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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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闻当羡叹

    疏月庭里晏迎眉见到真明也是十分高兴。

    盏茶过后,真明道:“实在罪过,贫尼西游已久,归来后方得知小姐所托之事,赶紧到汴梁来安排妥了,特地前来知会一声。”

    晏迎眉闻言喜出望外,起身就行大礼:“迎眉拜谢师太。”

    “你们在说什么呢?”尚坠不解,为何好像有事瞒着她似的?

    晏迎眉看了真明一眼,笑着对尚坠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赶明儿我再和你细说。”

    真明随意打量着房中摆设,目光不期然落在尚坠随手搁于案台的玉笛上,霎时惊“咦”一声,眼露祈盼之色,便连说话也带起一丝急切:“坠儿,快,去把那笛子拿来我看看。”

    尚坠虽不明她因何异样,还是乖巧地去取来。

    真明接过笛子,前后左右细看一番,在指间一旋举至唇边,几根手指搭上笛眼,轻轻颤按,就听闻房中飘起极其清绮瑰丽的奇异之音,使人在刹那间不由自主地觉得愉悦,内心的舒服无法形容。

    尚坠惊叹:“这是什么曲子?我竟听也不曾听过。”

    真明放下手中笛子,久久看着它,先是摇了摇头,然后不自觉又失笑起来,最后长叹一声:“世间万事果有天意,竟让贫尼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这管问情笛。”

    “啊?它叫问情笛吗?”

    “这笛子出自两百年前江湖上一对有名的神仙眷侣。”真明把笛子还给尚坠,将一段武林典故向两人娓娓道来,说着梵问天是如何为柳还情归隐山林,又是如何夺来寒玉玦为她雕了笛子。

    晏迎眉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两人百年归老,一次机缘巧合,问情笛落入了以制造机括闻名的巧圣张天工手中,张天工觉得这寒玉玦已是至宝,问情笛更缔造了传奇,不如他也加点什么上去,同样留个万世之名。”

    “由此他千方百计觅来世间罕见的冰蚕,此蚕需用霜雪覆盖方能作茧吐丝,所产之丝长一尺,色五彩,以此织就的穗带入水不湿,入火不烧,他的机括便做在这穗带上鹁鸽蛋大小的丝纨中,在纨球的底部独有一小截如发丝般纤细的金线,只要拈着它往左右各轻轻捻旋三周,看上去密合无缝的纨球便会打开。”

    尚坠好奇地依言而为,那小纨球果然像花儿一样无声绽开,成精巧的六瓣五彩坐莲形:“真有趣——哎,这里头还有东西!”她惊叫,只见纨球里藏着一张折叠成方寸大小的蚕丝笺,以及两粒极小的浅绿色晶莹药丸。

    一旁晏迎眉已看得呆了。

    真明把丝笺取出,轻柔展开,脸上露出无限欢喜之色。

    “这便是我刚刚吹奏的问天还情曲,从前没教你是因这谱我也知之不全,相传柳还情是在问情笛雕成后作了此曲,在她与梵问天过世后张天工只得到了笛子,曲谱却另外落入医术高明的女医仙徐回生之手。”

    “那巧圣和医仙两人,一个拥笛,一个得曲,都觉得不能两全是件心头憾事,有一年寒食清明,两人不约而同都上了万泉峰凭吊仙逝的问天还情,经此巧遇才得知,原来另一样东西就在对方手中,已届中年的二人原都抱有终身不嫁不娶的想法,谁知道此次邂逅竟然互生情愫,也从此双双归隐万泉峰,再也没有返回尘世。”

    “由于冰蚕乃世间剧毒之物,张天工捕蚕时曾一度中毒,虽然他凭借深厚内功遏制住毒力的发作,却一直无法完全清除,后来为了医治他,徐回生穷毕生医术炼成可解天下百毒的圣仙丹,这两粒小丸想来便是了。”

    尚坠听得心驰神往:“真让人艳羡。”

    “在巧圣和医仙归隐之后,武林中流传出了一种说法,只要拥有问情笛便可遇见命中爱侣,此生定能长宿相飞,白头至老,传说中的问情笛自此成了武林中多少有情人梦寐以求的圣物。”

    “师太怎地如此清楚这中间典故?”晏迎眉奇问,按说既是武林中事,应没哪一出是博古通今的庄锋璿所不晓得,但也未曾听他说得这般详尽。

    “在那万泉峰的峰脚下原有一座尼庵,庵里主持正是贫尼的太师祖,有一日她醒来时发现桌上多了一支笛子,一封信和一本医谱,原来巧圣和医仙也到了百年之时,不想这笛子在他们逝后就此失传,但又不想这件奇珍引起武林中人的血腥争夺,故而留书说明过往因由,把笛子托付给了贫尼的太师祖,太师祖一直保管着这支笛子直到去世,只是在她圆寂那日问情笛离奇失踪,从此如泥牛入海,百多年来再没了消息。”

    “贫尼的师祖当初曾听太师祖吹奏过问天还情曲,只是太师祖没等得及她从外地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便已圆寂,而问情笛也随之消失,后来师祖凭记忆默出一小段曲谱,就是贫尼才刚所吹奏。在太师祖去世后,伤心自责的师祖也离开了万泉峰,后来在寿州落脚,自立门户,收了贫尼的师父做弟子,十多年后师父云游到开封,又在此建了无心庵,这些都是师父她老人家临终前所告知贫尼。”

    尚坠只觉荡气回肠,心念念向往,彻底忘了那管传奇的问情笛此时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明却问了:“这笛子你们是从何得来?”

