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洞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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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得良策在

    转眼到了正月末,辽使萧从顺抵达汴梁城,上朝觐见时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个请求,以宋使到契丹都能见到契丹国太后为由,当朝请见垂帘听政的章献太后。

    乍闻此言,阶下百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做声。

    一帘之隔内,刘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挥退打算上前领旨的周晋,压低声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处理。”

    坐在大殿宝座上的赵祯瞟了眼纹风不动的帘子,内里无声无息,一抹分不清什么含义的轻微笑意在他唇边流转,轻声开口,却是柔弱地将烫手山芋抛将出去:“众卿家以为如何?”

    皇上既已开了金口,臣子们哪个还敢继续装聋作哑?

    朝廷上刹时像一锅煮开的粥,东西阶两班列纷纷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窃窃议论,一个个似在认真商议此举是否恰当,但却就没有谁肯轻易站出来做第一个献策之人。

    过了盏茶时间,朝议仍不能决。

    赵祯不耐烦了,倾身向前,眼风刚好瞥过兼任馆伴使却没有参与到议论中的薛奎,随口问:“薛爱卿怎么看?”

    薛奎出列,扬声奏道:“启禀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见到太后之面,更何况他国使者?窃以为此举于礼不合。”简直是有辱国体。

    “薛卿所言甚是。”赵祯似没主见地附和。

    当下便回绝了辽使。

    帘子内刘娥对周晋淡声道:“你使人上书参薛奎一本。”

    周晋躬身应了声是,这机会得来全不费功夫,时与进谒太庙已事隔一月,群臣当无话可说:“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办有损她在朝中威信。

    刘娥笑笑:“这种事情宜迟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记得不在意之后,可不就好办多了?”

    “太后高才,卑职受教。”

    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白府。

    邓达园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进谗言,诽谤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见太后面’一言,是对外朝使臣泄漏了我朝秘密。”

    “太后对薛奎如何处置?”

    “罢为集贤殿学士,初时欲知井州,后来吕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经几次在西边边境做过地方官,熟悉玉门关一带的风土人情,所以请太后将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后同意了吕丞相的提议。”

    “她自然乐得同意,秦州是边塞要地,虽然常年派驻重兵把守,但是该处土地贫瘠,军帐粮饷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时只要太后想进一步打压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过些时候,等薛奎启程赴任之后,你便知会皇上对赵元欢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绝妙,若是先贬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党项族一事,只怕多少会引起太后疑心,公子偏把这两件事情颠倒过来,先落实了需严加看守党项族人,再引发薛大人被贬谪出京,这一来水到渠成,太后便有些什么想法,大致也就觉得只是个巧合而已。”

    边关要害改由薛奎镇守,也就意味着已顺利落入赵祯的掌握,若然党项族血气方刚的新任首领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届时战与不战,已经不是千山万里之外安坐在皇城内的刘娥说了算了。

    “接下去公子作何盘算?”

    白世非含笑道:“卖八王爷赵元俨一个大人情。”

    既已把吕夷简牵扯进来,说不得要为他铺好后路。

    门外白镜高声道:“公子,庄锋璿少爷来了。”

    白世非一听喜出望外,当即撇下邓达园,提起衣摆就往外奔将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门外候着。

    庄锋璿没想到白世非对自己的到访会兴奋至此,情意溢于言表,真挚异常的俊颜上完全是一派胸无城府,心里不由得大为感动,胸臆间一股热潮翻腾,却嘴拙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用力拍了拍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脸上笑容,转头吩咐白镜:“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楼,将夫人和小坠请来,记得开坛好酒,备好之后就让下人们都撤了吧,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镜应声去作安排。

    白世非与庄锋璿相偕往第一楼走回去。

    “庄大兄台此次到来是有什么事儿么?还是纯粹路过?抑或是——”白世非嘿声一笑,坏坏地冲庄锋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庄锋璿失笑:“本来是路过,顺道儿有些事要办而已。”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过士别三日,没想到大哥也会说笑了。”

    “我在杭州已渐渐做得有些起色,这回有事经过开封,所以顺道来和你说一声,再过些时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后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庄锋璿担忧道:“我现在就担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里说不过去,只怕迎眉未必肯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我走。”

    “大哥尽管放心,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总要想个好法子让你和晏小姐安安稳稳地比翼齐飞。”白世非说着说着想到自己和尚坠还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怅惘,轻轻叹了口气。

    庄锋璿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白世非揉揉鬓边太阳穴,话声中宠溺夹杂着烦恼:“我降不住那丫头。”

    庄锋璿先是一愕,然后朗笑出声。

    白世非尴尬万分,苦着脸道:“好不容易才让她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门,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张叔父会在这种时候也提出要招我为婿。”

    本来么,要推掉张士逊并非难事,许他将来一个宰相之职就成了,真正让他头疼的是张绿漾,那刁蛮女非要淌这趟混水,让张玮缙捎话给他,威胁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大肆张扬邵印过府一事。

    这一招还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让他苦无对策。

    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个意料之外行事无章法可寻的张绿漾。

    “你与尚姑娘说了没?”

