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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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石交年祭

    开封城内大小林立的店铺早在一两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过年杂什的竞卖,有锦装新衣,大小门神,来年历日,金彩缕花,桃符对联等,腊八节过后白府也开始置办起年货来,腌制腊肉,酿酒碾米,洒扫门阁,清洁庭户,购置祭祀用的各式酒果,准备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腊月中旬,庄锋璿来了白府,打算在此间过年。

    自从廊下相遇之后,尚坠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却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说一句话儿。

    不管白世非是趁没人时候围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地求饶,还是托白镜送去悔书指天发誓以后再不惹她生气,全都没用,第二日她见到他时,依然是冷冷的一眼,然后自顾自忙活。

    便连他晚上邀庄锋璿与晏迎眉到第一楼闲谈小酌,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过来。

    白世非被憋得无计可施,叫苦连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个表弟一直很喜欢尚坠,她当时避着他的情形就如同而今避着你,表弟没办法,只好来央我寻机让他和尚坠独自见上一面。”

    难得听到旁人提起她的过去,白世非满怀兴致:“你帮他了吗?”

    “我先去试探那丫头,结果她说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她发誓会一个月不理我。”

    庄锋璿也好奇起来:“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奈不过表弟的苦苦哀求还是答应了他,安排他们独自见了一面,我本以为那丫头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见过他后,真个跟我犯起倔来,果真整整一个月不和我说半句话儿,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这小娃儿……”白世非抚额哀叹。

    庄锋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还得再熬半个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着,大言不惭地道:“只要能抱得美人归,便再熬几个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闪动,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时多了一份盎然兴味,“她是打小被卖进晏府的吗?”

    不料他突出此问,晏迎眉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庄锋璿看两人这一问一答,仿佛都有些异样,眉一挑还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声道:“大哥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在南门大街上纵马的那个雪天?”

    “记得,当时你差点撞到一个小童子,还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侧首,半笑着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对不对?”

    晏迎眉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她面前千万不要提起,不然准落不着好。”

    白世非点点头,端起酒杯慢慢饮罢,眼内隐着一抹深思,没再追问下去。

    似乎一夜之间,腊梅盛开,白府内花色满园,香飘十里。

    到了腊月廿四这天,因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府里也十分隆重,早几日便已将灶台、案桌、锅碗瓢盆等收拾干净利索。

    祭拜这日,揭下灶台上贴了整整一年已被烟薰得黑糊的灶君画像,摆上猪头、双鱼、豆沙、饴糖、粉饵等丰盛供品和诸式酒果,把揭下的画像放在香炉里焚化,再烧了合府替代钱纸,然后再在灶台上方张贴新的灶君像,画像两边附上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后以酒糟细细涂抹灶门。

    白府每年轮换,放一批仆人回家过年,为了方便这些人早日回去,府里每年为仆役而设的年夜饭都提前在廿四这天举行,于是一番烦复祭仪送神完毕,邵印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安排晚饭酒席。

    白世非与邓达园则往书房而去。

    “自太后下旨欲披帝服进谒太庙之后,便遭到同为参知政事的晏大人和礼部薛奎的反对,晏大人以四书中尚书周官卷所载礼文在朝上陈词,认为太后祭祀时应该穿戴的是王后之服而非帝王之服。”邓达园禀道。

    “那薛奎又说了什么?”

    “其他辅政大臣皆不敢言,唯独薛丞相站出来说,如果太后一定要穿成那样去拜见祖宗,那行礼时她是用男子的拜礼还是用女子的拜礼呢?”

    白世非失笑出声:“他倒也敢言。”

    “薛丞相始终力陈太后此举不可。”

    “这薛奎是三朝元老,为人刚毅不阿,严明清正,便太后也难奈他何。”

    “太后虽然大为不悦,但在两位丞相大人力谏之下却也不得不作出让步,她虽然没有完全采纳他们的谏言,也还是令人对衮服作了改动,仍以皇帝式样,但就减其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也不佩剑,最后她祭祀时穿戴的终究不是完整齐全的皇帝衮冕服式。”

    “也只能这样了。”白世非微微苦笑,“能逼得她作出改动已属不易,你且看着吧,过了年她必然要寻机降罪于晏薛二人,这一遭便是本公子也无法脱身事外。”神色间有些阴郁,似心里悬着一丝不明顾虑。

    “没有应对之策吗?”

    “这时候她正在气头上,断不能轻举妄动,你吩咐下去,都静着点儿先过个安稳年,余事出了年再说。”

    “小的明白。”

    白世非针锋相对地为刘娥设下的这番扰攘,不无投石问路之意,是故而今宜以静制动,且看她如何出招,反应是深是浅。

    谈话间,邵印端着裁剪整齐的一沓红纸来见。

    “公子,就快上桌开饭,好写封包了。”

    白镜进来磨了墨,白世非提笔在红纸内随意写下不同数目的赏钱,邵印又唤来几个小厮,七手八脚把每张写好的红纸都拿到取暖的炭盆上方,把墨汁烤干,然后折成一个个红包。

    全整好后邵印端着盛满红包的托盘,领着小厮们兴冲冲往膳厅而去。

    白世非含笑目送他们走远,然后眸光闪向桌上一角,拈来遗留在角落的一张红纸,提笔而就,拿到炭火上烤干,折好藏进袖底,也提步离开。

    合卺写君心

    膳厅中已摆好酒筵,三位管家和管事们都已到齐,只等白世非入席为敬。

    两旁侧厅也各摆了几桌,能在此间落座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仆婢,不是于府外跟随邓达园听差办事,就是在府里近身随侍两房主子,一干人几乎个个都能被白世非叫出名来。