    晏迎眉笑看尚坠:“听见师太说了没?白头偕老,长宿相飞。”

    尚坠脸颊大红,不去理她,只对真明道:“是白公子从宫中带回。”

    她神色之间若隐若现的小女儿窘态惹得真明莞尔:“便是才刚那位传说中财势倾城的年轻人吗?”倒也真如传闻所言那般仪表俊绝,气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儿不对,真明皱了皱眉,定睛察看尚坠眉目,不觉脸色微变,沉声道,“把手给我。”

    尚坠一怔,继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于寸口切脉。

    “怎么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见真明把好脉收回手后却不说话,她便低低道,“难怪最近总是觉得气喘气虚,稍微做点什么活计,不过会儿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着她,睿目闪过一缕光,片刻之后,才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儿血亏气滞,我开两张方子给你调养一下。”忽地目光一凛,侧首陡喝,“什么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窗棂外暗影一闪,有丫头飞快奔至门边,廊道里已空空如也。

    真明紧蹙眉头,不想这府里居然卧虎藏龙:“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尚坠和晏迎眉吃惊地面面相觑,第一个便想到庄锋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时再想不出可能会是谁来。

    晏迎眉召人摆上文房四宝,真明开好药方,待小丫头陪着尚坠出门往药房去后,真明脸色凝重,仔细问及尚坠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她的疑问一一详尽作答。

    真明听罢,沉吟了良久,最后方道:

    “其实贫尼还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后,不知为何觉得心神不宁,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西方日辰冲克,交重阻滞,当时还不明所以,今日到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坠儿栖身之地,贫尼原想把她带走留在身边,但今日看她身子却不宜奔波,只能作罢,还劳小姐在离去前代贫尼小心看顾着她。”

    晏迎眉一惊:“以师太道行,难道也不能破解吗?”

    真明摇了摇头:“此卦鬼煞伤身,凶险之至,恐她年内必有大劫。”

    晏迎眉忧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只留在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离开一事也瞒着尚坠,还未曾提及。

    “这且不必,万物皆顺天而行,应运而生,福祸所依,无非造化,阿弥陀佛。”

    今人何乖张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里说了几日禅,余暇尚坠陪着她在府中各处观赏亭台楼阁,或学吹新曲,或游园闲话,期间见她再没提起要带自己同走一事,便也默声不问。

    这日午后,两人往林苑而去,经过第一楼时尚坠轻声介绍:“这里头便是白公子的寝居之所。”

    闻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里掠了掠,这一看却顿了脚步,神色似极其意外,转身便往拱门走去,打算进去看个真切。

    没想到她临时起意,尚坠阻拦不及,连忙跟上前,“师父——”

    那厢真明已被护院拦下:“这位师太请止步,第一楼不允女子入内——”

    “都下去,不得对师太无礼。”一把带笑温声斜插进来,白世非的身影出现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过来的尚坠,星眸深处因乍见久违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肠无声百转,又似相思已在红尘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旧是一身锦缎胜雪,白衣风流,桦木般挺拔的颀秀身形,头顶上一支冰净无絮的玉簪别着密黑发髻,三指宽的抹带一根飘垂在背后,一根长坠胸前,因风轻舞的带梢饰着亮蓝描银的精致华绣,嵌宝云纹绣带环出窄条修腰,膝下衣摆迎风微微飞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袜锦鞋,说不出恁般华贵优雅。

    尚坠失了失神,只短暂瞬间,便已将脸别开。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们不懂事,还请师太莫怪,只因这楼里摆了个破什子阵法,有少许禁忌,故而鲜有女子出入,只不过依小可看来,师太乃佛门中人,菩提树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别?师太这便往来里请。”转头又吩咐白镜,“你好生陪师太到处转转。”

    白镜连忙应是,跟在道了声谢后就不客气地往里走的真明身后,临去前给杵在院门入口的几尊门神暗暗打了个眼色。

    几名护院先是发愣,而后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终只停在一个人身上,终于领悟过来,赶紧接二连三找借口溜了开去。

    很快垂花门边便只余下两道一步之距的身影。

    尚坠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样冷冷地低垂着头对白世非不理不睬,也还能感觉到他温熙的眸光始终没有片刻移开。

    “小坠。”他轻唤。

    她没有应声,便站在那里不动,过了许久,才瞥他一眼。

    难能得见伊人一面,他声柔如水:“不气了好吗?”

    这回她有了反应,却是将身子背过去一些,对他的说话仍旧听而不闻。

    凝视她的侧影,他无声微微笑开,有情绪便好,与她的这些小脾气相比起来,他心里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无缘无故就不再恼他了,眸光落在她别于腰后绶带的玉笛,不觉想起许久以前,他与她初次交谈的那日清早,曾恶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时送她这管笛子,便是借口还夺花之情。

    唇边笑意因了回忆的美好而荡开涟漪,无边温柔的语声中更带了一抹蜜甜:“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怎知道你会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动了动,仿佛想抬起,最后始终还是没有。

    “因为你到我家来的第一天夜里,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时候,我就在那湖边坐着。”顿了顿,仍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也不急,依旧只喃喃细语,“你信吗?我夜夜都在芙亭里等你,只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终没有来,总是只得我一个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轻轻颤了颤,眉目间有丝迷离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忆而心间酸涩,又仿佛有些紧张,这样倾诉心事的他是她从未曾见过,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转过去一点,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坠。”他再次满含柔情地轻轻吟唤。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低应了声:“嗯?”