    “这种时候哪敢和她说。”除非他想找死,才刚哄得她回心转意,最惨的莫过于那日他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许诺此生绝不再娶,而今才一转身,就说要同时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叹:“头疼不堪,我真是头疼不堪!”

    庄锋璿笑道:“难怪才刚我说要将迎眉带走时你变得一脸忧色。”

    “如果让小坠知道我还得娶张绿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离去的话,以她的性子怎么还肯继续留在白府。”想想当年她火烧自家父亲房帷的英雄事迹,到时他就算使尽浑身解数,只怕也拦她不住。

    庄锋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说走就能走,这事本还需从长计议,哪怕说她现在就能抽身,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儿解决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迟。”

    白世非舒了口气:“有大哥这句话我还放心了些。”

    庄锋璿瞥他一眼,“难得白公子也会在庄某人跟前装可怜,我还能不让你放心么?”

    白世非对他的揶揄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搁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该万死,只是情非得已,还请大哥见谅则个。”

    “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没有解决之道么。”

    白世非的俊颜上极少见地浮现一丝淡霞之色:

    “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了。”

    今夜凤求凰

    晏迎眉偕尚坠来到第一楼,见到庄锋璿在座,自然是惊喜莫名。

    一众仆人已被早早遣走,只余白镜在外间听传,席间四人在白世非的频频举敬下推杯就盏,闲话家常,欢声笑语不在话下。

    庄锋璿随口问及朝中诸事,一旁的晏迎眉听了,对其父晏书的事情亦颇为关注,不时详加细问,尚坠虽然极少开口,见白世非娓娓道来,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到了定昏时分,白世非抿酒润喉时被呛到,连咳几下,尚坠看他呛得有些狼狈,忍不住嘟囔:“就你晓得喝。”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调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抬手欲甩却怎也甩不开他,旁边晏迎眉已经掩嘴笑出声来。

    门外白镜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来请你去书房一趟,有急事相议。”

    “知道了。”白世非漫应了声,起身时也不放手,把尚坠一同拽了起来,“你就陪我一道去吧,免得一会儿我的酒劲上来,说不定会晕倒在路上。”又对庄锋璿和晏迎眉笑道,“两位稍坐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谁要陪你一道去,你晕了才好。”尚坠被他强扯得微恼,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话当真?”白世非笑谑,“那我非晕不可了。”说罢身子一软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坠惊呼,不得不以肩膀顶住他靠过来的身体,另一只手急急将他推向门外,低声埋怨:“你也不正经点儿。”

    白世非吃吃笑着与她掌心贴掌心,五指紧扣,接过白镜递来的玉笛和狐裘,飞快撅起嘘声唇形止住尚坠不明的惊叫,不动声色地对白镜道:“今儿风大,你且把门带上,莫让夫人受了寒。”

    白镜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坠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没会情郎了。”说完存心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坠,“也得让那两人如我们一般亲热亲热不是?”

    尚坠被他逗弄得有些酥软,又羞涩不已,极力侧过头去想避开他让人暖暖痒痒的气息:“你要带我去哪?怎地还把我的笛子也取了来。”

    白世非轻笑:“我俩好久没在园中相会了,且去溜一圈儿。”

    这些日子以来,不是她与他闹别扭,就是他被琐事缠身,已很长时间没再听过她吹曲子,多少有丝想念,旧时那些月下湖边的夜晚。

    尚坠不再作声,在黑暗中轻缓地跟随他的步履,由他牵着穿花拂叶,走过曲径桥栏,他的掌心温热炽人,说不出的暖麻愉悦从手臂一直传递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极其异样的情意。

    他回过首来,迎上她不自觉凝视他侧面的仰脸,眸如星闪微光,轻声道:“有没有种一生一世的感觉?”

    “没有。”她心慌,矢口否认。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牵着她走进辽阔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阁,以长袖拂开石上的微薄积雪,他为她解开狐裘,率先倚栏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来。

    她微有些迟疑。

    他耐心解释:“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凉。”话声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地一声倒在了他怀内。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双臂缠上她的腰肢,将她纤细的脊背全然贴入自己温热的胸膛内,然后在她耳边低低道:“冷么?”