    其余小厮仆妇在各房内自行围桌,菜式丰盛不谈,由此合府欢聚一堂。

    宴饮很快过了三盏酒食,各桌开始你来我往,相互祝敬屠苏酒,便连白世非也站起身来,一一敬过各房管事,对每位向他支薪领饷的属下逐一表以谢意,这些管事们的大封红包自然早由邵印和邓达园另发了下去。

    众人闹了多会儿后,逐渐把目标对准白世非,一个接一个端着酒杯拥上前去,笑容满面的他来者不拒,甚至逮些相熟的仆从婢女还调逗几句,反敬回去,一时间杯光盏影,喧声四闹,笑语满堂。

    轮到尚坠时她早被晚晴晚弄等人闹过几回,因着这异样热烈的气氛,难得地也落落大方,上前来与白世非说着祝词:“奴婢祝愿公子来年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眼前人儿的娇颜泛起三分桃映酡红,原本一双明眸善睐的清瞳也已不知不觉中撤下了平日的戒备之色,被酒意映染成水汪汪的柔然,白世非凝视着她,轻笑吟道:“胭脂未扑红映雪,秋水生波眼儿媚。”

    羞意顿然大炽,这场合却绝不可能发作,尚坠只得恼剜了他一眼。

    “哇!公子爷你好不偏心!只对坠子一人吟诗!”白镜带头起哄。

    斜睨贴身侍从一眼,十分嚣张:“我何止只对坠子吟诗。”忽地将她拉近面前,握杯的手勾向她的右手,“我还要和坠子喝交杯酒呢!”就着她僵住的手臂一饮而尽。

    这出其不意的动作将尚坠震呆在场,僵然瞪着他笑眯眯的眼眸,无法辨明他此举到底是又捉弄了她一回,还是别有些不同含义,一众仆婢却已在失惊中比她先反应过来,连笑带闹地全拥了过来,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催促。

    晚晴甚至兴奋得直接托起她的手臂,让她手中杯子往唇上凑去,“坠子快喝!公子都已经喝了!快!白镜你去拿酒来,这交杯酒非喝满三杯不可!大家说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众口同声高应,更兼起哄叫嚷,“坠子再不喝我们可用灌的了!”

    笑闹一声高似一声,身旁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尚坠不得已只好把杯中酒尽饮,幸而她的面容早被酒意染红,所以旁人也看不出异样,只一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世非看着她抿酒时娇艳欲滴的唇瓣,心尖别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微妙滋味。

    商雪娥皱眉看着眼前一幕,虽然对白世非的出格之举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群情汹涌,难得一年一回的团圆饭,也无意出言扫兴。

    那边白世非和尚坠被围脱身不得,这厢邵印和邓达园无声起立。

    商雪娥不解地望向邵印:“怎么了?”

    邵印蔼声轻道:“这会儿是少年人耍乐的光景,我等在场只会令他们玩儿不够尽兴,忙了一天这把老骨头也快散架了,还不如早点回房歇着,后头几日还有得咱们忙呢。”

    商雪娥想想,觉得言之有理,也站了起来,其余年纪稍长之人亦相继起身,跟随几位管家悄然离席,原本满座的一桌主席,不多会便只剩下比邻而坐的晏迎眉和庄锋璿,两人轻轻相视一笑。

    晏迎眉微微偏首向他,借着长袖遮掩低语:“我就没见过比你这兄弟还更善使机会的人。”

    白世非在此时此地耍上这么一出,有意无意之间已是向府内昭告尚坠的身份,这夜之后她在府中地位会截然不同,底下众人大致已心照不宣,从此把她归结为——公子的人。

    庄锋璿轻笑着望向人群中间:“瞧他那样儿,估摸着还有好戏可看。”

    走也走不得的尚坠被围观相迫不过,羞懊无奈之下,最后还是满脸通红地和表面上对逼酒半推半就实则乐见其成的白世非交臂饮了三杯,众人这才尽兴散开。

    趁无人注意,她忽然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他失声痛呼时她早钻入人堆,有仆人闻声回过头来,白世非苦着一张脸,仿佛委屈得欲哭无泪。

    庄锋璿哈哈大笑,晏迎眉也弯起了一双剪水瞳子。

    最让仆婢们兴奋期待的宴席尾声终于到来。

    每年团夜饭时候,除了邵印循例给派发的红包之外,厅中案上还摆有放着大叠红纸封的托盘,纸封内自然便是白世非亲笔写下——从几文钱到几贯几两、几十两乃至几百两不等的赏钱,仆婢们可挨个上前抽取,之后凭自己抽到的大红封包去账房支取现银。

    这是每年仅有一次天降横财的好机会,所以人人翘首期待。

    当已经被所有人灌了好几轮的白世非掷下杯子吆喝一声,仆婢们即刻发出兴奋不已的尖叫,全都迅速拥到案前,笑着你推我搡,一会便自觉排好了队伍。

    白世非站在案后,把面前的红纸封摊成扇状。

    第一个上来的是白镜,他先双掌合十,喃声祷告,然后闭目摸去,从中抽出一个封包时快速睁眼,紧张不已地把纸封一点点拆开,仿佛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就连旁观等候的人刹那也全屏息静气,只掂足翘首望去。

    眼帘终于清晰映入纸内所写数目,白镜刹时蹦了起来:“哇!五十两!满足了!我太满足了!”得意扬扬地叫声惹来身后一片笑骂。

    底下一个个摩拳擦掌,轮候在前的跃跃欲试,排得较后的心急不已,同时晏迎眉房里的晚晴上前抽罢,打开一看,小脸骤垮,垂头丧气地嘟着嘴:“老天爷今儿个没长眼,我的只有三十文。”

    很快轮到尚坠,她和其他人一样也被这紧张刺激的气氛感染得兴奋不已,走上前,对着已被抽得散乱的纸封正待下手,白世非却一时兴起,叫道:“我来帮小坠抽一个,保证没有一百两也有三百两!”

