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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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思别样长

    最先回到白府的是晏迎眉,其后张绿漾和夏闲娉也一同回来,前者仿佛有些心神不宁,后者则显得心烦意躁,一听邵印说白世非仍然未归,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两人便各自进了院子。

    没多久,尚坠也从后门悄悄溜了回府。

    大约掌灯时分,白府大门外来了个青衣仆从,自称是夏尚书家里的,邵印接到门房报后,吩咐小厮往浣珠阁通传。

    夏闲娉听了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令小厮去将人领进来,转而又把昭缇叫进房里,把嫂儿小婢全都遣开,压低声音问道:“我让你留心的事儿,办得怎样了?”

    昭缇习惯地就想上前附耳告之,腿刚一跨出便醒起今时已不同往日,连忙怯然住步,那瞬间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委屈之色来。

    须知原是夏闲娉指使她欺打别的仆婢,不料在她把人都得罪遍之后,夏闲娉却说翻脸就翻脸,自失势后府里没人待见她,遇到她时一个个全都面带鄙唾,浣珠阁里那两位嫂儿的阴损说话更尤为尖酸刻薄,这段日子她过得简直如丧家之犬,心里有苦难言。

    夏闲娉看她那样子,不耐地挥了挥手:“你过来说。”

    昭缇愣住:“小姐你不怕——”

    “过来罢,我知道你没虱子。”夏闲娉冷冷地一撇嘴,“你真以为我那么蠢,就凭那两个贱妇也想愚弄于我?她们耍什么把戏我清楚得很,之所以暂且由着她们,是因为你们闹起来对我有用处。”

    昭缇一直是她眼前红人,平日行事又跋扈惯了,别的小厮仆婢见到她先忌讳三分,便想让她打听点事儿也不易为,而今人人幸灾乐祸,对她冷嘲热讽之余不免疏于防范,反而方便了她行事。

    昭缇闻言既惊又喜,惊的是原来夏闲娉把她也算计了进去,喜的是终于又可出人头地,忙不迭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院子里原有的下人都被奴婢撵了出去,而今这批无一不是邵管家新契进来的,一入府便送到小姐跟前侍候,全不曾在府中别的地儿待过。”

    “这里头可有谁不安生的?”

    “目前还没发现,他们大都安分做事,平日里也多沉默寡言——只除了那两个嫂儿,不但爱打听,还长舌得很,把咱们院子里的事该说不该说的都添油加醋往外传。”

    夏闲娉淡淡一笑:“我就是要她们传。”

    “奴婢听说李嫂儿曾三番四次去找过邵管家。”

    夏闲娉一听留了神,细细问询,然而昭缇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异样,无非就是李嫂儿想巴结邵印来着,奈何邵大管家每回都避而不见,始终不与她打交道,这事在私底下传开后便成了笑谈。

    正沉吟间,门外邵印领了尚书府的仆从进来。

    那仆人恭敬地向夏闲娉请了安,把篮子里的精美糕点一一摆将出来:“老爷新从扬州聘了几名厨子,做了好些风味绝佳的江南晚食,夫人用膳时想起了小姐,所以便差小的送些儿过来给小姐也尝一尝。”

    夏闲娉让昭缇打赏了茶钱,将人领出屋外候着,只把邵印留了下来,笑道:“我正寻思着什么时候找大管家一趟,这会儿可巧得很了。”

    “不知二夫人有何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前阵子我这院里来来往往的,全因那贴身丫头与底下人处不来,也怪我平日太惯着她,以至她竟然胆大包天,横施恶为,这一茬茬地闹事换人,真是辛苦大管家你了。”

    邵印忙道:“二夫人言重了,这原属老奴的份内事,都怪老奴办事不力,所找之人总不能让昭缇姑娘满意,老奴实在汗颜之至。”

    “那死丫头我已经教训过了,可是说句心里话,她从小就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与她总归有些主仆之情,所以尽管她的行事不着谱儿,我也狠不下心就这样把她撵走,但另一方面我又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以后她死性不改,继续瞒着我在这地儿胡来,那就不只给大管家你惹麻烦,下人们说不得也会怪我纵容偏私。”

    “二夫人的意思是——”

    “在我未出阁前,身边除了昭缇另外还有两名丫头,我仔细想过了,不如就让我娘家把她们也送过府来?一则她们和昭缇相熟,这样会少些是非,日后也无须再劳大管家为这种琐碎事儿费神操心,二来,相比而言她们也更为了解我在饮食起居上的各种惯习。”

    邵印一听能脱身出来,自是求之不得:“一切但凭二夫人安排。”

    夏闲娉试探地道:“大管家可要和公子说一声?”

    “不需了,公子曾一再交代,只要是二夫人吩咐下来的,不管什么事儿,老奴务必遵照夫人的意思去办。”

    夏闲娉娇笑出声:“大管家真会说话。”

    当下便把昭缇和那仆从再叫进来,当着邵印的面交代清楚了,然后才差他返回尚书府去。邵印在暗示了翌日便将李赵两位嫂儿撤出浣珠阁后,临走前到底推搪不过,只得收受了夏闲娉执意塞来的几锭银两。夏闲娉又赏了他几件家里送来的糕点,才送他离开。

    房里再无闲人,昭缇一脸佩服地对夏闲娉道:“奴婢在门外想了半天,终于给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

    “小姐原是太后指配给公子为妻,他对小姐只怕未必没有戒心,而今小姐设法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换了,假使白公子曾在小姐身边安排有通风报信之人,想来也已被小姐清了出去。”待尚书府里另两名丫头都过来后,这浣珠阁内外可都是夏闲娉的心腹了。

    夏闲娉瞥她一眼:“你总算还有点脑子。”等昭珑、昭翎来了,日后她若有事交代她们去办,三人当中偶尔谁出入一趟白府应不会引人注目,否则只得昭缇一个,倘若来往次数多了,必定会令邵印乃至白世非起疑心,“而今公子已回来,你可别再像从前那般行事,万一下人们在背后继续说三道四坐实了我这个做主子的恶名,我可饶不了你!”

