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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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宫殿内

    天圣五年。

    在白世非十七岁生辰礼后不久,勤恳克俭的白老爷积劳成疾,拖了几月后终究药石难治,白老爷一生不曾纳妾,与唯一的结发妻子恩爱情深。他去世后白夫人伤心过度,终日不饮不食,也于同年撒手人寰。

    痛失双亲的白世非伤心欲绝,坚持守孝三年,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亡父留下来的生意中,对里外说媒一概谢绝。尽管他明确放话不会成亲,这三年间也还是有无数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门槛,虽然最后都无功而返。

    天圣八年,年届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满。

    这日承明殿内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后命人召白世非进宫见驾。

    精镂的雕花剔金炉里无声暗燃着不知名的香料,一缕奇异幽香浅淡地充盈于华室内,在吐纳之间似有似无地从鼻端前飘过,微微地一呼一吸后沁入心脾,极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铺着织就七色牡丹的软垫。

    白世非姿态懒散地倚坐椅里,洁亮黑发一丝不乱地束在金丝精琢的锦冠下,冠上一颗比瞳人还大的夜明珠光华隐隐流转,绣金流苏冠带垂在肤白如雪的俊颜两边,极年轻的玉面上双眉斜飞,星样双眸因背着夕照而显得有丝幽诡,削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下薄唇正因带笑而嘴角微弯。

    他随手拈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时而鼓起腮帮,时而嘟起樱色双唇,仿佛在无声地吮吸着果蜜的美妙滋味,却一点也不急于咀嚼,仅仅只是这样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内翻覆生津。

    已年过六十的太后刘娥端坐在卧榻的正中央,肤色依然白皙,不细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隐着的淡淡细纹,仿佛对白世非不合规矩的孩子气举动丝毫未见,她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合上盖把杯子轻轻一抬,侍奉在旁的宫女便立刻上前接过。

    “这日子走得恁是飞快。”她终于开口,似含笑,又似轻微感慨,“一眨眼你爹娘过世已经三年了。”

    “小可时时还会梦见他们。”把梅子压在齿腔边沿,白世非慢应。

    刘娥叹道:“难得你坚持居丧三年,这份孝心实在可嘉。”定在他脸上的眼光略长,“而今孝期已满,却有何打算?”

    白世非懒懒应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务之急自然是先娶妻。”

    “可相中了哪家闺秀?”刘娥随口问道。

    “邵印挑了几户人家让小可过目,论样貌当数参知政事晏书的长女晏迎眉,论才情则还是兵部尚书夏竦的幺女夏闲娉,不过论知交嘛——却是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的独女张绿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马了。”口中梅子一转,他鼓起半边腮,面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乱眼,也不知选哪个才好。”

    刘娥和蔼地笑了笑:“你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过,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阁的小女儿我倒是见过一面。”

    夹在两排贝齿当中的梅子,不为人知地被轻轻咬下两道线痕:“哦?”

    话声方落,门外已响起唱喏:“皇上驾到。”

    身着紫色常服的赵祯大步走进房来:“母后。”回身一摆手,阻止了白世非没什么诚意的要跪不跪,一脸兴奋之色,“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这半个月来你府里一直回话说你人在江南,怎么昨儿个母后一宣你进宫,你就已经回来了?”

    白世非嘿嘿干笑:“真的就那么巧,小的前天晚上刚到家。”

    “废话少说,你且随朕来,上回你摆下的那局棋谱,朕可找到高人解开了。”赵祯走到刘娥身边,面带央色地扯她衣袖,求她放人,“母后可叙完旧了吗?”

    刘娥禁不住他缠磨,莞尔一笑:“好好好,世非你随皇上去吧。”

    白世非无奈起身,懒懒地行了礼,跟在赵祯身后退出。

    目送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房外,浅淡笑容自刘娥脸上褪去,目光逐渐变得深沉,把茶盏递下,她向后方侧了侧首,一道身着高阶侍卫服的高大身影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怎么看?”刘娥淡声问。

    她最亲信的近侍,殿前司都指挥使兼带御器械卫周晋恭声应道:“属下以为,皇上来得似乎巧了点。”

    刘娥不动声色:“那么你觉得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还是皇上已和他联手对付哀家?”

    “这个……属下不敢妄自断言。”

    刘娥神色沉凝,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周晋迅速退下。

    出了庆寿宫的赵祯和白世非两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后什么意思?”赵祯问。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以掌心承接,尔后指尖一弹,那核子没入廊庑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见:“太后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赵祯轻勾唇角:“当初朕立后时,本相中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可是母后认为她不如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最后朕还是立了郭氏为皇后。”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虑。”

    白世非浅浅一笑:“是得费心思量呢。”

    暮色时分,一顶华贵轿子从东华门出宫,穿过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宋门,回到门廊檐枙峻峭的白府府邸。

    当白世非走过满铺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从厅内迎了出来。

    长得颇有福相的邵印年在五十开外,总领府内大小事务,为人甚是慈祥,经历白府两代人事的他对各种富贵排场早司空见惯,不但处事老到,更兼满腹经纶,常与来府的贵人高官应对得体,举止比普通有钱人家的老爷还要圆融通达。

    “庄中卫托人给公子送来书信。”邵印递上信笺。

    白世非接过,边看边往书房闲步走去,三两眼掠毕信中内容,他的唇角弯了起来,把信折起收进袖中,道:“你速准备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顿:“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书的女儿晏迎眉为妻,这事越快越好,你赶紧去办。”

