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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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因夕节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从五月初一起开封城内的铺棚便开始售卖蒲叶、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户都用艾蒿编成虎形悬挂在大门外以镇恶驱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团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会佩艾,戴符,缠彩线,挂香囊。

    节日前夕,已久没谋面的丁善名提着一串粽子来了疏月庭寻尚坠,在庭院外走来走去,不时翘首往拱门里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几个月前短工期满后他便离开了白府,那之后不知为何,从前很喜欢叫他来走动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让人去唤过他,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寻了个借口来探望自家大姨,心里自是想找机会见上尚坠一面,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还没等他把凳子坐热就拣了一堆果品塞给他,有点紧张兮兮地快快将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让他心里莫名不安,也曾问过娘亲要不要托媒婆子进府来和尚坠商议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却是娘亲支支吾吾的答复,只说他的婚书已被大姨取走,让他少安毋躁,家里人自会给他把事儿办好。

    他便听话再不擅来白府,却月复一月,漫长等待总毫无消息,再这般下去只怕尚坠终将对他渐淡渐忘,想想不是办法,便趁着节时,悄悄瞒着娘亲和大姨找了来,唯愿亲眼见上伊人一面,确定她仍安然无恙于此间。

    好不容易看见游廊下走出来尚坠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现。

    他腼腆地把粽子递过去:“这是我娘做的,送些来给你尝尝。”方才说上两句,耳根已然通红一片。

    “谢谢丁大哥。”尚坠感激地接过。

    不意看见她另一只手中握着香囊,丁善名惊喜交加,说话冲口而出:“是给我的吗?”

    长睫飞快一敛压住眼内掠过的尴尬,微不可察的迟疑被他脸上深深的期盼打败,她局促地笑笑,无声地将手中香囊递了过去,这原是早几日前应承晚弄的,本想见过他后直接给晚弄送去,而今看来只能再另绣一个。

    “多谢尚姑娘!”丁善名大喜过望,小心翼翼接下,凭着冲涌上来的一脑门昏混血气,面红耳赤地鼓起劲,却紧张得连舌头都打了结,“不、不知道尚姑、姑娘过节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开他的炽热目光,尚坠极为不安地绞着十指,轻声婉拒:“我这两日要陪小姐出门。”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无措,惟连声告辞。

    尚坠无言静立原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拖进自己趟下的浑水。

    当初之所以会答应这门亲事,是因心里确想嫁人,那时想,如果以后迟早要出这道门,嫁给谁不是一样呢?不如早早离开白府,不用再与那人朝夕相见,每日间自己心里难受万分,还得万般掩饰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

    院子里远远传来晚晴的叫唤。

    被惊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转身,却在别过脸的瞬间呆住,院径拐角的一枝梅树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他定睛看着树干上的一处枝丫,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他。

    容颜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转淡,只是低声请礼:“公子。”

    啪的一声脆响,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丫缓缓折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这串粽子想必会十分美味?”手中细丫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断落地。

    她温吞吞道:“回头奴婢蒸热了,送几个给公子尝尝?”

    竟敢回嘴,最后一截细枝自指缝间落下地面,他抚净双掌,走到她跟前,看着她不再刻意隐藏情绪,此时正闪着一抹抗拒以及浓浓戒备的黑眸,他脸上笑意愈加浓郁。

    “你吃醋了?”他忽然问。

    尚坠轻声冷哼,燃火美眸迎着他的注视:“你在说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着她手中的粽子,简直碍眼至极,回头叫白镜通通扔了:“如果我说我是——”说话出口的同时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刹她来不及矫饰的真实反应,“你会不会承认你也有?”

    虽然飞快错开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开的浅浅粉色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一丝羞赧,继而才明白过来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时变冷:“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难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许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这开封城内外有人敢和他抢女人。

    尚坠勾起唇角:“也不如何,只不过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愿看见他眼底尽漾的笑意乍然冻结。

    再度垂下眼,长袖拂了拂纤尘不染的前襟:“我而今便和你说清楚,这些话本公子不爱听,你记好了。”

    尚坠盈盈一笑:“哦?是吗?长在富贵之家就是好呢,像公子这般,随便娶几房三妻四妾,外头个个称道,反观奴婢不过是规规矩矩许了门亲事,倒像不容于人似的,奴婢只是想把自己嫁掉罢了,这和大贵人你不相关吧?怎么就让公子不中听了呢?还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错了?”

    一顿连珠快语的讥损把白世非堵得胸口闷气翻腾,她最近太沉静以至他几乎忘了,必要时她会变得多么伶牙俐齿。他并不想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淡声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制好三书送给你。”

    “许二婚是要入狱的,公子还是别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纸婚书早被我撕了,至于你手中那份,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动手,要么我代劳。”

    她抿紧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劳好了。”

    还未及转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极淡,淡如无波湖泊在深冬结成千年沉冰一样的肃杀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没有了你就不行?”