    众皆齐声大笑:“公子说错了!是没有三百两也有一百两!”

    玉面被酒意熏氲得如飞樱落雪,白世非笑着抬起手来,长袖往案面一拂,在旁看热闹的庄锋璿目光忽地闪了闪,饶有兴味地向晏迎眉递个眼色,示意她看仔细了。

    以修长指尖来回梭巡,最后白世非郑重其事地拈起当中一个,递予对面紧张等待的尚坠,星目蕴涵万千笑意。

    众人皆屏住了呼吸,这可是公子亲自抽的,不知内里会是多少?

    尚坠把纸封一角一角打开,看罢刹那神色变得极其怪异。

    有人忍不住叫了:“坠子快念啊!到底是多少?”

    在她身后不远的晚晴蹑步蹑脚走过来,忽然伸手就要抢夺,尚坠吓得尖叫,飞快躲过她的手,慌张地把红纸胡乱一搓捏在拳心,奇快道:“一两!只有一两!不是一百两呢!”

    当场嘘声四起:“哈哈哈,才一两!公子手气真差!”

    “快!前面的快点!别碍着我抽三百两!”

    尚坠悄悄退到厅边一角,右手依然紧张地捏成小拳头样,远远含羞夹恨地狠狠瞪着白世非,看在他一双笑眸内,窥空趁众人不注意时,装作十分无赖地飞快朝她眯了眯左眼。

    那个红纸封内以蝇头小楷写着:小美人,别生气了,我给你我的心。

    相亲与乘共

    没两日,为过年裁做的新衣新裳都送来了府里。

    邵印往疏月庭去见晏迎眉:“夫人,珠宝铺子来人说新上了一批钗翠,不知夫人想出门去自己挑呢,还是让掌柜拣些上等的送过来?”

    晏迎眉想了想,问:“公子在吗?”

    “才刚在偏厅,眼下大约在书房。”

    “这大冷的天还是别劳烦掌柜的走动了,这样吧,你去问问公子,他若得空儿,你就说我的意思,让他带坠姑娘去铺子里代我选上几件。”

    邵印领话而去。

    白世非听了,虽略为意外,却没有拒绝,于是邵印便差小厮去寻尚坠,只说夫人吩咐她随公子去挑几件珠钗头面,当尚坠依言而来,一顶暖轿已停在前庭的水痕石面上。

    选材精良的轿顶脊梁用朱红漆亮,上盖剪棕,四角翘起的檐子及舆边雕饰着木刻渗金的飞云盘龙,边沿围有尺长的花式绣额檐帘,两壁栏槛的云纹华案雕工精致,轿门和窗口垂着用料上乘的华贵帷幔。

    正想着这顶轿子不应是她坐的,那边白镜一见她出现,已连忙吩咐轿夫压下轿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走过去,踏上高脚,钻进轿子内,在有三人宽的舒适缎面软舆上坐了下来。

    白镜看她坐稳当了,便把帘子放下。

    在轿里静侯片刻,却始终不见有动静,尚坠才想撩开窗幔看看,忽然眼前一亮,白世非已掀开轿帘弯身进来,见到她在内明显一怔,动作却半点没停,待帘子摇荡着遮上轿门时他已安坐在她身边。

    根本没想到会与他共乘一轿的尚坠呆住,双腿僵拢原位,一时紧张得耳根飞起淡红,竟忘了向他请安,而原本宽敞的轿舆因他的加入刹时变得局促起来。

    轿子动了动后被抬起来,不知何故轿身却突地一斜,毫无防备的她“啊”地一声就往窗沿撞去,一只修长手臂飞快伸来把她拦腰一揽,为她解了围却反使她更加羞窘不安,才想端坐好点,哪知轿子忽然又是一晃,她的脑袋撞在白世非胸前的锁骨上,小小身子整个扑进了他怀内。

    白世非不得不一手抱紧她,另一手撩开窗幔,想看看怎么回事,为何今儿会这般不稳当,半隐帷后的眸光扫去,不意却看到随轿同行的白镜正在给脚夫们打眼色,见他掀开帷幔探视,马上一脸坏笑地朝他挤眉弄眼。

    刚想出声斥责,骤觉怀里软玉温香细动,一丝旖旎窜入心间引得心尖又浮起丝丝酥麻,轻轻干咳一声,抛给白镜一个别太过分的眼神,他垂好帷幔,那小方的窗格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回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怀里人儿暗暗地想退开,然而在她还来不及抓住什么平衡身体时,那轿子又像撞了石头似的把她再抛回他怀内,如此反复几次,她一张小脸早烧得通红,脑袋羞得几乎垂到了胸前,所以一点也没看见他唇边又翘起了邪气笑痕。

    总是忽然就被颠跌一下,到最后尚坠都已被颠得有点头晕,慢慢便放弃了与那恼人的轿子抗争,顺从地由着白世非的手臂环在她腰上。

    感觉到原本全身僵硬的她慢慢软柔下来,心神荡漾的白世非悄悄收紧臂弯,使她的小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把她整个儿搂笼在怀,而他呼吸时男性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眉额鬓角,从未经人事的她何曾试过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只觉有丝晕眩迷乱,一颗心跳动之快仿佛就要从衣裳底下蹦跶出来。

    两人被困在窄轿内,那独特的隔着衣物已是肌肤相亲的亲昵感慢慢在心间弥漫,不自觉地微微陶醉在这难得的甜蜜里,已潜藏多时的情愫被诱发,炽如利刃划破一线理智控制,隐隐狂奔的情潮找到了细微的出口。