    “再吹一回曲子给我听听好吗?”他软语央求。

    她轻咬下唇,因为始终不肯回头,所以也就没看见蕴藏在他眼内与温柔语调极不相衬的浮幽星芒,自我挣扎了良久,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拒绝他楚楚可怜的请求,她勉强开口:“你想听什么?”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从俊唇跃上眉梢,腻语销魂:“你喜欢我。”

    “哪有这首曲子——”一怔之下脱口而出的瞬间终于反应过来,当下大怒回身,瞪视他的黑瞳里似要喷出火来。

    明知再不收敛下一瞬她可能会扑上来杀人,他脸上笑容却还是抑制不了完全荡开来,心底快乐绝伦,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发之前,他朝她柔声轻道:“小坠,我真的爱死你了。”

    一腔烈火当场被他的说话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几乎窒息。

    “坠儿——”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叫唤,真明从里间出来,凝眉思索着什么,脸容之上隐见一丝意外喜色,又还有些未能尽然堪破的困惑,从而忽略了眼前一对小儿女之间的暗波流动,过来后径与白世非合十告辞,对尚坠道,“走吧。”

    尚坠勉力回复镇静,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行近真明身边。

    身后却传来白世非的两声带笑轻咳,仿佛意犹未尽,急欲唤她回一回眸。

    尚坠恼得紧紧拧住腰间绶带,只恨不能此刻指间死绞的是白世非那张仿若偷腥得逞而恶劣之至的笑颜。

    旁边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自言自语道:

    “正东贵人六合盘,主紫火吉庆,正西九字天柱扣,破绿木三煞,正南龙龟铜葫阵,化白水贪狼,正北古帝七星钱,解赤金破军,中宫位三十六眼天珠,镇黑土病符……五方龙神以贵人居首,乃至尊之辰,六合联奎加上润甲生干,既济成功,此阵看去不但催财旺势,趋吉避凶,难得的竟似还荫佑子孙……也不知摆阵的是何方高人。”

    尚坠听得茫然:“师父说什么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爱地看着她,连日来的忧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没什么,为师只是在想,世间事以是因缘,经百千劫,业果相续,正所谓种何因者,是何果报。”

    祸有其因,福有其源,听那侍童话中意思,仿佛白家公子是为了这小丫头才请人摆下的阵法,这原本的无心之举,却可能为他白家带来意外的福德……但愿真能如此。

    看尚坠似懂非懂,真明和蔼微笑:“你便谨记,以后那玉笛不要离身。”掩下眼底未尽然散去的一丝隐忧,她不再多说什么。

    鸳鹭相期遇

    不几日,真明终于在尚坠的依依不舍中辞别而去。

    在她离开之后,晏迎眉却像是受了点化,开始茹素吃斋,早晚都去佛堂诵经,如此一来,尚坠更终日待在疏月庭里,甚至晏迎眉以她身体不适仍在吃药为由,仍旧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问天还情曲还是引起了尚坠极大的兴趣,这日清早,趁着晏迎眉和院子里众人还没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无人的林苑里练习。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边,偏厅隔壁的书房里,仆人如常打扫过后,前往各管事房把上一晚已准备好的账册、库本和录簿搬来放在案上,只等白世非用完早食过来批阅,都安置妥当后奴仆们陆续离开,只留下一个小厮在准备茶点和笔墨。

    便在此时,夏闲娉恰巧经过书房门口,不意往里看了看,仿似觉得一早也无所去处,由此信步走进房来。

    先前已有过几回,她在白世非结束与众管事的早议时到来,为他斟茶研墨,陪他批阅账本,故而书房里的小厮也习以为常,向她请罢安后继续做事,留她自个儿在房中转悠。

    夏闲娉沿着墙上的字画观赏过去,一路走到书案后头,无聊之下,随手打开桌上账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直到一旁专心研墨的小厮放下手中墨锭,往门外张望了眼,想是时辰已至,白世非和管事们就快到来。

    夏闲娉合上账本,离开案后,也不急着离去,又在房里别处转悠了会儿,而后坐在东侧的椅子里安然品茶。

    片刻后门外响起轻软的脚步声,跨进房来的白世非不意看见座中有人,微讶笑道:“二夫人这么早?”

    夏闲娉眼波流动:“公子好久没往浣珠阁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闲娉不免有些思念。”

    白世非一指案上账册,无奈笑道:“最近琐事繁多,实在腾不出空儿。”神色自然地只回了前一句话而对后一句置若罔闻。

    夏闲娉犹豫了下,似不好意思:“再过些时候便是我的生辰……”

    白世非眉一扬:“是吗?不知二夫人想要什么贺礼?只管吩咐邵印去办。”

    夏闲娉眉端勾出一点幽怨:“闲娉什么都不要,只盼公子能相陪半宵,与闲娉把酒对弈,这对闲娉而言便是世间最好的贺礼了。”

    白世非一笑:“区区小事,又有何难。”

    夏闲娉面露喜色,瞥见远处管事们已陆续向书房走来,便识趣道:“那一言为定,我不打搅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白世非含笑将她送出门口,再返回书案后,落坐,头也不抬,“如何?”

    小厮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仓房的,仓房那本只看到五十六页。”

    白世非点点头,拿起朱笔,翻开第一本账册。

    朝阳初升,晨雾破散,尚坠从林苑里出来。

    快经过浣珠阁前方的宽石径时,不意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两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别到身后绶带中,待两人行近,才搭下双手,行了万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闲娉心不在焉,闻声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

    反倒昭缇脸色有点怪异,走过去之后还回头多看了尚坠几眼。

    直到那主仆两人没入庭院,尚坠才轻吁口气,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该有事,避得了头一回,却避不开下一回,便才刚那么一耽搁,她还没走几步已然撞上从饮绿居里出来的张绿漾,莫言跟随在她身后,两人仿似正准备往膳厅去用早食。

    要藏笛子已来不及,尚坠只好拿在手中,依样请礼。

    垂低的脑袋不闻对方回应,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开。

    不料张绿漾顿时叫出声:“你给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脚步。

    张绿漾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前,围着她转了两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长得是还可以,在丫头里面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过也还没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张绿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脸敌意从何而来,尚坠沉默不语。

    她手中幽光流转的玉笛惹起了张绿漾的注意,眼珠一转,起了动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坠一时不备,笛子便被她骤抢了去。

    “世非哥哥什么都告诉我了,以后他不会再去林苑里听你吹笛,你死了这条心吧!”张绿漾边说边把玩着笛子,越看越不像寻常之物,扯了扯穗带,“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给你的?”