    她费尽全力甩开他,一声不发握着红痛的手腕往疏月庭里碎步跑去,脸上不争气地又滑下了再无法承受的两行清泪。

    勾心计未穷

    白世非像是对尚坠失去了从前的兴趣,再没有刻意地制造机会让两人单独相处,就算偕庄锋璿与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见,也没了任何逗弄或亲昵之举,待她与其他婢女无异,在人多场合甚至比对别的下人还更客气,他从不吩咐她做事,偶尔叫到,也会温和地称一声坠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里,回过头来又见尚坠一日比一日沉默,这两人相逢如陌的决绝样子已不若寻常口角,而像是缘分在一夜间走到尽头,大家私下一合计,都觉不妙,便在尚坠面前再也绝口不提前事。

    书房中,白世非背着双手立在窗前,眼底园色清幽,一双翩跹蝶儿不知从何处追逐而来,在半残花间忽高忽低地嬉戏。

    “宫中已通过以张士逊大人为首的群臣的奏请,颁下了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后改作文德殿。”邓达园道。

    一只蝶儿仿佛飞累了,在花色犹剩的蕊心栖息下来,另一只不舍得离去,围绕着它轻轻振拍双翅,停驻的那只不时也一扑一张着薄翼,如同在回应对方的窃窃私语。

    半晌,立定窗边的身影才百无聊赖地回了一句。

    “谁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刚奉调进京的殿中丞滕宗谅。”

    悠然翩飞的那只蝶儿还好端端的,停栖在枝头的那只却像是与它一言不合发了脾气,双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没入苍郁的枝叶丛中消失不见,被遗弃的蝶儿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后方懂得在四周来来回回地着急扑腾。

    心底绵绵地轻叹口气,不忍再看,回过身来。

    “范履霜的同年,也是晏书门生并由他举荐入朝的河南滕宗谅?”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会:“那文德殿可是在大庆殿之西少次?”

    “不错,与紫宸及垂拱两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闪处,幽波流动:“邓二,你可知本朝的烟球是如何制成?”

    邓达园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只知道用料含硝石、硫黄、炭粉、干漆、松香和黄丹等,至于每种用料如何配制,则不甚了解。”

    白世非轻轻笑了,浅极的笑颜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无暇,转瞬之间却像换了世人遥不可及的深沉,与此同时,他平稳柔和的嗓音里透出一抹百花杀绝的无情和冷酷。

    “去,把广备城作里烟球的配料方子弄来,再设法从火药窑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过身,窗外那只最后的蝶儿也已不知所踪,天色阴郁不定,微风过处有花瓣从枝头缓缓落下,凄清地宛转飘飞,着地时分,从前光景终如梦去。

    微微侧首向后:“别起用白府明面上的人脉,事成后也毋需知会皇上,记住了?”分明是在叮嘱,语气却淡得不以为意。

    邓达园心头一突,隐隐觉得惊悚,低声道:“公子放心,小的定尽己所能把事情办隐蔽了。”

    此时书房外,雕廊画工繁复,勾檐色泽瑰丽。

    夏闲娉状似不经意地在廊下来回走动,一双娇眸却耐不住时时瞥向门扇紧掩的书房门口,好不容易挨到将近正午,终于见到邓达园从里出来,她连忙挽起霓裙快步过去。

    “二夫人。”侍立在门外的白镜连忙躬身请安,仿佛压根儿没发现她早在附近晃悠了个把时辰,表情异样恭敬。

    夏闲娉心里很想叫这下贱胚子滚开,脸上却绽开如花笑颜,这死侍从在府里只听命于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还不能轻易得罪,脚下跨进房去,声如出谷黄莺,娇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从书案后抬起头,看见来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白镜退出去,搁下笔管,慵然含笑,定睛望着夏闲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鹅黄的束腰长裙外披着一层薄薄的华贵黄金缕,这袭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装将夏闲娉的容颜衬得更形绝艳,她微微低头,再抬起眼来看他,带羞含情的眸风撩人心神:“明儿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为公子订作了一个香囊。”

    淡淡馨香钻进鼻端,面对这样一位风情万种的天香国色而毫不心动的男人,世上只怕不多,白世非不动,脸上笑容依旧,对于眼前女子他向来不给予任何暗示,偶尔她过分热情,他一贯能回避则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极有风度地从不拒绝。

    夏闲娉没有征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弯下腰把香囊结在他腰间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后一双水汪汪的盈眸动人凝视着依然还是端坐在椅子里的意中人,他安静不语,她便也闭嘴不言,有时无声更胜有声。

    白世非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二夫人还有事?”

    她转眼看向案上被打开的账册,上面不少地方写着他的批复:“公子已经忙了一整个上午,不休息一下吗?”

    白世非无奈地摊摊手:“这本账还没看完。”

    夏闲娉移步到他身后,满怀关心:“公子日间如此劳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给公子捏一捏可好?”纤纤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着后颈缓缓往两边外侧按压。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头就要摆动,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势伸展手臂以掩饰原想甩开伊人双手的直觉反应,几回屈肘舒张,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颈后指劲所到之处仿佛让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满足地带笑叹息一声:“谢谢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笔,继续专注地一页一页批阅账本。

    就在他批到最后几页时,门外白镜“咳”的一声,叫道:“大夫人!”中气十足异于平日,好像生怕书房里的人听不见似的。

    夏闲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双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当晏迎眉领着尚坠走进来,首入眼帘见到的便是夏闲娉俯身贴着白世非身后椅背,一双华袖垂散在他胸前,十只青葱玉指交握,她搁在椅背上的下巴与他黑发头顶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纳之间,正柔然对着进门来的两人轻笑。

    不曾料到夏闲娉会有此一举,白世非想避开已来不及。

    尚坠缓缓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显憔悴外,沉静得不见一丝别样情绪,小脸上波澜不惊的模样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仿佛只不过几日之间她整个人已截然不同,变得深沉成熟起来。