    “明白,小姐的目的已达成,奴婢也该换笼络之道了不是?”

    “没错,别人会以为你是受了教训而改过自新,你只需装得可怜一些,他们很快就会重新接纳你,你便趁这个机会给我好好打听一下府里的各种消息。”

    不道这边主仆二人仍在细斟密谋,却说偏厅那边,白世非偕庄锋璿终于回府,邓达园一直在厅里等候未去,见到白世非,上前低声禀了几句。

    白世非轻轻一笑:“她也该消停了。”

    “可要小的再做安排?”

    白世非手一挥:“不必,她喜欢唱哪出,你便陪她唱哪出好了。”与庄锋璿出了偏厅,穿过后堂,往寝居之处行去,侧首闲声问道:“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迎眉曾给寿州的一间尼庵捎过信,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想来那位师太应是云游未归,只能再等等看了。”

    由人及己,白世非心生感慨,忍不住轻念道:“何日挂冠宫一亩。”

    庄锋璿笑应:“相从识取棋中趣?”在岔路口与他作别,转身折往听风院。

    白世非原地站定,前方不远便是他独自居住的第一楼,右边园径则通往伊人所在的疏月庭,踌躇了下,唇沿柔邪地往上一勾,仿佛就此打定主意,自言自语道:“棋中趣怎比得闺中趣。”

    闺趣意情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晏迎眉掩卷,自书中抬起头来,感叹道:“想当年文君与相如私奔,也不知立了多大决心。”

    尚坠平日为了避嫌,说话一贯极为小心,甚少与晏迎眉聊及庄锋璿,而今见她一脸神往,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你不会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吧?”

    晏迎眉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可能,我若一走,却置我爹和白公子的颜面于何存?”若要私奔何需苦苦等到今日,叫她置高堂不顾只求自己幸福,那样的自私她此生也做不出。

    “没错,那是最最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唉,当初哪想到我娘竟会拒绝锋璿的求亲,嫌他是武官,不但官职低,家中又十分清贫。”

    “其实武官也有武官的好处,当年若不是他,只怕你已成了公子的马下冤魂。”

    “可娘的门户之见很重,她把锋璿的提亲推掉之后,不但对我禁足,再也不许我外出,还瞒着我开始挑选人家,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宁远大将军和济阳郡王府两家的少爷都向我家递了求亲帖子。”

    尚坠愕然:“那两位可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之徒。”

    “可不是,但娘很固执,觉得只有那样的族中子弟才配得上与我家门当户对,她怕我和锋璿会节外生枝,一心想择定人家把我尽早嫁出去。”晏迎眉轻抚胸口,说起来仍有余悸。

    尚坠只觉心头沁寒,身为女人,她们的一生是如此悲凉,无法自己掌握而只能听人摆布,在闺阁中时得听父母之命,出嫁后便得听丈夫之辞,福气好的如过世的白夫人,或能与深爱自己的夫君恩爱一生,但更多的还是像她性情软弱的母亲那般,遇上良人不良,最后也只能郁郁而亡。

    “当时我被娘彻底蒙在鼓里,是白公子在外头闻讯后通知了锋璿,锋璿再设法给我递了消息,我苦思无计,情急之下只好央锋璿去求白公子,让他也来向我家递求亲的帖子。”

    尚坠惊呆住,瞪圆的眼珠定定看着晏迎眉:“你说——什么?”

    “当时娘势必要把我嫁出去,我心里就想,与其嫁给那些浪荡哥儿毁了我这辈子,不如索性躲到白府来,至少还能落个身心清静。”

    尚坠只觉双腿虚软,当初在晏迎眉和白世非定亲后,她曾自作聪明地私自拦下晏迎眉和庄锋璿秘密来往的信件,一想到那样极可能会耽误到晏迎眉的一生,她在刹那间红了眼眶,嗓音颤不成语:“我……我……”

    晏迎眉伸手扶住想跪下去的她:“你起来,我都知道了,你也是为了我好,这我心里清楚,怪只怪我没有早些告知你。”此事关乎她一生命运,是故她一直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她与庄锋璿大体已算尘埃落定,以她谨慎的性子,即使亲如尚坠也还是会只字不提。

    “其实你无意中帮了我的大忙,”晏迎眉笑着又道,“要不是你拦下了那些信,使得锋璿忧思成狂,只怕当时他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定决心辞官,唯想到我身边来与我一同谋划共度余生。”

    莫怪老话常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夫人,”门外晚晴忽然唤道,“公子问你们聊完了没?”

