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治疗手记-细沙侵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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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与陈磊然的深入交流,我进一步了解到,她婚后的生活确实感觉很幸福,夫妻恩爱无比。尽管自己平时工作也很忙,但仍然照顾到了丈夫的衣食住行。丈夫身上的衣服和用的物品都是她给买的,几乎丈夫每次出差前的准备也都是由她来打理,而丈夫也习惯了这种照顾。由于丈夫的家庭在农村,经济上并不富裕,所以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她都毫无怨言地去做,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经济上。甚至丈夫的外甥读大学,数万元的赞助费她也痛快地给支付了。在丈夫的一家人那里,她是一个非常懂礼数、非常能干、也非常好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对丈夫家的人比对自己家的人更上心!

    自从女儿出生后,她的精力基本上都放到孩子的身上了,对丈夫的关注确实少了。但她认为这是应该的,丈夫应该理解。何况夫妻彼此恩爱,已经确定终生在一起,连孩子都有了,就不必像以前那样相互过于介意了。孩子长大一些后,全面教育的事情几乎又占有了陈磊然的全部业余时间,家务事还是一手包办,让丈夫腾出全部精力做自己的事业。到了孩子不用那么费心了的时候,夫妻俩人的事业也处在上升的阶段,都更加忙碌了。每星期大约只有两次可以回到家里一起吃晚饭;即使在一起的时候,饭后各自都在学习;周末双休日很少一家人共同外出,孩子要玩也是一个人带出去。回想起来虽然没有争吵、矛盾,在外人的眼里是非常好的一对夫妻,事实上很少有思想上的相互交流,所谈的都是家里的具体事情。家庭生活呈现出一种直线水平,没有起伏,也没有烦恼。

    陈磊然安于这样的现状,认为自己为这个家、为他们父女俩做了许多事情,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没有她,就不会有这个家,他们应该知足,也不会不知足,因而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什么问题。所以当丈夫的出轨行为暴露后,打击太大、太突然,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类似陈磊然家庭出现的问题,在心理咨询的实践中并不少见,前来咨询的基本上都是在婚姻中处于弱势的女性。绝大多数人首先是愤怒,然后是委屈,接下的反应大致有两种:那些具有比较外向、爽直性格的人,把力量指向了外界,表现为或者大哭大闹离婚、或者采取措施予以报复;那些性格较为内向、生性比较怯懦或温柔的人,则将力量指向自我,轻者焦虑抑郁,重者自残自杀。但她们所具有的共性往往是在受到伤害以后,才意识到去寻找婚姻存在什么问题。理性较强的人可以从中寻找双方的问题,汲取经验教训,修复已经开始破损的婚姻,也可以收到很好的效果。理性较弱的人,则会将一切责任归于对方,在不理智的情绪中作出错的决定。

    总结陈磊然成长的过程不难看出,她从小到大,几个重要的心理发展阶段,基本没有受到大的伤害,社会化过程也比较顺利,是一个相对理性的人,具备自省能力。所以,根据本人希望保持婚姻的意愿,在咨询方案中,把保持家庭的完整、解除本人抑郁情绪作为最终咨询目标;咨询内容确定为改变婚姻认知,调整非逻辑思维方式以及行为模式;咨询的切入点是减弱或消除睡眠障碍,缓解抑郁情绪;技术手段采用整合方式,借助一些精神分析的技巧,侧重于认知行为疗法和家庭治疗。咨询次数初步设计十八次。

    一转眼春节过完了。

    上班第三天,陈磊然打来电话预约咨询时间。

    在之后的咨询中,她告诉我春节还是一家三口到东北过年去了。不过她自己只待了两天时间就找借口回北京了,丈夫和女儿留在那里。在东北的时候,尽管心里很痛苦,但是强作欢颜,基本妥当地应付过去了,既保住了秘密,也没有出大的漏洞。虽然丈夫一家人感觉她有不对劲的地方,然而被她都遮掩了过去。回来后已经上班。现在让她感觉苦恼的是,再过两天丈夫和孩子就要回来了,将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呢?她又陷入到焦虑和抑郁情绪状态里了。