    晏迎眉却毫不掩饰,当下就脸色一沉。

    原本十分尴尬且颇为不安的眸光在掠过尚坠毫无反应的表情后,白世非的脸容跟着变淡,他隔衣拍拍夏闲娉的手。

    夏闲娉松开他站直,双眼翘如弯月,斜瞅向对面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问。

    晏迎眉连眼稍也不瞥夏闲娉一下,只权当其间并无此人,冷声对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儿带尚坠出城,到山上的无心庵住几天。”

    白世非点点头,眸光再度从垂首而立的尚坠脸上掠过,也不多问,只温声道:“路途比较远,我担心不安全,让锋璿送你们过去。”

    “不劳公子挂心,你还是好生顾着你自个儿罢。”冷嗤声中拂袖而去。

    白世非朝后倾身靠向椅背,不知何时脸上笑痕已全部消失,神色少见的寡淡森冷,让正暗自得意的夏闲娉心里一惊,明白到不宜再作逗留,须知过犹不及只会坏事,也随即告辞。

    合起案上账册推到一旁,眉心轻蹙起来,怎么回事,她的脸色怎地一日比一日难看,便从前两人闹得最凶那会儿,也没见她像最近这般委靡,难道是生病了?可按说又不可能,她若抱恙在身邵印定早就报知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世非哥哥!你还没忙完吗?”

    隐忧的思绪被打断,白世非以手掩面,不无厌烦地低声一叹。

    再抬起头面对飞奔而来的张绿漾时,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温和。

    “世非哥哥,我娘约我明儿一同去相国寺烧香呢,要不要我顺道帮你求支上上签回来?”

    她喜笑颜开的样子让白世非微微莞尔,出门拜佛而已,何至兴奋如斯。

    “去吧,让邵印备一份好礼,你代我送给张夫人。”看看窗外天色,是时候该用午膳了,自案后起身,那丫头……不知道会不会又像往常一样避在了疏月庭里不肯出来,唉……

    “咦?”张绿漾眼尖,盯着白世非腰间的香囊,“世非哥哥,这是谁绣给你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警觉道,“是不是那个下贱之人?”

    白世非一怔:“什么下贱之人?”

    张绿漾掩嘴:“就是夏家那个贱人。”

    白世非明白过来,咳声连连:“在人前可不要乱说。”

    “知道啦,真是她送给你的?”见白世非点头,张绿漾马上伸手去解,这近身一看,不由得惊叫出声,“哇!这香囊是用纯金丝绣的呢,她可真舍得下重本,世非哥哥你先借我看看,回头我找个金匠揣摩揣摩,也依样绣上一个玩玩。”

    这借口十足蹩脚,白世非无奈站定,苦笑着任由她把绳结拆开。

    门外白镜一脸好奇地往里探了探头,仿佛极欲看一眼纯金丝绣就的香囊是何样子。

    张绿漾得手后笑嘻嘻告辞,出门未远,挑了个隐蔽的角落前后左右看看,确定真没人后把香囊扔在地上,连踩几脚,狠声骂道,“哼,就你这德行也想和我抢世非哥哥?做梦去吧!”脚尖一挑,那绣工精巧无比名贵至极的香囊便被踢到了廊柱外头的杂草丛中。

    张家刁蛮女咯咯笑着跑远。

    白世非终于步出书房:“白镜。”

    “小的在。”

    “这几日张家曾来人吗?”

    白镜侧头想了想:“小的没听门房提起啊。”

    白世非弯唇一笑,果然。

    白镜偷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主子,忍不住道:“公子这回恁老实,怎地就告诉了三夫人,那香囊是二夫人给你的呢。”越说越深感遗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两位女子的明争暗斗,公子只需推说是邵管家订的也不至于东西会被人夺去,那可全是金丝,金丝啊。

    唇边的笑容深了深,不告诉张绿漾难道要他挂着那玩意儿招摇过府不成?如若真的佩着那只金丝香囊出了书房这道门,笃定不需半个时辰,便府里人尽皆知那是夏闲娉送予他的信物。

    这当儿不由想起了尚坠和丁善名,一思及有别的男子日间会贴身佩戴她亲手绣出的香包,胸口总还是有些生闷。

    留人宜天晚

    月黑风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笼罩在薄烟似的暗夜迷雾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栈,一道锦衣夜行的身影腾地跃上屋顶,在屋脊上快速行进,到了东厢某间客房,悄无声息地一个鹞子翻身,足尖钩着拱檐倒挂而下,剑尖方触及窗格,房里已骤然传出警觉的低喝:“谁?!”

    悬在花格糊纸上的寒光剑刃静悄悄一动不动,内里也已毫无声息,隔着一道窗棂,仿佛里外贯通了无形的紧绷的气势,眼看着一触即发。

    忽地,客房门口柱廊外的庭院里飘起一声仿似觉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紧闭房门内再度响起暴喝:“什么人?!为何半夜三更在此装神弄鬼!”

    那笑声低低延绵了会儿,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贵客的礼宾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怀远驿你也不宿,偏屈身于此等无名客栈,不知所为何来?”