    晏迎眉闻声愕然看向尚坠,却见她也是一脸意外,似乎同样不解,为何白世非会在这种夜深时候来访,眼底掠过丝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仿佛连自己也辨不清内心是悲是喜,默然片刻,她起身出去。

    隔壁那间专为白世非而设却一直空置的卧房里,处处烛影摇红,彩幔幽华,床榻上的鸳鸯绣被精致而瑰丽,一道修长的身影倚在窗边,神色带着几许守候已久的寂宁,遥视漆黑无边的天际仿佛出了神,直到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被微微惊动的他才转首看来。

    尚坠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是那样看着他。

    白世非也没有动,迎着她的眸光,依然安静地立于窗边,不言也不语,角落衾烛在他束着玉带的锦缎衣面上耀出淡柔的浅橘光晕,有流风穿窗而入,他长坠及腰的宝蓝发带迎风轻舞,带上细织的银丝在暗朦中闪闪生光。

    尚坠轻轻地反手把门掩上,缓步走过去:“你怎地来了?”

    白世非眉间一皱,盯着她眼眸里未褪的红丝:“怎么回事。”

    她没再做声,不久前才在日暮分开,只过了几个时辰而已,然而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却流泻着一寸寸呼之欲出的相思,仿佛两人已久别经年,而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煎熬,只渴望与她一见再见。

    晚晴等人曾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说他虽然再娶了两房夫人,但却从未踏足浣珠阁与饮绿居,更别说在那两处院子过宿,而今他却在深夜来了这里,就站在她面前,还有这间卧房,他早在成亲前就已预先叫人布置妥当。

    所有这些,他是什么意思呢?

    她瞳子四周浮起的薄薄水汽让白世非轻叹了口气,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无奈而怜爱地摇了摇,把声调放低到柔和极致:“到底怎么了?”

    这不经意的温柔几乎让她泪成长睫,心房内乍涩还甜,杂陈的五味像被人揉成深深的酸楚,往四肢百骸蔓延,让她骤然间莫名地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微侧过头去,敛上了眼,也尝试敛回最深的情绪。

    “小姐才刚与我说了她和庄大哥的事。”

    他点点头:“所以你觉得对不起她?”

    “你原可早点告诉我。”

    他放开她尖细的下巴,却在垂手时缠上她腰间绶带,忽地一扯,在她的惊呼声中,他的嘴角含着一抹笑,带着几许明显的恶意:“我为什么要?你那时不是很喜欢为晏迎眉操心吗?”

    身上外衣被他轻缓褪落,她没有委入他怀,却也没避开。

    “可就算庄大哥在这儿了,她也没法和他在一起啊,他们怎么办呢?”

    下一瞬她已被他猛然推倒在床,他喃声:“我就说了你喜欢为她操心,我偏不告诉你他们怎么办。”

    有些赌气地,他连烛火也没吹,直接倾身覆压下来,许是不堪隐忍过久,他的动作极为野蛮狂放,不会儿两人已是绢衣纠散,鬓云缠乱。

    这夜,两人度了一个真正的春宵。

    暗流稍涌动

    全府都知道了白世非在疏月庭过夜。

    通常破晓时分就已起身梳洗的白公子这天竟睡到日上三竿,不管是闲杂人等还是真有要事请示者,无一例外都被白镜挡在了疏月庭外。这消息在府里并没有引起丁点反响,所有仆人都如常干活,仿佛大家早心照不宣似的。

    会有反应的自然是第一次听说的人。

    张绿漾瞪着莫言:“世非哥哥过了日正时分才出来?”

    “是,不过晏迎眉起得早,用过早食便带了丫头去后院看武师比斗,”莫言想了想,仿佛有些困惑,“但是很奇怪,她今儿带的丫头是一个叫晚晴的,不是那个什么尚坠。”

    张绿漾咦了一声:“这倒真是有点奇怪,那主仆俩一向秤不离砣。”

    “说到这奴婢想起来了,前些天奴婢曾看到尚坠一个人往林苑里去。”

    “什么时候?”

    “大约是亥时之初。”

    又是一桩奇怪的事,张绿漾沉思,那丫头大晚上一个人去林苑做什么?

    此时的浣珠阁里,夏闲娉一脸阴云密布。

    昭缇小心翼翼地偷窥她一眼,自觉最好还是别再继续提白世非在疏月庭过夜之事,便改口道:“小姐,奴婢还打听到另一件事,原来三管家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许配出去,后来成了寡妇才再回白府来。”

    夏闲娉蹙眉:“这么说来——她是看着白公子长大的了?”

    “听说在老夫人生前,她一直把白公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似的对待,公子小时家教极严,一天里吃多少箸菜、吮几块糖白老爷都有规定,那商管家看得心疼,常趁白老爷不在时偷偷给公子拿好吃的,为此还挨了白老爷好几回责罚。”

    “我知道了。”夏闲娉听到这,心里有了想法。

    她嫁进白府已月余,可日常便想见白世非一面也十分艰难,他要么外出不归,要么就算人在府里,每日也至少花三四个时辰和管事们议事,入夜之后她更是无法可施,第一楼不允女色入内。

    唯一仅在用膳之时她能见着他,可是只要她唤得亲昵些,他面上虽然微笑依旧,邵印却会私下来找,说法师曾经一再嘱咐,夫妻之间的昵称会有损他的命盘,所以府里只能称他公子。

    这说法一度让她愕然,开始也曾疑心他是针对她,但后来一看晏迎眉确实从不唤他夫君,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好顺应府规。

    其余时候,就算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两次机会与他偶遇,可还没等走近他身边,张绿漾忽然就会从旁边蹿出,扯着他的袖子直叫“世非哥哥”,让她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站在原地尴尬不已。

    由此,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曾与他单独相处过,事情超出了原先的预计而变得十分棘手,有时也让她备感挫折,为他费尽万般心思,却始终得不到他一点眷顾。