    她还未能适应此等逾越常轨的亲热,既不敢挣扎,也不敢应声,只是飞快摇了摇头,被他禁锢在臂弯里的小身子如同置身于暖炉,确然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脸上滚烫得像要烧了起来,蚊声问道:“才刚在屋子里头,你说荆王的儿子被太后长期养在宫中,是怎么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还得从先帝时说起,据说在先帝临终前一刻,大臣们叩榻问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对大臣们先伸出五指,然后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么。”

    尚坠侧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荆王是先帝的亲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称,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让荆王继位么?”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谁也不敢妄测圣意。”

    尚坠好奇问道:“以你看来,觉得先帝会是何种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对皇上从小十分疼爱,断无把皇位外传的可能,他的意思无非两种,要么想让荆王摄政辅佐年幼的皇上,要么就是提醒诸臣提防,担心荆王有篡位之心。”

    尚坠轻轻呀了一声。

    “其时太后已当权,自然不希望赵元俨成为辅臣,听闻大臣们的议论后她派人向他们解释,说先帝所示只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并没有别的意思。”

    尚坠略有所悟:“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我以前在晏府时曾无意中听晏大人提及,说八王爷在先帝病逝后马上闭门谢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后对群臣解释一事,加上先帝在遗诏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后有权处理军国大事,荆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讳,所以对外谬称自己有阳狂病,不能上朝议事,近十年来一直深思沉晦,几乎闭门不出。”

    “那他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继位之后,太后就把荆王最疼爱的第三子赵祺接进了宫里,说是很喜欢那孩子,而今早已长大了,也还不肯放他出宫,大臣们曾多次请求,她始终推说让他给皇上伴读。”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估计起初约莫还是担心荆王有变。”所以将其子扣为人质,至于近几年,只怕暗地里已起了心思,必要时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赵祯,白世非以唇瓣轻蹭慢吮她耳坠下方的嫩肤,“而今太后已策谋自己身披帝服进谒太庙,想来赵祺再养在宫中也始终只是一个闲人罢了,我打算让吕丞相再去向太后求个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坠身子微僵,往他怀里缩了缩,想避开他的吻。

    他昵昵低唤她的名儿,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颈子,由下而上一点点吻至她的耳根,轻轻含住她的耳坠。

    她的思绪被熨得混沌飘散,不自觉微微逸出咦唔,脸庞被一只手掌扳向里,尖尖的下巴被勾了起来,他的唇覆住她绯嫩的小嘴,温柔勾缠,记忆中的丝甜和眼下的滋味重叠,那抹妙不可言在心间来来回回。

    慢慢地,藏在狐裘下搁在她腰际的手掌情难自禁,悄然往上抚去,她迷糊中惊恐欲动,却被他柔情的哑吟悄然瓦解,“我发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只你一个是我的人……”

    他扳起她的小脸,俯首吻住她唇,盈软摩挲的动作充满了爱怜,如同指腹下她是他在世仅剩的瑰宝,因之无比珍视,而迷情昏热的她只觉身轻如羽,魂散魄乱中涌起一股陌生的难耐之意。

    仿佛仅仅只是想让她熟悉一下情人之间的亲昵,他没有更进一步,最后克制地从她身上将唇手抽离,斯条慢理地为犹自轻喘的她整理好胸前衣襟。

    神志清醒过来,她有些不能接受,粉颊烧透,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低低叫道:“你快放开!”

    他低笑着仍然从背后抱紧她,下巴搁在她细致的肩窝,向她耳边呵气:“别动,我给你吹首曲子。”

    她果然不动了,颇为惊讶:“你会吹笛子?!”

    他笑而不语,松开环在她腰上的双臂,直起身子,拿过搁在一旁的玉笛,举而就唇,十指按在笛眼上,指尖轻动,撅唇吹去,一缕清婉悠扬的笛音绵绵地飘向夜空。

    她侧耳凝听,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甜蜜笑意,他吹的是一曲凤求凰。

    酒薰鸳枕暖

    未几日,早朝时果有大臣再度请求放荆王之子出宫,刘娥还是以留其在宫中做赵祯的伴读为由推搪,吕夷简出列奏禀:“其实皇上更应该多花时间亲近朝中儒臣,这样才能便于圣德的养成。”

    不少人站出来附议,众皆纷道吕丞相此言有理。

    刘娥见奏请者众,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想想近十年来荆王始终深居简出,既不上朝问政,也不与官员来往,对她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再者继续把赵祺留在宫中也确没有什么实在用处,还不如顺应群臣之意以显大度,于是准奏。

    因为庄锋璿的到来,原本要出门的白世非推迟了行程,日日与庄锋璿、晏迎眉及尚坠四人在府里出双入对,一众仆人对这种情形也早习以为常。

    在庄锋璿离去的前一夜,白世非依然是在第一楼为他设宴饯行。

    席间庄锋璿问:“世非你把交子铺户从成都府路的益州开设到了陕西路和河东路的并州太原城?”