    隐隐约约听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房里一时静默。

    “令尊虽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册封,令兄却贵为契丹驸马,我听闻他最近不但加强兵营训练,私底下还在本朝和契丹边境买马,其数目颇大,你乔装私进汴梁一事被若报上朝廷,凭你的武艺虽能全身而退,但若宫里对你此行起了疑心,进一步联系到令兄所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来,难保不会增兵压境,对你族人加强监管防范,就不知你回去后却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传出一声傲然冷哼:“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

    庭院里的人笑了,令贴身侍从燃亮挂在梅枝上的灯笼,朦胧的橘光将一方无人小院照得浅浅温明:“今夜虽无月,却有客自远方来,我不想怎么样,只想邀你及屋檐上的那位兄长下来,一同举杯把盏而已。”

    内里长时间静默,仿如天人交战良久。

    虽说不惧这前狼后虎,却不得不担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绝后路,这开封府明着是天子脚下,暗地里却属那人的半壁府城,这番走了以后再想在此间出入,恐怕会举步维艰,再加上……终还是顾忌万分。

    喀的微响,似门闩被迟疑拉开,最后清晰响起吱呀的一声,与此同时,窗后檐瓦上倒挂着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里遥遥传来更声。

    当天交四更,院子里早灯灭人去,汴梁城内外的寺院敲响晨钟,报晓人开始打着铁板儿沿街报晓。

    适逢端午佳时,赶早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更是闻声而起,不多时贩卖早点的各式摊子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煎白肠、羊鹅杂碎、血脏羹、七宝素粥和馓子无不应有尽有,又有货郎挑着烧饼担子穿街过巷唱卖,一些大食店还派出般载车,兜售各种调气养生的汤药和药丸。

    圩闹一番,早市罢时,各处陆陆续续收起摊担,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里,邵印一大早就已开始忙碌,先吩咐了厨房把紫苏、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细茸,以香药拌和,用梅红匣子盛起来摆到神案上,又差小厮们把百索艾花,银样股八花,细巧画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团等供神物事一一摆好。

    白世非带领府中拜神祭祖之后,众人各自散去,他与庄锋璿去了偏厅议事,准备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坠则返回疏月庭捡包袱。

    不过三五天,也不需带些什么,收拾好换洗衣物后尚坠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经意落在一旁的旧箱奁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过去把箱盖打开,从箱底一角包得严裹裹的棉衣里取出一个漆金的描花匣子。

    将里头最上面那张折叠方正的文书取出来,打开细看一遍,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将之重新叠好,又从匣子中取了几件金制的首饰,与那纸文书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盖子扣好放回箱中。

    “坠子,夫人问你好了没?”房外传来晚晴的叫唤。

    “这就来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厅里仆人们已开始动手把布施用的斋食和礼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边走边道:“这行车骑马的总归颠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话,我原本只打算自个儿去走一趟。”

    尚坠笑笑:“我也好久没出府了,正好趁这机会出去走走。”说话有些软绵绵的,像使不上什么力气。

    晏迎眉关心地细看她的脸色:“邵印差厨房送来的补汤你喝了没?”

    沉默片刻,轻声应:“喝过了。”

    “你要是哪里不自在可得说出来,别死瞒硬撑,这病可不能拖。”

    尚坠摇了摇头:“也说不上哪里不自在,就是偶尔觉得胸闷气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罢,每年这种季节更替时候,我总有些不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了前庭,看着仆人们把东西都搬上已等候多时的富丽马车,安置停当后主仆二人踩着踏子上去,垂下帘帷,坐在车厢里等待庄锋璿到来。

    微露倦容的尚坠将身子轻倚在嵌饰着层层精绣厚幔的窗沿,刚想合上眼稍息片刻,已看见庄锋璿出现在前厅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怎么了?”察觉她表情有异,晏迎眉伸手掀开帘子。

    “大夫人。”白镜小心翼翼地朝探出头来的晏迎眉躬身长揖,偷窥了眼她旁边神色几分落索,又几分疲倦的尚坠。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镜涎笑讨好:“大夫人真个绝顶聪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帘子,声音从里冷冷传来:“你让他找别人去。”

    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让白镜急了:“大夫人,你别为难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飞身上马的庄锋璿,却只收到他爱莫能助的带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只对帘外的车夫道:“还不走?!”

    白镜狠剜一眼,把打算扬鞭的车夫瞪得脑袋一缩,他朝车厢里劝道:“坠姑娘,公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来,这府里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绣帘霍地再被掀开,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们白府的事,我尚坠又不是这府里的什么人,与她有何相关?你若再拦在这,我可不客气了!”

    白镜既急还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车夫在晏迎眉的怒视下为难不过就要起驾,他慌得脱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来对你如何?就算只看在他让晏大人免了牢狱之灾的分上,你也不能这么忘——”死死咬舌把后面“恩负义”三个字吞了回去。

    这句话却正正击中了晏迎眉的软肋,顿时让她哑口无言,原本的怒气再没了依凭发作,她和庄锋璿二人确实欠白世非良多,别说只是这几日把尚坠留下来不随她离开,便要她把尚坠整个送给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还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这点,她旁边的尚坠又何尝不明白。

    人已钻出帘外,扶着车辕踏落地面,回首对晏迎眉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也在想,你难得出门一趟,我就这么不识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会不会碍着你们。”眸光别有含意地掠过庄锋璿。

    晏迎眉脸一红,啐地一声:“这几日你就安心待在疏月庭,无须答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顿了顿,瞟了白镜一眼,又对尚坠叮嘱道,“若是厨房还给你送补汤来,可别忘了要趁热喝,那样才有效用,至于其他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你便放心吧。”尚坠边应声,边示意车夫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帘子坐回车中。

    待庄锋璿跨下健马跟随马车一道出门去远,白镜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额头急出的大汗。

    尚坠回过头来,定定看着他。

    白镜被看得心虚垂头,心里暗暗叫苦,这次就算大夫人不计较他的说话,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给得罪了。

    “你回去告诉他。”尚坠淡声道,“就说我告半天假,上未来夫家过个节去。”转身向府邸大门徐步走去,原本还想着从山上回来时再找机会去一趟丁家,而今倒好,可以先把这桩事给办了。

    白镜彻底傻在原地,却不敢拦她,还得向守门的家仆使眼色让他们好生放行,心想这下惨了惨了惨了,正急得团团乱转,不意瞥见晚玉从前厅出来,他像见到了天降救兵,连忙大叫:“晚玉!你快过来!”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么了?”