    “二夫人。”门外小婢进来道,“门房那的小厮领来两位姑娘,说是从二夫人家里过来的。”

    “叫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两个身穿素裙的丫鬟带着一位家仆入内,喜盈盈地向夏闲娉行礼,为首那个丫鬟说道,“小姐,夫人知道奴婢们今日过府,特地又差厨子做了些新式糕点,让奴婢们带来给小姐尝尝鲜。”说罢侧头朝挽着篮子的家仆努努嘴。

    那仆人自进门便跟在两个丫鬟身后,且一直低垂着首,是故夏闲娉没怎么留意他,而今见丫鬟脸色异样,她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往那丫鬟身后瞥去,这一眼却让她从座位里倏然起立,当即把闲杂人等全遣出屋去。

    那仆人终于抬起头来,夏闲娉屈膝请安:“小女子见过周大人。”

    周晋定睛看着她,静无波澜地道:“夏小姐别来无恙?”

    “托赖,不知周大人此次亲自前来,可是太后有所吩咐?”

    周晋也不多话,从袖中抽出刘娥手书,夏闲娉阅罢,在他转过身去燃烛的瞬间,她的神色有丝不定。

    周晋把纸笺当场焚毁,淡声道:“夏小姐如有所获,务必尽快告知周某。”

    “闲娉明白。”当下把昭缇唤进来,将人再送出府去。

    接下来的几日,白世非寝于疏月庭一事仿佛只是昙花一梦,那夜过后他便恢复了原状,仍只宿在第一楼。尚坠依然跟着晏迎眉在府中各厅堂偶尔出入,只除了地位较高的仆人们在遇见两人时,神色之间显得比从前更加恭谨,府里其他一切尽皆如常。

    至于夏闲娉,则三不五时带着精致果点往商雪娥房里跑,既乖巧又恭敬,直把商雪娥当长辈似的早晚请安,不但出手阔绰,和昭缇唱起双簧来更把商氏哄得乐不可支,逢人便说白世非讨的妻房里就数这位最淑德贤良。

    这日晚膳后不久,当白镜入禀,商雪娥请白世非去一趟时,他仿佛并不觉得讶异,只是微微笑了笑,便往商氏寝居而去。

    一见白世非出现在自个院子的门口,商雪娥即刻堆起满脸笑颜,忙不迭吩咐“快给公子上茶!”一边把他往上位让去。

    “雪姨找我有事?”白世非笑问,也不客气,在正中的交椅落座。

    “也没什么要紧事,好久没见着公子的面了,怪想念的。”

    白世非一笑:“怪我最近忙得分不开身,对雪姨疏了问候。”

    “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商雪娥赔着笑,自个儿心里再清楚不过,是因她早前逾越本分,擅自促成尚坠和丁善名定亲一事,犯了白世非的讳,从那之后他便对她冷淡疏离多了。

    面对商雪娥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白世非笑着垂了垂睫,不用邵印报告他也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她异常识趣而收敛,不但再不敢管事,样样皆向邵印或邓达园请示,便连日常说话也谨慎得很,仿佛生怕让他察觉她存在于府里似的。

    也难为她了。

    白世非原本就微浅的笑容转向轻淡:“抽空把那纸婚书拿给我罢。”

    商雪娥一听这口风隐约似再不计前嫌,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巴巴应道:“是,是,我赶明儿就给公子取来。”心头重压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长松口气,一双眼睛往白世非脸上端详,“二夫人说公子近来瘦了些,让我仔细看看。”

    话声刚落,门口已走进来一道娇袅身影。

    “雪姨。”夏闲娉软唤,然后蕴情双目才斜挑向白世非,“真巧,公子这会儿也在呢。”

    白世非含笑看着她:“是很巧。”

    “二夫人也来了?快请坐!”商雪娥笑吟吟地招呼她在白世非旁边坐下。

    “我家里人从南边带回时新果子,今儿给我送来一些,我拿几个来给雪姨尝尝。”夏闲娉接过昭缇手中的藤篮,从里取出几簇新鲜的荔枝,分别摆放在白世非和商雪娥座旁的案桌上。

    “二夫人真有心。”商雪娥叹道,“不仅脸蛋儿长得那叫国色天香,德行也是兼而备之,像二夫人这般好女子,上天偏生便宜了我们公子,按我说,公子你的福气可真不小哪!”

    白世非笑容无改,深深看了一眼夏闲娉:“雪姨说的是,娶到二夫人,谁说不是我福气好?”

    明明他俊美脸上笑容浓郁得很,那一眼却让夏闲娉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她赶紧剥了颗荔枝,纤纤玉指轻掂着递到白世非面前:“公子爷。”

    “谢二夫人。”白世非从善如流,接过后却斜斜地一倾身,把荔枝塞进毫无防备的商雪娥嘴里,“雪姨你先吃。”

    商雪娥捂着嘴,指着他“唔唔”怪叫连声,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出话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孩子!”

    夏闲娉与昭缇被逗得扑哧一笑。

    这时白镜走进来:“公子,二总管请您往书房一趟。”

    “什么事?”白世非起身,只不过是往那里随意一站,却见俊容安雅,修身飘逸,白衣长袖拂过锦裳,他曼声道,“雪姨,二夫人,你们先慢聊。”说罢人已流星般走了出去,只余房内人一起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去远后,白镜才嘿嘿笑道:“小的没叫晚吧?”