    他俯首,寻着她的樱唇毫不犹豫轻轻含住……轿子突地一抛,使得两人额头相撞,她即时清醒过来。

    恼踢了两脚轿门,他强行收臂,使她挣扎着想逃避的身子始终挣不出他紧箍的臂弯,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定在最适合迎承他的美丽仰角,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潋滟的小嘴,他轻吮慢碾,只觉那滋味美妙得就算此刻让他死了也心甘情愿,索性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着她缩躲不过的嫣红小脸强悍地烙下点点吻印。

    轿子一路平稳到她终于放弃了涣散的意志,不自知地逐渐沉迷在他轻柔的勾逗里,她生涩的无意识的回应令他的索取开始变得狂野,那一腔从遇上她后已积聚千年的浓情烈意全部在她唇间崩溃,那么渴望她能明白他的爱意,即使要用他的命来换她一生的心。

    缠绵良久,餍足后他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呢喃着在她唇上长长喘息:“小坠……心肝儿……”微看她睁不开眼晕然酡红的娇颜,这才意识到怀内的小蛮腰几乎被自己揉碎。

    就在他希望轿子最好永远不要停下来时,白镜已在窗幔外轻声提醒:“公子,就快到了。”

    白世非轻拍怀内仍紧紧闭着不肯睁眼的嫣红小脸,有人害羞了呢,唇边泛起一抹满足的笑:“马上要下轿子了。”他柔声道。

    迷离长睫微微睁开一线,接触到他带笑的凝视即时别过头去,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好好,别动,乖。”他边哄着边把她放下,由得她迅速坐到轿子的另一头,似要在中间和他画出楚河汉界,看着她不肯也不敢回过头来的侧面,他唇边笑容无改,只觉心情奇好,她做什么他都不介意。

    拣翠芳客临

    轿子经过店铺最多、最热闹的得胜桥一带后往西行,在开封城里有名的专营真珠、香药、匹帛交易的潘楼街前停了下来,帘幔被从外撩起,白世非率先走了出来,然后伸手朝里,就见一只粉玉似的小手迟疑地从帘子后伸出,以一点点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掌心,路边不少行人认出了白府的轿舆和白世非,见此情景都惊讶地停步看了过来。

    尚坠根本意想不到,轿子外有百来道目光正好奇不已地恭候着,所以当她钻出轿门,直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被路人当成山怪一样紧盯不放时,当场有点傻住,倏然掉头,望向白世非的大眼内冒起小簇火焰。

    生怕小佳人又发飚,他赶紧转身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无辜的浅笑。

    真的很无辜呢,又不是他安排她与他同乘,白镜那小子捣鬼他也没办法嘛,暗笑不已地领着她往潘楼街南面走去。

    巷子两边店铺林立,门庭无不富丽堂皇,令普通百姓望而却步,店里买卖书画,珍玩,宝器,稀玉,珍珠,香药等应有尽有,这一带正是开封城内最大的金银彩帛交易场所,每一交易,动辄在千万钱以上。

    陆续有做掌柜、商贾打扮的人迎上前来朝白世非作揖行礼,每每惊异眼光总会迅速瞟过他身后的尚坠,她何曾与他一道出门,今日方算见识到他受瞩目的程度,她故意放慢脚步,远远落在与他隔着四五人的后面。

    “哇!小天仙!”

    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将尚坠吓得花容失色,来不及看清扑到眼前的是什么人,她已飞快奔到了回过头来的白世非身边,听到他不悦道:“玮缙。”

    尚坠从白世非侧后方悄悄看去,在他面前站着一位极年轻的穿戴华丽的公子哥儿,显然出身非富则贵,正笑嘻嘻地对着她半探出来的脸容挥手:“嘿!小天仙,还记得我吗?”

    她赶紧缩回脑袋,微微愕然,面前这人的脸容依稀有些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曾与之相见过?

    白世非忽然转身,长袖一展把她搂到面前,微笑道:“乖,我来给你介绍。”说罢另一只手温柔地抬起她已垂得极低的通红小脸,“这位是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大人的二少爷张玮缙。”

    她一愣,仰望着他,微蹙眉心仿佛在问,是暖炉会那天来过府里的吗?

    他以眼神告诉她,不错,正是那姐弟俩。

    张玮缙被面前两人似心意相通般的眉来眼去闷得直叫:“讨厌!你们不要当本少爷不在嘛!”

    哪知白世非搂着尚坠转身就走,嘴里还说:“我们别妨碍张二少了。”

    “喂!喂!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张玮缙急得直跺脚,却被白镜拦在原地没法追上前去。

    尚坠被带进了一家真珠铺子里。

    环视宽敞店面内雅致的格局和摆设,发现不少装饰上都雕有白府常见的特殊图纹,再看白世非如入无人之境,不待店主招呼已直接走进内里格间,落坐在招待贵客的案边椅内,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条街上有几家店是你的?”

    白世非眼一眨,万千遗憾地:“一家也没有。”

    从内厢匆匆出来迎接的掌柜听闻此言,笑了,接上他的话道:“只不过整条街两边的店门铺面都是白公子的而已,我们只是向公子赁下来做些小本生意。”

    尚坠用手掩住因咋舌而张圆的小嘴,她知道白府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天下无人能望其项背,不过从来没想过的是,白世非竟然富有到这种程度!