    “坠子独自出府了,你快点跟过去。”

    晚玉睁大双眼,着慌道:“可别像过年那会儿似的把人弄丢了,公子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

    “所以说你还不快跟上去!”白镜直跺脚,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门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摆亟亟追向门外。

    愁似水流东

    由于张绿漾也出了府,午膳时便只有白世非和夏闲娉两人。

    白世非几乎没起箸,只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着酒,容颜淡到极致。

    但凡经历过年初三事件的仆人都知道,平日和颜悦色的公子一旦动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干下人全立在他身后三丈之外,谁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来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无情,令人心脏紧缩得全身都渗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声,厅里便一直没人敢开口说话,包括夏闲娉在内,善于察颜观色的她眼见着连邵印也极其谨慎,不若平日那般趋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静进食,不敢轻举妄动。

    死寂般的膳厅里只闻白世非自己动手执壶的斟酒声。

    本来良机难得,奈何气氛太过压迫,夏闲娉草草用罢,带了昭缇告退。

    “白公子今儿是怎么了?”昭缇拍拍心口,仿佛仍心有余悸,他明明既不言语,也不作何举动,只是独自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却就是让周围的人觉得不寒而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真让人好不明白,按说今儿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嘛——”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望向对方,只除去——有人上山去了。

    夏闲娉不由得面露笑容。

    昭缇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达到了,看来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连三的刺激,这不,还真个和公子大闹别扭了呢。”

    夏闲娉摇摇头,辛苦了许久,也仅是让那两人出现些许感情上的罅隙,这显然远远不够,照目前情形看来,晏迎眉离府的这几日很关键,倘若这良好的时机她利用得宜,很可能就此扭转局势。

    细细思索一番,夏闲娉附耳与昭缇窃语了几句。

    昭缇听了叽笑出声:“奴婢这便出府去知会周大人。”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在白世非离开膳厅回了第一楼后,那极压抑的气氛依旧笼罩着白府上空,非不得已无人愿进第一楼里禀事,至于有要务必须进禀的,面对他时无不战战兢兢,一个个说话极其小心翼翼。

    张绿漾在日夕时分回府,前脚刚进饮绿居,后脚便听闻侍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午膳时的骇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曾出现这种情形,虽然明知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心虚和暗慌,以至晚饭也没出去吃,只叫人弄了些羹点送进房来,躲在饮绿居里派莫言不时出去打听。

    跑了几个来回的莫言还在微微喘气,张绿漾已等不及她开口,抢先亟亟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公子还是一声不哼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过了,确实没人知道他因何事坏了心情。”

    张绿漾担心起来:“世非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真叫人担心死了!”在房中忧虑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首问道,“那日他们几人在棋室对弈时,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过?”

    “一直没呢,最近公子入夜后都留在第一楼里,不曾出来过。”

    张绿漾望了眼已黑沉压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实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拼死也得去劝他一劝!”

    莫言只好再次去探,却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急道:“小姐,快!”

    “什么?”

    “公子往那边去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两道从饮绿居里蹿出的身影飞快而隐蔽地奔入第一楼西边的石径,偷偷摸摸踅向花丛深处,在一处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着手中的灯笼蹲下往每条路面细细察看。

    “这里!小姐,这条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着小路穿过一道藤蔓缠绕的拱门,拐了个弯后黑暗中开阔的林苑骤然出现眼前,张绿漾登时恍然大悟,难怪在第一楼正后方通往林苑的宽阔院径上从来没见过白世非的身影,原来此间别有曲径通幽。

    两人又往里走了片刻,终于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见亭里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们的脚步声惊动而回了回首。

    “绿漾?”白世非问。

    真个被发现了,张绿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来,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远处,“陪我喝酒。”

    镰式弯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荡无人,想必今夜她不会来了,未来夫家,好一个未来夫家,多久以来她始终这样,从推拒到践踏他对她的真心,而今还多了一个未来夫家。

    看见白世非在眨眼间已三杯下肚,张绿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壶酒的手,劝道:“别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么了?”顿了顿,她试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闹别扭了?”