    白世非瞥他一眼:“我本来想,若你等她剥好第二颗才开口,我就能扣你一个月粮饷了。”

    “公子你好狠心!”白镜叫屈,又回头望了望,“三管家好像被二夫人哄得七荤八素了。”

    白世非笑起来:“你别小看雪姨,她跟在我娘身边长达三十年。”虽然好贪些蝇头小利,为人却机巧不过,对于府中的种种厉害关系,只怕她掂量得比谁都清楚。

    回到第一楼前,白世非顿住脚步。

    “那些给二夫人送东西来的夏家人,以后留意一下。”说罢没有进入垂花门,却往右边石径行去。

    白镜识趣地没有再跟上去,然而在他转身进入第一楼后,从远处一棵大树后走出一道身影,四周望望无人,迅速奔向右边石径,眨眼已没入一人高的花丛掩映中。

    无月之夜,暗黑迷离。

    当白世非悄然在凉亭里坐下时,孤清笛音的第一缕刚好划过微风中浮动的空气,湖水无光无色,似亦在静静倾听。

    闲餐适日昌

    “被你气死了!”张绿漾狠狠敲了莫言几下响头。

    “呜呜呜……”莫言痛得乱叫,捂着脑袋抱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跟到岔路口时不知怎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已经不见了公子,不清楚他往哪条路去了,大半夜那林子黑幽幽的,奴婢一个人也不敢再往里走……”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下次本小姐亲自出马!”张绿漾怒瞪莫言一眼,转头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白云遮日,不觉出了会儿神,尔后被莫言的走动惊醒,微微烦躁道,“日日在这府里待着,除了睡便是吃,闷死人了。”说罢起身,领着丫鬟出了房。

    张绿漾到达膳厅时,夏闲娉已然在座。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两人尽管口不对心,也还是照例假笑一回,昭缇和莫言则是给对方的主子请安后就都撇过头去,互不理睬,不多会儿,晏迎眉也偕尚坠而来,三位夫人又敷衍地虚笑若干。

    尚坠同样不与昭缇及莫言打交道,只安静地站定在晏迎眉身后不远。

    待得庄锋璿入席,没等白世非出现,邵印已吩咐上菜。

    夏闲娉和张绿漾几乎异口同声,“公子又出去了?”

    “公子没出门,只是吩咐今儿在第一楼用膳,不过来了。”

    闻言晏迎眉与庄锋璿极快地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那位白公子原本就一个月里难得在府中用几回膳,然而自从上次纵容了张绿漾的嬉闹后,许多时他还没吃几口,就有佳人端酒布菜,他受也不是拒也不是,总尴尬不已。

    而今与尚坠才刚有所好转,想来是不欲再节外生枝。

    张绿漾懊恼地嘟了嘟嘴,夏闲娉则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在商雪娥的刻意安排下,虽然她与白世非见面时依然还只寥寥数语,但感觉已不那么疏离,本想午间找机会和他再亲近一点,谁料他不来了。

    一个吃得索然无味,一个暗藏心思,另两人声色不动,餐桌上一时寂静无声。

    这时白镜却来了:“大管家,公子说再添碗三脆羹。”

    邵印一怔,这餐桌上的菜式不是早给第一楼都依样送去了吗?困惑中转首,不经意迎上晏迎眉投过来别有含义的带笑眼波,他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关于三脆羹,这膳厅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公子逗美婢的好戏。

    接过小厮盛好的汤碗,邵印自然而然把托盘递给旁边的尚坠,低声道:“坠姑娘,我这边儿脱不开身,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不料这话却被耳尖的夏闲娉听见了,她忽地从座位上站起,娇笑道:“大管家也真是的,迎眉姐姐还在用膳呢,你怎么就劳驾起尚姑娘来了,还是我给公子送去罢。”说完便自行从尚坠手里端走托盘。

    下一刻夏闲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与那天莫言叫尚坠做事时一样,厅里的仆人一下子齐刷刷全看向她,却无人做声,这奇特的情形让她不自觉有点背后生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意味着什么,脚尖忽地一麻就勾在了门槛上,“啊”的一声惊叫连人带汤往门外仆了出去,打了两个趔趄后虽然勉强收住冲势没有摔倒,却被汤羹溅湿了大片衣袖。

    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使得张绿漾当堂哈哈大笑,晏迎眉矜持地以袖掩嘴,余人则训练有素地死死憋着,尤其白镜,明明一脸僵硬,嘴角却控制不住地连连抽搐。

    庄锋璿的目光则在白镜身上稍停了停,仿佛略有些趣味。

    邵印赶紧再盛一碗,无言地看了眼尚坠,却不得不快快递给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的夏闲娉,直到主仆两人端着托盘走远,白镜也随其去后,厅里众人才放胆低低笑出声来,便连尚坠也忍不住微微翘起一丝嘴角。

    时移影换,日照中天。

    约莫过了刻漏时分,昭缇急步走回膳厅来,脸上满是笑容,径直对邵印道:“我家小姐在陪公子用膳,还请大管家给奴婢再添几样下酒的小菜碟儿端去。”语调声声满怀刻意。

    张绿漾哼声拍下筷子,微有恼意:“不吃了,莫言我们走。”

    晏迎眉与庄锋璿再次相视一眼,两皆有些讶异,不由得侧过身去,尚坠神色如常,见她回过头来,只朝她轻轻笑了笑,其余看不出半点端倪。

    餐桌边余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晏迎眉细想了会儿,抬手招来邵印,轻道:“我们也吃饱了,这饭席撤了罢,过会儿,你往公子那去一趟,就说庄大哥新学了一式仙机棋局,请他到棋室来比试比试。”