    一匣一匣的珠翠被人从里间捧出来,恭敬地摆在他面前。

    白世非随手拿起一支缀满宝石的金步摇,招手叫她上前,插在她素得毫无装点的乌发环鬓上,细细端详几眼,看得她小脸又一次飞红,有些不习惯地抬手想摸一摸发钗,惹得他慢声笑语:“玉手扶空触清风,翠步莲摇招明月。”

    牵过她来把那钗取下,他换上细巧镂花簪,左看一眼,却摇了摇头,又取起两枚精巧的金丝流苏卷垂珠为她别在耳坠上,右看一眼,还是摇头,换了一件又一件,几乎把所有端上来的珠宝什饰全为她试戴了一遍,直把她的髻环拨弄得已有些凌乱。

    他却还是不满意,一味地摇头皱眉:“真的好丑。”

    尚坠被他弄得已略有不耐,眼光开始变恼。

    侍候在旁的掌柜的腰越垂越低,惶恐地以袖口印着额上细汗,要知道不仅只是城里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常常在此画样订做头面,便连皇宫里头也不时与这老字号拿货,整个开封城内的真珠铺子,不可能还找得出比自家式样更新的宝饰来,可不曾想此刻却一件也入不了白世非眼里。

    “公子,这些全是时下最尚行的款样了……”

    白世非惊讶回首,看向惶恐不安的店主,很诚恳地道:“掌柜的你这些珠翠都很好,丑的是这个丫头而已。”他十分无奈地指指尚坠。

    那掌柜带汗的脸刹时青白难辩,嘴角抽搐,脸容憋得僵硬无比。

    要过一会,尚坠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她怒得用目光杀人,伸手就要把那些珠翠打翻,白世非赶紧从座上跳起,顾不得旁人在看,抓住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对旁边已经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掌柜笑道:“把才刚试过的那些都送到府里去。”

    “掌柜的?”忽外间店内忽然传来一声娇软叫唤。

    白世非闻声眸光闪了闪,这一失神便被尚坠摔开了他双手。

    他笑笑,示意店主出去招呼客人,然后眼风扫向白镜,转而停在尚坠脸上,温柔低语:“白镜先陪你回轿子里,且等我一下,我还有些事要交代掌柜的,说完马上过来,好吗?”

    见他还有正经事儿要做,尚坠自然应好。

    白镜立马趋上前来,趁白世非转身之际,与她耳语:“坠子,外间人多嘴杂,不如我和你从后门出去?”

    尚坠被他一言惊醒,心下虚了虚,她到底只是个丫鬟,虽然白世非时时处处表现得象是对她用了情,但以她此际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还不宜在外头显得和他不清不楚,于是赶紧对白镜应了声好。

    两人的脚步声响起,白世非悄然回过首来,神色有丝不定地凝视着尚坠的背影,直到她和白镜没入廊角,消失于视线之外,微微垂睫,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店里正领着丫头儿在挑拣珠翠的倩影抬眼望来,看见是他不免惊容带喜,慌忙起身福过万福:“不曾想公子在此,闲娉这厢有礼了。”

    白世非讶然,然后清俊面容便温然含笑,朝夏闲娉一揖,说话声如沐春风:“小可也想不到会在此间与夏小姐偶遇,别来无恙否?”

    “托公子洪福,闲娉安好无碍。”

    一旁她那位模样机灵的丫头忽然大胆插进话来:“小姐,这些货色你挑来拣去也不知选什么好,不如趁着白公子而今也在,请他帮帮眼拣上一两样儿?”

    夏闲娉脸色一正:“昭缇不得胡说,公子贵人事多,哪得闲工夫拣这些女儿家的杂什,还是不要劳烦他为好。”话虽如是说,一双含波生色的妙目却向白世非飘来,少不免暗含期待。

    白世非笑吟吟地应道:“我却不忙,只是对这些珠宝钗翠实在不懂行,若让我挑,只怕相中的不定是这儿摆了好些年头也没卖出去的那几样,只怕会让夏小姐笑落玉牙。”顿了顿,侧首看向掌柜,“要说拣这些玩意,开封城里还有哪个比掌柜的更有资格?小姐何故放他闲在跟前不使呢?”

    掌柜的乃生意之人,对于听音辨容何其精练老到,见白世非的反应如是这般,明显无意久作逗留,便连忙上前解围,对夏闲娉陪笑道:

    “若小姐不嫌小的眼光不好,莫如看看这朵凤尾飞珠?不但做工精细,珍珠粒粒光泽圆润,这等颜色也是世上少见,保证开封城里只此一样,还有那支碧玉钗,选的是上等翡翠,由城内最有名的师傅花了三天三夜雕磨而成……”

    趁着夏闲娉被口若悬河的掌柜缠住,白世非含笑告辞,施施然离去。

    夏闲娉盯着他潇洒的背影,脸上笑容尽失,那小婢偷偷看她一眼,再不敢多嘴言语。

    在府里听到消息,说白世非的轿子停在潘楼街上,所以她也急急忙忙领着人出来,只为与他邂逅一面,想她也算是美名才气动京城,却可恨白世非始终对她不冷不热,一颗心深浅难测,教人烦躁彷徨。

    将手中珠花扔回案上,夏闲娉对侍婢昭缇沉声道:“你随便拣几样随我进宫去,瞅机打赏给太后身边的那几位儿。”

    外头白世非掀开帘子钻进轿里。

    尚坠见他终于回来,眼角眉梢不自觉弯了弯。

    回程路上,白世非伸手搔搔她头顶黑发,柔声道:“才刚看中什么没?”

    她摇了摇头,对那些珠翠并不太感兴趣。

    “确实也没什么好货色。”那些个钗翠华则华矣,却仍不免流于俗丽,“过几日我送你样精致些的。”

    她眨眨长睫:“如何精致?会不会精致得——像整条街那般打动人?”双手故意长长拉开,比出一条街巷的样子。

    侧首失笑,她难得一见的俏皮让他心神大悦,怜爱地轻轻把她搂入怀内,眼底却飞快掠过一抹复杂无边的暗色,仿佛有着难言心事,又仿佛隐隐担忧着什么。

    暗香萦倦侣

    年关近日,皇城宣德楼外从东面宋门附近的十三间楼一直横穿到西面梁门外的投西大街,不管是州街市行,还是大小林立客流不息的店铺,全都张灯结彩,贴红挂缎,官府给全城派发僦屋钱三天。