    坐在咨询室里的她,不停地抹着眼泪,纸篓里用过的面巾纸已经积了一堆。

    根据陈磊然的行为和她的内心冲突点,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确实离不开她的丈夫。在她的心里,丈夫的形象已经深深扎根,很难被抹掉。这种感情既有对丈夫的爱,也有十三年的爱情婚姻已经升华成为的亲情,两种情感交融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亲情的成分已渐渐大于爱情,家庭的琐碎事务和基本建设以及孩子的教育,消耗着他们绝大部分的精力,同时也逐渐替代了彼此精神上的交流。在陈磊然的意识中,婚姻的实质性情感内容已经被“精神疲倦”所遮蔽。另外,她还误认为,由于亲情的出现并逐渐增加,使自己的婚姻已经进入了保险箱。她没有意识到,夫妻间的亲情更多的是依恋,这种依恋的亲情绝不具有血缘关系构成的亲情那般稳定,它们之间没有天然的联系。一旦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忽略了二者之间的区别,且不能够及时交流、沟通自己的感觉,不能得到对方的认同,婚姻必将会遇到危机。要引导陈磊然明白这个道理,认识到自己在婚姻中的失误和应负的责任,只有这样问题才有可能解决。至于丈夫出轨的原因和动机是否如陈磊然所言,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这并非是对她的不信任,而是考虑到她在情绪状态中的判断可能带有主观因素。

    在陈磊然诉说了春节期间的情况后,我并没有急于着手解决她提出的她该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对她提出了一个开放式的问题:“在你们以往的婚姻中,你认为自己应该总结的东西有哪些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说事情发展到今天,我应该负什么责任。理智上我知道自己一定有问题,但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即便我有自己的问题,他也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在感情上不能接受!”她说。

    “你说得对,婚姻中的夫妻各自都会有不足,关键在于彼此交流和沟通,绝不应该以对方的不足作为自己行为出圈的理由或借口。”

    我先赞同她的看法,然后又继续说道:“但是,我想你也会赞成这样的观点,婚姻中任何问题的出现都不会是单方面的责任。如果否认,以你所掌握的知识应该明白,这在逻辑上是不能成立的,对吗?”

    这段问话我是用哲学上否定之否定的理论,将她的意识陷入自我矛盾的状态,使其自己不能自圆其说,为接受自己应该承担相应责任做准备。

    她点头认可。

    “那好,我们现在暂时放下你总结自己在婚姻中责任的问题,先来讨论一下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夫妻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同意吗?”

    她点点头,没有反对。

    我继续说:“人际交往中有很多种感情形式,有父母对子女之爱,有兄弟姐妹之情,有朋友之间哥儿们的感情,当然还有男女两情相悦的爱恋之情。其中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人际感情的最高形式,它体现了欣赏人和被人欣赏、尊重人和受人尊重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具实质性的联系。它区别于我们刚才所讲的其他感情,其内涵也是在其他情感中无法找到的。假如我们用其他感情替代了恋人之间、夫妻之间的爱情,那爱情就有可能被扭曲,关系就必定会受到影响。相信你会理解这些的。所以,就这些感情而言,你认为夫妻之间的感情与哥儿们之间的感情是否有区别?”