    白世非应道:“虽然朝廷在益州设立了交子务,由京、朝官一二人担任监官,置抄纸院发行官交子,这种做法不错能杜绝伪造之弊,但官交子每事必向上呈报,怎也比不上我们这些私人的交子铺调钱来得快。”

    庄锋璿点头:“白氏所印交子用的都是上等楮纸,图案十分讲究,黑红相间,纸卷上还暗隐记号,且有亲笔押字,他人难以伪造。”

    “没错,而且我的交子铺恪守信用,随到随取,秦晋商人之间的大额交易都不愿把铜钱铁钱搬来运去,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慢慢已习惯使用交子票来付货物款子。”

    “有一点我想不通,交子虽然便利,也为官府允许,但始终只是在成都府、陕西路和河东路等地广为使用,在京城及附近各大州府和南边并不通用,你在北边大张旗鼓地扩张交子铺,用意何在?”

    白世非笑道:“还不就为了它是一盘赚钱的生意么。”要知道行商坐贾们拿交子票到铺户提现时,每贯需付给铺户三十文钱的利息,这笔费用不能不说相当可观。

    “你开设交子铺户仅是为了赢利?”庄锋璿怀疑地皱眉。

    “倒不尽然,我的目的是想在这个行当里做出广为流传的好信誉。”

    “这个行当?”庄锋璿沉思了一下,除了交子票这种纸钞,在京城乃至全国都流通的还有一种是——盐钞,目光闪过,他大为惊悚,“难道你想截流——”国库银饷?!

    白世非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见一旁尚坠听得似懂非懂,晏迎眉更因离别在即而有些闷闷不乐,便刻意扯开话题,聊起奇闻逸事来:

    “给你们说件好笑儿的,有个兖州来的张山人,在勾栏里靠说诨话为生,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擅作十七字诗讽刺达官贵人们,开封府不少有钱人为了免遭他的口诽,时不时会差人送他些酒食银子。却说有一次,某个朝廷大臣死在任上,有人作了首十七字诗嘲弄,这事传了开去,官府知道后悬赏缉捕作诗之人,当时不免怀疑是张山人作的,就把他拘来审问。”

    尚坠听得入迷:“后来怎样了?是他作的么?”

    “那张山人倒也不怕,在公堂上道,‘我在京城谋生几十年,作十七字诗是为了挣钱糊口,怎能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去嘲弄朝廷大臣呢?况且这个题目让我写,也不至于写得那么糟糕啊。’府尹听了哈哈大笑,当堂就把他放了。”

    话声未落在座三人已笑出声来。

    白世非见状忙趁热打铁,叫道:“我们轮着一人说一回,说不出的罚酒!说得不好笑的也得罚酒!大哥你先来。”

    庄锋璿紧想了想,道:“在勾栏里说话儿的还有个谈佛道的戴忻安,他曾说过一个笑话段子,有个和尚犯了罪,官府派一位衙差押解他,两人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饮,衙差喝得烂醉,和尚就把他的头发剃了而后逃走。衙差醒来之后遍寻和尚不着,摸摸自己的头,发现是光秃秃的,失声惊呼道:‘和尚倒在这里,我却到什么地方去了?’”

    余人听罢捧腹不已。

    白世非博闻识广,庄锋璿学问渊玄,晏迎眉和尚坠都是凭看过的书籍强记现说,而在这点上晏迎眉又比尚坠略胜一筹,一轮滔滔不绝之后尚坠开始搜肠刮肚,把些从丫头们那听来的好笑话儿也说完之后开始词穷。

    几轮下来,一张娇俏小脸已被白世非灌得嫣红。

    脑袋微晕的她连连摆手,直叫:“不来了!不来了!”

    白世非大笑:“不来就再罚三杯!”一手拿过酒杯,一手抬起她下巴,作势要把酒直接倒进她嘴里。

    尚坠赶紧挣开,跳离座位逃出他的抓捕范围:“前头没说过有这规矩!”

    白世非端起酒杯绕着桌子追她,大叫道:“现在有了!别跑!快喝!”

    “哪能说有就有!”她气得直叫,脚下却不敢停。

    “这府里我最大!我什么时候说有就有!”

    “我只道这府里猪最大!却原来那就是你哪!”

    “喔!还骂我!你死定了!”