    “是。”邵印惊讶,虽不明白为何一向对婚事连提也懒得提起的主子忽然变得热衷起来,却也没有多问,只匆匆领命而去。

    芙亭水阁边

    上达朝廷百官,下至山野乡民,整个汴梁城内外全不曾料到,还未待各大官媒私媒捷足先动,孝期甫满的白世非毫无先兆地忽然就已向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晏书家递了求亲帖子,请求迎娶年满十八岁的晏迎眉为妻。

    消息传出后不知震破汴河两岸多少颗痴情暗许枉盼三年的芳心。

    名门望族的白府与贵为当朝重臣的晏家不但门当户对,白世非与晏迎眉更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以说是东京城里寻天觅地也难得般配的一对佳偶,于是当媒婆子往晏府递去帖子,双方一拍即合。

    紧接着白府便送去喜帖子和许口酒,晏府还了回鱼箸,媒婆子择定吉日下了彩礼,就这样商定九月癸丑的大婚之期。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转眼已到满城金盏争妍时候。

    “尚坠。”

    “嗯?”

    晏迎眉望向窗外,远处一片灰霾迷蒙,天际泛黄,似有大风扬起尘土。

    在她身后,所有侍女已被摒退,只余下尚坠熟练地帮她绾着发丝:“报晓的说今天天色阴晦。”

    “阴晦。”晏迎眉轻轻重复。

    尚坠笑笑:“历日上今儿可是宜嫁娶。”细心地给晏迎眉戴上金丝髻,再把成套缀满金玉的头面簪钗一一插上。

    “不知为何,这几日我的眼皮总跳个不停。”

    “自订亲以来你夜夜看书到三更,这段日子没睡过一顿安稳觉,眼珠儿焉能不疲劳?”

    晏迎眉垂下头:“还是没有消息吗?”语气十分怅惘,又隐隐担忧。

    拿着梳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尚坠低声答道:“没有呢。”

    主仆两人再不做声。

    直至打扮停当,晏迎眉站起来,展开大红双袖,看向铜镜中穿着精致华贵金丝绣服的自己,低声自语:“纵是有情袍,嫁予一生休。”

    尚坠静静看着她,外间闺房里不时传来千金小姐们的玩闹嬉笑,那些快乐的扰攘声与门内的消沉显得格格不入。

    看了看窗外天色,尚坠提醒:“时候不早了。”

    晏迎眉点点头,对镜环袖贴襟,收拾好心事,抬步走出妆房。

    才露面便引来阵阵艳羡惊呼:“迎眉你今日特别漂亮!”

    “哇!这绣工何等精妙,待我出嫁时也要一件这样的!”

    “你别做梦了!我听说这霞帔是白家特地找了十二个绣女为迎眉绣的。”

    晏迎眉淡淡笑着,任由她们又是撩袖又是惊叹地围着自己打转。

    尚坠远远站在角落,看着这满室如花美眷,蝶衣生香。

    “我的小姐们!都装扮好了吗?接亲的可是已候了多时!”门外传来婆子的催促声。

    “好了好了!马上就来!”

    彩衣萦乱,莺声婉转,女眷们簇拥着新娘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喧嚣中渐去渐远,室内香气仍余有缭绕,却已是人去楼空,空荡杂乱的房内变得异常寂静。

    尚坠拣了张凳子坐下,俄顷,才从袖底抽出张白笺来。

    沉思良久,她终于还是就着喜烛把白笺烧成了灰,回到隔壁自己的寝房,挽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小包裹,将门掩上,转身走出几步后,不觉停了下来,回首朝那间住了六年的屋子看罢最后一眼,眉间略有些茫然若失。

    从此以后,她将跟着晏迎眉同往陌生的白府生活。

    行毕各种仪式,轿手起罢檐子,迎亲队伍终于出门,乐师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得无数人围观,热闹非凡。

    当花轿回到白府,恭候多时的阴阳先生唱了喜喏,撒了谷豆,媒婆子将晏迎眉扶下轿来,踏上早铺好波斯红毡的地面,有人捧着一面铜镜在前方倒行,将新娘子引入府门。

    插不上手的尚坠不远不近地跟在熙熙攘攘的众人身后,偶尔转瞳悄然顾盼,白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一道道门楣檐拱无不披绸挂缎,喜意盎然,显然把婚礼当足了况大盛事在办。

    夫家如此重视,想来这应是桩极好的姻缘,她暗觉安心。

    一行人经过厅中虚帐时,不远处的雕廊里红影乍闪,她定睛望去,只见廊下柱后站着一名身穿绣金喜袍以珠冠束发的男子,长着一张绝世的俊颜玉面,修身倜傥,仿若临风,眸光隔着人海瞥过晏迎眉的大红流苏头盖,神色要笑不笑地,慵闲表情仿如看戏一般。

    尚坠只觉那人明明是新郎倌的装扮,眉宇间却毫无喜意,扫过晏迎眉的一眼犹似美人如花隔云端,轻浅带笑的俊容以为无人看见而不经意流露出一抹事不关己的旁观之色来,表现得恁般置身事外。

    下一瞬,那双流波幻转摄人心魄的清冽眸子向尚坠掠来,在迎上她疑惑而悄然的打量时不觉定了定,似微微一怔。

    尚坠慌忙垂首,有些无意中窥见他人秘密的心虚,再不敢胡乱张望,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去。

    待她们往新房去远,白世非才抬步走将出来,眸光掠停在落于人群最后的嫣然身影上,心口仍有些微迷离不解的恍惚,才刚那一眼,那从未谋面的丫鬟仿佛与他说了什么似的。

    前厅里邵印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杂务,看见白世非出现,连忙迎上前去:“幸亏二管家想得周到,多腾出了两间库房,而今所收贺礼已经把一间给堆满了。”

    白世非眨眨俊眸:“锋璿可有礼到?”