    尚坠微微蹙眉,仍旧一言不发。

    看这样子便是了,张绿漾哼地一声,翘起下巴道:“你这丫头竟然害世非哥哥伤心,他亲口和我说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你别以为我撒谎骗你,这话可千真万确是他自个儿说的,反正你以后别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关系!这笛子看上去价值不菲,我这便代他要回去!”

    一双长睫垂了垂,而后抬起来,精致眸子里闪过清冷亮光,看得张绿漾心里惊了一惊,那乍掠而过的一抹光芒似是谦恭,又带着点包容三岁小孩儿似的讥讽。

    那抬眼太快,张绿漾还没来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头去。

    也不与张绿漾争辩,只轻声缓缓说道:

    “这管玉笛尚坠用着确实过于矜贵,交由三夫人还给公子也好,耽搁了这会儿,小姐应该已经起来,尚坠还得赶回去侍候,就先告辞了。”没待张绿漾开口,已自转身。

    “喂!你——”

    尚坠没再停下,对身后传来的恼叫声置之不闻。

    张绿漾气得直跺脚:“这死丫头!竟敢对我如此不敬!哼,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里!”回手把玉笛扔给莫言,“给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脚乱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现在就拿去给公子?”

    张绿漾拍额呻吟,一副孺子无可救药的表情,朝昭缇低声吼道:“拿给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让他知道我欺负那丫头,还不知会怎样与我急呢!你赶紧把它拿回房去,别杵在这招摇让人看见才是真的!”

    “是,奴婢这就去。”莫言被她吓得落荒而逃。

    却说夏闲娉回到浣珠阁后,拿起小狼毫蘸上昭缇快快研好的墨,凝神沉思,然后把早前看过的几个管事房分别登造的账册,包括一系列钱货出入账,金银彩帛交易账和利账等,竟一字不差地默了出来。

    昭缇在旁看着,迟疑问道:“小姐真的把这些都上交给太后吗?万一以后让白公子知道了……”

    夏闲娉摇了摇头:“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让人心惊胆战,白府营业之广超乎想象,就连官府管制的茶、盐和矿产等交易,有相当部分也是被白府在背后操纵着,如让太后知晓这些,恐怕白公子会招杀身之祸,我虽然不得不为太后做事,这是她与我当初谈好的条件,但我又怎么可能会害公子呢?你再铺些纸来,我另外誊抄一份,且把个别敏感的名目去掉。”

    昭缇心里暗暗称奇,不可能会害公子?小姐的心肠何时竟变得如此仁慈了,脑筋打了几个转,终于恍悟过来,钦佩地道:

    “小姐真是绝顶聪明,就算哪天公子知道小姐给太后送消息了,小姐也没有对不住他,反而一直是在为他掩饰,暗暗护着他,这天大的恩情日后让他知晓了,可怎么报答小姐的好?就算有朝一日,太后从别的门路查清楚了白府的情况而怪罪下来,小姐也能推说记不牢或当初便没看全,而到那时,公子说不得要想方设法保小姐周全了。”

    夏闲娉翘唇瞥她一眼:“你倒也没全笨了去。”笔下故意把一些数目改掉,若真有一日对证起来,她也可自圆其说。

    刘娥之非她不可,自然是因从郭皇后那儿得知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之非刘娥不可,无非为了对方能将她嫁入白府,让她来到梦寐以求的白世非身边,只不过刘娥懂得利用她,她却也不是无知妇孺,便在答应刘娥之初,已早为自己想好了这条后路。

    得罪了刘娥,凭白世非与皇上的交情,未必不能令她免罪。

    倘若得罪了白世非,她多少年来的相思和所下苦心,便前功尽废。

    他是天之骄子,她是绝色佳人,在她看来只有自己才是那个与他天生相配的女子,奈何他始终视她如草芥,对她若即若离,从小到大,有哪样东西她凭自己的聪明和手段弄不来?未曾尝过他所给予她的如此挫折的滋味。

    得不到这个男人,她绝不甘心,便赌上这条命也要搏它一搏!

    把已晾干的抄本折好递予昭缇,夏闲娉叮嘱道:“你这便送出府去给周大人,小心别让人注意到你的行踪。”顺手拿起案上铜镜,照了照发鬓。

    昭缇看着她插在花鬓间的碧玉簪子,随口道:“才刚回来,晏迎眉那贴身丫头远远看见咱们时,好像把手上一样什么东西藏了起来,那东西也如小姐头上的簪子那么翠,碧青碧青的。”

    夏闲娉不以为意,只当闲话听了,对镜抬手扶一扶正钗簪。

    昭缇见她没反应,讨了个没趣,便自出门去了。

    放下镜子后,也不知是哪根筋受到触动却反应慢了半拍,昭缇的说话不由得在夏闲娉脑中又浮了起来,她微拧眉心,神色有丝困惑,仿佛想努力抓住那点倏飞而逝的头绪,却始终徒劳无功,只好从椅子里起来。