    两人满屋子里你追我赶,互相驳斥,把晏迎眉乐得直不起腰。

    尚坠被白世非逼至角落,已无处可逃,眼看就要被逮到,她慌不择路尖叫着拧身窜进了旁边的一道门里,刚跑进去就觉得不对,转身想冲出来时却被已追进门内的白世非一把抱个正着,他扯高喉咙得意地狂笑。

    她红着脸低叫:“快让我出去!”

    白世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跑进了他的寝房。

    他脸上那抹带点恶劣的居心叵测的邪笑,让她不期然想起第一次在疏月庭拱门外遇见他的那个早上,微微恐慌地以手抵着他的胸膛,奔跑过后的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想干吗……”

    他不答话,只是收紧搂在她腰上的左手,把怀内春色圈至眼底,已然微酣的小脸艳若桃花,黑玉的眼此时变得迷蒙氤氲,更因带上一丝不敢直视他炽烈眼神的娇羞而份外妩媚动人。

    手中酒杯轻轻抵在她唇,白瓷杯沿微碾过她胭色欲滴的唇瓣,连带着他握杯的指尖也挑逗抚过,他缓缓地把杯里的酒一点点喂进她微开一线的唇缝,有一滴不经意坠落,在她衣襟上耸立的地方染出湿漉的圆点,把他的目光也往下带去。

    视线再一动不动,他喃喃呢哝:“心肝儿……”

    当最后一滴酒被喂进时他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扫荡吮去她丁香舌上残余的酒液而后与她勾弄戏缠,脚后跟无声无息地把房门扣成虚掩。

    杯子掉在地上,他的手掌迅速加入欲念蔓延的行列。

    情深似火,燎原焚烧。

    迷迷糊糊地,她被他半抱半拖着压入鸳鸯衾枕的床上,混沌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在他唇舌的封缄下激喘着推挡无力,惟微弱抗争,“小……小姐……”

    他碾唇至她耳畔,低低咭笑:“他们已经走了。”

    闻言人约略清醒,她用力推开他,他却顺势直起身子把烛火吹灭,手一拂放下锦帐,缠捉住欲翻身坐起的她,黑暗中他轻哄:“过了今夜,你在这府中的地位便定了。”

    她听得一怔,转瞬便明白过来,他是要在娶亲之前确立她的身份,心底酸甜难辨,一阵倾倒的晕眩,整个身子已被他覆拥在温热体下,她想躲开,却被他压紧而动弹不得,酒意复涌上来,螓首无助地左摇右摆。

    他的心头微有所歉,可今夜若不把这事儿完成,却恐再难有良机,用力拥紧她,再度附唇在她敏感耳沿,密密绵绵地低声慰怜。

    前路恐苍茫

    在庄锋璿离去后,初尝云雨的白世非整日里笑眯眯地,眉宇间尽见意气风发,接下来几天,他都想方设法把尚坠彻夜留在第一楼。

    一轮激情欢爱,酣畅过后她总不免瘫如雪泥,连眼睛也睁不开,软慵无力地枕在他臂弯里,嘴里喃声道:“我以前不明白,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后回门,而今终于懂了。”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连忘返,他爱极了两人之间的肌肤相亲。

    “若然每个夫君都同你一般……”她止住小猫一样的低哝,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时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欢,倘不幸遇上性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妇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边泛起笑痕,趁这时机,有意无意挑起旧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个人一僵,退出他怀抱,裹着被子翻过身去。

    无声轻叹,只得再度按下不谈,展臂将她的身子勾回怀内,在她耳边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样。”

    “什么?”

    “难怪赵三他们经常说,女子在餐桌上侍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饱。”

    “你……别、别来了……唔……”细微闷声被他以唇堵住,俄顷,她的挣扎渐软。

    “我再喂喂你……”他与她挑情戏语。

    寒夜漫漫,莫过于红绡帐暖,鸳被翻浪最是相宜。

    如此春宵频渡,仿似沾了蜜的夜里净是两人的调笑私语,交颈同眠,白世非餍足了闺房之乐。

    过了数日,邓达园接到急信,太原知州有意对交子铺户进行整治,打算效仿益州从前的做法,剔除不法之徒,专由官府指定十六户富商来进行经营。

    所谓力不到不为财,尽管白氏交子铺在太原占一席之地毫无问题,但也还是宜去打点一下以表诚意。

    白世非终于吩咐白镜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地作别佳人。

    邵印直把他送出府门外才低声道:“照公子的吩咐,聘礼已私下备好了。”

    白世非沉默了一会:“择个吉日给张家送过去罢。”

    “可需知会夫人?”