    “不曾收到中卫大人的贺礼,倒是太后和皇上各赐了贵重物件。”

    白世非漫不经心地一笑。

    此时小厮领着一名清瞿文士从门外而来,白世非连忙带同邵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见过张叔父。”

    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含笑捋须:“恭喜贤侄今日大喜啊。”挥手叫下人送上贺礼,脸上似有苦难言,“这是绿漾那丫头特地命人做的,我拗她不过,只得携来,还请贤侄莫怪。”

    邵印上前收下,在白世非的示意下把绸盒打开,内里是一个大葫芦背着一个小葫芦的和田玉件,这原本意为背子牵孙——百子千孙,十分富贵吉祥,却不料那个大葫芦底部竟还浅浅雕着一副横眉怒目的少女脸孔。

    就差没留字指责,君心因何弃,奴恨胆边生。

    白世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邵印赶紧命小厮登记在簿,待主客二人寒暄过后,将张士逊宴请入席。

    络绎而来的宾客多是权贵官商,汴梁城内稍有身份头面者不曾有一人缺席,便连附近州府的商贾望族,但凡和白府有生意往来的全都不辞路途遥远,特地派身份相当之人亲临到贺。

    筵席依原定的吉时开始,酒过三盏,新娘子被从里间扶出来,白世非的眸光率先落在晏迎眉身侧的尚坠脸上,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幽然眸波让毫无防备的尚坠心口怦然一跳,不知为何骤觉异常紧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掠过念头,原来他就是闻名汴梁的白府公子。

    在尚坠飞快撇开无措眸光后,白世非的视线才转向晏迎眉。

    然而从未试过的心猿意马让他无心听取一旁主持行礼的婆子在说什么,含些新奇而异样的眸光时不时窥溜向始终在另一边扶着新娘子的丫鬟,在她终于察觉他的意图而慌乱地低低垂下粉霞颊边避而不视后,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愉悦和怅惘来。

    “一拜天地。”媒婆子高声唱喏。

    一对新人依言而行。

    “二拜高堂。”待得礼罢,又唱,“夫妻对拜。”

    白世非转身面向新娘子,微向上掀睫的眸波却不由自主又掠向了尚坠,因为她和晏迎眉近在咫尺,所以外人完全不察,只以为白世非多情看顾的是新进门的妻子,唯独尚坠感受到了他微乎其微的异样,愈加局促不安起来。

    全身被笼罩着的强大压迫感让她知道他慑人魂魄的眸光仍没移开,焦虑与恐慌交加,她被逼得失措抬首,飞快瞥过他的眼风原是想请求这人别在拜堂现场如此逾距,不料他正要朝晏迎眉揖下身来,一刹那接上她躲避已久的羞急惶眸,白世非的瞳心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惊喜,色泽幻变中人微微侧身,垂下的淘气长睫在最后瞬间收入她脸上骇色,悠悠地向她拜了下来。

    披着红头盖的晏迎眉自始至终对横生的汹涌暗潮丝毫无觉,若不是媒婆的当头一喝“礼成”将尚坠震醒,她险些失态当堂。

    再绝然不敢多望白世非半眼,她尽全力凝摄起慌乱不已的心神,一丝不苟地陪着晏迎眉敬了酒,在新郎倌以牵巾引了新娘子去祠堂参拜过白府列祖列宗,烦琐仪式一一做罢之后,尚坠与晏迎眉俩人不约而同都悄悄松了口气。

    新娘子再度被扶入新房,外间筵宴则一直摆至月上中天,白世非被各席起哄相缠,无一刻得以脱身,到宾客散尽后,别说府内仆婢们全都已累得人仰马翻,便连他也是面露倦容。

    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贴身小厮白镜端上热茶。

    邵印禀道:“已按公子吩咐把夫人安置在了疏月庭。”

    白世非接过清茶,轻抿了口:“你去告知一声,请她自行就寝。”

    邵印一怔:“不知——公子今夜住在哪厢?老奴好让人准备着。”

    “本公子几曾宿在他处?”自然还是回他的寝居第一楼,浅浅笑应后放下茶杯,起身,“今儿你们也忙坏了,都早些回房歇着吧。”说罢撇下惊疑不定的老仆,闲步出房。

    沿着第一楼外的院径往北不远,是依湖而筑的白氏林苑。

    那湖有个独特的名字叫秋水无际,苑园内奇林秀木,曲径通幽,碧水如翠的湖上亭台衔吐,绿荫映红,是汴梁府内四大名园之首,名闻天下的八景之一汴水秋声,便是指秋水无际湖。

    弦月西斜,如钩样清寒的光挂在水榭亭台高高的檐角上。

    白世非信步踱到以往惯常独处的湖边芙亭,在暗夜和树枝的掩映下,才刚在石凳上落座,便看见夜色中一道纤细的人影漫步而来,走过他才刚经过的石径,到达分岔路口时似因环境陌生而迟疑了下,最后折往被水面映得较为光亮的湖中水榭。

    倚着水榭的雕花白玉柱坐在横栏上,疲累不堪的尚坠看了看无人的四周,再顾不得礼数,把腿也抬了起来平搁于栏杆上,套在棉鞋里的小小双足跷叠在一起,束腰的绶带不经意滑下,长长的带梢荡至水面,她一动,湖里便是一圈涟漪。

    轻蹙不放的眉心仿佛盛满无法与外人道的心事,月光落在她微仰的脸,清莹照映着她投向遥远天际的忧郁眸子,再沿着衣赏斜洒落地,照得水阁内半暗半明,把手中笛子凑近唇边,下一刻,清越中带着一丝孤寂的笛音滑过夜色下宁静的湖面。