    邵印躬身退下。

    晏迎眉便与尚坠、庄锋璿二人往棋室而去。

    逐汝又何妨

    小厮摆好棋枰,斟好香茶未久,白世非闲步到来。

    晏迎眉看他意态从容,本想损他一句可消受好了美人恩,话到嘴边念及会不会勾得尚坠不开心,也就咽了回去。

    反过来白世非见她神色有异,略为不解的眸光转往庄锋璿,后者却只笑着以手势示意他入座,他便望向尚坠,眼波相投,尚坠轻瞥了他一眼,他心里有些好笑,这丫头在外人面前总是对他不咸不淡地。

    他悠然落座,执起棋子,开始与庄锋璿对弈。

    然而不过三五子,便房中人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时不时抬首,一味顾盼小佳人,这情形让晏迎眉和庄锋璿发笑,而尚坠被他看得渐渐脸红,微有些恼了,起身走过来,却站定在他身后。

    白世非自己也忍不住笑,仰首向后:“你过来些儿。”

    尚坠迟疑了下,对面晏迎眉投来的揶揄眸光让她愈发不好意思,心里并不想挨过去,可是又怕万一自己没依他的话去做,他不定还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只得向他挪了挪步。

    这忸怩之色落入白世非眼内,定睛凝视她的俏颜,心里不禁浮起一缕渴想,若哪天她能待他亲热一些,便折几年阳寿也是甘愿。

    晏迎眉再也看不下去,取笑道:“你俩可亲热够了没?”

    尚坠的面容刹那大红,一看罪魁祸首听闻晏迎眉的话后竟还扑哧一声笑出来,仿佛很得意似的,她发急了,掂起指尖便戳向白世非的脊背,恼道:“笑什么笑,还不好好下你的棋!”

    这娇嗔令白世非心头大悦,感觉犹如已与她心心相印,一时间意态飞扬,冲庄锋璿叫道:“遵命,小坠叫我下棋我便下棋,来来来,大哥,你我今日便厮杀三百回合。”

    庄锋璿无奈失笑,换了几手后,对弈中的两人皆静下心来。

    晏迎眉与尚坠在旁静默无声地观战。

    渐渐地,两者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神色异样专注。

    晏迎眉看着看着,对庄锋璿轻声笑道:“你的群鹊依枝不若白公子的征鸿赴沼布得好,白子不但取得了实地,还保有对黑子的攻力。”

    盯着棋面的尚坠却微微摇首:“未必,白子外势较虚,且上方还有孤棋,如果黑子强行开劫,可能会抢到先机。”

    白世非与庄锋璿相视一笑,庄锋璿再下一子,没有选择开劫,却在右下小飞守角,晏迎眉与尚坠顿然叫好,白世非见状,反而往左边扩展势力,几个来回后他忽然来一记暗藏杀机的小尖。

    尚坠“啊”了一声:“这手是绝好点,白子在中腹的出头要畅起来,黑子可能麻烦了。”

    庄锋璿沉思了会,以一手粘来化解白世非的攻势。

    又过了约半炷香的工夫,白子造出三块受夹攻的黑棋来,白世非开始强杀,连环劫争之后庄锋璿依然无法把黑子盘活,破不了白空,最终白世非以一路取胜。

    晏迎眉与尚坠长舒口气:“可下完了,这局棋真精彩。”

    “世非的算路精细至极,子子紧逼的同时还步步为营,我自叹弗如。”庄锋璿收好棋子离座,“你们俩谁来?”

    白世非笑看尚坠,晏迎眉才要推她,张绿漾已从门外冲了进来。

    “世非哥哥,原来你在这!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

    白世非无奈地看了眼已停步不前的尚坠,转头笑问:“找我有事?”

    张绿漾一屁股坐在他身后长榻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踢脚:“就是没事,我快被闷死了。”

    “咦?人这么齐,好热闹嘛。”盈盈笑着的夏闲娉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嘴里向众人问候,一双美目却只停在白世非身上,仿佛蕴涵着千言万语。

    早在张绿漾进来时,尚坠便已悄悄移至晏迎眉身后一角,而今见夏闲娉也来凑热闹,她惯常平静的面容下不为人注意地终于出现了一线裂痕,娇俏容颜隐约透出轻微不耐和一丝薄恼来,明显再没了待下去的兴致。

    夏闲娉看见榻上棋枰,目光闪了闪,直接走到白世非对面坐下。

    “我来向公子领教一下如何?”说罢纤纤玉手伸至他面前,姿态幽雅地执起黑子,娇声道,“公子,先下为敬了。”将棋子按落,眼风瞥见晏迎眉带了尚坠正待离去,唇沿暗暗微翘起来。

    白世非笑应:“本公子岂能欺负女流,莫如你和大夫人来一局。”说罢人已起身,走到庄锋璿旁坐下一同品茶。

    晏迎眉方要推搪,夏闲娉已盯着她一笑:“不如我和大夫人赌点彩头如何?”

    晏迎眉一怔,反不急着走了,也笑道:“不知二夫人想赌什么?”

    “如果公子不反对。”夏闲娉的目光掠过白世非,再看向晏迎眉时不无挑衅,“就赌今夜公子宿在哪一院如何?”

