
严格说他只找出了三条优点。
“你如何看待自己对他人的感觉呢，比如说对同学、对朋友？”我启发地问他。
“我对朋友比较随和，尽管有些不太信任。”他的回答不提对同学如何，只说朋友，可见近距离接触的关系他不会应对。
“你与朋友相处还好，比较随和，接纳别人，这也是一条优点。再继续说！”我暂时不理他不信任别人的问题。
“再找一个？哦，我形象长得还行，一般。就是这些，没有了。”（和前面自己找出的优点重复了）沉默了十几秒钟后，他又补充了一条。
在他找出的优点中，几乎都是外显的，内在的、深层次的优点几乎没有。这是自卑感比较强的人对自我评价的一个规律。他们思考问题的层面经常停留在表层，容易被外在的东西所吸引，所以也就会易于进入一个非逻辑性思维的怪圈，更多时候用自己的弱项去和别人的强项相比，使自己陷入对抗自己的冲突中。
“那再说说你的缺点。”我的语调没有变化，依然平静地对他说。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语速加快了一些说：“缺点？缺点就是胆小懦弱；再就是没有自控力；没有坚强的意志；不善交际，不善言辞，特别是没有信心的时候；还有就是精力涣散，就是我以前提到的；做事情做不好；学习成绩不如别人。就这些了。”说完后他如释重负般的出了口气，然后靠在了沙发上。
我对他说：“说到不善言辞，我倒不这样认为。几次交流给我的印象是你的表达挺好，用词也比较准确，语法上没有太多问题。这应该是你的一个优点啊！另外，你想过没有？你还可以比较容易接受别人的建议，使交流更加顺畅。比如刚才你要先说自己的缺点，我请你先说优点，你照办了。在这方面应该也是个优点，不是缺点。把这两条圈到优点里面怎么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没有说话。此刻我也停了下来不讲话。
他现在不说话是进入了思考性沉默，这种沉默区别于枯竭性沉默，可以让来访者在一条清晰的思路下反省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我在等待中迅速回忆上个星期和他交流的过程，必须还要帮他寻找其他的优点，至少要帮他再找出一条。
我在他的眼神转向我的时候继续说道：“你还有很多优点，比如说，在很多情况下，你可以为别人着想。”
听到这样的话，他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我们刚才谈到了交流。所有的交流应该是双向的，否则就成为了灌输或倾诉。你回想一下，在我们以往的交流过程中，你既没有完全只顾自己的倾诉欲望说个不停，也没有被解决自己问题的冲动所左右，而是做到认真听我提的建议。你也清楚，只有这样的交流才能帮助你解决问题，才能够收到比较好的效果。这说明你已经站在你和我、咱们俩的立场上来看待你自己的事情了。我想，在你的现实生活中这种现象也绝非仅有，在你和别人的交往中也一定会表现出像现在的这种情况。这是不是一条优点呀？”
他再次点头：“是的。我现在时常注意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
“对了，这不就是优点嘛！如果说以前没有，至少现在有，对吧？”
“呵，对！”我看到了他脸上出现了喜悦的笑容。
我继续说：“现在咱们来看一下。你自己总结了三个优点，七个缺点。通过提示和讨论我们又找出了四条优点，现在是一比一。我给你一个任务：在半分钟时间内，你再找出一个优点来好不好？”
沉默片刻……
“现在有了。”他的声音有些兴奋。
“有了？好，你说。”我微笑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他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现在我开始学着宽容了。”
“学着宽容。能举个例子吗，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变得宽容了呢？”我问道。
“以前，如果别人对我表现出苛刻，我可能就‘冷战’不理他了。现在我从心里开始谅解他，站在他的立场，宽容他。我现在开始变得能化敌为友了。”
“非常好！也可以说明你的心胸比过去宽阔了。你能否说得具体一些？”我真诚地对他说。
“过去在和别人的交往中，不管人家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只要是我觉得对我造成了伤害，就总是耿耿于怀。而最近这一个多月，我已经学会从别人的角度来看待这样的事情，有时就想别人是无意的。就算是有意的，也宽容、理解对方吧。”他的语调又有些高了。
“这又是一个进步，又是一个优点！你要是能够学会对别人宽容了，就说明你看问题、思考问题的角度已经发生了转变，应该很值得祝贺。”我鼓励他说。
接着，我做了这次讨论的总结。
“在刚才的时间里，我们好像并没有讨论你的具体问题，但实际上我希望你在这次讨论中能够体会一个新的感受，那就是如何看待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事物。如果从哲学角度来说，要看到所有的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包括我们自己；如果站在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每一个人对自己正性的强化是非常重要的，要多看到、多发现自己的优点，并不断地扩充它。这样就会不断增强自己的自信心，逐渐削弱自卑感。