    方待抬腿跨出,脑海里骤闪而过周晋曾经的说话……想不到堂堂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却争不过一个丫头……夏闲娉像被闪电当头劈中,脸色瞬间青白如纸,搁在案上的右手控不住地微微轻抖。

    “昭珑!”她厉喝。

    一个丫头飞快闪身入内,被她吓人的神色惊住,赶紧小心应在。

    夏闲娉用力扯过一张歙州白宣,提笔在纸上飞快勾画罢:“你马上拿着这个去潘楼街上的邓家真珠铺子,找他们掌柜,问他公子在去年年底私下定造的那款翡翠手链儿,样式可是正如这般。”

    紧咬的牙关已令五官微微扭曲,待昭珑快步离开后,她出死劲把手中毛笔一折为二,笔毫的残汁在袖衽上溅出朵朵墨点。

    两心终不藏

    入了六月,时有密云过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压在秋水无际的湖面上,教人心里闷堵得慌,每到夜幕降临,最后一缕绛紫残霞消匿于山边,拂面晚风总撩来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独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酿酒香,自那夜之后便换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难安。

    “庄大兄台。”芙亭里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长长叹息,“我拜托你说一下你的未来娘子,让我见一下我的未来娘子,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翻脸了,到时候别怪我把你们通通撵走。”

    只留下尚坠一人让他日日看饱看够。

    庄锋璿无奈:“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她固执起来连我也不买帐,说这回非让你后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侧后方瞥了瞥,却不做声,只唇边笑意浮现。

    白世非抬首仰望夜空,哀声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闪个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谁?”张绿漾从小径里窜出来。

    白世非逃也似的扎跳而起,苦闷大叫:“你怎么又来了!”

    他见鬼一般避之则吉的反应让张绿漾十分郁闷,蛮横地道:“就那丫头能来吗?!我干吗不能来?”

    庄锋璿好笑地旁观着这出一连几晚依时上演的好戏。

    白世非向张绿漾长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后千万不要再到这儿来,尤其是晚上,否则你世非哥哥真要讨不到四夫人了。”

    张绿漾娇哼一声:“那丫头有什么好的?还让你念念不忘了,你已有了我这个三夫人,还娶四夫人做什么?不行!我不同意!”

    白世非对庄锋璿使个眼色,别让她跟着来,边大步离去边抛下狠话:“谁不同意我便休了谁!你要是坏我好事,我第一个休你!”

    “世非哥哥!”张绿漾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却已飞快走远。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楼前。

    站在垂花拱门下踌躇了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牵动的情思。

    袖摆拂处,轻叹了声,转身往疏月庭而去。

    罢了,他白世非今儿俯首认栽,他确实没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杀的通通都认了,那死丫头一定是上天派来收拾他的,才会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见他到来,还在厅堂里做活计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坠的房间,“坠子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他皱眉,她身子还没好吗?那庵尼开的什么调养药方。

    隔壁房里传来晏迎眉的讥损:“白公子今儿有空哪?真难为你了,还记得住我们尚坠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尴尬万分,只受了下来,轻手推开尚坠的房门。

    她和衣侧卧在床,桌上烛灯未熄,大概是听到了他们在外头的对话,由是看到他时脸上并无惊讶,安静的眸子中闪着星点幽光,似陌生还似久违,又似孤零无依,还有一丝狐疑和惊悸,像只被遗弃已久独自蹲在角落里怕受惊吓的孤单小猫。

    他心头微微一涩。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步走进房中,挨着她在床边坐下,抬手以指背轻轻触抚眼底的小脸,轻声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垂下眼帘,别开头躲过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白世非苦笑,心想她至少没有叫他滚开不是?

    弯身把她抱了起来,往自己备置的房间走去,那边要舒适得多,然而当走出房门,却不期然顿住脚步,只得这半个夜晚,到明日一早疏月庭里的丫头便人来人往,终究不大方便。

    转身朝外走去,对守在门外的白镜道:“去我房中取张薄毡来。”低首看向怀内连挣扎也提不起精神的蔫蔫的小脸蛋儿,再度泛起一阵心疼,不明白为何厨房已经天天往疏月庭送参茸燕窝了,她的脸色还是这么差。

    以薄毡覆好怀中人儿,白世非抱着她往第一楼踏月而回。

    白镜跟在他身后,不时顾盼四周有无人看见。

    人在夜间易变得软弱,更尤其此时倦困难挨,尚坠早乏力抗拒,蜷缩在他怀里的感觉那般温暖安定,已不想费神去想自己会被抱到哪里,迷迷糊糊中很快眯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不踏实的浅眠被轻微的晃动惊醒。

    白世非正轻柔地把她置于床上,见她悠悠醒转,他的眸色歉然中带着一丝宠爱,俯下首来想亲亲她,却被她脸一侧又躲了过去。

    唇边凝起半朵无可奈何的微微笑意,他动手为她褪了外裳,然后也除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抖开丝被,把绵软的小身子环拥入怀,在她耳际爱怜道:“我与飘然约了明儿在高阳楼会面,把他唤进府来给你把把脉,好吗?”

    “不好。”她难得出声,却是直接拒绝。

    “你气色太差了。”

    “那是因为看见你的缘故。”她翻身背对着他。

    他哭笑不得,看着她仍枕在自己臂上没有挪开的背影,莞尔了下,俯过身去从背后再度搂着她。

    她痒得将他拍开。

    “我很想你。”他轻轻道。

    她不做声,良久,才有些赌气道:“怎么不去那两院了?带我来此作甚。”

    “你明知我心里只得你一个——”

    “我不知道!”她打断他。

    他叹气:“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是不是?”