    秋夜微寒的风吹来,水波泛起星点粼光。

    良久,一曲既尽,笛声悠然而止,湖边芙蓉树被风吹得时而摇曳,暗绿枝桠的阴影在水面上无声跳跃。

    白世非一动不动隐匿在亭内,直到水榭中的倩影起身离开,目送她逐渐走远,最后在夜色中消融不见,他才回过首来,凝神想了想,忆起白日所为,胸中仿佛仍萦绕着一丝心荡神驰的余味,唇边溢出似有似无的笑痕来。

    无边孤寂的这一个暗夜角落,也许,以后会变得有趣些了。

    疏月桂香早

    清早五更方过。

    白府内一道男性身影沿着雕廊匆匆而来,毫不犹豫进入仍是沉寂无声的第一楼,直奔白世非的寝室而去,在他到达房门口时忽然旁边传来一声低喝:“谁?”

    那人回首,一张阳刚的脸带着些微憔悴,下巴全是青茬,似乎一夜未睡。

    白镜连忙行礼:“小的见过中卫郎大人。”

    庄锋璿嗯了一声,推门闯入:“世非。”

    床上人被叫声惊醒,睡眼惺忪中看见是他,松懈下来。

    “我决定辞官。”庄锋璿道。

    翻了个身,犹自寻睡,只嘴里呢喃:“辞官啊……”

    庄锋璿抓着他的里衣领子将他扯起身来:“我打算出去闯一闯。”

    整个人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嘴里无意识地重复:“好……闯一闯……”

    “世非!”

    打了个哈欠,勉强将眼皮撑开一线,困意依然浓郁:“庄大兄台……不管你想做什么或者要我做什么,我都允诺你……可不可以请你高抬贵手放我重新滚回床铺了?”

    庄锋璿既好气又好笑,只得松手。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又赖了好一会儿,睡意随着越来越明的晨光渐渐消退。当再睁开眼时白世非已全然清醒过来,视线掠过房中,哪还有庄锋璿的人影?

    “白镜——”他曼声叫唤。

    门外白镜应声端着水盆进来:“公子,庄中卫说他先走了,上午还要进宫当值。”

    白世非失笑:“难为他了。”

    “什么?”

    “没什么,好困。”懒懒地掩嘴微欠,翻开被子下床。

    大清早被人揪起,睡意不足的困顿让白世非觉得心情不爽,很不爽,越来越不爽,最后不爽到他忽然来了雅兴,洗漱后对白镜嘿嘿笑道:“我去疏月庭打个转。”

    府内鸟语清啼,不知何处传来幽然花香,青翠晨景煞是怡人。

    习惯早起的尚坠独自在林苑里散步,远远看见一棵老树玉桂开了,信步上前,攀折了几枝,看看天色,盘算着晏迎眉已该起来,便往疏月庭回去,漫行至拱门外时,始料未及地和从庭院里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心口一跳,继而自厌地咬了咬唇,将不请自来的莫名感觉排拒在外,她屈膝请礼:“姑爷早。”

    意外看见她,白世非脸上的笑容变得出奇欢快,仿佛原本就有什么事让他的心情特别好,而今更是好上加好,不再急着离去,也完全不介意她疏冷无比的口气,停在她身前,他存心逗趣:“你家小姐起得真晚,不过我刚刚替你叫醒她了。”

    不自觉皱了皱眉,天色方才见晓而已,哪里就晚了呢?低声应道:“其实小姐一贯早起,只是昨夜看书看得夜了,今早才略迟了些。”

    什么她家小姐,难道她家小姐不是他的夫人吗?这人也不知怎么做夫君的,新婚之夜就与妻子分居两处,昨夜好不容易三更过后小姐才睡下,他却一早就来打搅,这性子也未免太过叵测。

    她脸上的不豫之色像是让白世非突然想到了什么,羽扇拍拍掌心:“我刚才忘了交代晚晴,让你家小姐三朝回门后别再出府,过些日子我有朋友来,要介绍给她认识。”

    不期然忆起他昨日的孟浪,尚坠几不可察地微撇嘴角。

    望进她没来得及掩藏一丝不以为然的黑瞳,白世非差点笑出声来:“不是什么猪朋狗友哦。”他说,含嘿带笑的语调满溢逗弄之意,如愿看见她的双颊因想法被识破而微微赫红。

    好玩,想了想,他刻意补充:“我那位朋友姓庄呢。”

    毫无意外看见她陡睁的眼眸里飞掠过狐疑还是惶恐,粉嫩唇角因紧张而薄薄抿起,眼神有刹那的游移,小脑瓜里似千念电闪,仿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仿佛害怕他所说正是她所顾忌,一时间不知他意欲为何,于是哑口而无法应对。

    他不失时机地又加一句:“他很厉害哦。”似说了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说,恶意十足地只为吊她胃口。

    尚坠再忍不住,福礼道:“姑爷见谅,奴婢还有事在身,容奴婢先行告退。”虽然年仅十六,然天生聪颖的她已晓得他在戏弄人,而他无端的举止让她心里隐隐约约又翻起了某种惊惶,只想赶紧避开。

    “啊?”明显失望的表情似惋惜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言若有憾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本想说他可是个中卫郎呢——不过算了,你去忙吧。”离开时顺手抽走她怀里的花枝,“好丑,我帮你扔了。”

    背对着她,走远之后,他强忍了许久的闷笑才爆发开来,那丫头瞬间煞白的小脸简直让他满意得不行,心情终于十分舒畅。

    面含恼色的尚坠定在原地,心有不甘地狠狠瞪了眼某位公子双肩隐隐抽耸的背影,穿过拱门,走进疏月庭。

    乍然看到婢女们全呆立在屋子门口。

    她惊问:“你们怎么了?”