    “当然有!”她马上作出回答。

    “你说都有哪些区别呢?”我将问题向深入一层引导。

    陈磊然说出了许多区别,我基本上都给予肯定。

    当她停下来时,我接过她的话题说:“还有一条你没有讲,哥儿们、兄弟关系具有与他人的兼容性,一经确定可以固定在友谊的范畴内,最后可能会成为如亲人般的关系,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不必着意予以创新,然而关系中只有亲情,正常情况下没有爱情的特征。夫妻关系则不同,夫妻相处久了,会有亲情产生,就如同我们使用一件物品,时间长了也会产生感情一样,何况是人呢!所以夫妻间亲情的出现也是必然的,但不能由此代替爱情。客观说,以亲情为主的婚姻也可以保持下去,但条件是双方都接受这种关系。如果一方认为对方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亲人而忽略爱的交流,不去经营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那就有如对待哥儿们一样,没有区别了。换句话说,哥儿们、弟兄间的亲情与婚姻中的亲情区别在于,前者单一,只需维持即可,不必创新。后者必须在爱情的基础上生成亲情,同时并存,缺一不可;同时需要经营,不断创新。

    “你觉得自己对待婚姻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啊?”

    陈磊然听后僵在那里没说话。

    稍等后,她突然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也好像知道自己的责任在哪里了!”

    我请她继续讲下去:“我们的感情很好,我很爱他,但是后来又忽略了他。在我们的关系上,更多的是像哥儿们而不是夫妻。记得他曾经多次抱怨过我对他关心少了,但是我没有重视,反而觉得已经是多年的夫妻了,生活也很顺利,家里没大事,就这样踏踏实实地过下去多好。我已经把他作为我自己的一部分了,有谁会时刻关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呢?我认为这就是爱。

    “同时,我认为孩子是我们的一切,我们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孩子,因此平时把更多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了。再加上这两年我又在读研究生课程,有点时间还要学习,就更少关心他了。虽然有时也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或者与朋友的家庭一起开车外出旅游,但那只不过是应朋友邀请这样做的,其实心里并没有特殊的感觉。这么多年,好像我们自己一家人就没有单独外出游玩过。唉!看来我对他真的是亲情多于爱情了。”

    我接着她的话说:“你很聪明,这正是你们婚姻出现危机你所应负的责任之一,也许是你们都应该负的责任。就你而言,正是你将婚姻关系处理成了哥儿们关系,夫妻之间爱的感情被压在了亲情之下,比例减少了,显现在外的是义务、责任和繁杂的家务。你把亲情当做了爱情,而忽略了对婚姻的经营。在亲情的掩盖下,你误认为婚姻已经被放进了保险箱,再也不会发生变化了。

    “当你丈夫有了外遇后,你感觉自己受到极大的污辱,你痛恨,你厌恶,你甚至恨不得永远看不见他才好。你得出的结论是你们的爱情完了,他也不值得你爱了。然而你没有意识到,你依然还爱他,不过是被愤怒的情绪和维护亲情的本能遮蔽了。正是因为这些爱还存在,你才可以和他一起抵御‘外敌’;你才可以忍受了很大的委屈,但终究一起到东北他的家里过年;你才不愿意把事实的真相对任何人讲;你才发自心底地喊出‘我不想离婚’。”

    陈磊然一言不发,只是牢牢地盯着我。

    我将话题一转继续说道:“我并非说你丈夫的行为完全是你的责任,他应该负的责任必须要负。我想请你思考明白的是:任何一对婚姻出现问题,绝不会是单方面的责任,必定是在某个环节上双方都有应该反思的内容。现实问题已经摆在你的面前,是选择接受,还是选择逃避,必然是两种结果。但不论是哪一种选择,都希望你能通过这件事了解一个美满婚姻的要素是什么。”

    陈磊然紧紧盯着我说:“是什么呢?”

    “根据社会心理学的理论,一对婚姻是否美满,可以从三个方面去考察:一是感情基础如何,二是能否相互沟通,三是相互关系是否具有建设性。而在你们的婚姻关系中,你如何评价以上三个要素呢?”

    我回答完了她的问题,又把“球”踢了回去。

    陈磊然稍作思考后回答:“这三个方面的要素,我们好像只有一个没有问题,我俩的感情基础很好,但相互沟通做得不好。建设性的相互关系指的是什么呢?”