    那细微的受伤语气让她再度沉默,两人又陷入僵持。

    他只得闷声道:“睡吧。”

    此刻实不忍逼她,她身子这么差,再把她惹恼伤身非他所愿,可是心头被怀中人儿带起的抑郁却无处宣泄,微气薄怒之下他掂着她雪柔的耳垂使力微拧,不无恨意地附唇啮上:“我咬死你!”

    她哟地一声惊呼,尔后叽叽低笑出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躲避他的掌控,因了这动作,原本僵硬之至的身子软柔下来,仿佛激起他按捺不住的烦躁让她心里好受多了,顺带着连气也消了些。

    他欢喜不已,指掌趁势探入,尤不太敢确定,低声下气地求饶:“你可真个不恼了?”

    这耳鬓厮磨之下还如何恼得起来?隔衣捉住他的手,只仍有些气闷:“谁说我不恼了?只是我而今没空,便留到以后再恼你。”

    “只要你今儿不恼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淘气之心当下便故态复萌,他调笑地吮她雪肩,“以后便要我为你死了都成。”

    “少来这一套!”艰难地拨开他垂涎不已的俊脸,想了想,她低声正经道,“官府拨现银收购交引,可是与你有关?”

    “嗯,至本月初为止,白氏属下的金银交引铺已经把京兆、大名、真定、凤翔、汉中、江宁、江陵七府过半盐钞收入囊中,接下去我便要控制兖、郓、青、陈、许、亳、襄等二十一州郡。”

    闻言她骇然动容,这岂非是变相地想掌握朝廷除贡赋之外的最大财库入脉?翻过身来,她不无担忧地看着他:“你这么做,是要与朝廷抗衡么?”

    他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

    榷货务给钱五贯五十文买入盐钞,为平市估,且以钞引所载的六十贯对外货出,白氏便定价六十贯二十文暗中收进,由此不管官府从市面买回多少,自有一些与主事官员关系密切的铺户为获利而从中大量转出,最终还是会流入白氏手里。

    不枉他花了三个月精心设计,不说这官营买钞场,便刘娥身边的左辅右弼,也等着被他一一踢出局罢,什么大宋朝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粒大了点的蚂蚁,需要稍微费点力气才能捏死而已。

    为免惊吓到她,他不再多说,唇沿安抚地轻慰她耳畔:“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了。”

    阖目低哝了声,对于他的事,她便想担心也无从入手,睡意袭来,不自觉挪了挪身子窝往他怀里。

    唇边笑痕涟漪,眼看着她慢慢睡熟。

    截流国库银饷之后,下一步,该是着手夺取兵权了。

    此生他不会让怀中人儿再次遭受被人投毒之苦,在他白世非的头顶之上,绝不容任何威胁的存在,就算有也只能是——乾宇玄黄,朗日青天!

    春意未闲了

    到过浣珠阁,宿过饮绿居,最后白世非又去了疏月庭。

    消息一早传出后,浣珠阁中能摔的东西全被摔了,昭缇瑟缩在一角,眼看着满地狼藉,既不敢出声劝解,也不敢贸然收拾。

    夏闲娉衣鬓散乱,脸容愤懑而阴狠。

    费尽曲折终于打探清楚,一切真相大白。

    难怪当初白世非会一再拖延婚事,难怪在那丫头把棋输给自己后,一直待自己客客气气的他会一反常态地到浣珠阁来,难怪那丫头在这府中地位超然得全不像丫头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仗着晏迎眉的高看,不曾想——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夏闲娉慢慢在一张椅子里坐下,目中恨意愈积愈浓。

    昭缇战战兢兢地挨上前来:“小——小姐……那、那以后……”

    “以后仍旧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尤其是在疏月庭那几个贱人面前,你别给我露出端倪来,不然我活活打死你!”

    昭缇大惑不解,斗着胆子进言:“难道小姐就这样放过她吗?”

    “而今最重要的不是找那丫头的麻烦,而是不能弄砸了公子与我的生辰之约。”夏闲娉咬牙切齿,来日方长,况且敌明我暗,她不怕逮不到机会整死那丫头。

    第一楼的书斋里。

    坐在榻上与白世非对弈的尚坠无端打了激灵,啊啾一声,白世非抬了抬眼,白镜连忙放下小厮奉来的热气腾腾的参茶,去取了件锦袍为尚坠披上,然后掩上门退出房外。

    尚坠拈起棋子,瞥向对面:“若被有心人知道我在此间,你怎么解释女子不得入第一楼?”

    “本公子做事何时还需向人解释了?”

    “你的那些夫人们对你可是痴心一片。”

    “是吗?可我对强迫就手的东西全无兴趣。”

    尚坠斜挑眉端,没兴趣还娶回一个又一个?垂睫将子落下。

    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笑了笑,不再做声,只把白子挨着她的黑子放下在棋枰上。

    平心而论,既然娶了晏迎眉,多一房少一房对他而言已无所谓,会惹出那么些事端,除了因为他无法与她细述个中缘由,更多时还是因了她对他不够信任。

    便由此,他与她也赌上了三分闷气。

    放下手中棋钵,捉住对面想从棋枰上收回的皓腕,把她牵至面前,借出胸膛让她舒适靠着,再端起参汤偎至唇边,看着她浅浅啜饮,柔然轻笑,微有些儿好奇:“你怎地想通了?”

    她仰起脸,瞥了瞥他,又低下首去喝汤:“晚弄说漏泄库房辖物及账房所管钱数者,都会被杖打出府,如果这条府规是真的,那么端午节前你与那位二夫人在书房中的那天,摊开在案桌上的账册……是你故意的罢?”

    若管事房的规矩如此严苛,那些机密账簿又怎可能轻露人前?