    被邵印派来侍奉晏迎眉的丫头晚晴犹有余惧地颤声答道:

    “才……才刚大家方醒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听到屋子外突然砰砰巨响,我们吓得全奔出来,一看却是公子爷,不知为何大发脾气把门扉踢得哐当直响,夫人在房里被吓得惊呼,结果公子爷嘿嘿一笑,说其实没什么事,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尚坠愕然,然后便气红了小脸说不出话来。

    外边院径中,白公子的笑容别样欢畅,既然庄兄台不让他好眠,他索性也不让别人好睡,是他死去的爹教的,做人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可以吃亏。

    只没想到小丫头居然起得这么早成了漏网之鱼,那就换个花样吓吓她,她被唬得一呆一呆的样子真是让他相当开心,还有这几枝香气袭人的玉桂,开得很不错呢,非常适合插在他书房中那个半人高的白釉剔花缠枝梅瓶里。

    百载玉笛闲

    三十出头的二管家邓达园是在白老爷去世之后被白世非聘请回来,帮手打理白府遍布州府的生意,他为人沉默内敛,却精明锐利,不但心细如尘,秋毫明辨,而且说一不二,赏罚分明,让各房从事敬畏不已。

    匆匆赶到书房,邓达园挥退一旁的小厮:“宫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经心地从书案后转过头来:“说什么呢?”

    邓达园把手中蜡丸捏碎,阅罢:“太后欲于天安殿庆寿。”

    白世非不以为意地垂首继续翻阅账本:“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差人向皇上旁敲侧击,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动往她跟前请旨,要在天安殿为她贺寿,偏这时她却又为名声计而假意推辞。”

    邓达园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天安殿历来为我朝天子行庆典之所,她虽然手执朝政大权,然身份总归只是后宫内属,让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给她叩头庆寿,怎么说也不适宜。”

    “可不是嘛,家礼与国礼焉能混淆?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后,随即和晏书联名上疏,说什么‘陛下以孝奉母仪,太后以谦全国体,请如太后令’,就这么两句话把她堵成了哑巴,还发作不得,差点没把朝上的几位老臣子乐死,后来皇上颁令天下,把她生辰之日定为长宁节,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头闷气。”

    “而今她再度谋划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书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当后宫内属看待,时时进谏牵制她的行事,没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个玉清昭应宫使,兼领玉清昭应宫大小事务,这可是极荣显的一桩事,朝中众人还以为她气量宽宏,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应宫无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宫玉宇被烧成焦黑废墟,王曾监管不力之名坐实,累表待罪,最后被罢相去青州做了知事,这招杀鸡儆猴倒也让朝廷上安静了好些时日。”

    邓达园一惊:“如此看来,她始终还是想着享同天子礼遇。”

    白世非轻笑不已:“我听说她曾私下向大臣探问对武则天的评价,还打算依据帝室礼仪建立她姻家刘氏七庙,后来遭副相鲁宗道力谏才打消了念头,而今鲁宗道已经去世,王曾被罢,晏书虽暂得周全,却也是自身难保,唯独吕夷简被提拔为首相,这朝廷势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来今年她当可心想事成。”

    邵印从门外进来:“宫中传来太后口谕,宣公子觐见。”

    邓达园皱眉:“按说公子也不曾参与到那些污七八糟的倾轧之事当中,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着放下手中朱笔:“我就是因为不曾参与,才大大坏了事。”前几年只顾着照看府中生意,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结果回身时方警觉,已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

    大婚还未满三朝之期,那边旨诏已当头摔来要他进宫见驾,可见全不将他放在眼内,话又说回来,刘娥竟能静观其变,隐而不发,直待他真正成亲之后才宣召,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养成的行事谨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弯了弯朱唇,白世非出门而去。

    皇城内,刘娥居住的庆寿宫中。

    仪态端庄的郭皇后偕同表妹兵部尚书夏竦之女夏闲娉陪坐在侧,有汴梁城第一美女之称的夏闲娉还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如画的绝美容颜似轻愁淡染,神情哀婉动人,分外教人怜惜。

    周晋随立在刘娥侧后方,安静如影子。

    淡淡微瞥了眼夏闲娉,刘娥轻呷杯中芳茗:“你的心意皇后也曾与哀家说起。”只没想到在她一番暗示后白世非竟还是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订亲之时便把婚事闹得街知巷闻,开封府上下哪个不晓他对晏家女儿情有独钟,哀家若在那时插手,岂不是教天下人笑话,还会落得一个棒打鸳鸯的恶名。”

    “太后所言极是。”夏闲娉轻声恭应,“只怨小女子福薄缘浅。”

    一旁郭皇后叹息:“看样子合该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上,偏偏花朝节时遇见了他,就连皇上也说了,那人是真正片叶不沾身的主儿。”悄微窥向太后,万般无奈道,“而今他又娶回了正室,这下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夏闲娉轻轻咬唇,垂睫内似泫然欲滴。

    太后却笑起来:“得,皇后今儿个是挤兑哀家来了。”

    皇后慌忙起身:“儿臣不敢,还望母后恕罪。”便要跪拜下去。

    “起来吧。”刘娥搁下茶盏,“既然哀家已过问这事,少不得要给你们姐妹俩费点儿心思。”

    夏闲娉喜出望外,随即破涕为笑,起身盈盈拜谢。

    有内侍拿着一管绿玉制成的笛子进禀:“内藏库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与太后玩耍。”

    周晋见了,面现奇色,竟失声轻咦出来。

    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凉,晶莹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极好的无痕翠玉制成,笛梢系着的五彩金丝织成的穗带煞是雅致奇巧,刘娥接过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又听闻近侍发出惊异之声,便添了三分兴致,回首问:“这有什么来历吗?”