    “不用,你且把这事悄悄儿办了。”

    晏迎眉与尚坠情同姐妹,让她知晓了不过是徒然令她为难,到时她是告诉尚坠好还是不告诉的好?

    “那——”邵印小心地道,“不知坠姑娘那儿——公子可有——”

    白世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几日难得偷来浮生中最甜蜜快乐的时光,他与她缠绵都来不及,哪舍得把这烦心事儿说出来坏了兴致,加之内心也隐隐有些担忧,怕万一自己说了出来她会即时翻脸,再也不肯轻言原谅。

    这死结根本无从下手去解,且拖一日算一日。拖到她那颗石子似的小心肝什么时候肯低头认命,便好处理了:

    “瞒着她,等我回来再亲自和她解释。”他翻身上马,低头望向邵印,温眸内掠起一抹毋容置疑的薄冷星芒,“我对她怎样,想来你们都已清楚不过,在我回来之前府里绝不许泄露一点儿风声,明白了?”

    邵印连忙应声:“公子请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办妥贴了。”

    白世非点了点头,眸光飘向大门内,在旷阔前庭的尽头,一道细致身影犹倚门而立,即使隔着百丈开外,他也能感觉到她正往自己这边凝望,勒缰立马,他柔然一笑,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

    那边一只小手迟疑地举起,也朝他挥了挥,然后飞快收回袖底。唇边含着笑意,夹紧座下良驹,白世非一抖缰绳:“驾——”蓄势已久的矫健马儿疾窜而出,只见他束紧的黑发脑后,两抹绣银织金的湖蓝色冠带掠出飘动的烟影,一身白衣在晨光下潇洒飘展,玉指缠缰,修袖迎风而缭绕,足登金镫,罗袜蹑蹀而容与,俊绝之姿惹得路人驻足观望。

    白镜策骑紧跟在他身后,不消片刻,两人已纵马去远。

    邵印返回内堂,叫来几个口风紧密的年长仆从,如此这般窃语交代一番,众人便分头行事,几日后他请了媒婆子去张士逊家下好聘礼,定下与夏闲娉同天行礼的酒席日子。

    在邵印千叮万嘱之下,全部行事异常隐蔽,凡需出府的仆人都会被他严词嘱咐一番,是故就算有人曾在外头听闻了风声,回来后也不敢多提只言片语,由此白府里不曾冒出半点话星子。

    尚坠一贯大门不出,打从白世非离家后更是连疏月庭也没出几回,对此自然毫不知情,连同晏迎眉在内主仆两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不知不觉,立春过后蜇虫始振,鱼陟负冰,林苑后方的秋水无际湖开始解冻,忽尔一夜东风吹至,破冰湖水寒绕亭榭,半园杏花纷开如雪,新蕊妖娆占春。

    直到白世非捎信回来,说再过些时候便会回府,邵印才算松了口气。

    只不料千算万算,却算不过天,也是冥冥中合该有事发生。

    时刻关注府中动静轻易不肯出门的大管家,这日却因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这骨节眼上派人带来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病榻上思儿心切,盼女儿归宁省亲。

    晏迎眉一听既惊又急,在邵印闻讯赶回来前她已带同尚坠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万分的晏迎眉下了轿后一路往里奔去,跑过花厅时却愕见自家母亲端坐厅里,和父亲的几房姨娘正在说着笑儿,脸上气色温润,丝毫不象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杂,她强按下心里疑惑,皱眉唤道:“娘。”

    晏夫人满脸堆笑,暗暗冲她使个眼色令她噤声,然后将她招至身边。

    众姨娘见她忽然回来,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七嘴八舌寒暄过后,大都看出来了这母女俩有话要说,便一个接一个找借口离开。

    纵是多情枉

    晏夫人把侍婢们也摒退,除了母女俩外只留下尚坠,蔼声道:“坠儿,你也坐下来罢。”

    尚坠谢过,却没有坐下,只是退到稍远一点的案桌旁侯着。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晏迎眉开口问道。

    “我找你回来是有事想问你。”晏夫人仔细端详女儿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词酌句后试探地问,“你在夫家过得如何?”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晏迎眉闲闲地笑起来,“娘但看女儿的模样也不像过得差不是?虽然说不上逍遥快活,也算少忧无虑,不但饮食起居十分讲究,日常里被照顾周全,便是行动也相当自由自在。”

    “这样啊……”晏夫人眉头轻锁,又问,“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无声息地立着的尚坠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绞绶带。

    晏迎眉端起茶杯轻抿:“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好了。”

    “我听闻外头有传言,说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声:“那些坊间巷底的闲话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儿嫁的是何等风流人物,便那瓦子里拿他说字儿的勾栏就不下五六处,每日里也不知瞎编多少他的段子,在茶余饭后传来传去。”

    晏夫人叹了口气:“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亲那么久,肚子里始终没一点消息,昨儿你爹又和我说,你那位要在下月里同一天迎娶夏张两家的女儿,你说娘怎能不担心?”