    他笑得温柔而欣赏,这小东西也算心细如发:“再给我些时日,所有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环鬓抵着他衣下锁骨,向上承望他半垂凝视她的眼,她翘起的唇角略含讥诮:“包括你的三位夫人?”

    他轻吻她的鬓角,施然笃定:“包括我的三位夫人。”

    “本朝休妻可是件缺德的阴损事,你想学那陈姓状元一般惹后世骂名么?”

    他装作十分惊讶,捏玩她尖秀的下巴:“本公子是那种人吗?休妻这种遭天谴的事我怎么会做呢,那绝对是万万不可。”被怀内幽香引出一丝心猿意马,俯眸掠去,惊奇道,“你在长身子?”一阵子没见,怎地衣衫下好像饱满了不少。

    “你别乱来。”她羞红了脸,微有些恼。

    她不说尤自可,这一开口拒绝,他索性在她耳际挑衅地吹气:“我哪儿乱来了?”扬高的尾调拉出一抹逗弄。

    枕在他肩的螓首朝上微仰,半恼媚眸瞟向他时仿如水潮泛过,又若娇嗔挑情,他心口一荡,就在她想开口的瞬间他已飞快堵住她的唇,她只听到一句含混不清的垂询:“那个尼姑是谁?”

    勾缠之间魂昏魄迷,无法思考,她微微应声。

    “我娘是寿州人,小时候听她说过有一对孪生妹妹,生下来没多久小的便夭折了,外婆恐怕大的也活不长,便把她送进了佛门,祈求菩萨保佑她平安成人,娘说我刚出生时她曾来看过我们,后来爹升任朝官我家搬到了开封,渐渐便没了音信,娘去世前好像曾托人往寿州给她捎过信儿,但她长年云游在外,直过了几年才知道我娘已不在人世,那时我已去了晏府。”

    他一动不动只专心聆听,而她说着说着脑袋儿渐垂渐低,由此并没看见头顶上的脸容密布柔情,俊美双眸内延溢出万千怜惜,掌心覆上她的额头,将她勾回怀内,叹息之中满含爱意:“乖儿,以后会有我对你好……”

    交缠的两心被掩得毫无缝隙的门扇紧藏在内,只间或隐约传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嘤。

    在屋子外头,惊雷伴着惨白蜿蜒的闪电劈下,积聚了几日的浓云翻腾滚滚,墨漆得似吞天覆地,天际刮起急风,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檐瓦上,转瞬已倾盆而下。

    复听雨檐忙

    连日大雨,湿漉漉的勾檐不曾干过,白府里除了轮值的仆婢外皆被这绵绵不绝的雨幕困得动弹不得,闲暇时三五成群聚在房中,伴着窗外芭蕉叶上的滴滴答答声磕牙闲话。

    “坠子你气色好多了。”晚弄嬉笑。

    “她能不好吗?每日里喝三顿补汤,养膘一样吃吃睡睡,你没看她已经一身赘肉了。”晚晴出言挖苦,继而又抱怨,“你们说晚玉到底去哪了?今儿又不是她当值,这大雨天的连人影也不见一个,真是怪事儿。”

    尚坠慢声闲应:“你理她做甚,该回来时她自然会晓得回来。”

    晚弄嘴角动了动,迟疑地看了眼尚坠,仿佛话就在嘴边,却不知说好还是不说好。

    眸底闪了闪,尚坠笑笑:“怎么了,这会儿我是外人还晚晴是外人?你有话还不好说了?”

    “昨天我去管事房时,恰巧遇上商管家和她外甥儿,虽然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但迎面走过去的那会儿我还是觉察到了,他们好像在争执,为了什么而有点相持不下。”

    晚晴好奇道:“他们争什么呀?为了坠子吗?”

    尚坠斜她一眼:“别有的没的都扯到我头上。”

    晚弄迟疑半晌:“不是坠子,我隐约听见他们提到晚玉的名儿。”

    “你说什么?!”晚晴吃惊地瞪大眼。

    “他们——”晚弄忽然住嘴,面色尴尬万分。

    尚坠反应最快,当即抬首往门外望去,门槛处搭着裙裾一角,晚玉就站在那儿,可能是在进门时刚好听到了晚弄的说话,一下子进退不得,脸色因极度难为情而有些发白。

    晚晴跳了起来,惊骂道:“你这死蹄子赶紧进来给我说清楚了!”

    晚玉没有动,只是望了望尚坠,神色歉疚至极中还带着一丝怯懦。

    见她低垂下头,极度不安地紧绞着十指,尚坠微觉好笑,开口招呼:“你进来罢。”

    她这才往里挪了挪步。

    晚晴发急,大步走去将她硬拖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晚玉哑语,一句话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如何出口,眼圈便红了红,咬唇抬首,定定望着尚坠,“我真不是存心想瞒你们,我自个儿也没想到后来会——会——”

    “会什么呀!急死人了!”晚晴恼叫。

    “你静点儿。”尚坠白了她一眼,再回望晚玉,浅声缓道,“你也没想到会喜欢上丁大哥吗?”

    “你端午那日去找他退婚,我看他伤心成那般,只觉得心里十分不忍,开始只是想安慰他一下罢了。”也不知晚玉是被逼急了头绪慌乱,还是被识穿后仓皇失措,再脱口时已有点不择言,“你早已是公子的人,明知与他并无可能,若非你拿他做挡箭牌,也不至于——”

    晚晴和晚弄齐齐愕然:“坠子你和丁大哥解除婚约了?”