    摇了摇头,取过酒壶,神色萧索地仍然只是静望着湖心中央。

    张绿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难不成真的为了那个丫头?!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听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强拉出的笑容底下涩意异常浓重:“是不是觉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问道,神色苍茫如孤城被困,既脱身不得,又无计可施,最后终于放弃突围,在缴械的那一刻颓废自厌中还有丝厌世。

    张绿漾只觉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别这样!看得我难过死了。”

    已倾空的酒壶再斟不出半滴,此时此刻满腹心事难以倾诉,然而因着有人陪伴在侧,那份今夜尤为噬骨的寂寥像是终于可以安置,胸臆间整整拧绞了半日的一团郁结渐渐散发开来,渗入肢骸,往心脏最深处蔓延。

    自制力一旦放松,原本铁壁一样的心防便全线溃败,酒意如滔天浪涌上头,晕眩中以长袖覆桌,鬓颜侧枕,醉眼微阖,而人犹不自知地在轻轻痴笑,仿佛思绪抛开躯体潜回了从前,过去种种美妙时光此刻正历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张绿漾难过得哽咽起来,微红双眼盛满怒意,“既然你喜欢她喜欢得那么辛苦,不如别喜欢了!不就是一个丫头吗?她有什么好的!干吗让你这么伤心!”

    “你说得对……”半趴着的脸庞点了点,额头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觉着疼,只喃喃道,“还是不要喜欢了……”手中酒杯无声倾斜,滚落在地摔成无法复原的破碎。

    风过林间,带起枝叶一阵婆娑。

    泼墨夜色下园苑荒僻,身后芙蓉树的树影仿佛当头罩来,让久候一旁的莫言开始有些怕,轻声催促:“小姐。”

    张绿漾闻声望去,看见她时呆了呆,像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声来:“是不是想我用脚踹死你!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过头,看着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发誓般恨恨道,“那个该死的丫头!”

    弯月渐上中天,被搀扶着走到拐角的拱门时,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乱神思中模糊地掠过一念,才刚……好像做了一梦,梦里隐约听到笛声……

    星点波光映着水榭,在微粼湖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

    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

    隐若藏风浪

    端午这夜,白世非彻夜宿在饮绿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时分才从里间出来,此时的他便连身上衣物也全都换了,在他领着白镜因事出府之后,府里便像炸开了锅,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

    昭缇最为自家主子气恼不过:“没成想给那姓张的捡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夏闲娉阴着脸不说话,不管疏月庭还是饮绿居白世非都已宿过,唯独她的浣珠阁始终留不住人,大户家的下人一个个眉精眼细,再这般下去迟早会被府中那些势利的婶嫂儿看低,这种人又最是嘴碎,只怕用不了多久,闲言闲语便会传出府去。

    届时别说会连累家中父母在亲朋戚友前没面子,一旦那些闲话传入宫中,只怕日后不管自己再报上什么都难以让太后取信,她夏闲娉便连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论其他?

    “二夫人。”门外侍女唤道,“你家里来人了。”

    夏闲娉连忙起身。

    进来的是做家仆打扮的周晋,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势。

    昭缇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邻案而坐。

    “何劳大人亲自走这一趟,捎话让我叫人去把东西取回来便是了。”

    周晋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轻呷几口,“夏小姐近况如何?俘得君心没?”

    夏闲娉微微变了变脸:“周大人交浅言深了吧。”

    反应这般大,可见还没,周晋不以为意,平声静气道:“这白世非也堪称半个圣人,在浣珠阁出入几晚,纯是只与你对弈而别无举动。”放着这般模样的娇妻在府中,几个月下来硬是连碰也不碰,韬隐目光再度注视过来,“就因为如此,你愈发不肯死心,是吗?”

    夏闲娉霍地从椅子里站起:“你这算什么意思!”

    周晋目光淡淡一沉,有种武人的冷厉,让人份感压迫,夏闲娉一时忌惮,将还想骂出的其他说话勉强咽回嘴里。

    “近日朝廷接连收到七八个州府的上奏,指盐钞引突然水涨船高,十分紧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铺,欲出贵价购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号在暗中哄抬垄市,太后问,你到底何时才能报上切实的消息?”

    听上去仿佛形势开始吃紧,且他又祭出刘娥来,夏闲娉忍气吞声:“快了,做什么都不能一步登天吧,因是太后指婚,起初白公子对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费了极大工夫,而今终于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让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时光不是?”

    周晋不再说什么,默坐了会儿,把杯中茶饮净,起身从袖底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夏闲娉接过,面色有丝尴尬。

    “医官交代这药粉相当霸道,若使得不当,轻则伤身,重则会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样人,可别到时偷鸡不着蚀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晋又看她一眼,转身时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夏闲娉咬了咬牙,冲着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还需周大人帮忙。”

    周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只是略带无奈:“还需我帮什么忙?”

    “白公子有个极难缠的贴身侍从。若到那日,倘若昭缇她们无法用借口把白镜引开,说不得还需周晋用武力将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间碍事。”

    “你择日施计前捎话给我。”周晋冷冷道,顿了顿,像是终于忍不住,不无讥讽地抛下一句,“想不到堂堂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却争不过一个丫头。”便想以身相许还得使出此等手段,他头也不回出了房门。

    夏闲娉愕立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争不过一个丫头?

    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疏月庭里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面面相觑。

    若说白世非在浣珠阁虽也曾待到半夜,但总归离去,还算给他与尚坠之间留了一线生机,那么端午节在饮绿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来,无疑是为两人冰冷的关系彻底打上了死结。

    然而,奇就奇在,个个都以为坠子这回肯定得气疯掉的时候,她的表现却出人意表。

    只除了晚弄在闲聊中无意提到从邓达园处听来的管事房规矩时,她曾出声打断她的说话,蹙着眉心问了句:“你说什么?漏泄库房辖物及账房所管钱数者,都会被杖击出府?”