    尚坠倏地抬起首来,看了看晏夫人,惊骇的目光飞快转向晏迎眉。

    晏迎眉与她一样大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闲娉么?怎的又多出来一个张家的女儿?还在同一天迎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亲面前露出破绽,只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难处,太后明摆着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里,他纵然万般不愿也是推搪不得,至于张家么……”说到这里,似微愁地轻唉了一声。

    不明就里的晏夫人果然接过话头:“听说那张绿漾与他是青梅竹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想原来是她,眸子微侧望去,尚坠的脸已白如金纸,仿似连人也站不稳了,以手轻轻撑在案角,有些摇摇欲坠。

    晏迎眉不禁有些担心,当下对母亲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张家也罢,想爬到女儿头上也不见得那么容易。”又闲话几句,便借口府里还有事,站起来准备离去。

    一动不动僵立原地的尚坠象是魂魄离了体,神情呆滞茫然,直到晏迎眉出声叫唤,她涣散的眸光闻声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抬腿迈出时足底虚浮,身子一软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惊,再顾不得母亲就在一旁,慌忙过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弯下腰去的她,两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问晏迎眉是怎么回事,她已拖着尚坠急急告辞。

    出了门之后,尚坠的神色已逐渐回复平静,轻轻执着晏迎眉的手腕让她放开自己,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哑声道:“我没事。”

    晏迎眉无奈地看着她:“你也别动气,先回去弄个明白。”

    尚坠一声不发。

    不多会回到白府,晏迎眉一踏进偏厅便把小厮唤至跟前:“怎地不见邵管家?”

    “今儿来了一批新的箱奁案椅,大管家正让人收拾浣珠阁和饮绿居呢。”

    若是平时晏迎眉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异常,而今既已知晓邵印有事相瞒,一听小厮这么说,不难想到邵印已着手准备那两房的住处,由此可知他私下里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命人去寻他。

    俄顷,邵印匆忙赶来。

    晏迎眉盯着他:“大管家最近忙什么呢?”

    邵印一听她口气不善,站在她身后的那位更是脸色苍白,气氛明显有异,不由得心头一紧,恭声应道:“回夫人话,老奴也没什么忙的,都只是一些拉杂小事。”

    “是么?没什么忙的?那可就奇了,我怎地听说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了一批案椅用具?对了,浣珠阁和饮绿居可收拾停当了?白府是汴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大管家给那两房置办的物件,一样样可千万不能低了档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里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贵重几分才行,不然传出去只怕会让夏张两家误以为,是我有意欺负那新入门的。”

    邵印额上渗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该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来,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哟,大管家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你怎的就该死了?”

    “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千不该万不该把事情瞒着夫人。”

    “你现在倒是知道不该了。”晏迎眉冷笑,本待还要再损他几句,好为尚坠出一口恶气,不料尚坠却在身后轻轻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头上,唇一抿:“你起来吧。”

    邵印应声站了起来,眼角余光掠过她身后的尚坠,躬身道:“夫人容老奴斗胆说一句,公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让此事坏了——坠姑娘的心情,他临出门前曾交代过,回来后会亲自向坠姑娘解释清楚。”

    一直沉默不语的尚坠终于开口:“大管家何时知道这事的?”顿了顿,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张府拜会那时?”

    邵印心头一凛,迟疑了下,却不得不如实相告:“也不是那时——是过后不久。”

    果然,是那人与她同房之前。

    “什么时候给张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了之后,这么说来他在出门前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独独瞒着她。

    尚坠唇边露出一丝惨淡飘忽的笑意,那人哪里是怕她不开心,只怕是不想他自己不开心,明知她难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瞒到底,只想法子先夺了她的身子,让她无路可退。

    他的声声誓愿言犹在耳,没想到才一转身,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与邵印暗暗对视一眼,却都不敢拦这小祖宗,两人跟着她走出偏厅门口,邵印对站在近处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没走出几步,尚坠倏然螓首微侧,哑声含寒:“别跟着来。”

    故园已尘荒

    小甜水巷里与南食店和李家姜铺相邻不远处坐落着一户人家,门庭的角檐斗拱因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已显破败颓形,两扇残旧斑驳的木门几乎已看不大出来曾经漆乌,门扉紧掩着,庭院深深的里间静悄悄地不闻一丝声响。