    尚坠面容微白,慢慢从晚玉身上收回转淡的眸光,牵了牵嘴角:“你说得是极,这事我确实对不住丁大哥。”口气诚挚而平静,除此外旁人再听不出她的任何情绪。

    “我不是这个意思——”晚玉几乎就要哭出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一旁晚弄忍不住呛声:“就算坠子再怎么不是,谁来说她也不应是你来说罢?你也不想想她平日怎么待你的?如今你因了自己喜欢的男子便这样责怪于她,你有没有良心!”

    “我说了我没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晚晴双手一挥吼出一声。

    尚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后睁开长睫,不以为意地轻轻笑了笑:“我被你们吵得头都晕了。”望向晚玉,脸上笑意又更深了些,“你是担心我介意吗?其实每回想起来,我始终都觉得有愧于丁大哥,你喜欢上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再则我与丁大哥虽曾有婚约,两人之间却从无情分,所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低头想了想:“要是商管家不赞成他与你一起,过些日子等我身子好些,再帮你想想法子。”掩嘴轻欠,懒声道,“这雨淅淅沥沥起来没完,下得人困乏不住,我先去眯会儿,你们聊着罢。”

    晚玉早被眼泪打湿眼帘,已说不出话来。

    晚晴和晚弄对视了眼,尚坠的神色表情与平时没有两样,一番闲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但两人心里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从来想不到一贯少言的她原来也能轻描淡写地把话说得那般周到,不但令人惊讶,还觉得陌生。

    仿佛而今的坠子,已不是过去她们所熟悉的那个坠子。

    那时舟中听雨,楫浪泼荷,而今檐下听雨,昏帐暗罗。

    幽静无人的房中,尚坠枕着一臂侧躺在床上,眸光无声落在地面,人一动不动,只静静听着屋上帘外的雨声,外头厅里晚晴和晚弄还是晚玉又低低说了会话,之后便似散去了再没声响,她翻个身,朝里合上眼。

    这雨怕是下到入夜也不会停……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此后又过几日,老天爷才终于收住雨势。

    入晚时分,青空灰霾,碧树如洗,风过潮枝带起清新气息。

    “各色绫罗绸缎和珠钗头面都已给二夫人送去,厨子正在准备她亲自拟定的菜肴,二夫人说只想与公子独酌一更,这等生辰小事并不愿对外声张,故而让把酒菜都端到浣珠阁。”

    书房中邵印禀道,旁边小厮正把灯烛一一掌起。

    白世非漫不经心地笑笑:“你依足她的吩咐去办便是了。”方待回过身去与邓达园说话,转瞬想起什么,把已走到门口的邵印叫住,叮嘱般补上一句,“你去疏月庭和小坠说一声,我晚点儿过去看她。”

    邵印应声退下。

    这才侧首向坐在东案的邓达园:“薛奎那儿怎样了?”

    “有支突蹿而起的流寇最近在玉门关附近扰民生事,薛大人把此事报上了朝廷,朝中回旨让他按兵不动,先静观其变,大臣们私下议论,不少人怀疑那支流寇是日益壮大的党项族人假办为之,其意在试探我朝反应。”

    白世非颔了颔首,没说什么,沉思会儿后,又问:“宫中呢?”

    “文德殿已修葺得七七八八,京畿南郊王氏砖窑的王二爷费了几遭酒食,又破费不少银锭和两名侍婢,终究获得修葺使滕宗谅首允,把那批上好的铺地青砖卖了进去。”

    听的人点点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案面:“找一个当把文德殿修得更堂皇的名目,又或是把邻近几殿也同葺一新的借口,使人上道奏折,请皇上从内库再支十万缗给滕宗谅挥霍。”

    “是。”

    “榷货务的盐钞引收得如何了?”

    “他们收来的钞引大部分经指缝流出而落入吾府,官营买钞场也被白氏的交引铺顶得门庭冷落,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们只留着一小部分压仓,然后层层上报说所收甚微,此举措效果欠佳,或望调高买入价以试后效云云,朝廷已即日批允,又多拨了十万缗出来。”

    “你把盐钞的私市价抬到一券七十贯,而后以每券六十贯九十文,八十文,七十文的依次减价,把收进的盐钞引一点一点全数卖予官收,记住要做得不着痕迹。”

    邓达园诺允:“如此一来,白氏从中赚取的差价便极为可观。”

    唇如弯月,白世非向椅背悠然靠去:“何止,过去几年间榷货务连岁有羡余,三司往往多收为额,又各地州府每岁受纳民户税帛,皆多为进贡京中。”

    邓达园精目一闪:“那想必今年内库的入缴大减无疑。”

    白世非懒懒望了眼窗外,连绵多日的雨水虽歇了,天色却始终没有真正放晴,入夜后乌云压顶,黑漆漆地没半丝光亮。

    “今夏雨季来得早,按这天时,不需多久京师便会接到地方水灾的急报,你把我的话传出去,今年不管何方水涝,商绅富户只许捐米捐衣,一律不得出钱赈灾,就让各地州府全向京师借调粮银。”

    “公子的意思是——”

    白世非笑着起身:“把内库耗空,让其入不敷出。”

    小厮忙提起灯笼小心地领在前头。

    侍立在外的白镜看见他从里出来,忙不迭递上一个小巧的白釉瓷瓶:“任医官差人送来的,说里头是公子向他要的东西。”

    白世非把瓷瓶纳入袖中:“夏家最后一趟来人是在上个月初吗?”

    “便是上月初六,昭缇初五日出了趟门,第二天夏家便来人了。”

    白世非停下脚步,细想了想,唇边漫起一抹细笑,那笑容分明很浅,然而看在白镜眼里,只觉深不可测。

    “你走快一步,去把锋璿找来。”闲声吩咐白镜,继而抬首对掌灯的小厮道,“往浣珠阁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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