    大年三十下半日,街上来往行人逐渐稀少,行货郎早早收了担子归去,各店子铺面也陆续落板关门,提前收拾妥当,准备返家年夜围炉吃团圆饭,未到傍晚时分,开封城内外便已闻四处爆竹声声。

    入夜后全城掌灯,到处透出喜庆欢声,一片祥和升平景象。

    正月初一,春节,一年节序以此为首。

    不管是贵族官员也好平民百姓也好,新年这天都会穿上新衣,与亲朋戚友往来走贺,交相过府拜年,全城家家户户设宴招待来宾,酒席畅饮,笑语喧哗。

    一早,邵印已领着换上新衣的仆从们井然有序地在府里各处候着,所有厅堂尽皆摆好了澄粉团,韵果,蜜姜鼓,皂儿糕,小蚫螺酥等诸般细果,十色蜜煎,十般糖,应节的时果奇珍应有尽有,数不尽过百种精美糕品、市食、香茶和名酒。

    不多会,白府开始门庭若市,巍峨大气的府门前舆轿鞍马川流不息,到府来拜年的官胄权贵、富家士族络绎不绝。

    白世非一身雪白锦缎,黑洁发髻束以镶嵌着稀有粉蓝色猫儿眼宝石的簪冠,锦衣袖沿、襟边和摆裾皆饰以绯丝勾绣的精美芙蓉纹案,绣有同样纹案的玉带环腰而勒,在右侧坠下长长的九节梅花珞结佩珠绳,锦衣外敞襟披着一件薄而柔软的白貂缎面长裘,极其笔挺修身,襟领处一圈雪色貂毛更将他的清俊颜面映得雍容典雅,于人群中穿梭时整个人衣袂飘飘,清逸非凡,贵气怡然。

    唇边满含一抹飞扬笑容,在各大厅堂里来回走动,热情招待一拨又一拨来宾,一会在这厢称兄道弟,一会到那厅打躬作揖,逢人便是赞美之词,却说得十分真挚,让人听着只觉心里舒服熨贴,好不受用,在百千宾客面前意态潇洒,酬应自如,光芒四射无人能及。

    客人陆续拥来,府里越来越热闹不过,白世非分身乏术,无法在一批批宾客离去后上门回贺,是故后堂东侧的管事房里,邓达园不停地把大叠飞贴和礼盒交给一批批去而复返的仆从,仔细叮嘱,需按着长长十几张名表纸上的字号,一一送到各家各府去回礼拜贺。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午后申时,出来拜年的人才陆续打道回府。白府里的客人也渐渐散去,即便如此,也还是到了申时末酉时初才算告一段落,仆婢们全都累得原地拣凳子坐下稍作休息。

    白世非收起挂了一整天的笑容,揉揉太阳穴,终于露出一抹倦意来。

    放眼看向四周,始终不见尚坠的身影,从昨夜晚饭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一天下来不禁十分思念,古人云如隔三秋,实不余欺也,他微微苦笑。

    往第一楼回去,走过后堂时,旁边茶室里传来说话声,然后听到晚晴叫道:“坠子,这边来坐会。”

    忽然之间,疲累的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了,毫不犹豫迈步进去,屋内侍婢见他忽然出现,全都赶紧起立请安,他罢罢手:“都歇着吧。”

    众里寻她,当与尚坠四目相交,一颗心又酸又软,想死她了。

    直接朝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在所有仆从惊呆了的瞠目下把她带走。

    可能是他坚决的动作,也可能是他眉宇间浓浓的疲倦之意,不知道什么原因,尚坠没有拒绝,只是一言不发地任他牵着往后院走去。

    回到第一楼,挥手让同样呆住的小厮退下,把她直接带进寝室。

    松开她的手,白世非整个人趴倒在床,脸伏在长枕内,软绵无力:“帮我捶捶。”

    尚坠看着床上松懈下来后彻底瘫掉的长身背影,半晌前远远望见时他还在谈笑风生,一丝极柔弱的怜惜情绪在她心头悄悄滋生。

    当初晏夫人相中他后,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面悄悄打听,回话都说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备,是绝顶难得的好男子,谁知待她跟随晏迎眉到了白府,却见他不但喜欢和仆人们嘻嘻哈哈,平时还动不动就调笑女婢,十足一副纨绔子弟模样,让她不无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后,却又发现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刚过就已起身,一天里总要花两三个时辰与各房议事,管事们私下都说公子极有远见魄力,不全似她原以为的草包败家子,有时外边出了状况,他说出门就出门,马不停蹄十分奔波。

    从第一次遇见他之后,她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就真实感觉到了,每当她落单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欢逗弄她,那带点魅惑的清亮眼眸内,开始时是玩弄般促狭,后来渐渐变得似有千言万语,总要看到她心如鹿撞地掉开视线。

    几次之后,再迟钝也明白了他对自己有意,由是开始害怕,每每他见到她时毫不掩饰的眸光一亮,以至后来直接且刻意地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喜爱,这些都让她内心惴惴不安,那种火烫的感觉灼得她只想逃离。

    他郁郁不乐的那段时日,她心里并非全无感觉,只是自古以来,大凡和主子们纠缠上的丫头侍婢,曾见几人有好收场?还不多被始乱终弃,虽然而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总不愿轻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着心肠。

    不料他却染了风寒,看着他即使抱病也还每日坚持听取管事汇报及往书房批阅卷宗,那份恪守家业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使得她心里多少萌生了钦佩,虽然最后被他逗弄那时觉得他实不像有病在身,然而对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经不知不觉中起了无法控制的变化。

    到了年夜饭那一晚,他有意无意地逼她在人前回应,借机送到她手里的红纸封是明明白白地与她说出了他的心事,夜里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良久,一颗心终究还是在丝丝羞涩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软。

