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丁香空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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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生,

    你我彼此错过了一步,

    便注定错过一生。

    〔65〕

    病房中。

    气氛沉默得诡异。

    庄毅一直没有说话,似乎陷在某种深深的沉默之中,他的面容精致阴郁,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半天,他抬头看了看顺子,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奈,他说,你说赵小熊……是赵赵失散多年的弟弟?

    顺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能理解庄毅此时的不可思议,就像当时他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懵了。

    那天,当赵赵听到赵小熊这个名字,她赵赵几乎是疯了。

    顺子和马路无奈,只能带她去找赵小熊。

    门一打开,赵赵就发疯一样扑向坐在地上的男生,当时,赵小熊正在和许蝶争着吃锅巴,满嘴锅巴屑。

    他一看有个陌生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以为是来打劫他那包锅巴的,于是,整个身体扑压在那包锅巴上,尖叫不止。

    赵赵也扑了上去,盯着他的脸,最后抓着他的衣服,问,你是小熊?你是不是赵小熊?你爸是不是叫赵老七,你姐姐是不是叫赵吉祥啊?你说!你快说啊……

    赵小熊就拼命挣扎,嚷嚷着,锅……巴……锅、锅巴。

    顺子试图拉开赵赵,他跟她说过的,赵小熊……出了问题,人有些疯癫,不是很正常。

    赵赵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别十多年。

    幼时姐弟,遭遇分离,多年过去,早已难辨音容。

    赵赵难过得要命,她期望他是赵小熊,因为她在人海之中寻找了他那么久;她又惧怕他是赵小熊,因为她承受不了这个昔日对自己作威作福的小霸王突然变成了傻子。

    忽然,赵赵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扯下了赵小熊的裤子,在一旁的顺子大吃一惊,连忙拉过许蝶捂住了她的眼睛。

    赵小熊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裤子,他虽然人傻了,但是依旧会害羞,他拽着裤子大叫,牛(流)氓啊!!!

    赵赵不管不顾,最终撕扯之下,赵小熊的屁股露了出来——曾经的咬痕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赵赵眼前。

    赵赵的眼泪吧嗒一下就落了下来,她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这个咬痕是她留在赵小熊屁股上的——当时,是那么痛恨的一口,因为六岁的赵小熊出卖了她,说她偷东西给那几个被拐来的小孩吃。父亲为此暴打她,并割断了她的长头发。于是,怀恨在心的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用一根甜玉米将赵小熊骗了出来,在荒无人烟的小土坡上,胖揍了他一顿,赵小熊拼命反抗,撕扯中,她在他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

    后来,赵小熊拖着疼痛的屁股回家号啕大哭,为此,赵赵又被父亲暴打了一顿。

    再后来,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姐弟俩被人贩子拐卖,当时她咬着牙安慰赵小熊说,别怕,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就是十几年,几十年,只要你是我弟,只要你屁股上的牙印子还在,姐就一定会找到你!

    赵小熊就哭,说,姐姐,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你屁股上又没牙印子。

    赵赵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细胳膊,递到赵小熊眼前,说,咬吧!以后,就凭着它来找我啊!

    赵小熊大概很怕失去姐姐,于是,下口就咬——那是一个小男孩所有的恐惧的宣泄……赵赵痛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很显然,她没想到,赵小熊还真下口咬,下口咬就咬吧,还咬得这么狠,于是,她又将赵小熊给暴打了一顿。

    赵小熊就流着鼻涕大哭,那么委屈,他抽泣着,说,是你要我咬的,是你让我咬的……

    ……

    人贩子大概腻烦了这姐弟俩整日地闹腾,于是迅速将他们俩转手了。

    很多年后,赵赵总会对着自己腕上赵小熊留下的咬痕想,如果,那一天她不揍他不闹腾的话,是不是她和赵小熊不会这么快被不耐烦的人贩子给分开……

    ……

    回忆如钝刀,眼泪如狂潮。

    赵赵晃动着自己手腕上的咬痕,给趴在地上的赵小熊看,她满脸泪,说,小熊,看看这里,这是当时我们说好了的,你能凭着它来找我的。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啊……

    说着,她就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赵小熊拼命挣脱,一边提裤子躲赵赵,一边垂着眼睛骂赵赵,牛、牛氓……

    ……

    顺子将小蝶送进卧室,他不想小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他走出来的时候,赵赵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呆呆地。

    而赵小熊在拼命地吃锅巴,不时警惕地看着赵赵,嘴里一边吃,一边还嘟哝着,牛氓!

    顺子一直都知道赵赵很漂亮,但是,他一直觉得她的漂亮是那种张扬的妖媚的明艳的,不同于许暖美得安静单薄,而此刻,当她像一个惨白的影子,无助地坐在地板上时,他终于明白,其实再风情万种再妖娆的女人,也有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惜的时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赵赵胡乱地擦擦眼泪,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她点起一根烟,眼睛眯着,她望着顺子,问得那样直接——谁把他搞成这样的?