    不顾尚坠在身后轻轻拉扯,晏迎眉朗声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来上一局。”心想这女子也忒精于算计,白世非从来就没进过浣珠阁,她赢的话可得他一夜,输了却全无损失。

    “那大夫人请——”

    晏迎眉却不坐,只把身后的尚坠强拽出来,笑道:“我的棋艺倒比这丫头还逊半分,就让她代我好了,二夫人不介意吧?”

    “小姐!”尚坠低声恼叫,却已被晏迎眉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当然不介意。”夏闲娉的脸冷了冷,这个晏迎眉也未免太低估她,竟然让一个丫头与她对阵,转念又想,既然她这么乐意送她机会,她不如好好把握,管对手是什么人,只要她能赢便好,当下脸色又缓和了些。

    在晏迎眉的无声逼视下,尚坠无奈之至,只得拿起棋子。

    盏茶工夫之后,尚坠布下星无忧角,原本怀有轻忽之意的夏闲娉开始心惊,抬头盯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深藏不露,再也不敢轻敌,收摄心神仔细沉思起每一步来。

    张绿漾看得异常无趣,见门外莫言在偷偷招手,便跑了出去。

    夏闲娉的棋艺倒并非浪得虚名,不多久双方便成拉锯之势。

    尚坠似乎是已久未逢敌手,被挑起了兴趣,凝起眉心格外专注,而夏闲娉由于前面十几手大意,不假思索落子的结果使得自己开局不利,再加上担心会输而想快点结束棋局,不免有点心浮气躁。

    又过片刻,当夏闲娉猛攻白中腹四子时,坐在她左后侧的庄锋璿摇了摇头,白世非则含笑看向尚坠,正好她在等待夏闲娉下棋的间隙抬起眼来,他嘴角一弯,别有用意地朝她暧昧地眯了眯眼,仿如在说今夜他将任她为所欲为。

    尚坠垂下眼睫,手中已捏好的黑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晏迎眉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白子败势已显,她只要开始劫杀,基本就可以进入官子决胜。

    尚坠手中的棋子终于轻轻落下,却使得旁观三人一同面露惊讶,他们同时看向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下在这一个位置,却见她低低垂头看着棋盘,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她自己——

    那一刻她想,他要她时不容她拒绝,但,她就非他不可吗?

    他是不是觉得她已经没了脾气?还是他以为她心里真的一丝怨恨也无?他不是喜欢把每个人都当做手中的棋子,不容人离他掌心半寸吗?今日她也让他试这一遭,他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举手之间,而她,将会把他赶离身边……他既然喜欢娶那么多夫人,何不好好消受?就让她成全他。

    在看着她仿佛心意已决般落子如飞,连下了几手败着后,白世非脸上的惊讶缓缓敛起,神色越来越淡,直至毫无表情,庄锋璿和晏迎眉对望着双双疑惑不解,而原本已沉下脸的夏闲娉则很快面露喜色,手筋连发展开更强猛的攻势。

    终于,再几手后,尚坠投子:“二夫人棋艺精湛,奴婢服输。”

    夏闲娉展开笑颜,心里半惊半喜,惊的是这不起眼的丫头棋艺之深竟是自己前所未遇,喜的是幸而她后来大失水准,被她有机可乘,否则今日她想赢这丫头还真不容易。

    她望向白世非,含情道:“那么公子——”

    白世非展唇一笑,容颜生色灿绝:“今夜亥时,我与二夫人不见不散。”说罢撇下一室的人,独自飘然离去。

    夏闲娉继而起身,临出去前睨了眼晏迎眉,她不无嚣张的得色让脸容阴郁的晏迎眉气得几欲吐血,若不是庄锋璿一再以眼神阻止,差点当场就对始终低着头的尚坠发作起来。

    夜半听篱墙

    不知不觉间蔷薇绽晓,一院香来,圃中,树下,墙角,径边,风过处花事格外招摇,然而,也是这样的不知不觉间,寒木春华未尽,已是红衰翠减,眼看着暮春时分芳菲逐日败谢,原来的姹紫嫣红而今枯凋垂零,便连阑珊枝头也似有些不堪时节变迁的凄凉。

    一连三夜,白世非在浣珠阁待到凌晨寅时方离去。

    府里私下最热的话题,除此之外还有他和二夫人在膳席上的谈笑风生。

    晏迎眉说她自作孽不可活,她没有做声,可以怎么回答?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心头丝丝作痛的伤痕,要怎么说,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他不再用情,却矛盾地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抗拒,有时候只想远离他,情愿双方只是路人。

    笛音低回吟尽,沉入湖水一寸的足尖已被浸透,潮湿水意沿着袜子往上蔓延,也曾想过,如果就这样在无人之夜放任自己栖身湖底,是否从此便没了世间一切烦恼,再也不用爱,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忆起早逝的娘,和绝情负义的父亲……

    轻轻甩了甩头,将不请自来的消沉而荒谬的念头赶出脑海,从多少年前已是孑然一身,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祈盼的呢,这一年来流了那么多泪,也应该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任何人而哭了罢。

    自水中收回双足,起身时指尖无声抹净眼底染泪的余痕。

    片刻后,两道偷偷摸摸的人影走进水阁。

    左寻右找却始终没半点发现,张绿漾懊恼地不住挠着后颈上的斑肿:“你说那丫头是不是有病,大半夜跑到这儿就为了吹笛!早知如此你不要叫我跟来嘛!”躲在树后被蚊子叮得又痛又痒,强忍了那许久结果却是白受罪一场,真气死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好奇心重非要跟来看看,莫言心里暗自嘀咕,嘴里却不敢回半个字,只赶忙追上已快步离去的主子。

    良久,再没有任何人打扰,湖边的芙亭里终于传出声音。

    “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庄锋璿朝已走远的两人扬颌,若说白世非娶夏闲娉是迫不得已,那么这个张绿漾呢?