    周晋上前躬禀:“倘若臣没猜错,这笛子应该有个名字叫问情笛。大约两百年前,绿林里有对极出名的神仙眷侣,男的叫梵问天,女的叫柳还情。梵问天少年成名,十七八岁就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在他二十岁那年,与乐工之女柳还情偶一见钟情,那柳还情完全不谙武功,原本前程无量的梵问天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两人携手归隐林谷。”

    夏闲娉脸上露出艳羡向往之色,引得周晋眼角余光一掠而过。

    他低首继续道:“约莫十年过后,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万泉峰争夺一块千年寒玦,梵问天忽然从天而降,仿佛只是刹那之间寒玦已被他取去,而还没待众人看清身影他已然消失,只远远笑着抛下一句‘你们争来夺去扰我清净,不如我拿去给还情做支笛子’,之后江湖上便流出传言,说他寻到不出世的名匠给柳还情雕了一管问情笛,但是世上却不曾有人见过那管笛子。”

    太后听得津津有味:“竟还有这般逸事,倒也有趣。”

    “传说柳还情更谱了一支问天还情曲,只是也始终没人听过。”

    “回头找个乐师来,且让哀家听听这玉做的笛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娥吩咐,转首便见夏闲娉似有跃跃欲试之意,因而垂询,“莫非你会吹奏?”

    “小女子确曾学得几曲,只恐污太后圣耳。”

    刘娥方要做声,外间内侍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见——”

    她便按下了闲话,将笛子搁回案上:“宣。”

    夏闲娉乍闻白世非到来,不由面露惊喜,却接到郭皇后打来的眼风,虽暗地恋恋不舍,也自知不宜再继续逗留,只得起身一同请去。

    刘娥也不留她们,挥了挥手:“去吧。”

    危堂细数遍

    两女子退至门外时与白世非迎面遇上。

    白世非停步向郭皇后施礼,含笑风流的眸光转而停在夏闲娉脸上,朝她也是闲适一揖。

    夏闲娉含羞带慌地还了万福,直至从他身边走过,仍不由自主拧首回望他的背影,脸上柔弱之风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痴情和深沉炽芒。

    房中刘娥正低头品茶,房外的这一幕便全落入周晋眼内,下一瞬白世非精敏的眸光已朝他射来,周晋敛目不及,两人的视线在刹那接上,只短暂瞬间白世非已转视刘娥,清澈见底的流光双眸仿佛一念未生,只笑着请安。

    刘娥招呼他坐下,笑笑道:“昨儿是你大喜之日,哀家本不应今儿便把你叫进宫来,只是这几日哀家心里总有些郁结,偏生宫里头又没一个哀家看着顺眼的,所以才想找你来陪哀家解解闷儿,可莫要见怪了。”

    眸光被案上玉笛引得定了定,白世非轻笑闲应:“太后此言岂非折杀小可?旁人便积几辈子德也未必能积来小可这番荣耀,别说只是解闷儿,太后便算要小可肝脑涂地,那也是小可天大的福气——倒恕小可多嘴问一句,不知太后何故坏了心情?”

    “说起来呢,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也就今儿个早朝,有大臣上奏说哀家的寿辰快到了,提议是不是在天安殿举行庆贺典仪,谁知那秘阁校理范履霜竟当场反驳说此事于礼不合。”刘娥的目光一反和静,变得三分厉利,隐隐暗藏杀机,“本来以哀家这把年纪过一年便少一年,贺寿之事办与不办都已等闲,只是那范履霜在朝廷之上如此下哀家颜面,叫哀家一口气堵在心尖儿上,实在难以下咽。”

    面对她渐沉的脸色,白世非微敛慵懒姿态,俊美五官却依然不愠不火。

    “太后不但贵为天下之母,自先帝驾崩后历年来更为本朝竭尽纲政,就算不论劳苦功高,便于情于理,行那大寿之礼也是顺理成章,范履霜不过是冥顽不化的一介腐儒,太后又何必为了此等人劳心动气?”

    刘娥缓了缓神色,眼风瞥向他:“本来嘛,小小一个范履霜要办他还不容易?真正让哀家头疼的,当初却是晏丞相将他力荐入朝,可巧这举主晏书而今又成了你的新晋岳父,哀家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白世非微微苦笑,这招恩威并重使得真是恰到好处。

    倘若范履霜被办,举荐人晏书自然难免受累,他这女婿才刚做了一日,总不能眼看着新任丈人落难而置之不理,看来今日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一顿厉词之后,刘娥似乎心情舒畅了些,脸容有点似笑非笑地,不经意转了话题:“才刚你过来时,夏竦之女和皇后正好从哀家这儿出去,你可有遇见?”

    “在门外碰个正着。”

    “那小娇娘不但长得花容月貌,为人更是谦恭有礼,甚得哀家欢喜。”

    白世非懒懒一笑,眸光不经意间再度落在案面玉笛上,睫下流波一闪,笑容漾了开来:“这笛子像是由极好的翠玉雕成?天下间的稀奇玩意可都跑太后这儿来了。”

    见他忽表兴趣,刘娥笑着拿起笛子递去:“内藏库今儿刚送来。”

    白世非接过于指间把玩,似爱不释手,眸带祈盼地道:“小可斗胆想向太后讨了这件赏赐,不知太后可肯割爱?”