    随后共乘一轿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只是他那样绝顶聪明的人,这等难得良机又怎会不善加利用?硬是强行抱了她,霸道中不失温柔,让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着,而他直将她吻至意乱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宾客之多,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偌大府里却只他独自一人在不停迎来送往,他们这些下人还能轮换着偷偷回房歇会儿,一整天就只见满面笑容的他忙得脚不沾地,连坐也不曾坐下,其时她不自觉就想,外人那么羡慕白府,却不知这个家大致也不好担的罢。

    不止一次在隐僻的角落里远远看到,间或窥得空儿,背着人时他似四处寻她,明明神色有丝黯淡,一转头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颜。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心底微微有点疼,想起他曾经与她说过,即使白府再大,说到底也不过就他一个人……那些微的寂寥与落寞,她当时似懂非懂,而今真切体会到那份遗世心境,对他便起了一丝莫名怜惜,心里微微地疼。

    “好累……”久不闻房中有动静,怕她已悄然离开,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却倦得抬不起身来。

    尚坠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火盆前往里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来壳面镂空的忍冬花结挂银质鎏金香球,拧开铰钩子把香球分为两半,拨了些炭火进球心的活动小钵盂里,再往里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钩子后塞进白世非身侧的被底。

    由于球体内里有机巧的两个同心环钩乘着小钵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滚动,球心里盛着炭火的小钵盂总是居中莫动,平置不倾,此物于贵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于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壶里的茶还温着,便倒了满杯,另一只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帐衾褥之间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来吃点东西。”她轻唤。

    白世非艰难地翻过身,背靠着床头的雕花横屏半坐起来,就着她手中的碟子吃下两件糕点,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瘫滑下去。

    她有点想笑,笑痕漾到嘴边时赶紧含下,搬了张圆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脸已改朝床外侧了过来,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疲倦眼睑已垂成一线,唇角不经意地略为翘起,看着她在他房内来回走动,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没吃过东西,让他心头涌起丝丝暖意,自红纸封递出之后,一颗多日来悬着怕被拒绝的心终于平安落地,从里到外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抖开叠在床里侧的雅白缎面蚕丝绣被,一时薰香弥漫,把被子摊盖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圆凳坐下,从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来,只见他微细的眼缝缓缓合上,垂睫又长又翘,唇边流露出满足而安心的微微浅笑。

    还未捏到另一边小腿,便发觉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里不远处有暖暖的烛灯晃动,在暗夜里似星星点点,不知何处遥遥传来起伏的爆竹声,怕是快到戌时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强撑着沉重欲坠的眼皮,继续轻柔地帮他捏拿。

    戏名初梅鬓

    当白镜无声无息地从门外探进一点点脑袋,借着通宵达旦燃点的灯烛和炭火红光,悄悄看向卧房深处垂幔层叠的床廷,只见白世非依旧俯卧着,而尚坠趴在他身前床沿,睡着的两个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回头看看堂内已经端上的热水和摆好的饭菜,他蹑手蹑脚地把门无声拉上,实在不忍心惊醒他们,可是大总管已经派人来催了三遍。

    白镜轻叩门屏,低声唤道:“公子爷?”

    里面传出微微声响,好一会,才传来慵懒沙哑的应答:“什么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时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边候着。”说罢白镜识趣地走出屋外,顺手把正堂大门也掩上。

    房内白世非已醒转过来,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着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坠,那纯真无邪的模样儿,真个可爱。

    直勾勾迎着他柔和的笑魇,好一会,她才清醒过来是在他的寝房里,脸一下就烧透了,然而身子方动已被一只手掌扣住脑后,他覆下唇来,索了长长一吻,直到她气喘不休,他犹舍不得放开,贴着她的唇瓣柔语:“我请晏大人收你作义女,让邵印制好三书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显呆了呆,垂下首来,低声道:“我没想过这些。”

    他轻笑:“我来想便好。”抬腿下床来,依旧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点东西去烧爆竹,要来不及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工夫,两人从第一楼里出来。

    夜空云层厚积,隐隐约约露出一轮无华弯月,廊庑石径每十步一隔挂着照明的花灯,沿途暖光轻耀,便连路边盛开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浅,暗香浮动,他握着她的柔荑,随手攀摘一朵艳梅,含笑轻别在她鬓间。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轻漫心间,她以手遮唇掩去浅浅笑痕,走到前厅时,听闻外头人声鼎沸,心里终究有着三分不好意思,还是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青砖外墙,水痕石面,开阔前庭毫无遮蔽,四周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东边儿的长桌上重重叠叠放着许多不同类别的爆竹焰火,西面沿桌则摆满了盛着果品热茶的盘盘碟碟,供大家随意取食。

    当白世非从里出来,已经守候多时的仆从们一同行礼。

    “公子爷!”

    人多声洪,竟有十足气势。

    他微微一笑,白衣飘飘:“有什么烧的?”

    脸容神采飞扬,眸波兴致盎然,已完全不见倦意痕迹,让躲在人群中的尚坠差点以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游症才去了他房里。

    白世非在众人欢声笑语的簇拥中走过去挑爆竹,有几个胆小的女婢赶紧先把耳朵捂上,远远退后,他拣了一串冲天炮点过第一响,庭里霎时一阵震耳欲聋之声,然后仆从们便开始从桌上随意取来烧点,一个个兴奋不已,紧跟着接二连三地把轰天雷,三光炮,二踢脚,平地一声雷通通都放了。

    在声声爆响中,仆婢们全都扯高嗓门或附着耳朵笑说话儿。

    把爆竹都烧完之后,又开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时腾地乍现万彩烟色,一时似火红龙袍,一时又似浮水鸳鸯,一时似满天星坠,一时又似光雷大闪,火树银花,璀璨夺目,在燃烧瞬间乍华还逝,消失时只留下淡淡烟痕,美到无法形容的极致。

    尚坠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张圆专注入迷的神情,却把身侧不远处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痴过去,丹田隐隐骚动,萌生另一种渴望,想拥她入怀,与她细细地耳鬓厮摩。

    在旁闲观的庄锋璿和晏迎眉见这两人的小儿女状,不禁相视一笑。

    白世非为他们所做的太多,说起来无以为报,看到因他们的缘故而把尚坠带到他身边,无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缘,总算让人略感宽慰。

    焰火放完后不少人还是恋恋不肯离去,不一会便开始有人嬉戏,有人叫闹,忽然有个丫头说:“不如我们来玩瞎子摸象罢?”