“经过我们一起寻找，现在你发现自己的优点已经多于自己找出的缺点了，对不对？”
他点头表示同意。
“……何况你原来找到的缺点有些不一定就真实存在。即使确实存在这些缺点，客观上也绝非你一人所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在，包括我在内。这些并不会在根本上影响我们的发展，关键在于我们是如何对待它们的。现在，你内心的正性信息已经大于那些负性信息了。尤其是在最后，当你告诉我说自己开始能够宽容了的时候，我能感觉你的自信心也已经开始增强了。因为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带出了高兴的成分，甚至笑出了声音。
“现在我们分析一下，导致你以前所表现出的焦虑、矛盾和抑郁，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你的自卑和不自信。你如果能够把自卑这个最大缺点消除了，不论是你精神的、心理的还是生存的状态都将发生变化。面对生活也包括面对我们自己，应该采取刚才我们一起寻找你的优点那样的方式，用我们的眼睛最大限度地去发现那些美的、好的、优秀的东西。在心理学上，这叫正性自我暗示。这是第一。
“第二，我给你一个提示，你要是愿意的话，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做两件事。一件事，你根据上一个星期对自己的分析，采用刚才我们共同使用的方法再去找自己的优点和缺点，目的是为了让你能够再次分析自我。在此基础上，于诸多优点中选出一个你觉得是最棒的优点。注意，这个优点不是单纯停留在抽象概念上的，而是安身立命、成就事业的立脚点，要具有实际意义。客观上这是你寻找、发现自己强项的一个过程，你如果找到了这个强项，就有可能找到了改变自己以前状态的切入点，换句话说，也可能就是你生活的临界点。如果能够发挥这个最棒的优点，那么从此你可能就会改变今后的生活方向、生活态度以及生活状态。心理咨询最大的特点是助人自助，不论是心理咨询师还是心理医生，我们所起的作用只是引导和提示的作用，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发掘内心的能量和深层的优势，还需要靠你自己不懈的努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还要把以上这些感受和收获写在日记里。第二件事，你如果不能找出自己最棒的、最突出的优点和特长，就去给自己找一百条缺点。你不是说你的缺点很多吗？好，你就去找一百条。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分析自我的方法。你想想，一个人如果真能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百条缺点并能把它列在纸上，是需要才智和勇气的，这也是一大优势。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寻找这一百条缺点时，你会对自己的许多方面进行对比，在你衡量、判断究竟是优点还是缺点的过程中，也就进入了重新剖析自我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认识就会进一步深化。”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邵建华的目光一直在看着我，一改以往回避的状况。我能感觉出他的内心已经有所变化，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就咨询技术而言，这番讨论我采用了“脑力激荡”的方法，以外力冲击他的非理性思维，引发出对新理念接受的内在动力，进而影响他的行为。
“非常感谢周老师，今天的讨论又让我有了很多的感悟，我会努力思考的。”
这是他离开咨询室的态度。
事实上，这次讨论对邵建华的影响很大，打下了走出自卑阴影、逐渐消除抑郁情绪的认知基础。
根据邵建华的咨询方案，在第一阶段中我所确定的咨询目标有三个：第一，收集信息，建立咨询关系；第二，转变自我认知，树立信心，走出自卑阴影；第三，借助药物治疗使他打消自杀的念头。
通过前五次的咨询，我认为本阶段中所确立的前两个咨询目标基本上已经达到，尤其是第二个目标，通过邵建华反馈来的书面作业，可以感觉到他已经开始建立了自信，正在逐渐从自卑的阴影中走出来。至于第三个目标，在他用药一周后感觉情绪已经有所好转，很少想到死，可见也已经基本达到。
至此，第一阶段的治疗性咨询可以结束了，应该进入第二个治疗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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