    “没错,二管家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她径自陷入沉思,只对晚弄的问话下意识摇了摇头,神色间似微有领悟,对她们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饮绿居的话题既没反应,也不好奇,仿佛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闻不问,置身事外处之泰然。

    没人明白她不同寻常的反应从何而来,由是才令旁人惴惴不安,已经看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晚晴率先开口,相劝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会喝醉,我听那些婶儿私下说了,男人醉死时行不了事,我估摸着公子也没那么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计较了。”

    尚坠没理她,只是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轻轻吹气。

    一旁晚弄嘴快:“这也难说,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谁知道那位会不会霸王硬上弓——哎哟!死晚晴,你掐我干吗?”

    晚晴骂道:“你是嫌坠子不够烦吧?或者这是你的经验之谈?你个泼蹄子是不是对二管家上过弓了?”

    晚弄急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闪身躲过的晚晴还待再损几句,一旁安静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将两人隔开:“我求求你们都歇下来吧,坠子还什么没说呢,你们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谓。”

    晚晴以手指戳她额头:“就你知所谓,这几日当完值后总是神神秘秘地独个儿出府,你说你都干吗去了?”

    原本专心慢慢抿喝着汤药的尚坠长睫微微一动。

    “我……我娘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罢了。”晚玉怯声如蚊,低得几不成言。

    “别说我没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宽宏海量,且大夫人不问事,邵管家又为人慈蔼,故而府中门制宽松,若是在别个士人家里,你便触了‘无故不得出中门’的规制,只怕早被主母杖挞了。”

    “我以后晓得注意了……”微弱声线压不住心底惶恐,明显透出一丝不安,晚玉低头道,“我一会还有活儿要干,不和你们多聊了。”匆匆告辞而去。

    “她这是怎么了?模样儿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坠抬起眼,望向门外柱廊里渐走渐快的背影,回过首来,沉思了会儿,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于府中?”

    “可不是,当初她家里穷,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听说白家心善,便寻到府门来,邵管家奈不过她爹苦苦央求,最后出七百贯与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过了五年。”晚晴说着说着,轻叹起来,“我们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难保不会被主人逼纳收房,始乱终弃,万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只怕免不了还会被加事问罪,鞭挞逼杀。”

    晚弄听了,也心生凄凉:“一日为婢,终身为奴,律法说是至多只能卖身十年,年满当送还,事实上谈何容易,真能像白府这般,在约满后切切实实出得了门的又有几人。”

    “你我至少还有一片好瓦遮头,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时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无出期。”这汴梁城里比她们还更凄苦的不知万千。

    有几户人家的婢女能如她们这般好运,偶尔午后得个空儿,还有闲情逸致感怀一下身世,怅惘将来归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坠,语重心长道:“你也别嫌我啰唆,像公子那般品行高洁从不曾淫乱家中婢女的男子当是世间难求,你倘还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坠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轻颤,久久没再说话。

    灵犀又点通

    晓向云间没,宵从海上来。

    当石榴花小朵小朵开满枝丫,花团锦簇耀眼的时候,汴梁城突然大张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贴出告示,指官府拟蓄钱二十万缗,在京城设官收购交引,每张盐钞将较私营交引铺的五贯贱收价高给五十文,以五贯五十文收进,望众所周知。

    榜文贴出后,各大金银彩帛交引铺无不哗然。

    本朝由盐铁司执掌盐政,下设京城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律法规定盐商必须凭盐钞运销食盐,盐钞由榷货务发放,令商人付现,按钱算请钞引,钞中载明盐量及盐价,商人凭钞到盐产地请盐。

    无钞引而偷贩盐者,会被官府问重罪。

    一方面由于每年发钞多少皆视盐场产量而定,是故为了获取尽可能多的盐钞份额,大小盐商之间竞争剧烈,无不极力打通盐铁司和榷货务的层层关系,又或使尽其他法子。

    另一方面不少沿边郡县从事贩盐者少,造成积年滞钞不用,这些偏远郡县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锐的客商看准了机会,便解运粮食物品到边州,易换盐钞,往往一趟有数倍入息,得钞后有的直接去盐场支盐,有的则把盐钞卖掉换取现钱。

    由此,通过贱买贵卖盐钞来谋利的交引铺便应运而生,但凡官府设立了榷货务的地方,都有家财殷实商人开设的交引铺户,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交易之频,涉额之巨,又以举世繁华成行成市的京城为最。

    白府的书房里,逢朔望日例行的议事已经进行了半个上午。

    白世非几乎没怎么说话,眉宇微凝,似乎在专心倾听属下的汇报,然而带点迷离的眼神又仿佛灵魂早已出窍,只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绪不知所踪,可是,每到邓达园想轻声提醒他时,他却又会忽然开口问一些要害之处,这反常之态使得在场众人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

    要务商议完毕后,有管事终于忍不住疑惑道:“官府为何在此时突然宣布收购交引?此前还毫无风声,实在令人费解。”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还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为交引铺的行会牵头,几家老字号联手垄市,压买抬卖盐钞,朝廷认可盐钞为币,与铜钱、铁钱和会子一样公私通用,交引铺联手抬市会大大不利于京师国库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故而被迫设官拨钱平市,使交引铺不得为轻重。”

    “难道说事隔十年,盐钞又次被断了货市?”