    众人齐齐叫好。

    马上有人捡了瓦片在地面画出一个两丈方外的大圆来。

    “公子爷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请。

    看见尚坠已被晚晴推进圆圈内,白世非既紧张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兴奋地叫着奔回去:“公子和我们一起玩呢!”

    紧张是怕一会若然男仆人做瞎子,万一把她给捉到了——简直开他皇宫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谁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会叫赵祯那皇帝小子去拼命!

    期待则是他希望过会散去时,或可寻机与她独处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请庄锋璿和晏迎眉,他们分别笑着拒绝了,只说看看热闹。

    “今儿个我们玩点刺激的!”白世非笑着叫道,忽然大吼一声,“已经成亲订亲的全部给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好,你们几个一会做执判。”他脸上浮现邪恶笑容,“本公子今儿心情好,给你们这群顽小子一个机会!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许配给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许配给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年轻男仆全都鼓掌大笑,连声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举世无双”,婢女们则又羞又笑连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经决定了!哪个丫头敢不玩的马上许配掉!”

    几个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这下吓坏了,赶紧又跑回来,惹起一阵阵笑声。

    远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着插进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来这么个好点子,不如就让公子先当瞎子吗?”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庄锋璿也笑语:“快!拿布巾来!看看哪个丫头运气恁般不佳,会被这浪荡儿逮到!”

    圆圈里晚晴闻言轻轻窃笑:“若是公子爷当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坠子莫属。”

    她话声虽小,却也足以让大家听到,在场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坠羞红了脸,急得掐她脸儿:“死东西!乱说什么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却趁着晚晴的话杆子往上爬:“晚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一会我逮不到小坠,看我不拿你做通房!”

    晚晴用手拢着嘴高声应道:“公子爷您放心!奴婢一会把坠子推给你!”

    尚坠气恨地扑过去张手打她,她赶紧躲到晚玉背后,两人绕着晚玉你追我赶起来。

    那边小厮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双眼,在他脑后紧紧绑上活结儿,把他送进了圆圈里头。

    白世非又吼:“做执判的看好了!哪个女的敢踩到线外就许配给锋璿!哪个男的踩到了就许配给夫人!”

    众人捧腹大笑,一时乐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见,白世非只能凭耳朵听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过去。

    他所到之处,所有佣仆都往两边躲,既怕被他逮到,还得顾着脚下别踩出圈子,十分紧张刺激。

    而当他往早已逃干净的无人方向再摸索时,背后就有人叫了:“公子爷,这边呢,这边呢。”

    “你们这群没心肝的!还不快告诉我小坠子在哪?”

    “在这呢!”晚晴叫道。

    双手在半空挥拂,他摸索过去,还没走两步晚晴在另一边又叫了:“这呢!”

    一旁庄锋璿对晏迎眉悄声道:“待我帮他一把。”从桌上掂来一粒杏仁儿,指尖一弹。

    就见圈子里头闹得兴起的晚晴忽然一个趔趄,啊声惊叫往前扑倒,恰恰把身前来不及躲开的尚坠撞得往前冲出去,扑到了白世非张开的手臂里,被他抱个正着。

    尚坠满脸红得通透,恨死了瞪着晚晴。

    晚晴懊恼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

    全场东倒西歪,个个指着她哈哈大笑,还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来看怀内人儿,那边晚晴被尚坠瞪得发急,闪念叫道:“公子爷不许坏了规矩!快猜名儿!猜中了才算!否则不算!那个不是坠子呢!”

    “对!猜出才算!坠姑娘在这呢!”众人跟着一同起哄。

    一阵淡淡幽香飘入鼻端,属于梅花独特的香气,手掌下的纤腰不盈一握,温软得让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这呢。”

    以阔大的布巾挡去所有视线,他不为人察地以下巴轻触她额际,高度刚刚恰好,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怀抱。

    “晚霞!”

    “谁说的!”圈子里传来晚霞的答声。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始终是那么好,借着长袖遮掩以拇指轻轻在她掌心摩挲,感觉到她想躲闪,却因为不敢有明显动作而又只好僵着任他施为。

    “那就是晚云!肯定是晚云!”他说,布巾下没人看见的脸,浮起了大大的无声笑颜。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爷你还有一次机会,再猜错就没啦!”

    那浅如一线的梅香若隐若现,分明是才刚他牵着她出来时,随手在径边摘下,簪在她的鬓端。

    “晚若!晚若没错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错了!公子爷你真差劲!”

    感觉到怀里柔软的小身子开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微微俯首,无声叹息着,俊俏下巴在她鬓边轻轻磨蹭,这装模作样的调戏能把她撩起细微的抵触情绪,让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终于可以再一回确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听得见的微声,他轻轻耳语:“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坠霎时停止了暗暗的挣扎,沉默,然后,抬脚,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场所有人就听到白世非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怀中人儿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着腿委屈不已:“小坠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没猜中嘛,呜呜呜,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坠气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戏耍她!

    白世非赶紧笑着追过来,不忘回头吼道:“你们继续玩!本公子前面说过的话绝对算数,小子们好好给我把这群顽丫头通通逮回家去!谁要没出息逮不到人!记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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