    尚坠站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对偶尔经过的路人投来的讶异目光茫然不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慢慢走过去,一步步踏上台阶,门环上扣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明知道不可能把门打开也还是抬起手来,贴着门扉往里轻轻推去,喀地一声响,巴掌宽的门缝现于眼前。

    院落里青砖地面雪土积尘,围墙墙体上有蜿蜒的细小裂缝,廊柱蛛网结灰,到处苔藓遍生,一派荒芜苍凉景象,不知已人迹罕至多少年。

    她把额头抵在蚀痕斑斑的旧时门上,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

    合上眼,耳际仿佛依稀仍能听见母亲温柔的叮嘱声。

    “坠儿,别跑那么快,小心一会摔倒……坠儿,慢点儿吃,别噎着了……坠儿,来试试这身衣裳,娘给你新做的……乖,听娘的话别这样对你爹……傻孩子,别哭,娘的身子没大碍,听话去睡觉,等明早醒来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脸,汹涌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蔓延了整个手背。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忘记?

    为什么别家女孩儿的娘亲都健在,惟独她小小年纪就再也没有人疼爱……为什么那个人已经有了娘还不满足,还要再娶姨娘……

    几个少年哥儿高声说笑着从南食店里出来,张玮缙夹在人群当中,不经意间看见了不远处那道伏在门上双肩微微抽动的细致身影,凝目细看了下:“咦?怎么那么像小天仙?”

    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走近时看清了确然是尚坠的侧面,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么会在这里?”

    受惊的人儿倏然抬起头来,一张泪水纵横说不出悲伤哀切的小脸映入张玮缙的眼帘,几乎没把他吓傻在当场,急急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醒觉失态的尚坠飞快背过身去拭泪。

    张玮缙跑回去,和那些个好奇地翘首往这边张望的少爷们交代几句,推搡着把人都送走之后,赶紧再回到尚坠身边。

    已收拾好情绪的尚坠仍不肯看他,始终低着头,红肿双目避不见人:“我没事,你走吧。”说罢自顾自快步离去。

    张玮缙急忙跟上前去:“你别这样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定帮你出气。”

    “没的事,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不可能!没事你刚才为什么会哭——完了,欺负你的人不会是世非吧?”张玮缙迭声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让她停下来好好说话,“难不成是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坠慌忙躲开他的手,一时被逼急了,满含怒气地低斥:“不关你的事,你别再跟着我!”避过迎面而来的一顶四人轿子,脚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没小跑起来。

    张玮缙嘻嘻一笑:“今儿个你不说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与两人擦身而过的轿子里忽然传出一声急促的喝令:“快停!”

    脚夫们连忙把轿子停下,帘子被人从里头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缓地钻了出来,大步跨出轿子的抬杆外,转过身来望向已走过几家铺面的张玮缙和尚坠。

    一个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对方独自离去,另一个始终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十足像是一对在闹别扭的小情侣,看在路人眼里虽然对他们的出格举止惊讶不已,同时又不自觉弯起唇角,只觉这年少情怀十分逗趣。

    轿中人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回首召来随轿的家仆:“去查一查那哥儿,看是哪府的少爷。”

    从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门大街,再过得胜桥,经由东十字大街走到旧曹门街,无论尚坠是怒容满面还是出言驱赶,始终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的张玮缙,在州街上来来回回绕了一圈儿,已是晚膳时分。

    被他一番纠缠下来,她原本感怀身世一腔无家可归的心酸凄凉,不知不觉中慢慢淡化,看看天色已然渐暮,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晏迎眉实也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只得拐过东榆林巷,出了宋门。

    张玮缙见她终于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来,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来,有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进门,少不得也会在外头安置一两处销金窝。”

    尚坠冷哼出声:“白老爷生前就不曾做过这种龌龊事。”

    张玮缙张了张嘴,一时语塞,随后辩解道:“哪能拿白伯父做准绳,他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人,可你看这街上,这边店子里的,那边铺户里的,那些与我一样的男子哪个不都只是常人?”

    尚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只因为你们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惭地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了么?古语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说白了不过是你们不肯为,不愿意为。”

    张玮缙呆住。

    尚坠低首:“谢谢你今儿陪我,你回去吧。”

    张玮缙目送她走进白府大门,轻轻甩了甩脑袋,笑笑离去。

    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从藏身的树木后走出来,远远地尾随着他。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作武师打扮的身影在尚坠进去之后也闪入了白府大门,匆匆奔往管事房,寻着邵印,俯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邵印听罢,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仔细思量下,最后还是提笔修书一封:

    “你拿着这封银子去左掖门,把信交给急脚递里一个姓王的铺兵,叫他快马加鞭给公子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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