    一时众说纷纭,颇多猜测,最后还是议而无解,渐渐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后一名管事也离开之后,白世非才侧首望向邓达园。

    “各大冲要州府官员的变更进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计划大体完成,只个别比较棘手的职缺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安置上去,不过这对朝中的权力牵制不会有太大影响。”

    白世非点点头,想了想:“那知秦州的薛奎而今怎样了?”

    “薛大人自往秦州上任后力求节俭,不但教当地百姓改良耕作方法,而且大力促进与党项及其他族人的榷场边贸,又务求开源节流,据说秦州已积存粮食近百万石,税入过千万缗,又核查出州民隐瞒不报的田地数百顷,收缴田租几万石。”

    施政收效如此之大,想来薛奎在秦州定深得民心。

    白世非挥了挥手,邓达园躬身退下。

    以指间轻揉眉心,人有些不堪疲倦。

    晏迎眉与庄锋璿已从山上回来,知道他曾在饮绿居一宿未出后,她愤而责怪:“你以后到底想怎么办?”

    他无言以对,自己也万般无奈,一向千杯不醉的他那夜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醒来便知道事情要糟。

    原本担心得要命,以尚坠的性子说不得会对他恨之入骨,哪怕一时之间不会想到与他恩断义绝,也免不了要闷在疏月庭里一月半月不见人影,没曾想平日性子刚阿不折的她真个事到临头时,竟没有闻风起浪,只自始至终一如寻常,也就那般待他冷淡以对而已,反倒是晏迎眉为她动了气,从回府后便怒而不允她再出疏月庭,他已经好些天没再见着她。

    她越表现得成熟,他心里就越觉得有些把握不住的慌乱,与其问他想怎么办,倒不如问那磨人的丫头到底想他怎么办,便要他摘下天上星,掬来蓬莱水为聘礼,他也会费尽心机办到,可是她肯不肯登上八人大轿嫁给他呢?

    “公子。”有人轻唤。

    白世非恍然回神,抬首望去,不知何时邵印已走进房来,而在他身后恰巧有一道灵致的身影挽着裙摆从书房门口奔掠而过,那一刹白世非几乎想站起来,强按下心头冲动,他问:“什么事?”

    “府外有位法号真明的师太求见大夫人。”

    白世非一怔:“什么师太?”

    邵印摇头:“老奴也不清楚。”

    白世非忽然轻啊一声,像是想起什么,笑了笑:“我知道了。”

    懒懒地靠着椅背,目送邵印退出去,柔和眸光停留在门外不动,一会儿后,似等得有些无聊,双手交叠,倾身向前,软软俯趴在书案上,俊美下颌搁于环臂而抱的纤长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咬着樱色薄瓣似的下唇。

    又过了片刻,终于看见门外尚坠挽着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师太往回走,脸上溢满半惊半喜的由衷笑意,他心头不禁微微牵动,梦里落花三千,醒来一世去远,已有多久,他没再见过她如此纯真的笑容。

    便在那一刹,仿佛感应到他的凝视似的,尚坠没来由地忽然头一侧朝里看来,四目在那瞬间交错,仿如将人带回遥远的相见之初,那一日,他披戴着新郎倌的衣装,便百千人当中,独与她相见在这府中的廊柱底下。

    两人都没想到会这般心有灵犀,他的唇边不由自主漾出曼妙勾魂的一点笑痕,柔若芳菲尽处乍见的深山寺里桃花,又像是岩石缝隙中的寒冬枯草经意外的一夜春雨后绝处逢生,他几乎就要像从前那般朝她淘气地眯一眯眼,无奈——她只一瞥已端起小脸飞快掉回视线。

    遗憾地努了努嘴,可怜稚子还未识调情之趣,不过无妨,以后他有大把时光,可以巨细无遗地对她言传身教,那情景,便想想已觉得和美……伸伸懒腰,从椅子里起身,微弯唇角犹笑意不绝如缕。

    不自觉轻抚了抚怦怦直跳的心口,尚坠为自己的反应微有些懊恼,更多的还是心有不甘,深吸口气,决定还是先将那人赶出脑中,她挽紧真明宽大的袖袍:“好师父,这回你可得多住些时候才走了。”

    “几年不见,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水灵灵了。”真明慈爱道,看着她,神思仿佛飘得有些远,而后摇了摇头,睿目蕴涵悲悯之色,叹道,“只可惜自古红颜,情深不寿……”

    “师父怎地无端感慨起来?”尚坠轻声道,心头依稀浮起一道未曾忘怀的娟秀身影,整个人静默下来。

    真明以掌心怜爱地覆着她的手背,安抚般拍了拍,佛眉抬动,神色间似有点心不在焉,左右观看着白府中的地形走势,湖池水脉,再开口时有着一抹不明所以的隐忧。

    “我待个三五日便得起程返回寿州,到时你可愿和我一道离开?”

    尚坠大为惊讶,才想问个清楚,一转头已见到立定在身后不远的白衣身影。

    白世非面容上闪过的愕然之色仿佛比她尤甚。

    她敛起讶色,向白世非屈身请安,低声为两人相介绍:“公子,这位真明师太,是小姐故人。”

    白世非点点头,定睛望向年约五十,长得与尚坠有三分相像的佛尼。

    真明手中佛尘一抖,微笑合十:“贫尼见过白施主。”

    白世非抱了抱拳:“师太有礼。”

    相互客气几句,原地看着两人去远,他转身步入一旁的茶室,对惶恐起立的奴仆们轻说了声“都出去”,在霎时空荡的房内独自坐下,沉思片刻后差人召来白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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