    刘娥眼底飞掠过满意之色:“这种小东西宫里不知多少,你喜欢便拿去吧。”在宫女的扶挽下换了个坐姿,微现疲态。

    白世非识趣起身,谢了赏后拿着玉笛笑退出房。

    房中刘娥的目光瞥往周晋,他脸上有明显的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何哀家这就放他走了?”

    周晋躬应:“臣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刘娥满含欣赏地叹息一声:“那孩子真是百伶百俐,哀家命他娶夏竦之女,他虽然没有直接应承,却向哀家开口讨赏,这岂非是和哀家达成了交易?”

    周晋恍然:“就是说他已经允诺了太后要娶夏闲娉?”

    “允是允了,却没有许下日子,哀家倒也想看看他能扛到几时。”

    以她的身份以及多年来和白府的交情,总不好明刀明枪对一个后生晚辈逼婚,难能白世非领会她的意思后极其巧妙地回应,丝毫没有揭破双方之间那层关系一触即破的薄纱,倘若他不甘受摆布,年轻气盛而一意抗旨使她骑虎难下,那可就两两难堪,她说不得也就只能把事情办下去了。

    门外白世非还没走几步便见赵祯站在雕廊里,似已等候多时。

    他毫无困窘的闲适笑容让赵祯忍不住叹道:“朕特地晚来一步,本想瞧瞧你受挫的模样,而今看来你好像又过关了?”

    白世非嘿嘿笑道:“太后的庆寿已成定局,皇上或去主动筹办起来?”

    赵祯脸一沉:“届时朕之尊严将置于何地?”

    白世非懒声:“权当孝顺一下老人家,让她再逍遥一两载好了。”

    赵祯略为疑虑地看向他:“你真有把握?”

    白世非的眸光忽然变得极深,如渊水无底:“也许还会更短。”

    他娶晏迎眉无非是存心违逆圣意,不出所料,刘娥果然不快,将他找来巧言威逼,他由是顺势表现出屈从懿旨,仿佛三分浪荡心性到底比不过厄难可能真正临头的恐惧,不得不识时务地低头服软。

    这一招将计就计的审时度势,使得刘娥心生大意,到底小觑了他,只要她没怎么把年纪轻轻的他放在眼内,这便足矣。

    “她有没有说怎么处置范履霜?”赵祯问。

    “他暂时还无碍,请皇上安排下去,找些不同派系的中低级官员,令其中几位阿谀献媚,奏请太后于天安殿受尊号册封,另几位则上疏陈情,要求她撤帘罢听,还政于万民天子。”

    赵祯略怔了怔,然后便领悟过来,笑道:“你在给她找事儿?”

    朝中各方势力相持拉锯,不管哪一方上表都必然会遭到敌对方的反对,这几来几往,非得大为浪费朝议时光,以及吸引住刘娥的全副心思,毕竟和朝廷之上相比起来,不成气候的纨绔少爷白世非对她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拖着她,让她没空再找我解闷儿。”以便他可抽身去作安排,“对了,我想跟皇上要个人。”

    “谁?”

    “中卫队领卫郎庄锋璿。”

    娇色此时妍

    五进院落的白府坐北朝南,府邸大门极其雄峻华瑰。

    进门后的前庭铺满水痕白石,极为开阔,前厅约在三十丈开外,设有宽敞门房,往里依次是客厅,中堂,后堂和膳厅,每进庭院皆以上等青砖琉瓦构建,青石柱础,台明挑檐,悬山斗拱,五脊六兽,无不精雕细刻。

    华贵精致的客厅是迎宾之所,两旁有阔落的偏厅、书房和致宝斋,中堂两侧是画室、琴室和茶室,后堂则有专门招待女眷用的花厅,其余管事房,库房、斋堂、绣楼、武院、佣仆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鳞次地分布在主宅的东西两厢。

    出了后堂,约两百步远巍峨气派的画檐雕廊尽处,是甲第星罗的寝居群落,东侧疏月庭、西厢饮绿居、东北听风院和西北的浣珠阁各独成一格,从四个方位环拥着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园第一楼。

    经过寝居院落再往里去,便是叠石参差,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无际湖,于后山上僻静幽清处建有白府祠堂。

    入府未几,尚坠已迅速熟悉了周围环境。

    成亲后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带着她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门,在晏府吃过酒,闲话半日,按俗礼惯例,晏家包好彩缎油蜜蒸饼等物件,又请一队鼓乐伎工,吹吹打打地将他们送了回来。

    还没到前厅邵印已迎了出来:“公子,中卫郎已来了多时。”

    白世非笑形于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厅用茶。”

    白世非转头对晏迎眉道:“夫人且随我来,我给你介绍一位知交。”

    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收入晏迎眉与尚坠两人的神色,前者乍然闻讯时一脸喜出望外,当下便展了愁眉,后者则是脸容霎地一白,手指下意识轻攥束腰的缎带,似微微惊疑不安。

    这小丫头还真有点意思。

    一行三人踏进偏厅,里面正背着手观赏墙上山鹧荆雀图的男人回过头来,如熠似炬的目光视周边如无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后晏迎眉的脸上。

    晏迎眉只觉脚下一浮,身子便晃了晃,尚坠飞快轻轻扶住她。

    不过眨眼之间,尚坠的手腕已被白世非捉了过去,在她圆张小嘴无法反应的惊骇中,他把她扯到自己身边,笑道:“小美人,你跟我来,我有件好东西要送与你。”将她强行拖出门外。

    尚坠即急又羞,却怎也挣不开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挟持进了隔壁书房,一直走到书案旁边,他在侧首时见到她脸上羞愤之色,没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头,松开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递过去。

    眼底绿意幽幽,那羌管晶莹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系着的金丝穗带光泽华奇,全不似一般绣线织就,尚坠的恼怒一时便被惊讶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问:“姑爷怎知奴婢会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问,白世非转开眼眸,轻轻皱了皱鼻子,然后裂嘴一笑,很无赖地回首,理所当然般应道,“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晓哪一桩会不能够?”