    我回答说:“是指夫妻能够做到相互善意地提出意见和相互支持。”

    陈磊然回答说:“他很少说我,经常是我批评他。开始他还接受,后来就不理睬我,说我的态度不好。我认为自己是善意的,是为了他和这个家好,他不应该计较。”

    我没有直接反馈,而是提问道:“你想一想,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是最近这几年吗?”

    她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好像从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开始出现的。”

    我立即跟上:“那就是说已经八九年了!换句话说从八九年前开始,你们的婚姻就已经潜伏下了危机,而你们夫妻尚未察觉。这个问题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足以使一个美满的婚姻走向危机!当然,我同意你确实是为了这个家庭和你丈夫好,但是仅有良好的动机不够,还需要有效的沟通。沟通不一定都起作用,只有建设性的沟通才会有效,而恰当的态度是有效沟通的保证。你想想,如果你丈夫也是为了你好,也用批评的口吻经常说你,你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不是也会有腻烦的感觉呢?久而久之,是不是也会出现不愿意与你说话的情况呢?何况这种现象已经存在了八九年了啊!”

    沉默不语的陈磊然又开始不停地流眼泪,时而发出抽噎声。

    此刻她正处于矛盾状态里,可能意识到自己过去确实也有责任,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丈夫做出这样的事,自己再接纳他,感情上不能接受;如果离婚,自己还确实爱着他,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对待自己和这个家了;再说孩子怎么办?太可怜啦!

    我打破了沉默对她说:“在一对婚姻中,一方有外遇不等于爱情完全消失。要认真回顾婚姻生活的历史,并对现状做实际的分析。轻率离婚未免操之过急,对自己和孩子都很不利,何况你心底还是爱着他的。我从你对丈夫最近行为的表述中判断,他也还是爱你的。你也说过,他向你表示不想离婚。所以解决问题还是有很好基础的。”

    接着我提高声音对她说:“现在,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否想离婚?”

    这样的提问方式已经属于封闭式的了,答案只有两个,“是”或者“不是”。我之所以敢于这样问,在于我基本上认定了她确实不愿意离婚。如此发问的目的是强化刚才我们讨论的正性内容,以心理暗示的方法对她的潜意识施加影响,使正性的内容深入她的意识深层。

    陈磊然一惊,但还是看着我,稍作停顿回答说:“不想离婚。”

    “请你再说一遍”我对她要求。

    “不想离婚!”她又说了一遍。

    “好!”我对她说。

    “你既然态度很明确,我们就讨论如何处理的办法。目前你对丈夫和孩子马上就要回来这件事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并且感到焦虑和郁闷。是这样吧?”

    她回应道:“就是这件事让我烦恼,这几天总是在想,夜里都睡不着觉,想得我头疼。”

    “是啊!解决两难问题,确实让人头疼。我有个建议你是否可以考虑:既然你很清楚自己不准备走分手这条路,那就尝试着接纳你丈夫。他们回来后你先从第一步做起,主动搬回你们的卧室住在一起,让自己从头逐渐开始适应。”

    她没有表态,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作为咨询人员此时只要提出建议即可,相信来访者自己会作出决定。况且在建立了咨询关系的基础上,再经过大量的讨论,多数情况下来访者会按照建议去尝试的。这也是我多年来在类似案例中的经验和体会。

    接着我又征询她的意见:“解决婚姻危机问题,我们的经验是做家庭咨询效果会更好。建议请你丈夫也过来,我们做一些交流好不好?”

    陈磊然点头答应了。

    结束咨询前我对她说:“另外,鉴于你现在抑郁和失眠的情况,你是否考虑可以用药物来缓解一下呢?”

    对类似陈磊然这样的来访者,造成打击的事件已经发生将近一个月,本人仍然处于严重失眠和焦虑、抑郁情绪状态中,应该予以适当的药物治疗,至少要改善其睡眠情况。

    但是陈磊然马上激烈反对,说她不想吃药,否则早就到医院去了。

    我只好作罢,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对她说:“那好,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尝试用另外的办法做一些调整,看看能否帮助你改善睡眠情况。”

    我们约好一周后请她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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