    她是一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女人,直觉告诉她,赵小熊不可能是自己变成这样子的,这期间跟庄毅或者庄毅的手下,一定有着脱不掉的干系。尽管,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和庄毅有关。

    顺子愣了愣,低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他知道赵小熊是赵赵的弟弟时,心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怎么说呢?谁会想到是这样!谁又会想到四年前那个夜晚,是需要在四年后有所交代的!

    他不是不内疚,他也有过最亲爱的妹妹,有过自己想好好保护的亲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赵赵说,因为他不想欺骗她。可他只是个小跟班,他不知道庄毅的答案会是什么。

    赵赵突然笑了,目光凄凉,她说,是不是与庄毅有关?

    顺子连忙否认,说,不、不是!

    他知道,自己说假话了。他不是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只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在庄毅那里,这关系到庄毅和赵赵之间,关系到很多事情,不能他一个小跟班能随口回答的。

    赵赵就笑,她看得出顺子的犹豫,虽然,她那么希望这件事情和庄毅没有任何关系,在庄毅找到赵小熊的时候,赵小熊就早已变成这样了。

    她看着赵小熊,心里无比悲痛。

    她从顺子那里,拿起一瓶矿泉水给赵小熊递过去,可是,赵小熊一看她手里的瓶子,就发疯似的躲开了,痛苦地尖叫——不要。

    赵赵愕然。

    她并不知道,那个痛苦的冬夜,赵小熊深刻记得那些可怕的“瓶子”,泼洒在他身上的液体,最后,是一个面容悲切的女孩帮他挡住了一切,她喊得好像就是这句话——不要!

    是的。不要。不要伤害。

    ……

    他记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可是,她一定是自己很重要的人,而自己对于她也一定很重要,所以,灾难来时,她才会挡在自己身前。这么多年来,他那么刻苦地回想着那个女孩,她到底是谁?

    有时候,他会惶惑地问许暖,但更多的时候,看着许暖,他就会发愣。

    不管怎样,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里,瓶子是很可怕的东西。

    ……

    赵赵愣了半天,转头,看着顺子,顺子却不说话。

    后来,赵赵走的时候,看着顺子说,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就这么难吗?

    说这话的时候,赵赵的眼眶红了,故作坚强的脸上,全是悲伤。

    顺子喉结抖动,最终却依然沉默。

    病房中,庄毅看了看顺子,沉默了很久,他突然想起那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出院后,我跟赵赵说清楚吧。

    顺子吃惊地抬头,说,你要跟她说是我们伤害了小熊?

    庄毅再次叹气,说,我不想骗赵赵。

    庄毅心里清楚,一旦赵赵知道了真相,肯定会无比痛恨他。可是,他没办法欺骗她。一个一直拿命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其实,他不知道,对于赵赵而言,知道了真相后,比“恨他”更多的将是“痛苦”——自己最爱的男子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亲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情更让人痛苦?

    沉默了半天后,庄毅跟顺子说,给我办理一下出院手续,我要出院。

    顺子本来想阻拦的,毕竟庄毅还是需要在医院里待一段时间。但是他了解庄毅的性格,阻拦也是白搭。

    出院手续办好后,顺子就推着庄毅离开了医院。

    车上,庄毅突然问顺子,小蝶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顺子摇头,说,明天下午拿结果。

    庄毅点点头,他有些担心小蝶的健康状况,这孩子,从小就先天不足,身体虚弱,这些天一直高烧不断,小脸苍白得有些可怕。最近的日子,每次他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她都会昏昏沉沉地在他胸口睡去。

    每当这个时刻,看着她温柔的小脑袋,细软的头发,庄毅的心里都会有种隐隐的暖。

    〔66〕

    在家中养病的日子,庄毅一直都在等赵赵到来。

    许暖在他身边,依旧拘谨冷淡。

    其实,对于庄毅,许暖的心里怀着恨,又怀着怕,还怀着对那一夜挡也挡不住的幸灾乐祸,庄毅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较劲儿——

    冷淡我也就忍了!现在翅膀硬了!居然还会对我幸灾乐祸了!!!