    “小孩子赌气。”白世非意兴阑珊,“你的事怎样了?”

    “终于联络上那位师太了,她回信说开封城外无心庵的主持是她同门师妹,让迎眉先上山去与她师妹商议,她过几日便来开封。”

    “若按我的意思,你们便走了又如何,何必顾忌那么多。”

    “迎眉有她的道理,就算你无所谓背负休妻的骂名,她终归也需要给晏大人和晏夫人一个交代。”说话间庄锋璿深感歉意,“说起来还是我们二人连累了你。”若不是白世非代他娶了晏迎眉,使得刘娥能够挟晏殊以威逼,白府原本无须再迎娶什么二夫人三夫人。

    不以为意地一笑:“就算没有你们,她也会设法寻别的由头。”

    父母双亡后一颗孤零的伤心无从寄托,全心全意终日钻研生意,唯愿让父母在天之灵也能看到,他没有枉费他们生前教导的苦心,那三年里,他唯一只在忙碌中才能获得一丝慰藉,直到,她来了这里……

    “我记得你当时虽然答应了太后要娶夏闲娉,但直到年初她召你进宫催婚,你也硬是把婚期拖到了三月份。”

    “所以我也算没保住晏大人。”作为交换条件晏书本不应被办,无奈他拖延太久,还是把老太婆给惹出了火气。

    庄锋璿微微笑起来:“为了小丫头吧。”

    白世非沉默,半响后懒懒起身,走出亭外:“睡了。”

    已然用上一生真心,却仍捉不住她的半点肝肠,得不到丝毫眷恋,动辄将他推开千里之外,这般一而再地反复纠缠还乱,内心只觉倦意索然,已不欲朋辈慰寂寥。

    锲而不舍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迎眉说那天她之所以故意输棋,是因为你和夏小姐撇开众人独自用膳去了。”

    白世非愕然回首:“胡说八道,我何时与她独自用膳了。”

    庄锋璿好笑扬言:“那个叫昭缇的丫头可是这么说的。”

    微蹙俊眉乍然展开,了悟的暗眸从庄锋璿脸上一掠而过,谢绝旁人看戏而拂袖转身,再出声已隐然含笑:“绝无此事。”

    原本的满腔抑闷,终究淡淡驱散了些。

    漫步而回,还未走出花丛小径,已隐约听闻第一楼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白镜既气愤又冷冷地怪叫:“那死丫头说的话你们也信?!院里的小子全都告诉我了,那日公子在屋子里等得心焦,便走出了庭院外头,不料那女人正好端着托盘到来。”

    “是不是公子就让她进第一楼了?”晚晴心急质询。

    白镜几乎气绝:“你今儿是不是没带大脑出门?公子要是会让她进第一楼,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在院子里摆一个五方龙神银阵?”

    “你嚷什么嚷!没有便没有呗,后来倒是怎样了?”

    “既然被那女人撞个正着,以公子的风度翩翩自也不会马上掉头就走,便与她婉言了几句,只说已用罢午膳正有事要去管事房一趟。”言下之意自是无暇多作逗留,说到此际声调陡然拉高,变得甚为不屑,“谁知道那女人竟然面露委屈之色,当场流下泪来,又一味低声央求,希望公子陪她到那边的凉亭里稍坐片刻,等她自个儿饮了那碗三脆羹。”

    晚晴讥讽:“果然和那丫头是一条扁担上的货色。”只差一个挑担的人了。

    “那女人娇滴滴梨花带雨似的,便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动三分恻隐之心,更何况咱们公子?他平素待人有多温柔你也不是不知道,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曾疾言厉色过,虽然以他的绝顶聪明未必看不出那女人的用意,却总归忍不下心就这么撇下她走了不是?”

    晚晴恨啐一声:“有什么忍不下心的,狐媚手段了不起啊?也就你们这些骨头轻的男人才吃那一套。”

    看她一脸愤色,白镜不敢辩驳,只道:“公子无奈之下只好陪她到那亭中坐了片刻,我听院子里的说便连半刻更漏也不到,那会儿昭缇没跟过去,可能为了让那女人和公子独处吧,她约莫便是趁这空儿去了膳厅装模作样。”

    “那死泼蹄子!总有一日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不是我多嘴,你也劝劝那位小祖宗,别有的没的总和公子置气,便她进来白府的这大半年,公子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是今儿要费神哄她高兴,就是明儿要花心思讨她欢喜,我们这些做小的看着都觉得他累。”

    说到这个晚晴便泄气:“又不是没劝过,晚弄晚玉和我姐妹三人,数不清戳着她脑门说了多少回了,可她就那性子,我们能怎么办呢?话说回来,公子不就喜欢她那硬脾气吗?不然放着府中那么多如花似玉的侍婢他一个也不中意,偏偏就只看上最死心眼的那个。”

    半抹弦月从乌云中探出来挂上西梢,淡柔月光洒在石径中独立的身影上,一袭白衣被月色银华照映如水,直到花丛外的嘟囔收起而后脚步声渐悄消失,俊秀身影依然未动,轻浅笑痕似在回味方才无意中听篱察壁的所言。

    恻隐?温柔?当其时他不过是顺水行舟。

    夏闲娉需要时机,他便予她合情合理的时机,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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