    没有告诉她,这些夜里她在水榭中吹笛时,他都在湖边喝酒。

    那寂静怡人的苑园一方,自双亲去世后三年来一直是他独处之地,没想到在某个夜里,会忽然加入了一把与他心境相同的笛声,他很惊奇,但因为她不算打搅到他,所以他也没去惊扰她。

    从父母过世后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静时分那种想隔离于世的苍凉,无边孤寂。

    “那——不知姑爷为何给奴婢如此重赏?”尚坠狐疑又问,在晏府长大的她打小耳濡目染,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我前几日不是取了你的桂花?”

    那天进宫面见刘娥,出生以来就于富贵浮华中博览无数宝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着的玉笛是由绝世翡翠精琢而成,反正眼下无论如何都得应允刘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开口讨赏,一则可令刘娥对他放心不疑,二来也正好还他对这小丫头的夺花之情。

    “姑爷——”

    “以后别再叫我姑爷。”白世非打断她,这两个字听起来总觉得十分别扭,改日还是让邵印把称呼之事给处理了,在书案后落座,挥了挥手示意尚坠退出去,开始执笔批阅从各地飞传回来的营业卷宗。

    尚坠却没有动,看了眼书案旁枯枝犹在的梅瓶,再望向低头批案的他,轻声唤道:“公子……”

    白世非抬起头来,有丝惊讶她还留在原地,面容不由轻微带笑,看着她,他柔声道:“说。”

    心坎那丝异样情愫再度涌起,早在遇上她之前,他已介入太后与皇上之争,身系千般秘密,处境凶险万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被人取去首级,由是他才没再继续招惹她……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给公子折几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样东西?”她细声慢气地道。

    如画双眉斜飞向鬓,白世非真正笑了出来,捋袖放下朱笔,双手交握着很有兴致地看向书案对面,那位应该是白府有史以第一个企图在这府内与他商谈条件的巧婢。

    瓜子脸娇妍嫩白,肤如粉琢,最好看还是叶眉下那双宝石似的眸子,黑亮如一泓湖水,顾盼时流光若隐若现,当她定睛看人,瞳人便象古井深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韵味,会吸引人不由自主地与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双美眸太过惹眼,时时垂下眼睑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两人都不说话。

    在他专注得逐渐微微有些火热的眸光下,最后还是她略为别了别首,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神微荡的他却没有收回视线,依然定睛凝视,她低垂的长睫下俏鼻两侧从樱桃小嘴的腮边蔓延至白玉耳坠,都已飞起淡淡的诱人微霞,绮罗裙在腰间束得曲线玲珑,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无意外他的下巴应该可以搁在她的头顶,或许还可以在她青丝泽亮的鬓边闻到一丝幽香……

    “姑爷。”

    “啊——”如梦方醒,不无尴尬地干咳两声,收回视线,一时间房内气氛奇异,两人都不知望向什么地方才好。

    白世非只觉腹腑内柔肠余荡,心头似被丝丝细线绕得微微酥麻,让人回味不止,却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觉,只从薄玉脸颊一直延伸至耳后根,同样浮现极浅的淡淡绯印。

    清清喉咙,他道:“你想要什么?”

    忽然就想,此刻她便开口要天上的月牙儿,他也会搬云梯去为她摘了。

    “尚坠只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定睛瞧向她,想从她只垂眼看地的小脸上寻一丝何出此言的端倪,不过不到俄顷,这个想法就被他放弃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们俩人情投意合。”

    “可是小姐已经嫁给了姑爷。”

    又是姑爷,这两字听得白世非开始皱眉。

    “小姐和庄中卫有缘无分已是不争的事实,姑爷为何还要促成他们?”问话中暗含不满,万一以后有些什么事端岂不教晏迎眉清誉尽毁?

    白世非不可思议,看着她笑:“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小尚坠。”

    “我家小姐出自名门,不但容貌过人,性情娴淑,更知书达礼,尽晓才艺,和姑爷不是很相配吗?”

    原来如此……白世非有些微闷地趴在书桌上,然后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当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托人在外面打听我?”

    她脸蛋一红,没有否认。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记录良好,劳劳碌碌,勤勤恳恳,日日在家,从不滥交,否则怕还入不了她的法眼,软绵绵半个身子都挂在书桌上,他似很没有力气地,半眯的眼眸却盯着她的长睫:“我想你只是拦截了他们二人最后的书信往来,却一点也没有看过其中的内容?”

    尚坠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远的目光。

    “个中内情你可以去问你家小姐,至于锋璿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就全然是因为你了,他一直没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担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许,所以忍不住亲自来府一看。”

    其实庄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来辞行,明日他便与庄锋璿出门往秦陕两地,不过他才不会告诉这丫头实情,她不是要为了她家小姐鞠躬尽瘁吗?他偏要让她觉得是她对不起她家小姐,就让她负疚到死好了。

    白皙无瑕的手指掩至唇边打个懒懒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脸庞侧枕在两手交叠的长袖上,准备埋头午睡。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尚坠做声不得,下一刻反应过来保持睡姿一动不动的白世非其实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个又羞又悔,慌忙请礼:“奴婢该死,对姑爷多有得罪!奴婢这就告退。”

    “顺手关门。”他的声音从衣袖里闷闷透出。

    她咬咬樱唇,低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听到背后传来一句。

    “小尚坠,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爷,我会把你连同晏迎眉一起赶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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