    于是——

    那段日子里,许暖像一只忙碌而惊悸的小仓鼠,而骨折了的庄毅则像一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

    地主少爷渴了!小仓鼠就得窸窸窣窣地去给他倒水,而且还必须是冰水;地主少爷饿了!小仓鼠就得窸窸窣窣地下厨区给他做饭,而且还得接受他的百般挑剔。

    地主少爷偶尔还会有更多要求,比如说腰疼、头疼、背疼、全身疼……

    总之,地主少爷大概是为了报复许暖将他踩骨折了,或者为了报复许暖看到他和梁小爽那丢人一幕后的幸灾乐祸,现在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

    许暖表面冷淡,内心时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不过,地主少爷更多心思被其他事情占据,所以,许暖的生活也不算特别水深火热。

    顺子告诉他,陈子庚和庄绅定下了孟谨诚和陈寂的婚事,庄毅点点头,要马路送一份厚礼给陈子庚,表示祝贺。

    当时,许暖正在他身边,他冲许暖笑了笑,略带讥讽地说,你为他哭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还是要娶别的女人了。他本来还要说——就看你有没有手段,让他回到你身边,不枉我养了你这棋子四年……可这句话却硬生生卡在他的嗓子里,如何也说不出来。

    许暖不说话,依旧冷冷淡淡。

    其实,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一直以为陈寂要嫁的人是庄毅,现在突然换成了孟谨诚,她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顺子走的时候,庄毅问了问赵赵的近况。

    顺子离开庄毅的公寓后,去了赵赵的住所,结果,赵赵一直不肯开门。顺子只好悻悻离开。离开时他说,庄毅提前出院回家了,因为不放心你。

    然后,门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声,那么低沉,那么痛楚。

    庄毅常常陷入沉思,赵赵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到来?气势汹汹,悲伤欲绝,或者是冷漠异常?无论是哪种方式,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任她发泄。

    遗憾的是,赵赵一直都没出现。

    庄毅并没想到,赵赵是在胆怯,她惧怕结果。虽然顺子无数次告诉她,庄毅回到了家里,在等她,并将会给她答案。可是她的心却从最初的怒火万丈变得恐慌迷茫起来,这让她整个人都卑微起来。

    她拼命地抽烟、酗酒,试图麻痹自己。

    她无数次在庄毅家楼下徘徊,痛苦得眼泪横流,却始终鼓不起上楼的勇气。

    如果,答案真的是庄毅,那么以后的日子,她和他又该如何相处?

    人如此喜欢逃避。

    赵赵想将赵小熊接回身边,可赵小熊却厮打着她,不肯离开——他怕自己不辞而别,就再也见不到许暖了。

    赵赵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赵小熊的性子。

    天气阴沉的时候,赵小熊就躲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电视,马路他们,就离他们姐弟远远的,不去打扰。

    赵赵看到赵小熊的指甲长了,就忍不住走上前想帮他剪掉,赵小熊却依旧排斥她,叫喊着,挥舞着手臂,口齿不清地骂她——女牛、牛氓!

    因为太过用力,他尖利的指甲刮花了赵赵的脸,赵赵捂住脸,指缝间是一丝浅浅的殷红,突来的疼痛,让她眼角渗出泪花。

    赵小熊很开心,他终于能赶走这个女流氓了,他欢天喜地拍着手,开心地欢呼……可是,当他发现那个女流氓居然缓缓地蹲在地下,双手抱住膝盖,双肩抽搐,捂着脸大哭的时候,他也愣住了。

    她那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就像午夜之中的海藻,茂密生长在一方记忆的水域里。

    记忆中,模糊着一个细细小小的影子,整日追打在他屁股后面,有时候还会被他欺负,那个细细小小的影子,似乎和他经历过生离死别,似乎在茫茫人海受尽沉浮,却不停在寻找他……隐秘的空间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小熊,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吉祥啊……

    赵小熊歪着脑袋,缓缓蹲到赵赵身边,他不知道谁是吉祥,不知道什么是姐姐,他只知道自己弄哭了这个女流氓——弄哭女孩子是不好的,哪怕她是个女流氓——记忆里,他似乎有过一个很深爱很深爱的女孩子,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哭、总是哭,因为她最初的爱情,背叛了她……

    那些朦胧的记忆影像,让赵小熊万分惶惑。

    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赵赵。

    赵赵抬头,泪痕未干,脸颊上的伤猩红鲜艳,她伤心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似乎想安抚一下她,将手里的饼干递到赵赵眼前,啊啊了两声,示意让赵赵吃。

    赵赵愣愣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犹豫了一下,就将饼干试探着送到赵赵的嘴边,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嘴中。

    赵赵愣愣地将饼干嚼入嘴里,愣愣地看着赵小熊,嚼着嚼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饼干那么甜,眼泪那么咸。

    赵小熊慌了,他没有想到赵赵吃了饼干还会哭——她一定是认为自己给她吃坏东西了,所以,他很焦虑地将饼干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嚼着,说,饼干!这些!好东西,不是!坏……你!不要哭了。

    赵赵看着赵小熊着急模样,心都碎了。

    她转脸,狠狠地将眼泪抹掉。

    ……

    那天,赵赵给赵小熊剪了指甲。

    天灰蒙蒙的,没有阳光,赵赵的脸上,伤口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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